□李春平
在中國的文學地理版圖上,建國以來,植根于三秦大地的陜西文學一直保持著優勢顯著、風格鮮明、大作家與大作品眾多的前茅地位。現實主義作為文學藝術最基本的創作方法之一,它要求作家客觀冷靜地觀察現實生活,按照生活的本來樣式去精確描寫典型環境中的典型人物,這在陜西作家中得到了極大的弘揚和發揮。特別是小說創作,幾十年來根深葉茂,碩果累累,毫不夸張地說,是中國當代文學這座大廈中的承重墻和頂梁柱。在這種健康平穩發展的道路上,我認為陜西小說還有三個問題值得進一步探討。
第一個問題:現實主義文學傳統的傳承和發展問題。柳青、陳忠實和路遙這三位已故陜西作家,都有一個共同特點,即俄羅斯文學情結,就是歐美現實主義(典型環境加典型人物的路子)情結,作為文學傳統保留了下來。三位作家跨越時空,成功地打了一套“組合拳”,創造了具有全國影響的“陜西經驗”,甚至成為當代文學的圭臬和制勝法寶。他們還有一個共同點,都是生活在農村,目光在農村,書寫在農村,農村是他們熱血奔涌和奮筆疾書的主戰場,這是時代對他們的要求,也是歷史給他們的限制。
幾十年來,陜西文學界對現實主義文學的堅守直接影響到三個方面:文學研究、文學創作和文學教育,而現實主義幾乎成為其中捆綁式的規定動作,以致后來的一批陜西小說家緊隨其后,都在同一條道路上擁擠前行。
這就有一個問題值得思考:現實主義既是一種方法,也是一種思潮和觀念,它不應該是一成不變的。如果單一地強調現實主義的典范作用,將它視為描寫現實題材的唯一出路,將會消耗和占用作家對新路徑和新方法的探索激情,對于循規蹈矩、本來就缺少試驗意識和冒險精神的陜西作家來說,勢必會導致對現實主義的過度依賴,導致創作路徑單一和模式化,影響作品的多樣化,“一枝獨秀”難以百花齊放。
陜西盡管有大作品,大作家,但時代在前進,從創作原理上講,更復雜的現實需要更高的創作技巧來表現。因此,陜西小說的發展,要在傳承現實主義這個母題的同時,強調創作手法和風格的多樣化,對傳統的現實主義進行改造和拓展,注入更多的西方文學元素。如批判現實主義、現代主義、后現代主義、浪漫主義等等,通過廣泛的借鑒和吸收,能否把傳統現實主義的四車道變成更加寬闊的六車道、八車道?應該鼓勵作家立足中國,目光向外,以更寬廣的胸懷,更大的視野,張開雙臂去擁抱世界文學,讓陜西小說創作在形式上、內容上、藝術品格上,全面實現百花齊放、萬紫千紅的繁榮景象。
第二個問題:怎樣書寫新時代的農村與農民的問題。這或許不是問題,但一定是個課題。
我們簡單地梳理一下中國農村政策的歷史邏輯。新中國成立后,中國農村走過了這樣一條道路:土地改革——社會主義改造——農業合作化——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產業結構調整——解除農產品統派統購制度對農村剩余勞動力的轉移——以精準扶貧為主要形式的全面小康和新農村建設。這個歷史邏輯是在步步升級的,每一個新政都是一個重大事件,都是一部創業史,都是在一個新的歷史高度去改變農民的命運。從這個邏輯起點出發,不斷延伸,都是在推動傳統農業向現代農業的巨大變革。
陜西作家是很有使命意識的。柳青完成了對農業合作化的書寫,路遙完成了改革開放初期農民精神面貌的書寫,賈平凹完成了改革開放前后商州農村的書寫。如果把他們比做廚師,他們都用同一原產地的食材,給全國讀者提供了幾道風格迥異的“陜西味道”,并以極強的辨識度,幫助廣大讀者和研究者養成了陜西小說的審美習慣。如果說“作家是時代的書記員”,那么我們會發現,很多重要的歷史章節被陜西的“書記員”漏掉了。漏掉的部分,被其他地方的“書記員”補上了。如四川的周克芹,河北的賈大山,江蘇的趙本夫,云南的范穩,等等,這些都是優秀的“書記員”,他們與陜西作家一道,共同書寫了當代文學史上的中國農村和中國農民。
現在已經進入新的時代,這個時代的城鄉變遷是讓人眼花繚亂的。在新時代的背景下,農村正在向城鎮化邁進,很多農民正在擺脫帶著貶義色彩的“小農意識”,農民也不再是單純依靠土地為生的人,他們與產業、商業、科技建立了相互依存的關系。農民與土地與糧食的關系變得更加復雜,離開土地的農民不再扮演農民的角色,而是像技工、商人、創業者般,角色的多重性讓他們的身份變得微妙而新奇。農民不再是柳青時代和路遙時代的農民,農村也不是柳青時代和路遙時代的農村。農民從日常起居的生活形態到他們的價值觀、道德觀乃至婚姻觀,都發生了根本性的變化。從農村的宏觀到微觀,從農民的外表到內心,都是今非昔比的。
近幾年來,我擔任了兩家商會的文化顧問,下面有兩百多家企業,老板全是農民。一些非常優秀的農民精英,他們依靠自己的聰明才智創造出億萬財富,帶領成千上萬的貧困人口致富,改變了無數農民的人生況貌,他們就是這個時代的英雄。這既是經濟現象也是文化現象。中國農民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富有創造力,鄉村文化也從沒像現在這樣豐富多彩。面對如此波瀾壯闊的時代變革,“時代的書記員”如何去記錄這段時代風云?立足陜西,這就是擺在陜西作家面前的重要課題。陜西小說家需要站在時代前沿,去觀察和書寫新時代的陜西農民,在國家扶貧政策和現代科技影響下的生存狀態和精神風貌。
第三個問題:城市小說缺位的問題。陜西有三座城市與中華民族的發展是息息相關的,它們是西安、咸陽、漢中。比如西安,這座城市擁有著五千多年的文明史、三千一百多年的建城史、一千一百多年的建都史。西安作為中國四大古都之一,和世界歷史文化名城,正在向著國際化大都市邁進,在文化積累和歷史厚度上,一直是中國省會城市中的翹楚。這是西安人民最值得驕傲的地方,也是值得作家們書寫的。
在世界各國,城市都是政治、經濟和文化資源的聚集地,是思想、文化和時尚的風向標。但是,西安這座城市從古至今都與小說無緣,雜亂無章的唐人小說偶涉長安,也是多寫宮廷人物,算不上是城市小說。而觀南京、北京、杭州、蘇州、昆明、開封、洛陽、揚州等,這些古都古城,明清白話小說都對他們有著濃墨重彩的描寫。而西安是個例外。這座古城給人的錯覺是西安無故事,所以無小說,抑或就是缺小說家?新中國建立后還是一片蒼白。
看看其他城市:北京有老舍和王朔的京味小說,天津有林希、馮驥才和肖克凡的津味小說,上海有張愛玲、王安憶和金宇澄的市井小說,蘇州有陸文夫的世俗小說……城市小說對于一個城市的文化構成,具有其他藝術形式不可取代的作用。他們未必全部都表現了社會的主流價值,更不能增加城市的經濟總量,卻是一個城市的文化構成,是這座城市文化的組成部分,它能讓城市文化變得更豐厚、更包容、更具多樣性和開放性。莫泊桑、歐·亨利這樣的大作家,他們的重要作品都在表現城市生活的千姿百態。
遺憾的是,西安目前還沒有一部真正意義上的城市小說,這與西安的城市地位和國際影響力是不匹配的。身居西安的小說家們多數是從農村進城的,他們沒有洗去身上的泥土芳香,作為改革開放后的第一代“移民”,他們的生活軌跡決定了他們對鄉村生活的高度依戀,也決定了他們對城市的藝術感知則比較淡泊和遲鈍。他們便是這樣一種奇特的存在:顯性身份是作家,隱性身份是生活在城市的農民。他們缺乏真正的市井生活,沒有建立起自己的城市意識,依然故我地懷念和書寫過往的農村經驗,有意無意地忽視了城市這個強大的文化存在。
在龐大的文化藝術領域,沒有城市小說,沒有對西安城市建設、城市文化和城市歷史進行敘事書寫,內在根源就是文化結構問題。中國的城市化進程正在穩步推進,城市與鄉村的界線正在變得模糊和含混,西安的國際化或許是一個必然,未來的西安能否真正與國際接軌,除了加速提升經濟貿易、基礎建設和城市管理能力之外,城市文化不可或缺。在敘事文學中,城市小說要跟上去,才能改變文化結構上的不合理,才能給西安這座歷史文化名城增光添彩。所以,陜西小說家的書寫對象要從農村題材中分流一部分到城市題材中去,潛心觀察與描繪都市萬象,去挖掘城市的文學價值,以具體的創作實踐來表達我們的文化自信與文化擔當。
以上所談的陜西小說創作的這些問題,從某種意義上講,全國其他一些地方也同樣存在,只是輕重不同罷了。我不是搞學術研究的,只是從直觀的表象的層面上簡單談談個人看法,如果進行更深入地探討,或許是件有價值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