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鵬 李新潮
摘要:如何對待本國傳統文化是任何國家在實現現代化過程中都必須解決好的問題。一百多年以來,人們始終在保守與激進、“全盤西化”與“保存國粹”所組成的文化譜系當中左搖右擺、左支右絀、進退維谷,形成了近代中國極富悖論}生的“激進一保守”的文化困境。新時代以來,“兩創”文化觀中蘊含的辯證統一的思維方式、從容自信的文化心態、可解析性的文化認知、實踐取向的文化標準分別替代了二元對立的思維方式、或自卑或自負的文化心態、整體主義的文化認知、或內或外的文化標準,從而超越了“激進一保守”的文化困境,開辟了中華優秀傳統文化傳承發展的新境界。
關鍵詞:創造}生轉化;創新性發展;文化保守主義;文化激進主義;文化困境
DOI編碼:10.19667/j.cnki.cn23-1070/c.2021.01.006
盡管近代以來數次文化大討論不可謂不廣泛、不深刻,但人們始終在保守與激進所組成的文化譜系當中左搖右擺、左支右絀、進退維谷:要么是主張激進地拋棄傳統“全盤西化”,要么是主張保守地回歸傳統“保存國粹”,要么是在這兩極之間選擇某種程度的調和折中,實際上仍然沒有擺脫文化激進主義與文化保守主義兩極震蕩的窠臼。這種兩極波動的文化現象可以稱為“激進-保守”的文化困境。基于歷史主義的立場,我們承認這種保守與激進的兩極震蕩在客觀上難以避免,甚至存在一定的歷史合理性。但是在中國特色社會主義進入新時代的今天,有必要對近代以來的傳統文化反思進行再反思,即到底是什么樣的深層原因導致近代以來的文化指向不得不面臨“矯枉總是過正”的尷尬局面?如何超越這一近代以來的文化困境?正是基于這一追問去審視由習近平總書記首倡并不斷重申且寫進黨的十九大報告之中的“創造性轉化、創新性發展”(以下簡稱“兩創”)的文化理念,我們認為蘊含在“兩創”文化觀之中辯證統一的思維方式、從容自信的文化心態、可解析性的文化認知、實踐取向的文化標準超越了近代歷史上形成的“激進-保守”的文化困境,開辟了傳統文化傳承發展的新境界。
一、思維方式:從二元對立到辯證思維
事實上,近代中國“激進-保守”的文化困境之所以產生的認識論根源在于沒有擺脫主客二分、二元對立的思維方式。這種思維方式具有一種內在強制性邏輯,即將一切事物都化約為主體和客體二元對立的模式,從而“善-惡”“美-丑”“真理-謬誤”“進步-落后”“西方-東方”都變成了非此即彼的對立存在。就哲學內涵而言,這種思維結構實際上是“形而上學”思維方式的重要體現。所謂形而上學思維方式,指的是以一種否認矛盾的方式看待對象世界,這種思維方式并非一無是處,它在經驗常識層面是可取的,因為經驗生活需要某種思維的確定性給人以指導;但是正如恩格斯所說:“常識在它自己的日常活動范圍內雖然是極可尊敬的東西,但它一跨入廣闊的研究領域,就會遇到最驚人的變故。”近代以來如何對待中國傳統文化的問題,并非是一個經驗常識層面的一般性問題,而是一個哲學層面的文化觀問題。因此,如果不能超越形而上學思維方式,關于傳統文化的討論就難以擺脫或保守或激進的兩極困境。孫正聿教授深刻地指出:“‘形而上學的‘思維公式之所以是在‘絕對不相容的對立中思維,認為‘是就是,不是就不是;除此以外,都是鬼話,就是因為它不理解‘思維和存在是矛盾中的統一、發展中的統一,而把‘思維和存在看成直接的統一、不變的統一。”具體而言,近代先賢沒有將貫穿近代中國思想文化史的“傳統一現代”“啟蒙一救亡”之間的關系看作“矛盾中的統一”或“發展中的統一”,從而在如何對待傳統文化的問題上必然會陷入“保守-激進”的困境之中。
馬克思通過德國古典哲學所進行的“抽象理性”和“抽象存在”的雙重批判,“以自己的辯證法實現了雙重的‘終結:既終結了超歷史的形而上學,又終結了資本主義的非歷史性的神話”。作為21世紀馬克思主義的最新理論形態,習近平新時代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思想傳承了馬克思辯證法的精神實質,在馬克思主義中國化的推進過程中,堅持并發展了辯證統一的思維方式。習近平總書記強調:“我們的事業越是向縱深發展,就越要不斷增強辯證思維能力。”這里的辯證思維,即基于事物對立統一關系的前提揭示認識對象的歷史具體性,是一種“將感性、知性與理性融為一體的思維方式”。這種思維方式在“兩創”思想當中至少體現在對傳統文化當代價值的批判性肯定和對傳統與現代關系的歷史性彌合之中。
第一,對傳統文化當代價值的批判性肯定。之所以說是“批判性肯定”是因為,一方面,習近平將傳統文化的定位第一次提升到了“根”和“魂”的高度,認為優秀傳統文化是一個國家、一個民族傳承和發展的根本,如果“拋棄傳統,丟掉根本,就等于割斷了自己的精神命脈”。另一方面,習近平總書記明確指出:“傳統文化在其形成和發展過程中,不可避免會受到當時人們的認識水平、時代條件、社會制度的局限性的制約和影響,因而也不可避免會存在陳舊過時或已成為糟粕性的東西。”這種清醒客觀的歷史唯物主義態度是辯證思維的具體體現。然而,問題的關鍵在于,并不是以一種貌似客觀的態度,或者承認傳統文化既有精華又有糟粕,就為之貫徹了辯證思維,這是對辯證法的膚淺理解。比如,“中國本位文化論”者的觀點初看起來貌似客觀公允,細加分析則會發現這種文化主張是將“中國文化”理解為一種“抽象存在”,其對于傳統文化的“批評態度”只是停留在“語詞”批判層面,而在思維方式層面其體現的只能是被馬克思批判過的黑格爾式的“概念辯證法”,最終不得不墮入形而上學的迷霧。馬克思主義辯證法的科學性就體現在它超越了概念辯證法而成為“實踐辯證法”,即從“思想”的批判走向“現實”的批判。習近平總書記傳承了馬克思辯證法精髓,在對傳統文化的批判性肯定中貫穿了辯證法的基本原則:一是關照到傳統文化作為上層建筑在形成過程中所面對的特定的經濟基礎——小農經濟和封建制度,其所具有“局限性”導致傳統文化必然存在陳舊過時或者是已成為糟粕性的東西;二是在辯證法的視域下,“陳舊過時”不再是一種武斷的判定,而是一種具有歷史性的說明,“精華”與“糟粕”也不再是非此即彼的對立,而是在一定歷史條件下可以互相轉化的統一;三是觀照到傳統文化與“當時的人”之間的本質關聯,即文化是由人創造的,這里的人不是抽象的人,而是活生生的“現實的個人”;四是觀照到傳統文化的這種局限性是“不可避免的”客觀存在,是歷史發展規律的必然體現。這樣一來,傳統文化就被置于“矛盾中的統一”或者是“發展中的統一”的范疇,從而對于傳統文化的批判或者反思不再是抽象的概念辯證法,而是具體的實踐辯證法,真正體現了馬克思主義辯證法的批判性與革命性。
第二,對傳統與現代關系的歷史性彌合。所謂“歷史性彌合”就是充分運用歷史辯證法的思維方式,彌合傳統與現代之間的內在緊張。習近平總書記非常重視歷史辯證法的運用,比如他對于中華傳統文化中存在的永恒價值的判斷將傳統與現代關聯為一種相互滲透、相互包含的辯證統一關系,從而從根本上破除了那種將傳統與現代決然對立的主張。他多次指出:“把跨越時空、超越國度、富有永恒魅力、具有當代價值的文化精神弘揚起來”;“像這樣的思想和理念,不論過去還是現在,都有其鮮明的民族特色,都有其永不褪色的時代價值”。這種對于“永恒價值”的體認本質上是基于辯證思維對于傳統文化的反思。在這里,問題的關鍵不在于是否承認“永恒價值”的存在,而在于這種承認是否遵循了辯證法的思維方式。比如包括學衡派在內傾向于文化保守的思想流派也認可中華傳統文化當中存在不為時空所限的具有永恒價值的東西,從而主張“新文化”的建設只能在繼承優秀傳統的基礎上推進。這樣的主張在原則上當然是正確的,但是他們對于傳統文化“永恒價值”的肯定過于理想化:比如他們認為中國傳統的倫理道德“無論在何等政治經濟制度之下,皆為人立身之本也”,這種理解將道德觀念認定為某種具有恒常性的固有原則,而沒有看到道德觀念的形成與不同時代的“人”所生活的社會現實之間的本質性關聯,沒有看到歷史變遷過程中的道德觀念的變遷。基于此,“傳統”就會被認定成為一種既定的、僵死的、非歷史的東西,這是一種直觀主義的態度,是一種形而上學的抽象歷史觀。避免這種“直觀”與“抽象”的途徑就是堅持“一切歷史都是當代史”的歷史辯證法,立足現實來定位傳統。習近平總書記所體認的“永不褪色的當代價值”等說法中的“當代價值”是歷史的、具體的,是隨著時代發展的需要而變化的,而不是凝固的、抽象的。
二、文化心態:從自卑自負到從容自信
所謂“文化心態”,指的是某一特定群體在歷史生活中形成的對待特定文化所表現出來的具有相對穩定性的心理狀態、情感態度和價值取向。它常常以一種“集體無意識”的形式沉淀于群體之中,代表了整個社會的情感訴求和價值選擇的共識。就其特性而言,文化心態的“態”不僅代表一種“狀態”,更多地代表著一種“態度”,因而特定文化心態是具有一定價值偏向的心理結構,在一定程度上可以左右人們的文化實踐。
作為當代中國重要的文化方針,“兩創”背后隱含著一種不驚不懼、不捧不貶、從容自信的文化心態,不僅克服了那種基于民族自尊心而引起的隆中抑西的心理,而且超越了解構民族傳統的虛無主義心態,具備了比較健全的文化心態。具體而言,無論是將傳統文化定位為中華民族的“精神命脈”和“文化基因”,還是將“兩創”與“雙百”方針和“二為”方向并列,都意味著承認中華優秀傳統文化必須加以繼承,從而彰顯了對于傳統文化強烈自信的態度;同時,對于“轉化”“發展”的強調,實際上意味著前提性地承認中華傳統文化中存在著與新的歷史時代相脫節的內涵和形式,不得不對其進行改造,從而不可以“全盤繼承”,這同樣彰顯了一種理性自信的態度。這種自信的文化心態根植于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實踐的土壤之中,以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國勢為底色,跳出了就文化談文化的抽象桎梏,從而是一種真正的自信。習近平多次強調:“當今世界,要說哪個政黨、哪個國家、哪個民族能夠自信的話,那中國共產黨、中華人民共和國、中華民族是最有理由自信的。”與此同時,我們所要堅定的道路自信、理論自信和制度自信可以歸結為文化自信,因為“文化自信是更基本、更深沉、更持久的力量”,因為“堅定文化自信,是事關國運興衰、事關文化安全、事關民族精神獨立性的大問題”。更為重要的是,這種自信不是基于“民族自尊心”或者是“民族虛榮心”的抽象空談,“這種自信和自覺,來源于中華文明的深厚淵源,來源于對實現中國發展目標條件的認知,來源于對世界發展大勢的把握”。具體而言,這種自信的心態在文化層面體現在以下兩個方面。
第一,這種自信體現為一種理性平和的文化態度。唯有既克服自卑又克服自負的自信才是真正的自信,因此只有在“自卑一自信一自負”所構成的心態譜系當中才能真正理解這種自信。對民族文化的自大自負根源于兩千年封建社會意識形態運作的慣性,這種深居民族文化心理內部的觀念使得文化優越的心態根深蒂固,一旦條件成熟就會被“喚醒”,形成一種文化復古的思潮。對民族文化的自卑、自輕濫觴于近代以來的西方入侵所導致的民族命運的困頓,中國人對于西方文明產生了由驚而懼、由懼而媚的心態,以至于認為我們“百事不如人”,從而產生了“民族虛無主義”和“歷史虛無主義”的傾向。中國特色社會主義進入新時代以來,以習近平為核心的中國共產黨人吸取歷史經驗教訓,特別強調要培育和增強中華民族的文化自信,不僅承認“民族文化是一個民族區別于其他民族的獨特標識”,“拋棄傳統、丟掉根本,就等于割斷了自己的精神命脈”,同時基于歷史唯物主義的根本立場,也承認傳統文化是形成于農業文明之中的文化形態,而我們在走向社會主義現代化過程中建設的是社會主義新文化,二者之間存在著根本性質上的差別。這種基于認可基礎之上的自我批判彰顯了一種理性平和但不是偏激的、情緒化的文化心態。這樣,傳統文化就既不能被理解為一種“歷史包袱”而加以隨意拋棄,也不能被理解為一種“歷史遺憾”而予以全面復興,而應該被理解為一種關乎中華民族文化命脈的精神資源和“獨特優勢”。
第二,這種自信體現為一種開放包容的文化態度。傳統文化的創造性轉化指的就是在源源不斷的“損益”中賦予傳統文化以新的時代內涵,從而激發其生命活力。也就是說,不能將傳統文化看作永不變易的凝固的實體,固守所謂“天不變,道亦不變”的陳規,而是應該基于開放的文化心態承認傳統文化轉化發展的過程就是不斷將新的內容和新的典范不著痕跡地融入傳統文化結構之中,直到固有傳統和新成分實現高度融合,人們已經無法分清楚傳統構成的新與舊,傳統文化方能成為活著的有生命力的傳統。另外,任何文化系統的傳承都不可能在一個固定的范疇內獨立進行,必然包含對異質文化的吸收和融合,因為“對不同質的文化傳統的吸收和融合,可以使固有傳統因注入新的血液而勃發生機,并變得更健康、更有免疫力”。新時代關于文明交流互鑒的系列理論,主張用“和而不同”的天下觀念對待不同文明,用“交通成和”的文化行為指導文明融合,用“并育不害”的文化主張消解文明優越感,用“通而不統”的行為準則規范文明互鑒,無不彰顯著中華民族海納百川、開放包容的文化胸襟。①這種健康自信的文化心態在當代中國體現得淋漓盡致。
三、文化認知:從絕對整體主義到可解析性
所謂文化認知,即對“文化傳統”“傳統文化”“中華傳統文化”等基本概念內涵和屬性的認識和理解。不同的文化認知會引發不同的文化觀點。近代以來“激進一保守”的文化困境之所以形成,是由于無論是激進派還是保守派都具有共同的認識論前提:不加分析的整體主義文化觀,即認為中國傳統文化是“鋼板一塊”的整體。這種“整體主義文化觀”最早出自于文化社會學的觀點和方法,認為文化既不能隨意分離,更不能任意調和,每一種文化本身都有其完整的體系,從而文化系統的演變和發展也是一個牽一發而動全身的過程。事實上,這種文化觀念有其合理成分。但是一旦將這種有機的整體論加以絕對化,即認為任何文化系統都是“鋼板一塊”的整體,具有絕對的不可分性,就會出現認識前提的錯誤。這里的“鋼板一塊”有兩層內涵:一方面意味著某一文化系統與其所依存的物質、制度等載體之間是不可解析的;另一方面意味著某一文化形態內部各個要素之間是不可解析的。“兩創”思想摒棄了對于文化系統的絕對整體論認知,以馬克思主義基本原理為基礎,堅持對傳統文化內部要素的結構主義分析,從而在文化認知層面超越了那種絕對化的整體主義傾向。
第一,對文化與經濟、政治之間關系的辯證認識。在分析和反思“五四”時期全盤否定傳統文化的現象時,林毓生認為他們在思想認識上的局限性之一就表現在將政治、經濟和文化看作一個鋼板一塊的整體,從而認為“中國的政治秩序與道德、文化秩序是高度地整合著的”。因此,對于“普遍王權”的崩潰不僅導致政治秩序瓦解,同時也使得文化秩序破壞了。由于政治制度的崩潰,似乎中國傳統文化當中已經沒有任何東西可以被視為理所當然。在林毓生看來,從分析的觀點看,“五四”反傳統主義者實際上犯了“形式主義”或“抽象主義”的謬誤(the fallacy of formalism or abstractionism),而這背后則是一種“一元論思維模式”在作怪。在這種思維模式之下,中國傳統被理解為一個整體,其中的弊病是不可以單獨存在的,而是與中國文化陳腐不堪的“特質”有關。這種“特質”的影響涉及中國傳統的每一個方面的每一個成分,在反傳統主義者看來,這種思想像病毒一樣,侵蝕了中國傳統的方方面面。所以不打倒傳統則已,要打倒傳統,就必須將其全部打倒。林毓生所揭示這一“抽象主義謬誤”本質上根植于對于文化與政治、經濟之間關系的非唯物辯證法的認識。
毛澤東對經濟、政治和文化之間的關系有一個經典表述:“一定的文化(當作觀念形態的文化)是一定社會的政治和經濟的反映,又給予偉大影響和作用于一定社會的政治和經濟;而經濟是基礎,政治則是經濟的集中的表現。”因此,文化并不是與其他因素無關的“自變量”,而是與經濟、政治密切相關的一種“因變量”,文化問題僅僅局限在文化范圍內是說不清楚的,必須站在社會形態變革的高度進行審視。基于此,將中國傳統文化納入中國傳統社會的整體當中加以理解,會發現小農經濟(基礎作用)、傳統制度(中介作用)和觀念形態的傳統文化(一定條件下的反作用)之間不是鋼板一塊的“整合體”,而是以經濟、政治和文化的結構所組成的“有機體”。在這一“有機體”之中,中國傳統文化當然在整體上處于被決定的地位,不可避免地受到傳統社會的經濟形態和制度模式的統攝。中國傳統文化是農業文明的產物,建立在小農經濟和以之為基礎的宗法制度之上,隨著近代以來的歷史演進,農業文明衰落,小農經濟逐漸破產,宗法制度隨之解體,從而與這種經濟模式和政治制度緊密相關的綱常名教、倫理道德必然也會走向分崩離析。問題的關鍵不僅在于這種“綱常名教”“倫理道德”并不能代表中國傳統文化的全體,而且在于這些“綱常名教”“倫理道德”走向“分崩離析”并不意味著這些文化觀念從此灰飛煙滅,而只是意味著作為整體結構的文化系統解體了、作為維護封建統治的意識形態失效了。實際上,任何傳統文化的傳承發展又都具有一定的相對獨立性,遵循文化發展的一般性規律。正如馬克思所說:“人們自己創造自己的歷史,但是他們并不是隨心所欲地創造,并不是在他們自己選定的條件下創造,而是在直接碰到的、既定的、從過去承繼下來的條件下創造。”因此,任何文化系統的建構都不可避免地以歷史文化傳統的繼承性和延續性為前提和基礎。那些根植于中國兩千年文明傳統、已經融入中國人精神血脈之中的文化基因,那些決定中國人之為中國人的文化特征,永遠是一種客觀存在。近代史上,文化激進主義對于傳統文化的延續性以及“變易”參與性缺乏重視,他們所主張的“除舊布新”的理想主義論調,難免會犯倒掉洗澡水的同時也扔掉孩子的錯誤。
第二,對文化傳統的結構分析。正是基于文化形態內部各個要素之間是不可解析的整體主義文化認知,文化激進主義認為“對西方文化不能部分地借鑒,而只能完整地‘挪人;對中國文化只能全盤拋棄,不能留有任何余地”。同樣文化保守主義認為,任何外來文化都必須在不引起傳統文化發生“質變”的條件下,納入中國傳統文化的內在結構之中而被“同化”。在馬克思主義文化學派代表人物張岱年看來,“文化結構本質上是一個耗散結構,文化系統是一個動態系統”,因此對于文化系統的認識必須運用結構分析的方法,將之理解為可拆解的眾多文化要素。但是有些文化要素是可以脫離原有文化系統,經過改造和轉化而成為新的文化系統的要素,有些文化要素是不可以脫離原有文化系統而單獨存在的。另外,各文化要素之間還存在一個相容與不相容的關系。“同一個文化系統中,有相容并且不可離的許多要素,它們之間相輔相成、相互補充,是這個文化系統保持相對穩定不變的機制,它們穩定的聯系是這個文化系統的結構;同一個文化系統中,也有不相容或者可離的許多要素,前者隱伏著導致系統崩潰的契機,后者則可以成為代之而起的新系統的要素。”傳統文化的創造性轉化和創新性發展的主張實際上繼承吸收了以上對于文化傳統的結構分析。習近平總書記明確指出,對于中華傳統文化一定要堅持“辯證取舍、推陳出新,摒棄消極因素,繼承積極思想”,“要堅持古為今用、洋為中用,去粗取精、去偽存真”。這里對于“辯證取舍”的強調,對于“消極因素”和“積極思想”的分疏,對于“偽”與“真”、“粗”與“精”的申述實際上已經明確了對于傳統文化整體“可解析性”的認知、對傳統文化要素“可分離性”的承認。進而言之,所謂“創造性轉化”就是要“對那些至今仍有借鑒價值的內涵和陳舊表現形式加以改造”。
四、文化標準:從“或內或外”到實踐指向
所謂文化標準指的是對某種文化進行判斷、分析和評價所依據的參照系。在某種程度上,這種參照系決定了文化評判的結果,從而這種文化標準如何選擇就成為關鍵性的問題。正如有學者所指出的:“文化保守主義和文化激進主義的尖銳對立,實際上體現為兩種評價標準的對立。”一種是以內在的中國文化為標準,另一種是以外在的西方文化為標準。一旦以內在的中華文化為標準,就會形成一種“本土中心主義”的傾向,從而不僅難以看到中華文化傳統的真正弊端,而且會產生一種“吾道自足”“不假外求”的幻覺,牽強比附地認為西方文明所謂的科學民主早在中國幾千年前就已經存在,甚至認為西方文明本身就源自于中國等偏激的觀點。同樣,一旦以外在的西方文化為標準,就會形成一種“西方中心主義”的傾向,從而認為既然中國的目標是建立一個現代民族國家,自然應該以西方的價值文化為認同資源,因為認同西方就是認同現代化。在這些人看來,中國的發展方向就是要融入“主流文明”,弘揚傳統就等于拒斥人類文明的積極成果。基于這樣評價標準,中國傳統文化就成了一個頑固腐朽、充滿惰性的體系,不具備突破和揚棄這一體系的內在動力,從而必須通過回應西方文明的全方位的沖擊而作為根本動力,這就是一度十分盛行的“沖擊-回應”(費正清)的解釋模式。難怪乎列文森(Joseph R.Levenson)將作為中國傳統文化代表的孔子學說定位為“應該放在博物館的歷史收藏物”,因為“他們能夠滿足現代人的愛好,而不是由于他們包含有某種無與倫比的傳統的精粹”。總之,以上兩種標準選擇都會形成一種評價標準的自體循環,從而導致難以走出“激進-保守”的文化困境。
事實上,基于馬克思主義關于實踐的根本立場,評判不同文化之間的高低優劣“就不應該以一種文化作為評價另一種文化的價值標準,或者以一種文化為價值參照系來看待另一種文化”。因為這樣的標準設定實際上意味著已經前提性地假定了作為標準的文化更優越于其他文化。基于此,既不能以任何外來文化作為評判中華傳統文化的標準和參照系,也不能以民族文化作為評判外來文化的標準和參照系,而應該“以社會實踐的需要為標準來看待與評價傳統文化”,這是馬克思主義一貫的立場,也是馬克思所開辟的實踐哲學的根本彰顯。這樣的評價標準,既避免了將傳統文化整體套裝于現實,以傳統來剪裁現實;又避免了抽象地以西方的自由、平等、民主、人權等作為評價標準,將傳統文化簡單、粗暴地理解為專制、極權、不平等,理解為服務于封建統治需要的思想工具,妨礙社會進步和人性自由的枷鎖,從而只能作為封建糟粕而加以鞭撻并全盤拋棄。作為新時代傳統文化繼承發展實踐要求的“兩相”觀點,即“與當代文化相適應,與現代社會相協調”的原則,實際上確立了以社會實踐的發展需要作為文化評價標準的根本立場,從而超越了那種或內或外的文化標準。就中國傳統文化而言,只有按照時代要求對其具有當代價值的內涵和表現形式進行轉化和發展,進而不僅適應于“當代文化”,而且協調于“現代社會”,才可以稱之為實現了中華傳統文化的現代化。這種“適應”和“協調”是具體的而非抽象的,根植于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實踐的土壤之中,反映著當代中國人的現實需求和時代精神,彰顯了以實踐作為檢驗真理標準的馬克思主義精髓。
這當中,作為中國傳統道德觀念的“五常”之一的“信”,在當代的傳承、轉化和發展必須將對經典文本的詮釋和對“現代社會”的把握結合起來。“信”在儒家傳統中的本義主要有兩個層面:一是表示“誠實不欺”,如“信近于義,言可復也”(《論語·學而》)、“與朋友交而不信乎?”(《論語·學而》);二是表示“相信”,如“篤信好學,守死善道”(《論語·泰伯》)、“人而無信,不知其可”(《論語·為政》)。前者主要傾向于一種行為規范,后者主要是一種個人美德。某種程度上,這樣的含義是建立在小農經濟為基礎的宗法社會之上的,所依賴的是傳統社會“熟人圈子”的“現實存在”。因而,傳統意義上“信”的內涵主要局限于“私德”層面,即以個人為中心、在一定關系倫理的范圍內適用的道德價值。但是現代社會發展所帶來的是具有高度流動性的“陌生人社會”,因此,如果仍然將“信”的觀念局限于“私德”層面,顯然難以適應現代社會的發展要求。為了適應當代中國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的建立和完善,傳統的作為個人美德的“信用”觀念,就必須通過創造性轉化擴展到社會公德層面的“守約”觀念,甚至還應進一步升華至法治社會的“全民守法”境界,培育適應于現代市場經濟的契約精神和法治觀念。在這一過程中,實際上就是遵循一種基于實踐的“現實標準”對傳統文化進行鑒別、分析和取舍,從而超越了或內或外的文化標準,有效地避免了極端性和片面性觀點的產生。習近平總書記指出:“當代中國的偉大社會變革,不是簡單延續我國歷史文化的母版,不是簡單套用馬克思主義經典作家設想的模板,不是其他國家社會主義實踐的再版,也不是國外現代化發展的翻版,不可能找到現成的教科書。”因此,只有基于當代中國特殊實踐基地的思考和判斷才是一種富有獨立性的反思,才有可能造就一個民族獨立的精神大廈。當代中國的偉大社會變革是21世紀中國馬克思主義指導下的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現代化建設的“升級版”,它決定了中國文化也必須是這樣一種“升級版”。這一版本既不是以上所論的四個“版”,也離不開以上四個“版”某一方面的啟迪、啟示與啟發作用。
在更根本的意義上說,當今世界全球化進程的發展和中國特色社會主義道路實踐的成功是克服和超越“激進-保守”文化困境的根本動力。然而,必須承認,隨著改革開放的持續深化,隨著中華民族偉大復興事業的持續推進,隨著中國現代性建構的持續展開,隨著一種新文明類型的輪廓的不斷清晰,我們對于“中國向何處去”的時代之問的解答也在不斷逼近,從而對于古今中西之爭過程中存在的“激進-保守”困境的超越也就會不斷明晰。
[責任編輯 付洪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