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嘉柯

雷凱讀的大學位于主城區,閑逛時一粒微塵扎進他的眼眶,他揉著眼睛,試圖揉出,但越揉越不爽,淚水忍不住泛出。一個快步路過他的女孩好心問道:“你怎么了?”
雷凱呆呆看著女孩,一時間沒有回過神。
女孩干脆跟他一樣坐下來,遞給他一包手帕紙。雷凱接過紙巾,擦去眼里的淚,笑著答謝女孩。女孩笑一笑說:“你是失戀了吧?不要緊,我們都還年輕,很快就好了。”
從小到大,雷凱第一次距離陌生女孩這么近,對方還滿是關愛。
雷凱有點緊張,他很想問女孩:“你叫什么,你去哪里,你能加我的聯系方式嗎?”他去掏自己的褲兜,低頭拿出手機,再抬頭,女孩已融入了人潮,失去蹤影。
不知道為什么,那天明明是在喧囂無比、沸反盈天的戶外,雷凱卻清晰地聽見了女孩耳機里的歌。但他只記得一點余韻一句詞,那是一句“大雪紛飛喝過了酒”。
網上找不到任何痕跡,完全不知道出自什么歌,是誰唱的。
就像那首歌一樣,他也沒法找到那個女孩的蹤跡。來歷不明,但他又牢牢地記得女孩的樣子。
要命的是,他在那一刻動情了。他在本城各個大學反復逛,機會渺茫。
一粒塵埃,翻江倒海。原本正常體重的雷凱,瘦了七八斤。人生中頭一次,他對唐詩宋詞來了興趣,跑去聽文學講座。
他問學術報告廳開講座的作家:“蘇東坡失戀過嗎?寫過失戀的詩嗎?”
作家被他逗樂了,仿佛一眼看穿了這個少年的心思,信口念了一首蘇東坡的詩:“人生到處知何似,應似飛鴻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鴻飛那復計東西。”
雷凱茫然不解。
作家一揮手:“緣生緣滅,自己回去上網搜索吧!”
那不是一首情詩,但搞懂了意思以后,雷凱又覺得,那詩說的就是自己的心意。
那女孩是鴻雁,出現在他生命中,驚鴻一瞥。他則是被飛鴻踏過的雪泥,一點指爪痕跡,凝固不散,印在心頭,縹緲不可追尋。
如果沒遇見、沒發生,天真懵懂,就不會痛苦了。
要怪,只能怪一陣風,把一粒塵埃吹進眼睛。
找不到女孩,雷凱越來越苦惱了,憋不住的他跑去了學校開辟的公益心理咨詢室,那里面的工作人員,是心理學系教授兼任的。
人到中年的女副教授聽完純情男大學生的心聲,嘴角一翹:“歌德早就在兩百年前嘆息過,哪個少男不多情,哪個少女不懷春?”
“那我該怎么辦?”
結果女教授也開始背詩:“枝上柳綿吹又少,天涯何處無芳草。”
天底下最精妙的中文,也寬慰不了他。
雷凱在這個城市到處游走,卻始終沒有找到那個女孩。
煩惱的時候,他就去酒吧。文藝青年愛聚集的地下音樂酒吧場所,最有名的就一個,開在另外一所工科名校隔壁的Vox酒吧。
讓他震驚的是,某一次去那個酒吧,他竟然意外地聽到了女孩耳機里傳來的歌曲。
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知道歌名叫《想起》。
他的所思所念,終于有了一個出口,也許仍然是一條漫長的隧道,但至少比此前毫無頭緒強一萬倍。
大學畢業,他沒有考研,而是找了一份工作,邊工作邊等那個女孩,他總覺得自己還會再遇到那個女孩。
時間漸漸走向秋天,再走向冬天,又循環到春天、夏天……他還是沒有等到她。
這年初夏,谷牧收到了一筐從廣東寄來的新鮮荔枝。
荔枝美味,但不知誰人所贈。谷牧家事繁雜,很快就把贈荔枝的事拋諸腦后。除了家事,他本職工作更忙,比如常常去大學做講座,給那些尚未開竅的年輕孩子們講一講千錘百煉的唐詩宋詞。
如果開竅了,也就不會有學生問他:“蘇東坡失戀過嗎?寫過失戀的詩嗎?”
吃著荔枝的谷牧,想起幾年前一個稚嫩的大學生問出的這個幼稚問題,莫名想笑。
第三天,一筐荔枝才勉強吃完,他才發現荔枝底下壓著的金屬書簽,做工精美,正面鏤空,雕刻著兩個字:多謝。
多謝我什么?谷牧皺眉。谷牧按照寄包裹的地址打電話過去,那頭是果農。果農說,回頭查過購買人記錄再告知谷牧信息。
谷牧把問到的手機號碼和名字記在卡片上,擱置于書架。再后來,也就忘了打電話過去致謝。
傍晚的時候,他打開自己公布在講座上的電子郵箱,看學生來信。有一個曾經提問的學生在信中說:時隔很久,還是很想買谷老師的簽名書閱讀,給自己的人生參考。請問多少錢一本呢?最好是關于愛情的,不要太深奧。
谷牧在郵寄書的同時,順手把金屬書簽轉贈給購書的人。
小時候,阿藝覺得酒真是人間的壞東西,味道那么糟糕,還致癌,居然那么多人迷戀,簡直不可思議。
長大后,她也開始喝酒了。
她中學時喜歡一個人,和他手牽手去吃一份炒冰,后來又讀了同一個大學,繼續做情侶。
本以為可以天長地久,但人心就是這么奇怪,走著走著就變了。
愛了這么多年,卻在大學畢業時,歷經吵架與疲倦、忍耐和煎熬,最終還是分手。
分開的那天,在沉默中彼此默契地擁抱了。夜班火車,她還是送他到車站,鳴笛響起,仿佛在嗚咽哭泣。火車嗚咽開走,人也就各奔東西。
離開永遠比相遇更容易,因為相遇是幾億人中的一次緣分,而離開只是兩個人的結局。
說好了,一別兩寬,但是,她騙不了自己,分手令人痛苦,失戀令人發瘋。
她發瘋一般,到處游走。大雪紛飛時,在一個成都的小酒館,她喝了不少酒,聽到了那首小眾歌手的原創歌,恰好擊中了她的心,如五雷轟頂,情難自禁。那是簡單錄好、剛剛出爐的demo版,要到一個月后,才發布在網絡音樂平臺,一年后,才有正式版。
她很感謝有人唱出她的悲傷,最主要的是,那些歌詞仿佛出自她心中。
在她年少時候,深愛過一個男孩,卻沒能在一起。她以為自己還年輕,沒多久就能吐故納新,但她太高估自己的灑脫,低估自己的記性。然后,她不得不走向孤獨。
那天她從酒吧出來,偶遇了流淚的雷凱。
阿藝騙了雷凱,她說,年輕,失戀好得快。其實,思念的人那顆創傷的心能不能痊愈,能不能好起來,根本與年紀無關。
她鼓勵安慰的僅僅只是那個男孩嗎?不,其中還包括她自己。
那首《想起》,她下載到手機里,聽了無數遍,歌的末尾如是唱道:“千山萬水,是誰陪你人世游?”
走到孤獨的盡頭,無人作伴,無路可走。于是,她給歌詞創作者發了一封微博私信,這個創作者還有一個正兒八經的身份是作家,假裝是他的老讀者,索取了地址。
江南無所有,聊贈一筐果。她決定給作家寄點家鄉的新鮮水果聊表心意,挑選了當季最好的品種“桂味”,下單定制了附帶書簽留言的套餐,感謝他寫了那些詩句,為她道破心境,僅此而已。
那個鏤空書簽,被作家輕輕地夾在自己的簽名書里,寄往思念盡頭的人。
人間因緣際會,就是這么浮浮沉沉、明明滅滅、來來往往、未知難料,恰似鴻爪雪泥。
(摘自《女友》)(責編 芳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