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懷普
【關鍵詞】拜登政府;美歐關系;特朗普沖擊波;歐洲戰略自主
【DOI】10.19422/j.cnki.ddsj.2021.02.003
美歐關系變動是世界百年未有之大變局的局部反映與表現,也是刺激大變局加速演進的一個重要因素。美歐關系在特朗普執政期間遭受重創,跌至歷史最低點,而隨著拜登入主白宮,美歐關系的修復似乎迎來了曙光。拜登政府回歸美國傳統外交價值理念、重拾大西洋主義以及歐洲急欲擺脫“特朗普沖擊波”帶來的困擾,將助推美歐關系得到一定程度的修復。但是,在世界格局加速轉變和大國競爭日趨激烈的態勢下,美歐結構性矛盾與障礙難以簡單地被平抑,美歐盟友關系難以完全回到過去。美歐關系的調整會持續下去,其影響將會愈加凸顯。
特朗普執政4年對美歐關系的影響堪稱歷史性的。特朗普高舉“美國優先”旗號,大幅度調整了對北約和歐盟的政策,嚴重激化了美歐在安全、經貿和全球治理等領域的矛盾,導致跨大西洋聯盟急劇退化,美國與歐盟關系陷入危機。
特朗普秉持“零和博弈”理念,從重商主義角度看待跨大西洋聯盟,用經濟成本來計算美國的北約義務。他認為美國對跨大西洋聯盟的貢獻遠高于其盟友,且盟友利用了美國的天真和對歐洲安全的承諾,因此必須與歐洲重談交易。他將美國對歐洲的安全承諾及北約義務作為施壓工具,脅迫歐洲在北約軍費乃至貿易上對美國讓步,由此損害了北約安全保障的可信度以及美國在北約的領導地位,交易成分增多甚至沖擊了跨大西洋聯盟的情感基礎,使之有滑向交易型聯盟的風險,即從情感和價值領域的“天然聯盟”向實用主義的交易型聯盟退化。此外,美國在“印太戰略”下強化與中國的競爭,重新分配其軍事資源,導致美國在歐洲及其外圍地區進行收縮。在美國不完全撤出歐洲和北約的情況下,一個更加內向、不得不更多關注自身及周邊安全的歐洲與戰略上以遏制中國為主要目標的美國,將逐漸走向更加松散、責任分擔型的安全伙伴關系。這一變化既是跨大西洋聯盟松散化的表征,也是加速其退化的重要誘因。
特朗普政府對歐盟更是極盡分化打壓之能事。特朗普認為歐盟有可能使歐洲變成美國的重要競爭對手,因此希望看到歐盟失敗。特朗普不僅支持英國“脫歐”,而且為歐洲右翼保守勢力、民粹勢力挑戰本國建制派和歐盟打氣助威。在經貿領域,特朗普前所未有地以國家安全為由對歐盟征收鋼鋁關稅,并公開指稱歐盟為“敵人”。此舉不僅加劇了美歐貿易摩擦,更是重創了美歐伙伴關系。前歐洲理事會主席圖斯克“怒懟”特朗普:“有這樣的朋友,誰還需要敵人?”[1]在全球多邊領域,特朗普政府退出伊朗核問題全面協議、氣候變化《巴黎協定》和世界衛生組織等一系列“退群棄約”行為和單邊主義做法亦令歐盟備受打擊,嚴重沖擊了以自由主義、多邊主義為基礎的傳統美歐關系框架。
“特朗普沖擊波”加速了冷戰結束以來美歐關系的調整進程,其破壞力空前。盡管特朗普執政前美國國內要求改革北約政策的呼聲越來越高,同時美國也一直對歐盟的獨立傾向抱有戒心,但美歐關系史上從未有過哪位總統像特朗普這樣公然質疑大西洋安全和經濟體系的基本原則。權力不對稱或是美歐關系衰變的主因,但“特朗普沖擊波”的“強刺激”無疑更加速了這種衰變。奧巴馬時期的美國駐歐盟大使安東尼·加德納(Anthony?Gardner)指出,美歐關系陷入低谷在很大程度上是因為特朗普政府放棄了美國60年來支持歐洲一體化的兩黨外交政策。[2]美國智庫布魯金斯學會的美歐關系觀察數據也顯示,在特朗普任內,美歐關系跌至歷史低點。有分析認為,特朗普政府執政的4年,不僅對華關系發生巨變,美歐關系也進入了“非盟友”狀態。[3]歐洲對美國是否仍是一個可靠的安全、外交或貿易伙伴愈發感到懷疑。法國《世界報》以《美歐之間的“嚴寒”》為題,揭示了特朗普任內不斷惡化的美歐關系。美國《外交政策》網站評論指出,在特朗普政府所有外交政策遺產中沒有什么比削弱美國幾十年來建立和依賴的伙伴和聯盟體系,更嚴重地損害美國在世界上的地位和影響力了。[4]
特朗普政府對美歐關系的“踐踏”成為歐洲人不堪回首的夢魘。正因如此,他們對2020年美國總統選舉高度關注,期待拜登當選并將歐美關系帶回理性與合作軌道,以擺脫“特朗普沖擊波”的困擾。盡管選舉結束后特朗普拒絕認輸甚至還打起了官司,但歐洲領導人仍迫不及待地對拜登表示祝賀,期待拜登當選的想法溢于言表。拋開這一點不論,此次美國大選的更深刻意義或在于它能夠驗證,以反自由主義和保護主義為特征的“特朗普效應”究竟只是一種暫時現象,還是反映了美國政治中一種更深層次的變革趨勢,而其驗證結果將在很大程度上影響今后一個時期的美國內政外交,亦將決定拜登政府時期美歐關系修復的空間大小。
與特朗普缺乏外交經驗并以狹隘的交易方式處理聯盟事務不同,拜登擅長外交,并且對如何處理聯盟關系有著成熟的想法。拜登認識到美國的優勢正在減少,因此要利用軟實力來開展國際合作,通過多邊主義和國際制度來保持美國的霸權。拜登批評特朗普政府系統性的“退群棄約”侵蝕了支撐美國領導地位的全球經濟與安全制度架構,疏遠了美國最需要的民主盟友。2021年1月20日,拜登正式就任總統后,即簽署重返氣候變化《巴黎協定》和世界衛生組織的行政令。拜登希望通過外交來挽救美國的聲譽,再次重視對通過聯盟來實現美國外交政策目標的重要意義。有分析指出,與特朗普厭惡聯盟和多邊組織不同,拜登一直是“聯盟人”,他清楚外交的重要性,知道聯盟可以增加美國的力量。[5]拜登宣稱,美國對聯盟的承諾是神圣的,而不應是交易性的;北約是一個價值觀聯盟,這使它比通過脅迫或金錢建立的伙伴關系更加持久、可靠和強大。[6]當下,拜登正在重建被特朗普顛覆的傳統外交團隊,將美國外交重新交到真正的專業人士手中。拜登已任命和擬任命的一些關鍵內閣成員不僅熟悉外交業務,而且大都同歐洲關系深厚。有學者指出,新上臺的拜登政府在外交政策的制定和執行上將“一切恢復正常”,這意味著一個通過推特治國的古怪、個性化、沖動的美國政府將被終結。[7]
總之,拜登政府的外交政策將回歸以多邊主義、國際制度和聯盟來保證美國霸權的戰略軌道。美國最近的一項民意調查也顯示,70%的美國人希望推行外向型合作的外交政策。[8]這些變化將有助于改善美歐關系的氛圍。拜登在同歐盟和北約領導人通話中,強調了深化和重振跨大西洋關系的承諾,并重申維護《北大西洋公約》第五條款。歐洲對此予以積極回應,呼吁“重建強大的歐盟與美國聯盟”,共同塑造全球議程。法德兩國外長還在美國《華盛頓郵報》發表聯合署名文章,呼吁推進跨大西洋“新政”,以使雙方的伙伴關系適應全球各種動蕩。[9]美歐關系氛圍的改善具有凸顯雙方“團結”的象征意義,同時也有助于美歐雙邊關系的修復。
短期來看,拜登政府“返群復約”將為美歐關系的修復提供動力。重返部分多邊制度是拜登政府調整外交政策的一個重要內容。拜登上任后首次簽署了17項行政令,除了重新加入氣候變化《巴黎協定》以及世衛組織的行動方案,還可能重新加入聯合國人權理事會及其他多邊組織。拜登亦曾重申美國對新時代軍備控制的承諾,這意味著美國也有可能在一定條件下重返伊朗核問題全面協議以及同意延長美俄《新削減戰略武器條約》。如果這些得以實現,無疑會受到歐洲的歡迎,從而有助于美歐關系的修復與改善。當然對拜登政府而言,重返不只是參與,更重要的是要“領導”,即“以國際合作確保美國的領導地位”。
在國際格局“東升西降”以及大國地緣博弈加劇的形勢下,美歐在所謂民主、人權和全球規則方面的共識也可能為“重建”雙邊關系提供一定空間。近年來,美歐與俄羅斯的關系因烏克蘭危機而持續緊張,同時對中國崛起的戰略焦慮也在加劇,雙方基于共同價值觀在應對俄、中“挑戰”方面存在合作需求。拜登政府將國際規則之爭與地緣政治角逐作為其大國外交的主旋律,宣稱要把加強民主重新提上全球議程,并計劃舉辦“全球民主峰會”,其有可能將應對俄、中“挑戰”納入美歐關系的“重建”議程。歐盟則投其所好,在拜登就職前提出了一份題為《全球變局下的歐美新議程》的計劃草案,除了表示歡迎拜登提出的召開“全球民主峰會”建議并強調歐美在俄羅斯問題上合作的重要性,還特別提出重新制定跨大西洋和全球合作新議程是“一代人難得的”、可以結成新聯盟來對抗中國崛起的機會。[10]今后一個時期,美歐在加強所謂民主、人權和全球規則方面針對中、俄的協調聯動值得關注。
盡管如此,拜登政府上臺伊始美歐之間的一些突出矛盾和結構性障礙難以消除,這就決定了雙方關系的修復是有限度的。特朗普任下,美歐貿易摩擦是一個突出問題。歐盟期待拜登政府能夠緩和美歐緊張關系,為此提議成立“跨大西洋貿易與技術理事會”(Transatlantic?Trade?and?Technology?Council),試圖以此加強歐美經貿關系,擴大雙邊貿易和投資,同時促進數字稅爭議和貿易爭端的解決。有分析認為,拜登政府可能會尋求將美歐貿易摩擦保持在一個“更清晰、可預測、易于管理”以及雙方都接受的程度范圍內。[11]據此判斷,拜登可能會尋求結束特朗普政府對歐盟發起的“人為貿易戰”,并通過協商談判解決波音和空客的航空補貼案爭端。此外,拜登對氣候變化的關注也可能為美歐貿易談判提供機會,如在碳邊界問題上協調立場;還可能在世貿組織改革問題上與歐盟合作,以此重塑美國重視多邊貿易機制的形象,同時體現美歐“團結”,對其他國家施加壓力。但需要指出的是,拜登難以完全擺脫現行貿易政策的制約,因為這一政策與過去4年美國內外環境的變化密不可分。[12]拜登尚未提出新的貿易政策,因此他可能將貿易政策納入更廣泛的外交政策和國內議程之中。拜登將優先解決國內問題,繼續支持“購買美國貨”政策,由此對美歐貿易關系的改善構成制約。拜登尚未表示他是否會改變特朗普政府時期對歐洲征收鋼鋁關稅的政策,且也有可能延續反對歐盟征收數字服務稅的立場。歐美在如何征收數字稅以及如何保障網絡數據安全等問題上的分歧較深。歐盟主張加強對臉書(Facebook)、谷歌(Google)等互聯網技術巨頭公司的審查和監管,并將征收數字稅作為歐美經貿關系中的一個優先議題。美國則質疑歐盟的做法是為了保護歐洲企業免受國際競爭的影響,而非真正為了保護消費者的權益。
由于美國國內黨爭持續以及應對新冠肺炎疫情仍是當務之急,美國國會短期內難以通過有關數字稅的任何議案,拜登政府也不大可能在制定新的數字規則方面向歐盟立場靠攏。此外,由于美歐內部都存在強大的反對力量,拜登政府即刻重返跨大西洋貿易與投資伙伴關系協定(TTIP)談判的可能性亦極小。該談判久拖不決暴露出雙方利益分歧之深,這從一個方面反映了美歐關系修復的難度較大。
在安全防務領域,歐盟也就“重建”歐美關系提出了一攬子倡議,包括建立歐盟—美國安全防務對話、加強在俄羅斯問題上的合作以及共同推動國際軍控與裁軍議程等。關于歐盟防務與北約的關系,歐盟認為加強自身的防務作用有利于北約和跨大西洋合作,還提出歐盟和北約在能力建設的優先事項方面應盡力保持一致,并就各自的安全和防務舉措、危機管理、軍事行動和雙邊安全事項進行交流。可以肯定的是,拜登不會像特朗普那樣蠻橫地對待歐洲盟友,他執政期間,美歐在北約框架下針對俄羅斯的防務安全合作將有所加強。同時,拜登對待歐盟防務建設的態度也可能會多一些彈性,以鼓勵歐盟在維護歐洲及周邊穩定方面發揮更大作用,承擔更多責任。盡管如此,美歐結構性矛盾仍難以消除。不讓歐洲再像過去一樣任意“搭便車”是冷戰結束以來美國政府的一貫立場,拜登政府也不會例外。拜登政府仍會繼續向歐洲轉移防務負擔,并要求歐洲盟友為北約軍費作出更大貢獻。由于歐洲大部分國家短期內仍難以實現軍費達標,加上新冠肺炎疫情沖擊下國家利益分化加大,這些都不利于彌合美歐在北約軍費問題上的分歧。拜登政府依然不會放棄對歐盟獨立防務建設的警惕與防范,其如何應對歐盟的“永久結構性合作”計劃以及如何回應建立歐盟—美國安全防務對話的倡議,將是一個重要關注點。
中國因素的影響加大是當前美歐關系演變的一個突出特點。在中美競爭格局下,美歐都在重新審視和評估彼此的價值,美國試圖拉攏歐洲以加強對華競爭地位,歐洲則將歐美協調作為維系跨大西洋聯盟與促進自身在亞洲特別是在中國利益的重要途徑和手段。特朗普執政期間,在美國影響下,歐盟在一定程度上配合了其對華政策,包括雙方在收緊投資審查、5G安全等問題上協調了部分立場。2020年10月,歐盟和美國還舉行了首次“中國問題”對話。由于拜登政府難以根本改變對華強硬態度,協調應對“中國帶來的共同挑戰”被認為仍將是美歐關系的重點之一。
由于拜登政府和歐盟在對華關系上都強調價值觀和技術競爭,因此雙方在該領域的協調聯動值得關注。拜登指責中國在技術和知識產權上侵犯美國利益,并對美國的全球影響力構成挑戰,他上任前就表示不會立即取消對華關稅,而是要與盟友合作建立應對“中國挑戰”的統一戰線,包括建立一個多邊技術民主聯盟(Multilateral?Techno-Democratic?Coalition)等。由此可見,拜登或許會在對華語調上比特朗普溫和一些,但他更有可能建立一種新的反華多邊主義。歐盟則主動迎合拜登政府,提議擱置雙方之間的爭議,采取一致立場并展開新一輪針對中國問題的歐美對話。歐盟有意將數字領域的合作作為歐美關系“重置”的一部分,這也是其提議成立“跨大西洋貿易與技術理事會”的重要考慮之一,目的是要把中國擠出全球技術貿易市場。總之,歐美認為中國的數字技術崛起及對外經濟活動帶來了價值觀和安全“威脅”,因此,在這些領域“重新發現西方”并共同應對“中國挑戰”成為雙方的戰略共識。
在美國的推動下,北約近年來日益關注中國并將應對“中國挑戰”列入其議程中。目前,以北約為中心,美國、北約歐洲盟國以及歐盟已就如何開展涉華安全合作進行探索。在美國持續加大對南海問題介入的同時,歐盟則扮演“助力者”角色,在南海問題等中國的周邊安全問題上盡量發出和美國一致的聲音,并加大同中國在國際安全規范和價值觀方面的軟博弈。拜登政府仍會延續對華軍事威懾政策,同時會繼續要求歐洲與美國配合;而歐洲為了迎合拜登政府,則有可能在配合美國方面表現出更加積極的姿態,包括英、法兩國繼續派軍艦赴南海行使所謂的“航行自由”。此外,美歐對中俄兩國的密切合作尤其是軍事聯系不斷加深感到擔憂,防止中俄結成“反西方軸心”也可能成為美歐安全合作的一個重要內容。
總之,由于美歐將中國視為一個經濟、技術和戰略上的競爭對手,雙方有可能在數字技術、投資貿易、價值觀和制度競爭以及軍事安全等領域加強針對中國的協調聯動。但同時,由于美歐在諸多領域存在利益不對稱的博弈關系,雙方協調聯動難以避免地帶有局限性。在雙方謀求價值共識的背后,美國的地緣政治視角與歐盟的經濟主導觀點始終存在沖突,這根本上是緣于雙方各自利益的分歧。歐盟對華政策的核心仍集中在中歐經貿關系上,雙方均希望通過談判回應對方的關鍵訴求,尤其是通過達成雙邊投資協定來降低雙方關系的競爭性。2020年12月30日,中歐雙方領導人通過視頻連線方式共同宣布《中歐全面投資協定》的談判完成,這標志著中歐經濟合作迎來了新時代,同時也反映出歐盟不愿為了迎合拜登新政府而舍棄自身利益。在數字技術領域,由于歐洲對中美的技術有著雙重依賴,因此它并不贊同中美技術完全“脫鉤”。在軍事安全領域,美國稱中國為“頭號威脅”,而歐洲的主要安全威脅仍是俄羅斯。雖然歐洲同意將中國納入北約戰略視野,但不愿將應對“中國挑戰”列為北約議程中的優先事項。歐盟外交與安全政策高級代表博雷利指出,歐盟與美國不同,既不追求“新冷戰”的戰略對抗,也不支持廣泛的經濟脫鉤,歐洲必須走自己的道路,按自己的價值觀和利益行事。[13]
特朗普執政被終結之后,美歐修復關系是雙方的理性選項,也有傳統和現實的基礎。但同時,雙方關系的修復又注定是有限度的。在當今世界百年未有之大變局加速演進并由此產生高度的不確定性和不穩定性的形勢下,包括美歐在內的各大戰略力量都面臨調整站位、界定利益目標和實行靈活多樣的政策轉型等挑戰,這意味著美歐關系將會失去原有的穩定結構,其競爭的一面會加大,合作的限度也會從隱性轉向顯性。同時,美歐優先事項不同、戰略分歧難消和信任缺失更是會直接制約雙方關系的修復。“特朗普主義”雖已被擊敗但遠未被摧毀,這將迫使拜登政府仍會堅持國內優先。不僅如此,“美國優先”仍將隱形地體現在拜登政府的對歐政策之中。歐盟雖然急欲推進其“重建”歐美關系的議程,但同時又對美國存在很大的不信任感。“特朗普主義”崛起的推動力源自于美國政府和其他機構公信力的下降,因此在歐洲看來,特朗普能夠高票當選總統,正是美式民主衰落的表現,由此也使得美國這個國家不再值得信任。歐洲對2024年或2028年美國是否會產生“另一個特朗普”感到不確定,屆時若“特朗普分子”(或特朗普本人)卷土重來并將特朗普的政治本能轉化為方法和策略,而不是一時的奇想或推特治國,那么這樣的“特朗普”可能比特朗普本人更危險。[14]如此,美歐關系也將再次遭遇無序和低潮。
從中長期來看,歐洲對美國的信任危機將會使美歐關系在戰略層面變得更加疏遠。歐洲在期待拜登帶來一些變革之風的同時,也認識到必須為其后美國外交可能重回特朗普路線做好應對準備。有分析認為,拜登執政為歐洲提供了一個在不引發不必要摩擦的情況下思考并形成自身戰略的機會,歐洲應表明愿與美國進行更緊密的合作,但同時應更加致力于實現戰略自主。歐洲人一直以為有了美歐聯盟就不必為自己的安全操心,美國在任何時候都會保護歐洲,但實際上這不過是一廂情愿。特朗普政府的對歐政策更是殘忍地粉碎了這種幻想,即便是最堅定的大西洋主義者也應該明白,歐洲不應該永遠依賴美國,也不應對美歐關系的未來盲目自信,因為美國也時不時會采取損害歐洲利益的行動。在未來由幅員遼闊的大國所主導的世界里,歐洲人捍衛自身利益的唯一途徑是進行整合并達到同等的規模,而這只有依靠歐盟才能實現。[15]歐盟2016年提出“戰略自主”并不是為了應對特朗普當選美國總統,如今也不應因特朗普失敗、拜登當選而放棄這一目標;戰略自主是未來幾十年的歐洲計劃,而不是應對下一屆美國總統任期的計劃。[16]
與此同時,中國因素的凸顯也將對美歐戰略關系的走向產生復雜影響。拜登政府將會延續美國戰略重心東移亞太的趨勢,這不僅意味著歐洲對美戰略重要性的下降,而且美國將會更加工具性地看待歐洲的價值,即歐洲能對美國的對華戰略作出什么貢獻。[17]歐洲對美國轉向與中國競爭應是憂大于喜,因為它一直希望美國和跨大西洋聯盟將重心放在歐洲并將威懾俄羅斯作為主要目標,同時憂慮中美關系惡化可能會加劇歐美分歧。從保護自身利益出發,歐盟本能地希望在中美間尋求平衡,通過“戰略自主”使自己能夠在激烈的中美競爭中找到立身之處以及獲益。雖然歐盟會尋求同拜登政府就“中國問題”加強對話與協調,但它不會對美國亦步亦趨,更會避免淪為美國推行其對華戰略的工具。若拜登政府在對華政策上強拉歐洲與其完全配合,則勢必會引起后者某些反彈,從而進一步加大美歐之間的分歧。總之,美歐關系會越來越受到中國及俄羅斯等大國因素的影響,變量增多凸顯了美歐關系的脆弱性及其存在弱化的可能。
綜上所述,隱憂之下的美歐關系實際上只能在一定程度上被修復,而難以完全回到過去。美歐關系的裂痕既不始于特朗普,也不會終結于他。拜登政府或許會用其他表述替代“美國優先”,但其對歐政策中的本國利益優先的本質不會變,或者說對美國而言,修復美歐關系是其實現長期“領導世界”的手段。歐洲固然會尋求與拜登政府合作以“重建”歐美關系,但它不會因此而放棄“戰略自主”,因為對它而言,“重建”歐美關系只是手段,“戰略自主”才是其大戰略的核心與終極目標。在世界百年未有之大變局下,美歐戰略利益分歧加大難以避免,從而注定了美歐傳統盟友關系難回過去。
(作者系外交學院國際關系研究所教授)
(責任編輯:蘇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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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有這樣的朋友,誰還需要敵人?—美歐關系“傷”有多深?》,新華網,2018年12月19日,http://www.xinhuanet.com/world/2018-12/19/c_1123875880.htm。
[2]?Nicholas?Burns?et?al.,?“Stronger?Together:?A?Strategy?to?Revitalize?Trans-Atlantic?Power,”?December?15,?2020,?https://www.belfercenter.org/publication/stronger-together-strategy-revitalize-transatlantic-power.
[3]?《若拜登入主白宮,“歷史低點”的美歐關系如何生變?》,2020年11月6日,https://mp.weixin.qq.com/s/tATXN2xtWW8R6au8W3hnqQ。
[4]?“Trump?Has?Destroyed?Americas?Power?and?Influence,”?July?14,?2020,?https://foreignpolicy.com/2020/07/14/trump-biden-foreign-policy-alliances.
[5]?Graham?Allison,?“Biden?Presidency?Will?Not?Be?A?Third?Obama?Term?Administration,”?Global?Times,?November?23,?2020,?https://www.globaltimes.cn/content/1207739.shtml.
[6]?Joseph?R.?Biden,?Jr.,?“Why?America?Must?Lead?Again-Rescuing?U.S.?Foreign?Policy?After?Trump,”?Foreign?Affairs,?March/April,?2020,?https://www.asiascot.com/news/2020/10/22/why-america-must-lead-again-rescuing-u-s-foreign-policy-after-trump/.
[7]?同[5]。
[8]?Joseph?S.Nye,?Jr.,?“Can?Joe?Bidens?America?Be?Trusted?”?December?4,?2020,?https://www.belfercenter.org/publication/can-joe-bidens-america-be-trusted.
[9]?“French?and?German?Foreign?Ministers:?Joe?Biden?can?Make?Transatlantic?Unity?Possible,”?November?16,?2020,?https://www.washingtonpost.com/opinions/2020/11/16/.
[10]?European?Commission?and?High?Representative?of?the?Union?for?Foreign?Affairs?and?Security?Policy,?“Joint?Communication?to?the?European?Parliament,?the?European?Council?and?the?Council:?A?New?EU-US?Agenda?for?Global?Change,”?December?2,?2020,?https://ec.europa.eu/info/sites/info/files/joint-communication-eu-us-agenda_en.pdf.
[11]?同[3]。
[12]?Uri?Dadush?and?Guntram?B.?Wolff,?“What?Should?Europe?Expect?From?American?Trade?Policy?After?the?Election?”?October?8,?2020,?https://www.bruegel.org/2020/10/what-should-europe-expect-from-american-trade-policy-after-the-election/.
[13]?Sven?Biscop,?“Act?As?if?It?Does?Not?Matter?Who?Wins,”?November?3,?2020,?https://www.egmontinstitute.be/act-as-if-it-does-not-matter-who-wins/.
[14]?Sven?Biscop,?“Bidens?Victory?and?Europes?Strategic?Autonomy,”?November?24,?2020,?https://www.egmontinstitute.be/bidens-victory-and-europes-strategic-autonomy/.
[15]?同[14]。
[16]?同[14]。
[17]?同[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