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玉林
那一次去安徽,為的是辦理閻明復會長委派給我的一件事情。那是2001年的夏天。安徽的那個夏天天旱無雨,空氣像有顆火星也會點燃似的燥熱。
匆匆辦妥要辦的事情,就要返回天津的時候,安徽省慈善會的秘書長陳義明同志對我說了一件與我那次辦事無關(guān),卻讓我不會忘記的事情。
坐落在我們天津北辰區(qū)的一個私人企業(yè),老板是安徽人。這位老板不久前曾寫信給安徽省的領(lǐng)導,說自己過去曾飽嘗沒有文化的苦惱,又深知家鄉(xiāng)的孩子們讀書的艱難,所以決定資助家鄉(xiāng)100名貧困山區(qū)的孩子完成小學的學業(yè)。省領(lǐng)導看到這封充滿感情、激情、真情的信很高興,馬上批示給省慈善會,指示慈善會的同志盡快將這件好事辦好。慈善會的同志當然也很高興,即刻與在天津的這位安徽籍老板取得了聯(lián)系,并按照他的意愿與要求,很快就與貧困山區(qū)民政、慈善、教育部門的同志一起調(diào)查并確定了100名急需得到救助的孩子,然后便馬不停蹄地將這些孩子的名單、家庭情況、學習情況,乃至于照片傳送給了那位老板。老板還很熱情,還極富激情,說這100個孩子不夠,還要再資助一些,增加到200名。慈善會的同志們便又投入了緊張、細致、準確又有意義的新一輪的工作。
待這一切工作都做好了以后,待那些因家庭遭難而面臨失學,那些正為不能高高興興走進學校大門而哭泣,那二百多個在困境中的孩子們高興地翹首以待的時候,安徽慈善會的同志卻與那位在天津的安徽籍老板失去了聯(lián)系。
陳義明同志交給我一張紙條,上面有那位老板的名字、電話、地址。
我拿著那張紙,愣愣地看。
當時,我正在有冷風吹拂的屋子里,卻仿佛一下子又回到了火一樣的太陽底下,又看到了那干旱的土地和鄉(xiāng)親們渴求的目光。
…………
我的記性一向不是很好的。每次外出回來,因為要辦理、處理的事情多,總會有一些額外的事情會忘記,比如答應給人家郵寄照片、雜志、書籍等等的事情就常常會忘記。
這一次回來,在我落實我該急辦的幾件事情的同時,也與那個廠子取得了聯(lián)系。還好,那個廠子是真的,安徽籍的老板也確有其人。我松了一口氣,但在安徽時就有的那種不祥的預感卻依然存在。老板沒有見我,連直接與我在電話中交流也沒有,只是派一位小姐與我聯(lián)絡。老板的聯(lián)絡小姐,抑或是秘書用我聽不明白的、含糊其辭的理由搪塞,設法用冠冕堂皇、無法指責的理由說明,他們老板不會再做這件事情了,沒有一點可能性了。
這件好事,還沒有開始就這樣結(jié)束了。
想到那些可憐的孩子,我的心在顫抖。真希望老天能懲罰那位說話不算數(shù),給安徽人也給天津人丟臉的老板。
這之后不久,我曾到那些孩子的家鄉(xiāng)去了一次。他們都住在山里,我沒有去最困難最窮的地方。那些地方離公路很遠,路極不好走,汽車是無法通行的。我只是就近,在靠公路不太遠的地方看了兩戶人家和一所小學。就這樣,汽車還在山路上盤旋了三個多小時。我的頭還一直昏昏的,胃里的那點東西,隨著不斷升高的山路往上翻騰著,差點就全吐出來了。但更讓我難受的還是那兩戶人家。
那算是什么樣的家呀!屋子里沒有一件像樣的家什,也沒有多少光亮。一年多前,我曾在貴州的大山里看過相近的情況。真沒有想到,安徽竟也有這樣窘迫的人家。
當我走進那低矮、簡陋、黑糊糊的房子時,女主人甚至有點不知所措。昏暗中,我無法看清她的容貌,也無法揣測她的年歲。但聽聲音看動作,估計她不會超過40歲。她已經(jīng)沒有丈夫了。不久前,她的丈夫干活時被從車上掉下的毛竹壓死了。說到這里,她那模糊的神情里多了許多讓人明顯感覺到的悲哀。她有一對9歲的雙生子,正在讀書。她現(xiàn)在的生活主要靠她丈夫死后,人家給的那2000元錢。她一分錢掰成兩半花,可還是要花完了。很快,她的兩個還在讀書的孩子就無力再走進學校的大門了。
同去的省慈善會的負責同志給了她兩百元錢,還特別叮囑縣里的同志幫助這一戶人家修一修房子,并指著我告訴她,她家兩個孩子這幾年的學費,中華慈善總會的《慈善》雜志社已經(jīng)幫助解決了。這一次沒有放空炮。
這時,她流淚了。她很久沒哭了。丈夫死時,她的眼淚已經(jīng)流干了。
這時,我的鼻子也有點發(fā)酸。心里、肩頭更有一種沉甸甸的感覺。
我們要看的另一戶人家在更高一點的山上,也是只有一個女人支撐著全家的生活。她的男人是生了幾年病之后死的。生病時,男人依舊干活,并沒有好好醫(yī)治,也沒有好好休養(yǎng)。他們沒有醫(yī)治、休養(yǎng)的實力和條件。其實,男人那只是由感冒引起的肺炎本來是不該死人的。她家有兩個男孩,大的16歲,已經(jīng)輟學多年,當時正在山上干活。小的10歲,正在上學。放學后也要到山上干活。
他們到山上干什么活呢?樹是絕對不能砍伐的,而且以我所見,山上那些樹也沒有多少值得砍伐的了。毛竹可以砍伐。從山上扛下一根毛竹,身強力壯的男人也要一天的時間。而到了山下,這一根毛竹至多能賣五六元錢,相當于城市里一個盒飯的價錢。山上還有藥材,可藥材不是很容易就能采到的,而且也不是取之不盡的。這里的莊稼地是很少的,一路上,我甚至沒有看到一塊像樣的莊稼地。一路上,我也一直在想:這里的人們怎樣才能改變自己的命運,真正脫貧致富呢?我總是在想:如果掌握不了科學知識,如果沒有文化,這里的人們是絕對無法真正改變命運,也是不可能從根本上脫貧的。一個孩子,如果連小學都上不了,或者上不下來,那他和他的家庭今后無論如何是沒有什么太好的前景太好的希望了。
我到了這里的一所小學,一所不錯的希望小學,也是這里最好的學校。學校是香港的一位慈善家和縣政府共同出資興建的。我們走進校園的時候,同學們正在做課間操。陽光照在孩子們天真、純凈的臉上,使我馬上想到“祖國的花朵”——這是我兒時就熟知的比喻。
一對漂亮的女孩來到我們面前。她們圓圓的臉龐上明顯地寫滿了靦腆和不安,一雙大大的,本該像鉆石一樣明亮的眼睛里面游移著令人心痛的感傷和憂慮。從她們的老師那里得知,因家庭的困窘,她們正面臨著輟學的危險。
我彎下腰,盡量輕松地微笑著詢問她們的學習和生活。她們都很懂事,知道如何努力,學習非常刻苦,學習成績也很好,只是缺少了屬于孩子們的天真的微笑。我告訴她們:你們不會輟學的,你們一定會在這里高興地完成自己的學業(yè)。
向她們道別時,我看到了她們臉上那轉(zhuǎn)瞬即逝的微笑。
自從知道,這些可憐可愛孩子們正滿懷希望地等待著那無望的救助,就從那一刻起,我就下決心一定不能讓這些孩子失望,并馬不停蹄地著手運作這件事。原先那個說大話好話,沒做好事的企業(yè)家當然不能指望了,幾天就找一個新的企業(yè)頂替也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于是,我便決定由我們雜志社先把這件事承擔起來,先把第一年對那些孩子的資助款匯過去。我把這個想法向我們雜志社的社長陸煥生同志做了匯報。這位曾經(jīng)當過副市長,也當過右派、階下囚的大學教授,這個有知識有水平有地位有威望唯獨沒有一點官架子的老領(lǐng)導當即表示同意,并給予了我極大的鼓勵與支持。我們很快就把第一年對這些孩子的資助款匯到安徽了。
誰都知道要辦好一份雜志并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許多報刊都是靠企業(yè)的支持與幫助才得以生存和發(fā)展。創(chuàng)刊只有三年多的《慈善》雜志也是如此。如果沒有企業(yè)的支持,《慈善》怕也無法保證連續(xù)6年對那100個孩子學業(yè)的資助。我一直堅信著,堅信一定會有這樣有力量、有善心、有遠見的企業(yè)和企業(yè)家。這之后不久,我們不但得到了一個又一個企業(yè)的資助,更讓我們感到歡欣的是我們得到了越來越多的讀者的熱情鼓勵與幫助,使我們能夠?qū)⑾M兂涩F(xiàn)實。
遠在安徽的那一些在困境中的孩子可以永遠地微笑了。
世界上應該沒有無望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