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盧 毅
1937年7月,全面抗戰爆發,國共兩黨捐棄前嫌,攜手投入到抗日御侮的民族戰爭中。中國的抗日戰爭,在作戰地域上分為兩大戰場,即國民黨指揮的正面戰場和共產黨領導開辟的敵后戰場,兩大戰場相對獨立又相互配合,形成了共同抗擊日本侵略者的戰略局面。然而長期以來卻不斷有人貶低敵后戰場的貢獻,甚至詆毀中共“游而不擊”。本文擬作一番辨析與澄清。
仔細梳理“游而不擊”說的一個重要依據,就是認為中共中央在洛川會議上制定了所謂“七分自我發展,二分妥協,一分抗日”的內部指示,說明其并非真心抗日,而是游而不擊。但揆諸史實,這個依據完全子虛烏有,是杜撰的。所謂“七分自我發展,二分妥協,一分抗日”的說法,最早來自一個中共叛徒。1940年,第18集團軍獨立第一師楊成武部騎兵連黨支部書記李法卿向國民黨投誠,據其供認,18集團軍出發前,毛澤東、朱德等曾召集訓話,指示工作方針,大意謂:“中日戰爭為本黨發展之絕好機會,我們的決策是七分發展,二分應付(國民黨),一分抗日”。此說一出,立即被國民黨作為反共的宣傳材料編入《摩擦問題真相》一書中。后來,蔣介石的《蘇俄在中國》也予以引用。對于這條材料,首先必須澄清的是,李法卿原話敘述的是毛澤東、朱德等對全軍的訓示,而不是所謂洛川會議內部指示。其次,此說缺乏其他佐證,正所謂“孤證不立”。大陸學者楊奎松曾根據其研究經歷明確表示:所謂中共決定“七分發展,二分應付,一分抗日”的說法,“筆者遍查此時期之中共文件乃至未公開之歷次會議記錄,不僅未見類似說法,且頗多與此不合者”。最近,他又強調:“八十年代初,不少研究中共黨史的專家都看過洛川會議記錄,不少文章中都介紹了會議討論及發言的情況。我當年也讀過這個記錄,并做過筆記。網上所傳‘記錄’所以一望而知是杜撰的。”
關于這一點,美國學者萊曼·范斯萊克在《劍橋中華民國史》一書中寫道:“這已成為國民黨史的誠實問題。我曾較詳細地研究這個問題,并認為這種政策從未宣布過;在這種意義上此項指控是捏造?!苯陙?,一些臺灣學者也逐漸意識到這一問題。如曾任職于調查局的曾永賢便說:“在研究的過程中,接觸了很多有關抗戰時期中共從事擴張的資料。在這些資料當中,我們最感覺缺乏的是,我們雖指出共匪在抗戰期間實行其‘一分抗日,二分應付,七分發展’之策略方針,可是卻沒有很豐富的資料,來加以證明?!倍_灣的中共黨史專家陳永發更是質疑:“國民政府這種指責,預先假定應付、擴大和抗日三事可以截然劃分”,但實際上,“對于中共,這一假定根本就是荒謬絕倫”。在他看來,“中共的擴展實力過程中,不得不抗日,更不得不應付國民政府。所以盡管國民政府指責中共不抗日,但中共在敵后地區,甚至在敵后地區之外,逐漸取得民族主義代理人的地位”。因此,“除非國民黨在抗日問題上有能說服人的充分證據,否則只質問共產黨是否‘二分應付’國民黨,很難引起共鳴”。由此看來,這個所謂“七二一”指示顯然純屬虛構。究其根源,這條杜撰出來的材料之所以會被反復炒作,實際上就是為了貶低中共的抗日態度,指責其只用“一分抗日”,“沒有抗戰之決心,只圖保全自己的實力”。但這個目的恐怕無論如何都無法達到,因為有太多的材料證明,中共的抗戰態度始終是積極和堅決的。1938年5月,毛澤東在《抗日游擊戰爭的戰略問題》一文中就提出:“不游不擊,或游而不擊的態度,是要不得的。”一些中共地方組織也強調:“必須積極的對敵斗爭”,游擊隊“應積極主動的向外活動(反對縮在山溝中,不游不擊,或游而不擊)”。這表明中共積極抗日的態度是一以貫之的,并為此作出了不懈的糾偏努力。
對中共的這種決心,甚至連國民黨軍令部部長徐永昌都在日記里承認:“全國對抗戰心口如一,第八路軍的人第一……其余類多口是心非。”日本人亦曾指出:“對于中共,只有排除任何妥協,必須從各方面都采取徹底的對抗政策。就中共的信念而言,他們是要一直戰斗到日軍完全從中國撤退為止的。”他們還對比了國共兩黨的抗日態度,認為:“考查大東亞戰爭和抗日陣線的關系時,所不能忘卻或略過,是中共政權在中國民眾抗日意識的源泉點上,中共政權在重慶的上位”,“如果有人以為只要和重慶能夠談判成功,就可以解決中國事變,那是很大的錯誤。根據我們的見解,真正的抗日勢力,始終一貫的是中國共產黨。”

1939年,八路軍129師在與日軍陽村戰斗中繳獲戰利品
如今還有一些人攻擊中共在抗戰中“游而不擊”的理由是,除了平型關大捷和百團大戰,八路軍沒有其他顯赫戰績。對于這種觀點,首先需要澄清的是,平型關戰斗和百團大戰只是八路軍的經典之戰,并不是全部。據統計,中共武裝八年間累積大小戰役戰斗12萬余次,年平均15000余次,月平均1200余次,日平均40余次。這個計算結果,與日本戰史記載華北日平均作戰42次也是基本相符的。關于敵后戰場的英勇抗戰和輝煌戰績,另外還有不少材料能真實地反映這一點。如1944年中外記者西北參觀團對延安和晉綏根據地進行了長達數月的采訪。訪問歸來后,美聯社記者岡瑟·斯坦因立即在美國《基督教科學箴言報》上撰文說:“在封鎖線后面,我發現了這樣一個熱烈的新社會,簡直使我目瞪口呆,五年以來,在重慶對共產黨除惡意的誹謗而外毫無所聞的我,對著在延安所發現的事物,吃驚地擦拭著自己的眼睛?!?945年回國后,他又出版《紅色中國的挑戰》一書,并在書中列出專章“中共作戰努力目擊記”,從不同方面引證了大量材料,證明中共部隊“在不斷地戰斗”。他還澄清:“從我所見到的一切證據來看,我的結論是:延安所說的中共領導的戰績,比我在重慶和西安所聽到的國民黨的戰績可靠得多。”
在這次采訪活動中,美國合眾社記者哈里森·福爾曼曾經近距離觀看了晉綏軍區第八分區的一場戰斗,深受鼓舞。他在慶功會上說:“過去有人告訴我們:八路軍不打仗,現在我們親眼看到八路軍是作戰的;過去有人同我們講八路軍沒有傷兵,現在我們看到了八路軍是有傷兵的;過去有人給我們講八路軍沒有捉住俘虜,現在我們看到了八路軍捉住了俘虜;在過去有人給我們講這地方人民害怕并恨八路軍,現在我們看到了人民是愛護八路軍、擁護八路軍的。”回國后,福爾曼又寫出了一本《北行漫記》,把他在邊區的見聞和八路軍的抗戰事跡寫成生動的故事,并從他拍的1000張照片中選出最好的65張作插圖。他在書中首先聲明:“我們新聞記者多半是既非共產黨,也不是共產黨的同情者?!钡谟H眼目睹大量事實后,他這樣寫道:“從我兩月中和八路軍在敵后一起活動中所見到的事實——真的從事參加于這種堅強據點與碉堡的占領與毀壞——我才相信共產黨的說話并無夸張之處。攻勢只在武器缺乏與形勢不利下受到限制。業已有華北抗日根據地區域中的八千萬人當中的五千萬人,從日本人的高壓下面解放出來。不但此也,華北大城市如北平、天津、太原、濟南和青島,目前雖在敵人控制下,卻直接與時常受到八路軍的威脅,他們只是缺少武器去把它們克復?!泵绹浾吖锷菄顸h中宣部顧問,被國民黨當局認為政治上忠實可靠,但延安之行改變了他的態度。
繼中外記者團之后,美國《紐約時報》駐中國特派員艾金山也進入邊區訪問。他后來也指出:“隨共軍進入戰地的外國記者都認為中共軍隊的確竭力抗擊日寇。有許多在淪陷區跳傘降落的美國航空隊多由中共游擊隊營救出險,對中共尤為感激與贊揚?!迸c此同時,美國還曾派了一個軍事觀察組到延安和晉綏、晉察冀抗日根據地考察。通過實地考察,“他們看到八路軍在前線英勇作戰、戰績輝煌,絕非國民黨所誣蔑的‘游而不擊’”。于是,他們向國內報告:“七年來,共產黨人牽制了很大一部分日本在中國的軍隊;七年來,共產黨人在華北抵御日本人的堅決而組織嚴密的大規模進攻,成功地保衛了大片地區?!?945年3月24日,觀察組成員盧登還在華盛頓舉行了一次記者招待會,向美國新聞界介紹了中共武裝部隊抗日的情況。他說:“中共軍隊雖然在裝備上還不能同日本大規模作戰,但他們困擾著日軍,對日軍積極進行游擊戰爭?!苯裉炜磥恚@些對中共抗戰的記錄和報道顯然是比較客觀公正的。
對中共敵后戰場的作用,還有更具說服力的材料,那便是來自日方的資料。據戰后日本有關機構所編戰史記載:“蔣系軍在華北最后的地盤由于中原會戰失掉以后,共產軍(八路軍)顯然成為擾亂華北治安的主要敵人”,“八路軍、新四軍等中共部隊以及它所領導的民兵游擊隊,已經代替國民黨軍而成長為抗戰的主力了。事實上,這一時期的國民黨軍幾乎退出了抗日陣線而主要從事反共,同時還相繼出現了投降者。因此,日軍的作戰完全以消滅解放區和‘掃蕩’共產黨軍為目標了。”事實也正是如此。早在1938年,華北方面軍便斷定:“今后華北治安的對象是共軍?!?939年12月,華北方面軍情報負責人會議也指出:“根據最近情報,共產勢力滲透華北全部地區,就連北京周圍通縣、黃村(大興)等地,也都有組織地滲透于民眾中間?!彼麄冇纱苏J定:“中共勢力對華北治安的肅正工作,是最強硬的敵人。為此,應加緊收集情報,確立排除中共勢力的對策,實為當務之急?!痹谶@次會上,華北方面軍參謀長笠原幸雄亦承認:“今后華北治安的致命禍患,就是共軍。只有打破這個立足于軍、政、黨、民的有機結合的抗戰組織,才是現階段治安肅正的根本。”基于這種認識,他主持制定的1940年“肅正計劃”規定:“中共勢力迅速壯大,不容忽視。如不及早采取對策,華北將成為中共天下。為此,方面軍的討伐重點,必須全面指向共軍。”
1940年8月八路軍發動的百團大戰,更是給日軍以沉重的打擊。他們表示:“此次襲擊,完全出乎我軍意料之外,損失甚大,需要長時期和巨款方能恢復。”并一再驚呼:“隨著國民黨系匪團的南逃,管內及周圍殘存之敵,形成一色的共產勢力。其赤化及抗日工作,更加隱蔽,活動也更加積極頑強”,“共軍對我占領區的進犯越來越頻繁,已成為今后肅正工作上最嚴重的問題……有鑒于此,今后的討伐肅正的重點必須集中指向共軍,全力以赴,務期將其全殲”,“共軍無論在質量上、數量上均已形成抗日游擊戰的主力。因此,占領區內治安肅正的主要對象,自然是中共勢力”。
1941年,日本華北方面軍再次強調:“在1941年度要徹底進行正式的剿共戰,已經成為空前未有的大事。”他們還對比了國共兩黨軍隊:“蔣系軍隊一直處于頹勢……據此,方面軍將工作重點置于對共施策上,進一步針對實際情況,予以加強?!?942年,他們又說:“治安肅正的重點,應放在以剿共為主的作戰討伐上。”到了1944年初,華北方面軍司令部更是在1943年度的綜合戰報中詳細公布:“敵大半為中共軍,與蔣軍相反,在本年交戰一萬五千次中,和中共的作戰占七成五。在交戰的二百萬敵軍中,半數以上也都是中共軍。在我方所收容的十九萬九千具敵遺尸中,中共軍也占半數。但與此相比較,在我所收容的七萬四千俘虜中,中共軍所占的比率則只有一成五。這一方面暴露了重慶軍的劣弱性,同時也說明了中共軍交戰意識的昂揚……”對中共領導的敵后戰場,時任華北方面軍司令官的岡村寧次后來在回憶錄中也寫道:“我就任華北方面軍時的形勢是,對重慶政府軍的作戰已大致結束,周圍幾乎到處都有共軍活動?!绷硪环矫妫Y介石將其嫡系最精銳的胡宗南部隊,集中于接近中共根據地延安的西安附近,幾乎不用于對日作戰(僅在河南作戰時出動過一兩個師),專門監視延安。”毫無疑問,以上這些來自把中共視為主要對手乃至“華北致命傷”的敵人的判斷,無不彰顯了敵后戰場的地位和作用,同時也充分說明中共軍隊絕非“游而不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