絕句選集 （2001—2020）

王敖

絕 句

為什么，星象大師，你看著我的

眼珠，仿佛那是世界的輪中輪，為什么

人生有缺憾，絕句有生命，而偉大的木匠

屬于偉大的釘子;為什么，給我一個殘忍的

答案？

絕 句

擁抱過火星的碎屑，現在回想

自己曾像一顆永不墜落的流星，出走在

那越陰暗越給你力量的天空下，回想爆炸的

中心

曾經是你的故鄉，你的小屋，你自然彎曲的

睡眠

絕 句

很遺憾，我正在失去

記憶，我梳頭，失去記憶，我閉上眼睛

這朵花正在衰老，我深呼吸，仍記不住，這

笑聲

我側身躺下，帽子忘了摘，我想到一個新名

字，比玫瑰都要美

絕 句

我坐在搖椅上贊美酒精

它們深埋于空中的某處

我就像空瓶呼吸著

我所知道的地下水，我希望時光迅速礦化，

重現往日的葡萄

絕 句

如何裝飾一座朽壞的木橋

熒熒的蘑菇有畫家的手，教我們的前世摁手印

有鼠憂疑著，愛爾蘭之泉的綠光

有魚吹著泡沫，有橋在清晨變成花朵吸住窗

絕 句

昨夜失靈的，小神般的水母就像

會走的僧帽，來自并對抗虛空大師

告訴他：噩夢孤高如燈，仙境

無法忍受，我是你內心脆響的水晶器械

絕 句

最后離開的贏了，他們找到的地獄

香渺幽邃的一枝，仍在猜想，仍在節律之濱

微轉。他們傳遞的浮花，為什么不朽

像海之鏡上，浪蕊的熒光，讓我們在岸邊奔跑

并相信，太平犬也來自一顆星

絕 句

我貓對我說，做圣賢好難啊

像我這樣生而萌之，刨沙知禮的野生

家養動物也漸漸松爪，不再強求了

不如弄個精致小菜，談談怎么超越禽獸吧

絕 句

我和我的四十個作者，走在

朝圣的路上，各自人生流沙里的金沙

我們是時間的大盜，縱身躍回跳臺的

屈原，風中飄走的金絲勾勒出的粽子

絕 句

飛毯上，突然降價的名花

就像遨游的虬龍，肩負的小熊

在你們之間，芙蕖的輪子轉動懸圃

啊，旗袍中的莎士比亞，閉著眼睛把我刻畫

絕 句

當我跑得像兩只老虎

那樣快的時候，不是在追趕

沒有在逃跑，是所有可見的真奇怪

都走上了平行線，所有曲線都沉入了小花斑

絕 句

雨后進山的送信車，含光

向上噴發的瀑布，跌進大冥之川

逃出的螢火忽來忽往，如晚起的

圣賢匆匆遺忘，昨夜星落之樓的郵編

絕 句

（贈楊全強）

開坦克的詩人，去抵擋一首詩

看到它飄進了火車的窗子，落在了

一杯茶旁邊，有湖水倚在我身邊

也像一杯茶，讓我感覺像一個沙粒

絕 句

人世漲落，像馬車夫的白發

人生被仔細俘虜了，像馬車前的白馬

回頭看到我，也看到入海的小矮馬

一瞬間一輪回里一粟一瞬間的馬車夫

絕 句

雙影繞身為什么發愁，幽光

落入西海，指彈提燈的飛蛾，窗內外

前后繞遠的人和馬，拆走黑暗深愛的小樓

絕 句

你不是橘貓，但你也是屈原《橘頌》的

主人公，你是小公貓，也是我愛慕的波浪中

一尾水上的熊貓，升空變成天鵝，你的黑白

花紋

讓布萊克向往，更小更好奇的老虎，更友善

的造物主

絕 句

一首一首詩的不記名

投票，把你推上了浮冰碰撞的

酒上選區

浮云上也有你，瞬間也好永恒也罷

然后呢，永恒要什么然后瞬間就是瞬間

絕 句

讓我徜徉在，窮山惡水的

醫療事故般的，戀愛中的榮華富貴

讓我變成中年的，飄然的怪叔叔，讓我

從無路回頭的無底洞，跳進跳出，在沒有懸

念的懸空寺

絕 句

金發的絕句，像秋天的小村莊

住著人，梳著最成熟的音樂，發出邀請

當我降臨，告訴我那迷人的隱喻，你是誰

絕 句

剛來到這個世界的感覺，你也有

被真理強行擁抱的感覺，你仰面

像被千萬人翻倒的冰桶，你是半夜釘城門的

鐵錘下誤傷的手指，戳在記不住你的歷史彈

坑里

絕 句

因為不用負責任

而進化回來的尾巴在臂彎里，鯉魚打挺

從東到西，永不跌落的九萬多

投機分子騎單輪升空，永無下文的返祖

絕 句

記憶的空船，載著一絲長生不老藥

我們從來不是蟬蛻，而是蟬蛻里的

娛樂節目

原本用于祭祀的頭顱

都用來當球踢了（集體棒喝的捆綁火箭）

沉船里一只游戲的翻車魚（踏窗而去的徒然花）

絕 句

我喜歡一場一場空中的歡喜

就像永動機與沒動機，互相尋找著不自知

我和誰不翼而飛了嗎，互相虛無了對方的翅膀

絕 句

奇妙的信告訴你新愛，創造了新人

誰的輪廓，像年輕時的背影，在另一個世界

搖著漁竿，當河水震顫著，玉簪花上空的靜

止與悲觀

絕 句

你眼中的冰湖是用零做的

紀念愛的相框，我眼中的冰與零與愛

瞬間的合影，是劃向深海火柴的動力

絕 句

你完美的身體是降落中

綠影的天使，抽空自我辯論

吐出的花束就是，臨床試驗過的神

我們坐起來把春風圍住，雖然不怎么可能

絕 句

酒問木桶你的前世多少年，木桶說警惕

把秘密告訴你的任何少年，他會在多年后

來找你，長久坐在你家樹下嘆息，酒說

我今夜會仰望他，預言詩人說你們好有趣

絕 句

在我懷里安家的，詩與自然的

雙頭兔，被弄醒時的溫柔，帶著不情愿

看到我在嬉戲之中，再次折損了

自身，不要輕易把我模擬，它不為什么出現

絕 句

使者說，我是來找你的路上

撒下的一顆種子，每一顆都在等待你

我和你是不愿意作戰的雙方

圓舞曲中的父子，幸存感十足的每一刻

絕 句

家常貓的神性之光用一弧

金色的小笊籬捉住

陽光中的小蟲，我們放走命運旋渦中的

它時才發現，它會飛而且會畫金魚

絕 句

這位在宗教壁畫里，總想出場的

小胖子，你看著我們又走出瘋狂的邊緣

以秒計算的成王敗寇，壿了萬把年有如暴風雪

是一神獨創世界的巨弓，刷著我們集體抵抗

的琴弦

絕 句

遺忘的光艷，在卷動的青袍中濺出

室外太空的玄珠，白猿看了

都會思考——現實卻毀滅了，攀崖，砍竹子

畫圓抖開三萬尺，我們停轉在那里，多少秒

絕 句

突然我躺在孤獨上空嘩然

海橋側彎，如黎明之蚌吞吐夕陽之蛤

我是信使有風有翅，我也是世界隨機的燈柱

有鞋釘與銀花閃爍，暴雨測出我倒立去地上

走的高度

絕 句

一列滿鐵列車啃過草原，哞炸了

緩緩移動的黑白花，熊貓與斑馬的幻游

疊上情愿落水的企鵝，一列列王朝奔忙到海

甚至上樹的姿態太軸了，像一箱箱讓閃電揮

空的黑材料

絕 句

我以為是啄木鳥，敲了我的小木屋

我看到貓360度轉動圓頭，去了花園

我看到云、樹和蘑菇，是你把我從深度睡眠

的小木屋

帶到了夢境里，貓是誰的化身，當然它跟我

不分彼此

絕 句

睡前用手指踢遠的，杯酒與獨木舟的

對岸，記憶走了七步終于掛失

有小島，雕成我臉的樣子，有我的親眷遠來

低走如水下的銀蓮花，有無我的，記不得的

不可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