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海，在慢慢后退 [組詩]

高詠梅

我與南麻日久生情

來南麻之前，我一直住鄉下

那時，大白天，我會夢見未來的我住在南麻

多么像現在，我經常夢見

二十歲之前的我，住在鄉下

在南麻，我結婚，生子，搬過四次家

每搬一次家，我都養魚，種花，發面蒸饅頭

在熱氣中，擺一屋子書

偶爾翻翻，從不沉湎什么

在南麻，我出入最多的是學校

不為求知，只為生存

我準時出現在辦公室

教室和打卡機前，而始終一臉茫然

舊宅被我賣了

像是故意氣我，它開始身價陡增

我的朋友越來越少，話卻越來越多

直到有一天，我發現，最深的痛無法訴說

兒子有了兒子，我升為祖母

天色將晚，住在鄉下的我來敲門

我收留了她

容她，在我的詩里哭泣

月光下的東里中學

我發誓，今生再也不去東里看月亮

一閉上眼，月光之下

四四方方的東里中學又活了

兩進門，門洞高挑，中軸

一條甬道貫穿南北，齊刷刷站著兩排白楊

——后來見過學校，但再也沒見過

那樣的中通正直

白楊樹兩抱粗，上面掛一口鐘

敲鐘的老師，姓羅

那一年，你二十，我十七

一個瘦如黛玉，一個白似寶釵

一長串的屋，像一只口琴

我倆住在把頭的一間

早晨，我們提同一把暖壺去灌水

夜晚，挑燈刻鋼板，也抬瓦罐去井里撈月亮

雨落在芭蕉上，我們學李商隱

問，他日，與誰共剪西窗燭

那個皮膚黝黑的青年，醉酒

打架，受了輕傷

多年以后，已不在乎誰娶了誰

貓

一粒瓜子落在地上

被貓捉住

它把瓜子當作俘虜

拖走，擺放在空地上

抱緊雙手

猛撲

又放開它，再撲

它是一只從未見過老鼠的貓

就像一個軍人

從未遇到過戰爭

只能對著假想敵

拼刺刀

校園里有一棵開滿桂花的樹

是校園里的桂花，勾走了我的魂

日落黃昏

我驅車回家

我的魂魄卻不見了

月光下

她身穿染滿桂花的長袍

穿過空無一人的教室和走廊

用細長的手指

撫摸我筆尖行經過的小路，邂逅

我三十三年與講臺廝守的朝朝暮暮

那些晴川歷歷的誦讀啊

像一樹的桂花，全都盛開了

從時光的舊蔭里發出新芽

多年后，我離開講臺

每當秋天如期而至

桂子排闥直入我親愛的校園

她每天裙裾飄飄

站在我必經的路旁

我可不可以說，“邂逅相遇，適我愿兮”

蘋果花開的時候

短暫的花開，讓山野與單調作別

沂河岸邊，那些春風撫摸過的山坡

有我想念的波光萬頃

陽光下，果農手執毛筆

給果樹授粉的姿態，過于奔放

為一朵花授粉是寫詩，為一棵樹授粉是作畫

而為一座果園授粉，則是創世紀

蘋果花開的時候，集體婚禮在這里舉行

主持人牽起一朵花交給另一朵花

一萬朵花跟著顫抖起來，一萬朵花

把自己的未來托付給另外一萬朵花

天上有多少顆星星

果園里，就有多少朵美麗的夏娃

好日子，理應有細雨一般的心跳

沂河源的秋天，果園子孫滿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