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進



巴蜀文化同源
成渝地區雙城經濟圈的一體化正在推進。我是在重慶生活的成都人,從成都的兩所名校川西實驗小學和成都七中畢業后,到重慶念大學,此后就一直留在重慶了。所以,雙城經濟圈對于我特別親切。
經濟與文化密不可分。其實,在文化和文學上,巴蜀從古至今就是一體化的區域概念。上個世紀90年代行政區劃的變化,并不能從文化上把巴(重慶)和蜀(四川)截然分開。川菜、川劇、“川普”、川妹子、川江號子都既屬于四川,也屬于重慶。重慶兩所高校至今也沒有改名,仍然叫四川外國語大學和四川美術學院。
“中國文化一源論”曾經是學術界的共識:黃河流域從來都被認作是中國文化的唯一搖籃。但是,從20世紀80年代以來,新的考古學和民族學材料證明,中國文化的起源其實是多元的。黃河流域在古代是九州之中,起到的是重要的凝聚作用,長江流域(尤其是巴蜀地區)、珠江流域、燕遼地區、江浙地區都是中國文化的起源地。
巴蜀文化是由巴文化和蜀文化組成的同源文化,很自然,巴文化和蜀文化就有許多相似之處,具有同質性。最相似的就是,不管成都還是重慶,它的文化既不是典型的東部文化,也不是典型的西部文化。我在講學中總是開玩笑說:“巴蜀文化都不是東西。”
巴蜀文化自古以來就是建立在“山高皇帝遠”的蠻夷之地的文化。地處偏遠,和文化權威、文化新潮若即若離,較少“生命不能承受之重”,帶來自由的創造空間和純凈的心理空間;它的邊緣性引導出文化的自在性,總能洋溢一分一寸的年輕,放飛自己的文化風格。
東部文化的前沿性、時尚性,以及同時夾雜而來的淺薄和玄怪,在巴蜀文化這里影響不大。在四川盆地里自娛自樂的巴蜀文化不太追風趕潮,過分先鋒的東西在這里市場總是有限,壽命總是短暫。
西部文化的邊緣性,以及夾雜而來的抱殘守缺,在巴蜀文化這里影響同樣也不大。巴蜀文化對于外地、外國的東西比較少見但不多怪,并不排斥和歧視。相反,巴蜀文化往往喜歡把玩甚至敬畏異質的“洋”東西,并且從中吸取需要的養分。
這兩個截然不同的向度,就構成巴蜀文化的守常求變的基本品格:穩健的先鋒;或者,先鋒的穩健。川菜,在穩定的麻辣口味中,又增添著異域的成分,不斷推出新派川菜;方言,在保持風趣幽默的西南官話中,又不斷納入新的詞匯;川劇在融匯高腔、昆曲、胡琴、彈戲和民間燈戲中形成了自己的傳統,但又不停地在唱腔、舞美、燈光等諸多方面吸納其他劇種的元素。
雙城文化難分家
在文化領域,四川人、重慶人是交錯的。拿作家來說吧,司馬相如、陳子昂、李白、蘇東坡、楊慎、郭沫若、巴金、李劼人、流沙河、楊牧、張新泉、吉狄馬加、阿來的確是四川人,但是馬識途卻是重慶人。我為《梁平詩歌研究》寫序,題目是《梁平:三面手與雙城記》,所謂“雙城記”就是說梁平是“蓉漂”的重慶崽兒,序言的第一句就是:“梁平人生的地理坐標和我恰好相反,他從重慶去到成都,而我這個成都人卻在重慶討生活。”梁平有部詩集《巴蜀二重奏》,他新近推出的詩集《時間筆記》就是“雙城記”的詩歌版。在重慶,吳芳吉、何其芳、方敬、楊吉甫、沙鷗、余薇野、李元勝的確是道地的重慶人,但是鄒絳、梁上泉、穆仁、傅天琳卻是四川人。重慶近幾十年有一部影響較大的小說《紅巖》,作者之一的楊益言也是四川武勝人。
成都和重慶在文學上是不分你我的。上個世紀80年代,我邀詩人流沙河從成都到西南師范大學搞講座。聽眾坐滿禮堂,可能有一兩千人吧。可是開講不久,人就呼啦啦地走了一半。我后來對流沙河說:“別太得意,很多人其實是好奇,哪是想聽你講詩,是來看你的模樣的。所以我為新詩研究所想出了一個創收的好主意,把你關在鐵籠里,賣門票,不就有經費了嗎?”流沙河哈哈大笑。
最近去世的成都詩人木斧多次到重慶,來新詩研究所開會。他對我說,誰發表我的詩時在我的姓名前加“(回族)”,我馬上把詩撤回,意思是他不靠少數民族身份獲得照顧。他最后一次準備來重慶是2014年,已經83歲了,帶著新詩研究所的“第五屆華文詩學名家國際論壇”的邀請書獨自上了火車,坐定以后,才發現把開會時間看錯了,要下個月才開會,于是又趕緊下車。
成都的《星星》是新中國創刊最早的詩刊,在詩壇享有威望,不少重慶詩人就是《星星》培養出來的。我擔任過多年《星星》編委,雖是掛名,也引以為榮。《星星》創刊40年的時候,重慶已經直轄,但是編輯部仍特邀我為《星星》的《四十年詩選》寫了長篇評論:《不惑風采:〈星星〉及其〈四十年詩選〉》。
巴出將蜀出相
在文化上,成都和重慶很難完全劃開。但是也有區別。在飲食文化上,成渝都喜歡麻辣,其實成更喜歡麻,而渝更喜歡辣;成愛好喝花茶,渝流行喝沱茶。在語言上,成渝雖然都屬西南官話,成都話更軟,語句更長,女孩說話更嗲;重慶話更硬,語句更短,更直接。有些詞語也不同,比如,成都說“加油”,重慶說“雄起”;成都說“不客氣”,重慶說“不存在”;成都說“丟人現眼”,重慶話說“臟班子”。成都和重慶的餐廳名稱也有區別,一隱一直:成都著名面莊的名字有“拜居奇味面”“佑佑面”“舒君面”等;而重慶就直接淺白得多,什么“眼鏡面”“胖妹面”“老太婆攤攤面”之類。
《華陽國志》說“巴出將,蜀出相”,從根本上道出了四川文化和重慶文化的細微區別。
四川和重慶文化同源,這個區域也是中華文化的起源地之一。但是,四川文化有文的品格,柔的品格;重慶文化有武的品格,剛的品格。
《山海經》說“西南有巴國”,重慶在遠古是巴國。巴國多為窮山惡水,陡山險川。爬坡上坎,逢山開洞,遇江架橋,造就了巴人負重自強、尚武敢為的文化性格。巴人主要靠狩獵生存,和野豬老虎之類搏斗,所以巴人講義氣,耿直“干躁”。
巴地民風彪悍,巴軍能征善戰,自古如此。周伐殷,以巴人為沖鋒之兵;秦依仗蜀之財富與巴師之勁勇掃蕩六合;西漢劉邦用七姓巴人還定三秦;東漢也依仗巴人驅殺西羌,從而解除了西羌對王朝的嚴重威脅。巴人之善戰,被羌人號為“神兵”。橫掃歐亞的蒙古鐵騎同樣被巴人長久阻于合州防線,連號稱“上帝之鞭”的大汗蒙哥也死于釣魚城下。渝籍四川詩人趙曉夢就有一部長詩《釣魚城》,吟詠這“上帝折鞭處”的故事,吉狄馬加和我都為詩集寫了序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