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不群
敦煌的月亮
歌舞正演到熱鬧處。月亮上
霜白又加了一層
懷揣銀色的鑼鼓,敦煌沉入水底
風沙在其中輾轉遷移
沉默的供養人走到門口,看看天色
發下了第一個誓愿
月亮從未反悔,從未松開
咬緊的耳邊清涼
馬蹄聲穿過天宇的洞口
落入人間
那些提燈的頭顱,
有的無聲行走,有的手捧燭火,
正上到高高的樹梢
冬日
大霧迷漫的早晨
一個老漢牽著一位老婦人穿過平川路
他們抬腳的慢動作
如蹚過一條河川
他的手握得很緊
顯然想抓住這個霧飄飄的冬日
手中之物輕如晨夢
讓人擔心會被一陣風吹走
在這條路上,兩個溺水者沉默著
并不打算向時間呼救
有時他把手抬高
好像要趕走那在高處窺看的烏鴉
推土機:給女兒的詩
女兒,你蕾絲花邊的長睫毛
撐開七月的林蔭路
睡夢中孵出的鴿子
一邊飛行,一邊修補世界
就連我被風雨擊穿的舊外套
也完好如初,掛在衣柜里
女兒,你是一座橋
打通我半截的斷頭路
孤島從此出發,連通立交橋
我是完全不同的另一架推土機
擺在你身邊
你的世界尚待砌筑,有無數的圖樣
我的世界亟需修補,以治愈它的塌陷
女兒,你是未完成的鉆石
我是“廉價的成年玻璃”
我總是愿意首先破碎
你會舉起小小的車斗
裝滿那些晶瑩的破碎之物
送還到我面前
望江水
長江上的尋人啟事
我字字細讀
那些液化的往事,已不可見
那些無法溶解之物,仍在水面上漂蕩
只有固守的躉船懂得,水與水之間的黑洞
如蛇,一節一節吃掉自己
你不能說今日之水,今日之我
來得太晚
你站在二十年前的江堤上
一枚彩色的路標,無法拔除
隔岸群山陷得更深,兩種起伏的對峙
一日日無法和解
如果我們抱得更緊一些,永不松開
是否就會沉到江底,不會流走
如果想要飛升,破水而出
至少我們有同一把傘
過寶華寺不入
水磨青磚鋪滿長長的甬道
一排是進去的路,一排是出來的路
青色的修竹點水于地
可能是迎接,也可能是恭送
當憨憨井也流到枯竭
人世的渴念已足夠深
雙手反復摸過石柱蓮花的人
掌心中,萬籟躍動
山門前,他向池水探出手去
將三頭六臂放入生天
給陽羨湖岸上的魚
湖水吐出你
作為一場敗退
那是它吞咽不下的部分
你排干體內的水分
作為報復
血液里的故鄉一點點清除
多少年過去,你成為堤岸的
一部分,守著湖水
守著你畢生收集的眼淚
藍邊碗
必須有一場雨,梔子花才會從綠里開出白來
姐姐用藍邊碗盛滿水,梔子花在碗里輕漾
必須有一場雨,村莊才會從往事里醒來
寫完了作業,我捧著藍邊碗埋頭吃飯
江南五月,草木繁茂,長滿少女的胸口
姐姐穿著的確良襯衫,衣邊卷曲如葉片
聞梔子花時,姐姐如尚未灌漿的秧苗
埋頭扒飯時,我好像清晨林間吃草的牛犢
當我端起一只藍邊碗,開始喝水
十四歲的姐姐回過頭來,在水里對我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