兔子先森
他是在半夜被外頭的波濤聲驚醒的,一聲一聲,夾雜著風聲拍擊海岸的“沙沙”響。
瞪大眼睛聽著,外頭的月光照耀進來,給周圍鋪上一層淡薄的銀輝,月光波濤晃動,恍惚間以為是在夢中。
他是在小學五年級的時候才知道原來這個世界還有一個海。
在這之前,他一直以為山那邊的世界還是山,山那邊還是山,山那邊還是山。
滿目都是蔥郁、翠綠、深綠,是生機勃勃又寡淡乏味。
新來的支教老師還很年輕,村子里的人說,這是個正兒八經的高材生。
支教老師是個奇奇怪怪的男人,有學問,什么都知道,但是他總是板著一張臉不茍言笑。每天上完課,他就望著遠方發呆。隔著眼鏡,看不見他的眼神,沒有人知道他到底在看什么。
他帶來了幾本課外書,里面有一本是描寫海的。
整冊書都是藍色的,海的里面是水,全是水,水是咸的,藍盈盈的,里面有鯨魚,有海豚,有水母,有珊瑚,有海草……
有巨大的,有渺小的,有奇形怪狀的,有美麗動人的。
海洋是和陸地不一樣的另外一個世界。
他聽得入了迷,雙肘放在桌面上撐著下巴,圓鼓鼓的眼睛亮晶晶。
這來來去去過很多支教老師,他們來了又走了,流過眼淚也走得瀟灑。
那些老師總愛問他們理想,他像是復讀機,說著原本就應該回答的話。
“我要好好學習,走出大山。”
走出大山去哪?
他不知道。
他貧瘠的世界觀里還沒有這個概念。不管去哪都好,反正要走出去,不然那些老師的心血就白費了。
但是,現在他終于有了一個實際的念頭,他想要去看海。
他要去看海。
新來的老師姓李,具體叫什么不知道,村里的人都稱呼他李老師。
“李老師,來我家坐坐吧。”
“李老師,在這里還習慣嗎?”
“李老師,這是我們家今天新打的野味,你嘗嘗吧。”
李老師,李老師,村子不大,回音卻響徹云霄,稍微聲音一大,整個天際都是一個聲音。
村子靠山,說是靠山簡直算是含蓄,幾乎是被山藏起來了,藏得嚴嚴實實的。所以,出不去,也沒什么人想進來。
近來國家政策好,幫著村子修了條路,這才開始漸漸有了些外來人的身影。
李老師不善交際,為人羞澀,嘴角勾起笑笑,只是點點頭不多答應什么,也不拒絕什么。
來來去去那么多人,大家伙都明白也早就知道了,這就是人情世故。
不把話說死,也不把話說絕,萬事留余地。
連自己都想走出去的地方,你怎么能讓別人待在這呢?
只能做人之所能,做力所能及。
李老師問他以后想做些什么。
他望著外頭蔥幻的綠,一抬頭卻看著天:“我喜歡藍色,想去看看海。”
他的眼睛很亮很亮,將整片藍天映在眼底。
李老師愣了愣。
第二天一大早,李老師帶了一張地圖給他看:“這里這里這里,這幾個地方的海很美。”
紅色的油性筆在紙上勾畫著把幾個名稱圈起,他明明不知道這幾個地方,從未去過,卻突然熱血沸騰起來。
這個世界上有那么幾處地方在召喚著他,是屬于他的歸屬地。
他的心口突然像是著了火,一團一團開始燃燒,燒得他渾身開始發燙。
李老師指著那一大片的藍色看著他說:“海就在這里,在這里,在這里。它永遠在這里,只要你向它走過去,就能看到它。”
這并不難,因為它不會跑。
但是這也很難,因為它不會跑。
他咽了咽口水,早上剛割完草喂完羊的黑乎乎的手背在身后,他還不知道眼里涌出來的光芒叫什么。
可是李老師知道,這就叫作夢想。
這個孩子的夢想落在了實處,是能夠腳踏實地、一步一步緩緩達到的實處。
李老師的手放在他的頭頂,輕輕地拍撫著:“孩子,記住這片海。”
一定要記住。
李老師終究沒有選擇留下來。
村子里的人都沒有多說什么,誰都清楚,這原本就是一件無法苛責的事情。
你可以祈求這個世界上能有很多好人,但是你不能強制這個世界有些人必須是好人。
村子里的人質樸而憨厚,貧窮卻又隨性,他們送了太多人離開,早已經習慣。
他們送李老師離開,于他們而言,同送其他的那些人并沒有什么區別。每家每戶手里拿著些自家能采到的特產,望著李老師滿面都是憨厚的笑。
李老師張張嘴,低下頭摘眼鏡,像是想說什么,卻是落了淚。最后他對著村子里的人深深地鞠了一躬,他說:“對不起,對不起,謝謝,謝謝。”
聲音哽咽。
村里人一臉茫然,不知道他的歉意從何來,更不知道他的謝意又從何而來。一大村子的人誠惶誠恐,紛紛表示不敢當。那些和李老師有了感情的孩子,和李老師一起哭呀呀地抱成一團。
李老師是從城里來的。
身上有著城里人才有的氣質——舉止得體,整潔干凈,說話做事都和電視上的畫一樣好看。
村里人瞧見他,甚至不好意思觍著臉說臟話,一個個瞬間欠著舌頭磕磕絆絆說著禮貌用語。但是也偶爾會有暴露的時候,粗口很多時候往往就是一瞬間。他們像是做了錯事的孩子,雙手搓揉著,露出不好意思的笑。
李老師只是笑,對對方無意間暴露出來的野蠻沖撞表示理解。
和往常來支教的老師不一樣,他眼底從來沒有一絲因為他們的粗野而露出的鄙夷和不適。
村里人喜歡他,覺得他不一樣。
他們的喜歡全部體現在他們送的食物里:不間斷的野栗子,新鮮的野樹莓、桃子、春筍,甚至是野雞。
他們半夜來,放在門口,然后偷偷離開。李老師大清早打開門,總能在地上看見新鮮玩意兒。
像是山里報恩的狐仙。
他哭笑不得,笑著笑著,嘴角含笑,眼神卻落了些落寞。
他比誰都要知道這些無禮后的無意。
他比誰都知道。
那些過往的一切還沒有讓他徹底忘了本。
回到大山的他一點一點拾起當初的記憶,滿地濕滑的苔蘚,落敗的樹葉,破損的房頂。
下雨的時候的“沙沙”聲,雨水在屋檐上滴答落下,泥濘的小路,雙腳陷進去努力抬起來的深坑。
熟悉又陌生。
從山里走出去的孩子永遠是山的孩子。
很長一段時間,他會從夢里驚醒。
夢里當年浩浩蕩蕩的相送隊伍,一回頭看見的是村里人的笑臉,再一轉身,他們的笑臉全部消失變成了失望和不可置信。
怎么可能會心如止水?
當年全村的人一起努力才培養出來的這么一個大學生。他們送他離開,盼著他成才,希望他能夠改變村子。
他聰明又努力,在陌生的地方,像是一棵離開沙漠的干旱的樹落在了綠洲拼命汲取水分。
他不負眾望學有所成。
但是他也有了私心——不想再回到大山,想要留下,繼續深造。
他沒有如山這般的無私奉獻,他做不了這樣的偉人。他只是這個塵世間平凡得如同一粒塵埃的人。
他什么都做不到。
他甚至做不到再多喝一口渾濁的水,原本,這在他小的時候是一件多么習以為常的事情。
他暗自嘲笑自己的矯情,真以為自己在城里生活了幾年就忘了本。
逼著自己硬生生灌了下去,回去卻吐得一塌糊涂。
他在黑夜里擦拭臉,摸到了一片濕滑。水從眼睛流下來,像是止不住的水龍頭,將一顆柔軟脆弱的心覆蓋,給予盔甲。
他知道自己,再也做不到,回不去。
他是懦夫,是逃避者,是背叛者。
他愿意承認,他不得不承認。
他輾轉反側,徹夜難眠。
當他看見那個孩子眼里的光的時候。腦子里的一根神經像是被人突然扼住,一個聲音在他的耳邊瘋狂地喧囂,就是他,是他,有新的種子能夠萌芽。
他那青鳥一般漂浮不定的心終于有了落腳地。
他彎下腰眼睛望著那個孩子,微微笑著,如同當年的那個老師一樣。
“海里有另一個世界,你想不想去看一看?”
海女在海邊吟唱,路過的船員翹首以望。
孩子的眼睛放出光芒,一粒種子落入土壤靜待生長。
他什么都沒有改變,但是他給這座大山留下了一粒種子,如同當初的那個從遠方來到村子的老師在他心里留下的一樣。
他深諳一粒種子的力量,遠比書上所寫的要強大得多。
我可以,但是不能讓他現在就如愿以償。
他得賭著這一口氣,讀完小學、初中、高中,去讀大學,憑借自己的雙腳走出去。去看他想看的東西,去想去的地方。
我不能讓他中途泄了這股勁兒。
如果現在他看到了,發現有些東西不是如他所想,他就再難提起勁去做些什么。
我來了,然后我走了,我沒能留下什么,但我總歸想要做些什么。
當初他決定不回村子,流著眼淚跪在村長面前。村長拍著他的頭,滿目都是慈愛:“我們培養你出去不是為了讓你回來,你去做自己想做的吧孩子,你不后悔,我們就永遠不后悔。”
他后不后悔?
他不后悔。
他后不后悔?
他后悔。
他該怎么傾訴這份感情,以淚水號啕,還是內疚自責,或是荊棘滿途,整夜難眠?
他從未走出來,他從未離開過。
他背負著的那些期盼最終成為了他所以為的刺刺刀刃。
他艱難前行,如同美人魚,步步如刀割。
研究生畢業后,他選擇了支教。
李老師并沒有和他斷了聯系,經常會給他寄漂亮的海螺、好看的照片、有著風聲的磁帶,帶給他看和海有關系的一切,又什么也不讓他看。
他給李老師寫信:“我想多看看。”
“不行,還不是時候。”李老師總是這么說。
他并不懂為什么李老師總是這樣欲言又止,也不知道什么時候才是好時候。
他還是每天早早起來,割草喂羊、上山砍柴,然后走一個多小時的山路趕去學校上學,和以往沒有什么不同。
或許也有不同。
李老師把最初帶來的錄音機留給了他,還有各種各樣的磁帶。他最愛的是這個有著海浪聲音的磁帶,是他夢里的聲音,是遠方的風聲呼嘯而來。
他伴著海浪的聲音唱著山歌一步一步,走得緩慢而又堅定。
次年,他考上了初中,就在家里猶豫是否要繼續讀下去的時候,他們收到了一張匯款單。
來自李老師的。
這個孩子是李老師在村子里播下的種子。
即便是隔著遙遠的遠方,他也想看著這顆種子生長發芽。他想讓其他人知道,這個世界上將會有一棵樹,枝繁葉茂,盛大無比,它的枝干遮天蔽日,綿綿不絕牽連到了海邊。
他伴著月色,伴著濤聲,懷里抱著小冊子,翻了個身,心滿意足地繼續睡著了。
夢里濤聲依舊。
編輯/廣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