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傾城

小年,在封城期間學(xué)會了騎自行車。
她不高,這一點估計怪我,是我在基因上拖了她的后腿,把她絆倒在起跑線上。除此之外,長高的關(guān)鍵就是食物和運動,她還是個挑嘴天后,只有兩種東西不吃:這個不吃,那個也不吃。
最后剩下的,就是運動了。
為此,即使人人都說“外面有病毒”,我也必須帶她下樓運動——在家里跳繩是不可行的,樓下是老兩口,我不想成為他們的噩夢。
沿著小區(qū)墻,繞過一段很滑的、生滿青苔的小路,經(jīng)過一幢樓,又經(jīng)過一幢樓,突然眼前開出一小片空地,雖然是平常路徑,也像是探險,小年左顧右盼在口罩下面急著要說話,我嚴厲地制止她:“噓——”
多半選下午三四點鐘的時候,空地上渺無人跡,只有多出來的幾只流浪貓看到我們,倏地跑走。不便到小區(qū)前面去,只能在這一小片空地上來回。我想起張愛玲說她父親:“一輩子繞室吟哦,背誦如流,滔滔不絕一氣到底……他吃完飯馬上站起來踱步,老女傭稱為‘走趟子,家傳的助消化的好習(xí)慣,李鴻章在軍中也都照做不誤的。他一面大踱一面朗誦,回房也仍舊繼續(xù)‘走趟子,像籠中獸,永遠沿著鐵檻兒圈子巡行。”
繞了沒幾圈,“神獸”不干了,表示要回家——可不是,這么走路太沉悶了。我忽然看見停了幾輛共享單車,靈機一動:“我們騎自行車吧。”
我自己七歲開始學(xué)自行車,到大學(xué)畢業(yè)才算勉強學(xué)會。有這前車之鑒,我很早就教小年騎。現(xiàn)在的自行車當(dāng)然比我小時候的28自行車好騎,上腳很容易,但小年不敢上車下車,一遇到路障就哇哇叫,我稱之為“自帶伴音效果”。
越不會騎她越怕,越怕她越不會騎。看到人她就害怕,周圍居然有車更是魂飛魄散。在城里,我到哪里給她找沒車沒人的地方?但是現(xiàn)在,有了。
我很驚喜地說:“你看現(xiàn)在這里沒有人,什么也不會撞。”她環(huán)顧左右,不服氣地說:“有貓,撞到貓也不好。”我說:“貓比你靈活多了,你想撞也撞不到的。”
沒有風(fēng)險,也沒有人會旁觀她的摔跤,不用怕丟臉,她小心翼翼上了一輛車,一蹬還是忍不住“啊啊啊”連叫,驚險萬狀地向一棵樹沖去——她一通猛蹬,竟然神奇地沒有撞上。
歪歪扭扭,騎五米就從車座上溜下來歇歇;呼哧帶喘,沒一會兒就一額都是汗。
我在家庭群里發(fā)了她騎車的照片,收獲的是一片驚呼:“你們給車消毒了嗎?”
消毒自行車?二姐教導(dǎo)我們:“帶上酒精和手套,騎之前把車好好擦一遍。手套全程不要摘。”
很慚愧,從來沒這么做過。我們只是固定了一輛單車,每天騎完了,就把它放在櫻花樹下,第二天它準還在那里。
最開始幾天,小年抱怨手疼手臂疼,是因為握把握得太用力了。她漸漸膽子大了,騎到盡頭不再是下車轉(zhuǎn)彎,而是騎著轉(zhuǎn)彎。第一次她轉(zhuǎn)成功,緊張得大呼小叫,我趕緊為她鼓掌。這時,只聽見空寂的小區(qū)里有個小孩的聲音,劃破天際:“媽媽,我也要下去騎車。”
——她始終沒下來。不是每個媽媽都像我這么心大的。
光這一片空地已經(jīng)不夠她騎了,小年就繞著最后一幢樓環(huán)行,有幾處特別窄,小年摔過。漸漸有人在小區(qū)里晾被子晾床單,小年竟然神奇地能從中穿行了——這也算一種障礙賽。
她不放心,讓我陪她跑。我純粹是出于鍛煉身體的需求,才快步伴行。她越行越快,我追不上了,就要求:我們玩相遇追及吧?把奧數(shù)題生活化。
我們背對背,向反方向出發(fā),繞樓一周,一定會在某一個地方相遇。小年喜歡那迎面而來的驚喜。
追及就是同方向出發(fā),我先走,沒多大工夫,她就從背后興奮莫名地追上來了。
反反復(fù)復(fù),都繞著同一幢樓。那幢樓一樓養(yǎng)了一只白貓,威嚴肥胖,每天或坐或臥在窗臺上,在她騎車經(jīng)過的時候,靜靜看她。小年甚至能單手握把了,她揚起一只手跟白貓打招呼:“我騎得好不好?”
我在旁邊,心里涌起了一句話:每一朵烏云都有金邊。
這是她不能跑不能跳不能去游樂場不能去散打班不能上羽毛球課……的幾個月,但她學(xué)會了騎自行車。
三月底的一天,我們慣例下到樓下,發(fā)現(xiàn)我們常用的那輛單車不見了,是被人騎出去了。
啊,有人要出門,可能是上班也可能是辦事。
多么像《睡美人》的結(jié)局:
起先,這是一座睡城:馬和獵狗躺在地上睡覺,屋脊上蹲著鴿,頭藏在翅膀下睡得正香。走進屋里,見蒼蠅在墻上一動不動。廚房里,廚師伸著手,正要去抓一個做錯事的小孩,就這樣睡著了。女傭坐在一只黑母雞前,手里正拉著母雞的毛,也以這個姿勢睡了一百年。國王和王后躺在王位上酣睡,其他人橫七豎八,躺了一地。四周靜悄悄的,只聽見王子的腳步聲在回蕩。
到他一吻驚醒公主后,國王和王后醒了,宮里所有的人都醒了,大家睜大眼互相望著,一點也不知道自己已睡了一百年。院子里的馬站了起來,踢甩著馬蹄,獵狗吠叫著,到處亂竄;屋脊上的鴿子張開翅膀,撲棱棱飛上了藍天;墻上的蒼蠅來回爬動,尋找著美味佳肴;廚師一把抓住了孩子,打得他哇哇叫;女傭繼續(xù)拔著雞毛。一切又變得生氣勃勃熱熱鬧鬧。
武漢,即將蘇醒了。
選自《北京青年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