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立彥
他們都消失了,
仿佛不曾存在過,
仿佛我們的世界沒有昨天,
一座飄浮在空中的樓閣。
誰在離開的時候,
發現自己的一生是一部好小說,
開端,發展,高潮,結局,
每一件事都有自己的位置。
誰不是發現自己虧負許多人,
許多人虧負自己,
那些無法兩清的債,
就像一株樹訇然倒地,
而在土里留下糾纏的根。
每個人在別人那里得到回響,
如同投入池中的石子。
每個人都使世界變得不同。
現在的這世界,
就是一切曾活過的人們共同的作品。
他寫給朋友的信,
千年后出現在秋天的北方,
他不會知道的宮殿里。
宋朝的宮殿已像沙堡一樣被海水抹平,
宋朝已是一段有開頭和結尾的故事,
但幾頁脆弱的紙卻得以留存。
它們經過了多少人的手,
印上了多少指紋,
接力一樣傳遞到今天,
而沒有在戰爭、風雨,
前仆后繼的死亡中掉落。
寫信的手、打開信的手都已化為塵土,
而那墨跡幾乎沒有變得淡薄。
在昏黃的燈光下,
人們把額頭緊緊壓在玻璃上,
想離那些字更近一些。
然后人們走出那里,
走進陌生的秋天的北方。
看不見一只蟬,
但天地間充滿了它們的嘶鳴,
織成一張密密的震顫的網。
那聲音里是喜悅,
因為在黑暗的泥土里長久蟄伏之后,
它們終于見到天光,終于生出翅膀;
也是焦慮,
因為夏天正迅速過去。
在每一聲里,
它們的生命都消耗了一部分。
但它們不知疲倦,不能停止,
仿佛怕一旦停止就會永遠沉默,
就像一個人睡了就不再醒來。
它們想用這聲音刺穿空間,
留下一個無法彌合的印記。
然而它們身后的空間依然廣漠,
因它們的嘶鳴而更加寂靜。
自從家中有了貓之后,
我知道了許多從前不知道的事。
我知道了貓和人一樣溫熱,
一樣地呼吸,
不過它們比人更快入睡,
發出更大的鼾聲。
我的貓是買來的,
但現在我無法想象它們被買賣,
就像人不能被買賣,
不能被討論品種、毛色。
它們不能關在籠子里,
就像人和小鳥不能關在籠子里,
籠子的每一根鐵條,
都緊緊勒在它們心上。
它們尋找你,依偎著你,
不論那天你驕傲還是消沉。
這在世間并不常有,
所以不能辜負。
當我回去穿了外套出來,
同行的人們都不見了。
我說,那我自己去吧。
我開始在陌生而狹窄的街道上行走,
穿過陌生的院子,
陌生的人們無言地注視著我。
天黑下來。
我想起手機導航,
在刺目的手機上輸入“貓頭鷹358號”,
出現一條起點和終點都清晰的路線圖,
然而中間是一團纏繞的線。
共計十一公里,
手機只剩下一格的電量。
我想這是可以做到的,
我開始向那團亂麻走過去。
后來鬧鐘響起,我醒了,
感覺到腿的沉重。
我想回到夢里把那段路走完,
雖然我已經忘記了
為什么一定要去那個終點。
那一刻我忽然發覺有不間斷的鳥鳴,
它們與市聲混雜在一起,
但在那一刻剝離,
仿佛我的耳朵忽然打開,像打開了一扇窗,
仿佛它們不再是一種模糊的背景音,
不再彌散在空氣里,如同鹽彌散在水里,
而是升起在背景之上。
我希望有一天,
眼睛的障翳也能這樣掉落,
一切像帷幕一樣拉開,
露出另一個我無法想象的世界。
正午的一張蛛網,
掛在花叢之中,
已經有些破舊,需要修補了,
上面陳列著一些微小的尸體。
不醒目,沒有聲音。
網的主人不在附近,
這是它的生計,它的廚房,
那閑散的漁人,獵人。
四周是熱烈的夏天,
紅的錦帶,金的萱草,金的陽光,
春天的那些花朵正凝聚為果實。
忽然安靜了,
仿佛可以忘記世界,
也被世界忘記。
沒有誰看著我,
沒有嘈雜的聲音追隨著。
像一個脫離了線的風箏,
沒有人知道我在哪里。
不知道時間,也仿佛被時間忘記。
像我經過的草木一樣無名,安全,
像傍晚的鳥在天空不留下腳印。
在手機出現之前人們一直如此,
很難想象那只是不久前的事。
我看見一個吹薩克斯的人,
在四環立交橋下的一小塊草地上,
水泥路面之間那種幾平米見方的草地。
他站在下水道井蓋上,
他的自行車支在旁邊。
頭上是剛硬的立交橋,
身邊是錯綜的道路,
汽車不間斷地隆隆駛過。
那洪流聲中夾雜著他薩克斯的聲音,
仿佛大海上的一條小船,
有時似乎已被淹沒,
下一刻又浮出水面。
如果喜歡薩克斯能去哪里練習呢?
在家中、公園都會有人抗議吧。
我想他應該在曠野中吹,
風吹著他,
他不會打擾那里浩瀚的寂靜。
他或許每天來這橋下練習。
或許在他聽來,
這里如同曠野,
自己的薩克斯聲抹除了其他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