湯輝 陳浩然
TANG Hui,CHEN Hao-ran
近代嶺南名人宅園作為嶺南地域文化的重要載體及寶貴文化遺產,承載了嶺南地區經濟、文化、政治、社會、宗教等諸多方面的歷史信息和內涵。自20 世紀60 年代初開始,由夏昌世、莫伯治為代表的嶺南學派建立了嶺南近代宅園研究的基本框架。隨后,相關研究成果不斷涌現,主要集中在從意境營造[1~2]、造園要素[3~4]、遺產保護與管理[5~7]等方面。而對于至今留存在廣東、廣西的近代鄉村名人宅園的挖掘和研究有限,相關宅園遺產也面臨保護不足、公眾關注度低等問題。2013 年,國際古遺址理事會-國際風景園林師聯合會文化景觀科學委員會(ICOMOS-IFLA ISCCL)發起“世界鄉村景觀倡議”行動,將鄉村景觀視作遺產(包括物質遺產如宅園、聚落等,及非物質文化遺產如知識、文化等)[8],促使學界從建筑單體向鄉村整體環境拓展,推動相關研究往縱深發展,也使鄉村宅園遺產成為國內研究關注的對象。國家對鄉村問題重視而提出的“美麗鄉村”“鄉村振興”戰略等一系列政策,以及對地域文化及歷史文化遺產的日益重視,為鄉村宅園遺產的研究與保護帶來了契機。
近代嶺南鄉村名人宅園在中西文化碰撞中,以深厚的嶺南文化為基礎,擷取西方文化之精髓,并使之融合,在嶺南鄉村大地中彰顯出獨特的氣質和文化魅力。對其中西合璧特征的分析和生成邏輯的解讀,將有利于加強公眾對近代嶺南名人鄉村宅園遺產的歷史意義與藝術價值的認知,進而提高保護意識及增強地方文化自信。
嶺南宅園興起于唐宋時期。在康熙二十四年 (1685 年)“開海貿易”之后,隨著嶺南地區經濟、文化水平的迅速提高,造園活動愈加活躍,盛極于清末民初之近代時期[9~10]。而從18 世紀清政府頒布廣州“一口通商”政策起,以廣東為代表的嶺南地區作為中西文化碰撞的橋頭堡,與西方各國的商業及文化交流日益增加,催生出依托海上貿易、擁有官商背景的行商群體,成為18 世紀末到19 世紀中期嶺南造園的核心力量,如潘仕成所建的海山仙館被譽為近代嶺南宅園的巔峰之作。此外,官宦、文人群體自隋唐以來一直是嶺南造園的重要力量,19 世紀中葉至民國初期所留至今的余蔭山房、清暉園、梁園、可園、十香園等宅園,成為近代嶺南名人宅園的經典代表。從這些宅園遺存中不難發現,嶺南宅園受西方文化的影響隨時間的推移逐漸變大,形成了鮮明的中西合璧特征,也體現了嶺南文化兼容、開放的特點[11]。
除上述在嶺南歷史上較早出現且一直占造園主導地位的商人、官宦、文人宅園外,在清末民初嶺南地區還出現了華僑和軍閥2 種新興階層的宅園。由于清末人多地少的矛盾日益凸顯,閩粵沿海地區大批華人移居海外謀生,形成“華工出國潮”。但在19世紀60 年代以后,一方面清政府改變了華僑不許回國的態度,另一方面,海外各國由于文化沖突、種族歧視、經濟危機等復合原因,出現較嚴重的“排華”現象,促使大批華僑回國,形成“歸國潮”[12]。其中不乏致富者榮歸故里,利用海外積累的資本修建具有西方莊園特征的大型宅園,如開平立園、珠海陳芳宅園、汕頭陳慈簧故居等。此外,自1911 年辛亥革命推翻帝制后,出現了擁有軍事力量的個人或集團,如嶺南地區的粵系和新桂系軍閥。他們通過自身權力獲取大量財富,亦紛紛在家鄉大興土木、興建宅園。因受當時社會崇洋的環境影響,軍閥將領結合西方建筑語匯修建了大型城堡式宅園,如廣西黃肇熙莊園、劉炳宇莊園、郭松年莊園等[13]。
長期僑居海外的華僑在回國后,在中華民族數千年來形成的“衣錦還鄉、光宗耀祖”傳統觀念驅動下,紛紛買田置地,為自己及家族建造大宅園、修祖祠、建書齋等[14]。同時,由于長期受西方建筑文化及求新立異、張揚個性的思想影響,華僑群體引進了僑居國建筑風格,大量采用西方建筑材料及裝飾樣式:材料如鋼筋、水泥、有色玻璃,或東南亞的木材[15];裝飾樣式則如拱形門窗、各式柱式、寶瓶式欄桿、鐵藝花飾等。而在宅園的整體建造上,有的園主直接照搬僑居地建筑圖紙,有的請外籍設計師設計,更有根據自己的印象畫出圖紙施工等[16]。如開平立園是由園主本人—華僑建筑師謝維立參照美國當時的別墅樣式,結合中國傳統建筑形制,自己設計而成。
同樣受到“光宗耀祖、光前裕后”的傳統觀念影響,而選擇在出生之鄉村故里建造宅園的還有權力與財富兼具的軍閥群體。他們多在所屬鄉村故里擴建或新建大宅園,主要分布于廣西的桂林、南寧、梧州等地。如舊桂系軍閥首領陸榮廷自1914 年榮歸故里后,在武鳴縣城大興土木,先后興建將軍第、業秀園及寧武莊園,1919年更買下了建于清末的梁氏富春園,改名為“明秀園”,以作休養生息之用[17~18]。除此之外,宅園的修建總與園主某一階段的社會、經濟地位息息相關,如李宗仁故居前后4 次擴建均因其榮升,除了園主經濟實力的提升外,其內核是將宅園作為自身身份表征和權力彰顯的物質載體。而當時西方列強及華僑帶來的西方文化和建筑形式正好能夠滿足這一特殊群體的需求,從而在傳統鄉野中形成了“中為體,洋為用”、標新立異的莊園式宅園。
在近代嶺南西風東漸的背景下,華僑和軍閥群體作為鄉村造園的主體,因受到西方文化的影響程度不同,其宅園中西合璧特征亦有所差別。為全面系統地揭示不同身份背景下的近代嶺南鄉村名人宅園中西合璧特征的具體表現,以下將從空間布局、建筑裝飾及建筑小品、植物配置3個角度進行探析。
對于受西方文化影響較大的華僑群體,宅園的空間布局呈現西式風格,整體結構上不再是如東莞可園般曲折婉轉、講究循環往復的傳統中式多重院落嵌套結構(圖1),而是轉變為凸顯主體建筑個體美,隨處都能觀望建筑的規則網狀結構。其中最具代表性的為開平立園(圖2),其整體上可分為3 部分:別墅區、大花園區與小花園區,空間布局以別墅群為主體,前方采用弧形網狀劃分的模紋花壇,而后方大花園及側面小花園均采用方格網狀園路劃分空間,并在園路交匯處或端點布置建筑小品。除宅園整體空間布局向西式網絡狀布局演化外,別墅內部生活空間也發生了演變,一改中國傳統的平面縱向或橫向蔓延的空間布局,轉變為單棟樓房豎向發展的模式,住宅首層末端為祖堂的禮制軸線模式也不再采用。以立園泮立樓為例,其首層序列為承擔會客和餐飲功能的大廳、往二樓的樓梯、天井,天井的左右兩側為廚房(圖3)。樓上各層則為謝維立各房夫人及兒女的居所,設有臥室、客廳,且均有單獨的衛生間和廚房,并于每層外廊設置陽臺,取代中式傳統住宅天井與中庭組合的活動空間功能。此外,最頂層樓道旁小室被用作祭拜先祖的祖堂,反映了傳統住宅禮制軸線也由平面轉向豎向發展。
而受西方文化影響相對較小的軍閥群體,宅園整體呈現“外洋內中”的特征:大膽西化的外立面與嶺南傳統住宅模式相結合,平面布局往縱深方向展開,而主體建筑或門樓則豎向發展以凸顯其個體特征。如李宗仁故居經過前后3 次擴建,先以廳堂為主單元縱向發展成二進或三進院落,實現體的增加,再橫向發展設置新的院落,實現量的增加[19],呈前庭后園的布局,并形成安樂第、將軍第、學館、三進客廳以及前后花園6 個部分(圖4)。每座建筑院落都嚴格遵循由門廳、中堂和末端祖堂構成的禮制軸線,體現了中國傳統尊祖重孝的建筑空間布局。但入口門樓及圍墻則在傳統坡屋頂的基礎上豎向增加體量,配以大量西式裝飾語匯,以凸顯豪華與氣派。此外,由于部分軍閥群體為客家人,整個宅園空間布局呈現防御性極強的客家城堡式圍樓的模式。如廣西黃肇熙莊園,以平面呈正方形的建筑群為中心,并按自西北向東南的軸線進行對稱布置,建筑群前面為半月形水塘和入口庭園(圖5)。主體建筑按軸線布置三開間三進廳堂,兩側帶有廂房,為客家典型的“三堂二橫屋”布局。
在建筑裝飾及建筑小品方面,近代嶺南鄉村名人宅園融入了多種西方建筑設計元素,包括巴洛克風格、歐洲新古典主義風格、折中主義風格等。以開平立園為例,其內部建筑可劃分為“廬”和“樓”2 種形式。廬如二層高且采用平頂的晃廬,其門前外柱廊采用仿羅馬拱券結構,科林斯柱式的柱子延續至二層,頂部山花為文藝復興時期裝飾風格,而山花兩側又搭配中式裝飾風格的圍欄(圖6)。樓則如高三層且采用傳統重檐式琉璃瓦屋面的泮立樓、泮文樓這兩棟全園最豪華的建筑,其各層外廊采用科林斯柱式,窗體兩側以多立克柱式裝飾,而第三層陽臺外廊正面與側面分別采用仿羅馬式拱券和仿伊斯蘭建筑風格的尖拱(圖7)。立園中的建筑小品也出現了大量西方建筑語匯的特征,如“鳥巢”和花藤亭均未采用傳統中式攢尖頂的形式:“鳥巢”頂部仿古羅馬城堡設計,屋頂由5 個圓塔構成,四壁則為鋼筋混凝土通花窗,且花窗頂部裝飾圖案為佛山民間剪紙藝術圖樣(圖8);花藤亭頂部為圓拱形,是一座上圓下方、通體鏤空的仿伊斯蘭式亭子(圖9)。另一個典型代表則是夏威夷華僑陳芳宅園中的花廳,建筑整體采用中式風格,北面卻設有西式風格的舞廳,用于接待園主的港澳商界朋友。舞廳外墻采用仿羅馬式拱券風格,地面采用進口拋光大理石鋪地,而欄桿則是古典寶瓶的樣式(圖10)。

圖1 可園多重院落嵌套結構

圖2 立園規則網狀結構

圖3 立園泮立樓首層平面圖

圖4 李宗仁故居平面圖

圖5 黃肇熙莊園平面圖
在軍閥群體的宅園中,其建筑裝飾上的中西合璧特征主要表現在入口門樓或主體建筑對西式建筑語匯的大膽運用。如李宗仁故居入口門樓頂端采用巴洛克式波浪形山花,同時融合歐式特征的門框上方書有“青天白日”匾額,其中“青”字刻意寫得形如“李”字;圍墻采用羅馬拱券式窗洞,搭配富有變化的柱體造型加以裝飾(圖11)。而黃肇熙莊園外圍的入口門樓則分為上下兩層,底層以三組大小一致的連續羅馬拱券式門洞作為入口,二層廊道的窗口裝飾與下層對應,也采用拱券式,頂部女兒墻則用瓶式欄桿;圍墻立面是中式坡屋頂兩層建筑模式,兩層均有窗洞,二層窗洞以拱券式窗眉裝飾。門樓與兩端延展開的圍墻共同營造出一種厚重且莊嚴的形象(圖12)。與李宗仁故居和黃肇熙莊園主要在入口門樓及圍墻大量采用西式元素不同,劉炳宇莊園則著力表現主體建筑。其主樓為中式坡屋頂三層建筑,整體以青磚砌筑,一二層正立面采用羅馬拱券式風格外廊,第三層采用拱券窗洞與下方統一。頂部外墻處理最為特別,中間采用巴洛克式波浪、渦卷紋造型山花,兩側則采用如哥特式的尖頂造型(圖13)。此外,與劉炳宇莊園單棟主樓不同,郭松年莊園主樓分為前后兩座,前座為兩層平頂建筑,后座為三層中式傳統歇山頂建筑,且前后座一二層均有連廊連接。前座正立面一二層也采用了連續拱券外廊,且一層拱券上方門楣裝飾有羅馬卷草紋。頂部山花裝飾更是費盡心思,中部作雙層拱券裝飾,上方為各式圖案,一顆具有“勝利”含義的五角星居中布置[20],體現著園主軍官將領的身份;兩側飾有巴洛克式的大渦卷,并配以多種花紋,立面整體有西方教堂之感(圖14)。
近代嶺南鄉村名人宅園植物配置方面吸收了西方園林模紋花壇、造型植物、綠籬整形修剪等手法,同時還引進了一些外來植物,但總體上仍以嶺南鄉土植物為主。華僑宅園為了襯托西方特征的空間布局及建筑,其植物配置更多應用西方造園手法。如開平立園中用基及樹(福建茶)Carmona microphylla、假連翹Duranta erecta、秋 英Cosmos bipinnatus組 成模紋花壇(圖15),以假連翹、九里香Murraya exotica做綠籬,并將黃金榕Ficus microcarpa‘Golden Leaves’修剪成球狀。陳芳宅園點將臺前也借鑒西方植物造景手法,設置大片草坪,且花園中還種有園主從夏威夷帶回來的白蘭Michelia × alba和九里香。

圖6 立園晃廬外觀

圖7 立園泮文樓外觀

圖8 立園“鳥巢”外觀

圖9 立園花藤亭外觀
對身處戰爭年代的軍事將領而言,其宅園除承擔日常生活、宴樂接待等功能外,還需具有良好的防御性,因此在植物配置上表現為簡潔、舒朗的風格,諸如劉炳宇、黃肇熙、李宗仁宅園等,均以稀疏且不遮擋主體建筑的高大喬木為主,達到保障視線通透的目的,從而適應防御性的需求。但后花園則會比前庭更注重造景效果,植物種類和層次也相對豐富。如李宗仁宅園前庭左右端分別栽植高大的黃皮Clausena lansium、樟Cinnamomum camphora,以較低矮的肉桂Cinnamomum cassia、灰莉Fagraea ceilanica等點綴其間,使主體建筑不被植物遮擋;而后花園則采用較為繁茂的植物,圍繞水池以柚Citrus maxima、枇杷Eriobotrya japonica、桂花Osmanthus fragrans等營造濱水空間。此外,軍閥宅園為擁有更好的視線通透性,還常用單干直立、葉集中在頂部的棕櫚科植物搭配西式開敞的草坪,例如郭松年莊園前院兩端采用老人葵Coccothrinax crinita,李濟深、劉炳宇宅園前院種植蒲葵Livistona chinensis等(圖16)。

圖10 陳芳家宅舞廳外觀

圖11 李宗仁故居入口門樓立面圖

圖12 黃肇熙莊園入口門樓立面圖

圖13 劉炳宇莊園正立面圖

圖14 郭松年莊園正立面圖
近代嶺南鄉村名人宅園造園力量除華僑、軍閥外,還有官宦、商人等傳統造園主體,因其身份背景不同,所受西方建筑文化影響程度亦有所不同。
官宦、商人出于不同的目的,均有著文人身份的共同追求,其宅園布局更多借鑒江南文人宅園,力求表現文雅意向,中西合璧更多表現在西方材料的運用及建筑局部裝飾語匯的小范圍應用上。如汕頭前美村文園小筑在嶺南傳統民居“四點金”的格局上融入了東南亞建筑風格,其裝飾線條、花邊、花窗等大量運用西式符號。
而對于長期生活在國外,頻繁接觸西方風格的華僑來說,宅園從空間布局、建筑裝飾到植物配置乃至生活方式均中西并至,甚至完全西化。在空間布局上以西方網格式結構為主。園內建筑在大量采用西方建筑語匯的同時,部分屋頂采用中式傳統坡屋頂、歇山頂結構。建筑內部也不再采用首層末端設置祖堂的禮制軸線形式,取而代之的是單棟建筑的豎向發展,由頂樓承擔祖堂的功能。在植物配植方面吸收西方模紋花壇、整形綠籬、花壇等造景手法,結合嶺南鄉土植物的應用,形成中西并至的植物景觀。
擁有軍將首領身份的軍閥,往往是地方實際的管控者,其造園除為了光宗耀祖外,背后還有以求新立異來展示自身無上權力的需求。宅園外觀整體采用羅馬拱券式或哥特式教堂風格,力求在鄉野營造莊嚴與壓迫感,以凸顯身份。然而傳統文化仍在造園思想理念中占主導地位,宅園整體呈現“中為體,洋為用”的風格,僅是讓嶺南傳統住宅模式加以西化的外觀。植物配置上為滿足防御的需求,總體呈簡潔、舒朗的風格,常用棕櫚科植物配植開闊草地,以保障視線通透。

圖15 開平立園模紋花壇

圖16 李濟深故居前院植物景觀
近代嶺南鄉村名人宅園在西風東漸形勢下,從早期小范圍應用西方裝飾元素,發展到整體中西合璧,乃至完全西化。但始終保持不變的是其對傳統文化的繼承,園主仍深受身份階層和家族觀念以及禮制等傳統文化觀念的影響。因此,外來文化與社會變革僅能影響到宅園表層的物質形態,此乃外部環境與園主內在傳統觀念博弈的結果,具有獨特的時代魅力與歷史價值。近代嶺南鄉村名人宅園是鄉村景觀遺產的重要組成部分,挖掘其中西合璧的特征及背后的生成邏輯,不僅有利于加強人們對其價值的認知,更有利于加強對其保護、傳承與利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