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蔓婷,楊田華
(樂山師范學院 文學與新聞學院,四川 樂山 614000)
在全球化背景下的現代中國,傳統文化的保護和振興逐漸成為時代主題之一,漢族傳統服飾文化的復興便是其中重要的組成部分。四川省涼山彝族自治州木里藏族自治縣項腳蒙古族鄉項腳村是一個土著漢族村落,該支漢族屬明朝后裔,至今仍身著具有明清服飾特征的衣服,對傳統漢服研究具有重要意義,被稱為“當代漢服的活化石”。項腳村漢族在與周邊民族的長期交往互動中,其服飾既堅守了漢文化的特質,又融合了其他民族服飾文化的因子,形成了一種獨特的服飾文化。學界對于服飾文化融合的研究已較為豐富,有的側重于挖掘少數民族服飾文化的融合與變遷歷程[1],有的側重探索民族服飾元素融入現代服裝設計的路徑與方法[2],而對我國當代主體民族漢族融合吸收少數民族服飾文化的研究則較為少見。吳建勤先生曾對西南民族地區“孤島漢族”服飾與周圍民族服飾的融合進行研究,并援引了項腳村漢族服飾進行例證,但缺乏更具體的描述與分析。[3]本文立足于深入細致的田野調查,詳細考察項腳村漢族傳統服飾的款式、工藝以及文化內涵,剖析當地漢服文化與周邊彝、苗、蒙、藏等少數民族服飾的交流融合,并對這一文化交融現象展開理論分析與思考,以期對當代中國的漢服復興運動帶來一些啟示,也能夠對中華傳統文化的傳承提供一些借鑒和參考。
木里藏族自治縣境內重巒疊嶂,河流環繞,屬于典型的高山、山原、峽谷交錯分布區域。藍勇先生認為:“移民的趨利性使自然條件優越的平原、丘陵、平壩成為移民首選的遷入地?!盵4]而項腳村位于風景優美的平壩地區,高山環繞的富饒河谷不失為一個好的居住選擇。三座懸崖絕壁形成的關門山仿佛是一道關卡,將項腳壩子同外界隔開。相對封閉的環境使項腳村成為一座“孤島”,也令項腳村傳統漢服在很大程度上保留了入遷時期的特色。
項腳村東臨鹽源大坡蒙古族鄉,南接芽祖、列瓦兩鄉,西連博凹鄉,北倚白雕苗族鄉。全村有6個小組,9個自然村。[5]項腳村是一個民族成分復雜的區域,包括蒙古、藏、漢、彝、苗、回、白等7個民族。再加上項腳村地處河谷地區,當地土著居民為了確保耕地面積“圍地而居”,形成了“混雜居住”的格局,使得各民族在有限的空間內交錯居住在一起,鄰里之間距離很近,交流也隨之增加,各民族之間的文化融合也成為必然。[6]因環境的閉塞和民族構成的多元,項腳村漢族在傳承本民族服飾的同時,不斷吸取當地其他民族服飾文化的因子,因而在經過歷史變遷后展示出豐富多彩的多民族融合的文化特色。
項腳村漢族的來源,目前還有爭議。據涼山州文管部門考證,項腳村漢人屬于明朝漢族移民的后裔。又據1995年《木里縣志》記載,當地漢族是一百多年前,因不堪忍受地主盤剝和匪徒劫掠之苦,從冕寧、鹽源、西昌和甘孜州九龍等地遷入的。項腳村現存的《宋氏宗譜》和《郭氏宗支》中記載,宋氏和郭氏的祖先于光緒二十年,遷徙到四川建南道寧遠府鹽源縣木里司上麥地。另據郭氏后人口述,當時由于各民族混居,民族之間矛盾糾紛不斷,再加上漢族屬于外來民族,難以立足,故又遷往更為偏僻的木里縣項腳村。因此可以大致推斷,項腳漢族于明清社會動蕩時期遷入本地,由于人口較少,在各民族的包圍之中處于較為“孤立”的地位,是一種弱勢文化,因而服飾文化受當地少數民族影響較大。
1.服飾款式
(1)包頭。包頭也被當地人稱為“包帕子”。項腳漢族無論男女老少皆包黑色帕子。包頭頂呈中空狀,布幅的長度和寬度不一,故纏繞成型的大小也不同。包頭層層疊疊纏繞,錯落有致,帕子正面看像“人”字,顯得十分別致。據當地人講述,以前用作包頭的布料都是當地居民手工織成的土布,再進行手工染制成黑色。但現在由于老一輩手藝人的去世,再加上交通便利,人們大都直接從市場購買。現在當地很多年輕人已經不會纏繞包頭,只能靠年老的長輩纏好后再進行佩戴。同時,筆者也發現當地相鄰的彝族和蒙古族同胞也都佩戴包頭,這不禁讓人疑惑包頭這種服飾究竟是項腳漢族自古就沿襲下來的,還是效仿周邊少數民族而來。清代葉夢珠《閱世編》卷八中有這樣一段記載:“今世所稱包頭,意即古之纏頭也。古或以錦為之。前朝冬用烏綾,夏用烏紗,每幅約二寸,長倍之。”[5]因而筆者推測項腳漢族的包頭是承襲了漢民族傳統的形制。(見圖1)
(2)長袍。長袍由黑色和藏青色布料拼接而成,形制為立領右襟,衣長至小腿肚,兩側都有小開叉,長袍前右邊有兩個盤扣,領子下方、門襟直縫和衣擺都進行了包邊工藝。從領底弧線處到胸前門襟、兩肩和后背上半部分都繡有彩色花紋,袖子中部和袖口同樣也繡有素色圖案。項腳傳統漢服長袍與清代漢族服飾頗為相似。(見圖2)

圖1 包頭

圖2 長袍
(3)圍裙。圍裙又稱圍腰,長度稍長于長袍。圍裙兩邊用銀鏈連接,掛在頸項上。銀鏈與圍裙的接口處綴以銀器雕琢而成的花朵或者動物。圍裙形狀呈“凸”字形,底布以黑色或者深藍色為主色,鑲飾繡花和多層花邊,裝飾色彩和圖案有著鮮明的年齡區分。青少年的藏藍色底彩色花紋的圍裙十分明艷,顯示出青春與朝氣,中老年人的黑底素色圍裙則凸顯了寧靜與雅致。(見圖3、圖4)

圖3 年輕人的圍裙

圖4 老年人的圍裙
(4)腰帶。項腳漢族男子服飾的腰帶極具特色,具有濃郁的蒙古族和藏族風格。男子腰帶分為兩種款式:一種為年輕人佩戴,材料為紅色機織綢布,顏色為大紅色;另一種為年長者佩戴,用牦牛毛或者羊毛紡成線,再用當地傳統的紡織機器手工織成,主色調為紅色,輔以各色彩線。后者的制作工藝和形式,與當地藏族手工紡織的“花腰帶”非常相似,都是制作人根據自己的喜好搭配色彩,在主色為紅色的布上織上一條一條類似于彩虹的圖案,同時腰帶兩側都垂有彩色的絲線。腰帶的纏繞方法都是將腰帶從腰后同時向腰兩邊纏繞,腰前后都成X形相交叉,腰帶一圈圈的纏繞到接近絲線流蘇,最后將剩余的腰帶塞入纏好的腰帶里,只留彩虹色的絲線垂于腰前。(見圖5)

圖5 男子腰帶

圖6 花鞋
(5)鞋子。項腳漢族女子沒有纏足的習俗,多穿圓頭的繡花鞋。刺繡圖案多取材于自然界的花草。[7]在制作鞋子之前,項腳漢族女子通常在硬紙上畫好花紋,剪下來貼在鞋面上,再進行刺繡。鞋頭繡有一個大花紋襯以幾個小花紋,然后順著鞋面兩側輔以小花和莖葉。鞋面刺繡圖案樣式繁多、色彩鮮艷,造型生動。(見圖6)
(6)其他配飾。銀飾是項腳村傳統漢服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項腳漢族女子不論盛裝還是日常穿著都有戴銀的習慣,主要有耳飾、手飾和胸飾三大類。銀耳墜是在耳環的基礎上改良而來,由耳環和墜飾兩部分組成。筆者在當地看到的一對耳墜,耳環部分為鏤空花草圖案,墜飾呈倒水滴形狀,銀片上面鐫刻有花朵草葉紋路,自上而下,渾然一體,體現了項腳漢族耳飾制作的高超技術。項腳漢族女子佩戴銀手鐲,手鐲呈環形狀,僅有一圈,成對打制,也可單獨佩戴。手鐲主要有兩種款式,一種為扁面封口銀手鐲,手鐲表面刻有簡潔的花草圖案,圓環狀封口,但在佩戴處有伸縮套,人們可以根據手腕的粗細調整手鐲的大小,非常方便。另一種為圓形絞絲銀手鐲,手鐲形如麻花,也似繩索,由銀條扭成,由于只有質地比較純正的銀子才可以加工成絞絲,所以絞絲銀鐲也是當地富裕人家的必備首飾。項腳漢族的胸飾指的是與圍裙裙頭兩端相連接,掛在頸項上的銀鏈。圍裙裙頭兩端通常為蝴蝶或動物鏤空形狀的小銀塊,銀鏈端則為有花草紋的鏤空或者圓形扁銀片,兩端通過圓環狀銀圈相連接,連接處為閉口,佩戴時直接套頭掛頸。[6](見圖7、圖8)

圖7 耳飾

圖8 胸飾
2.工藝概貌
服飾工藝除了傳統的縫制和手工,還包括刺繡、印花、磨花等,尤以刺繡和挑花兩大工藝獨樹一幟。
(1)刺繡。刺繡是一門重要的服飾工藝,在項腳傳統漢服上使用得十分廣泛。刺繡主要位于門襟、后肩、圍裙、鞋子以及鞋墊處,以“扎、滾、切”三種針法為主。扎針又叫作“勒針”,是一種加深所繡物逼真度的針法,它不能單獨進行使用,多用于繡鳥足爪。滾針繡主要用于繡花朵的葉脈與樹藤,分為兩類,不露針腳的當地人稱“葉藏滾”,稀疏顯現針腳的稱“量滾”。這種針法能夠很好的體現出所繡制物象的自然形態。切針繡俗稱“切子”“針切”,是刺繡中針腳最短、用線最粗的一種針法,繡出的效果就像一條虛線,適宜繡制蝴蝶翅翼以及樹葉脈絡,或者對花瓣進行裝飾。各種針法配合繡成各類圖紋,色彩鮮艷、工藝精巧、活靈活現。[8](見圖9)
(2)挑花。挑花也被稱為“十字挑花”,屬于抽花工藝,裝飾性非常強。項腳漢族在黑色或藏青色棉布或麻布上,按照世代相傳的紋樣樣板,用白色棉線為紋線骨架,輔以彩色絲線的十字交叉針法,挑出許多很小的斜“x”字,并以此為基本單位構成各種圖案。[9]挑花主要分布在圍裙、袖子與褲腿處。圍裙上的挑花以獨幅式構圖為主,像是一幅獨立且完整的畫,更能顯示紋樣的藝術性。圍裙上的挑花紋樣構圖比較靈活自由,受空間輪廓和圖案對稱的限制較小。比如桃子樹圖案就突破了空間的限制,桃子的大小和位置亦不受約束,圖案風格不拘。而花籃圖案就是由一個抽象的花籃和一些花朵莖葉或桃子組成,造型自然完整。袖子與褲腿處的挑花主要為連續式構圖。連續式構圖是以一個紋飾為單位,向不同的方向有規律的復制排列組成,分為二方連續式和四方連續式兩種,而以二方連續式為主,是由一個或一組單元紋樣順著一條直線不斷延伸、重復排列,形成長條狀的幾何圖案形式。主要圖案有蝴蝶、桃子、花朵等。桃子圖案就以二方連續式向左右兩邊不斷重復,形成長條狀。蝴蝶和花朵通常抽象為一個整體圖案,不斷向左右反復循環。構圖方式雖然樸素簡潔,但裝飾性極強??傊椖_漢族挑花針腳疏密有致,圖案動靜相宜,從日常生活的花鳥蟲魚中提煉概括再經過夸張處理,從而使整個繡品簡練而又傳神,形態優美卻又樸素雅致,具有濃郁的民族特色。[9](見圖10)

圖9 后肩刺繡

圖10 褲腿挑花
1.女性服飾
項腳村漢族女子的典型裝扮是:留長辮,頭上包帕子,身著由黑色和藏藍色拼接而成的立領右襟長袍,胸前圍上掛頸“凸”字形滿襟圍裙,腳踩繡花鞋。長袍的肩部通常用切花與花布組成托肩,胸前輔以繡花進行點綴,有的為一圈,有的則成團狀或者塊狀。袖子以藍色面料為底布,袖口和手肘處各拼接一塊挑花手藝的素色布料,相連處進行了包邊處理。圍裙的裙頭以紅、粉紅、黃、綠、藍等各色絲線搭配繡成各色花紋,裙頭繡花下方則用藍布扎成蝴蝶的形狀,圍裙的其他部分包括后腰系帶則采用素色挑花工藝。整條圍裙作為項腳傳統漢服的重要組成部分,色彩明艷,濃淡相宜,圖案生動傳神。
項腳漢族女子下穿直筒長褲,在褲腳處繡有十字挑花,褲腿的制作工藝和袖子相同。女性服飾的圖案花紋大都取材自于自然界,以喜鵲、石榴、花朵、藤蔓等動植物為主,圖案抽象,極具象征意義,如石榴多籽,意味著多子多福,喜鵲也有好運到來之意。這些動植物圖案經過一代一代項腳漢族女子的創作與提煉,在保留自身神韻的同時,幻化成了豐富多變的抽象圖形和幾何圖案,為服飾增添了別樣的美感與魅力,傳達出項腳漢族女子對于美好生活的向往之情。
2.男性服飾
項腳男性頭頂中空包頭,穿藏藍色右襟長衫和對襟短衫,外套一件黑色馬褂或者羊皮褂,腰上拴著紅色腰帶,下穿黑色直筒長褲,腳踩棉麻制成的手工千層布鞋。男子服飾并無太多圖案和花樣。值得注意的是,當地男性較少穿傳統漢服。究其原因主要有兩個方面:一方面村里的男性充當著和外界交流的主要角色,隨著視野的開闊,他們的思想逐漸發生改變,對新事物的接受度慢慢提高,不再滿足于傳統服飾單一的樣式。并且相較于長袍馬褂,現代服飾更為輕便舒適,適合勞作與日常生活。另一方面,現代服飾作為一種強勢的文化,村里的男性在與外界社會交往時如果仍穿著傳統服飾,很容易招致別人異樣的眼光,而與外界人群產生一種隔閡。為了打破這種“我族”和“他族”的界限,項腳漢族男子通過穿著現代服飾以顯示與外界的共同性,從而達到更好的社會交際目的。(見圖11)

圖11 項腳漢族男子著裝
項腳漢族服飾體現出鮮明的年齡區分特點,而圖案和色彩是劃分年齡界限的主要方式。年輕婦女服裝色彩絢麗、熱情奔放,使用正紅、粉色、黃色、紫色、綠色等亮色繡花,圍裙裙頭甚至拼接有明黃色的布料,挑花繡線中也會加入彩色繡線,繡花鞋也有使用暗紅色的底布。服飾圖案多為桃子、石榴、花朵、鳥等,還有一些不知名的植物莖葉和抽象的幾何圖案,含蓄又大方,表達了青年女子的美好祈愿。中年婦女的服飾圖案則較為簡單,色彩也比較素雅,刺繡和挑花結合,紋樣疏密有致,變化均衡,排列整齊。老年婦女的服飾繡花圖案較少,色彩也偏向沉悶,主要以大面積的白色挑花圖案為主,更顯沉穩持重。這種變化主要是由于隨著年紀的增長,女性的審美情趣也隨之變化,同時由于年紀的增長,女性所擔任的角色會有所轉換,鮮艷的顏色和復雜的花紋已不再,沉穩的顏色更顯可靠,讓人信賴。
項腳村漢族的婚服很有特色。新娘服上的吉祥圖案運用十分廣泛,甚至達到了“圖必有意,意必吉祥”程度。喜鵲報喜,花瓶意味著平安,石榴多籽實,象征多子多孫,桃子則意味著吉祥、長壽。服飾上多重組合的吉祥圖案,承載著新嫁娘向往幸福美好生活的美好愿望。在婚禮上新娘會蓋上自己親手繡制的紅色繡花蓋頭,圍裙上的吉祥圖案也都是成雙成對,一對鳥兒在花叢中相互嬉戲,寓意著鸞鳳和鳴、夫妻恩愛、幸福和睦。但遺憾的是現在的項腳漢族人多舉辦現代婚禮,穿著當地傳統婚服舉行的婚禮已經越來越少了。
從服飾總體風格來看,項腳村傳統漢服更像是隱逸在深山的“少數民族”。這是因為其服飾文化在發展過程中,受到了周邊少數民族的影響,體現出濃厚的文化融合的趨勢。
項腳漢族對彝族服飾元素的融合吸收,集中體現在“擦爾瓦”的使用上。擦爾瓦是涼山彝族男女常用的一種羊毛披衫,是涼山彝族的典型服飾。它無領無袖,長至膝下,形狀和斗篷相似。顏色有白、灰、青等色,上部用羊毛繩縮口,下部綴有長達0.33米左右的旒須。傳統的擦爾瓦都是純羊毛手工制成,有良好的保溫和避水性。由于大小涼山地勢險峻、氣候多變、溫差較大,因而彝族人的擦爾瓦從不離身,白天外披擋風寒,夜晚當被子,雨天避雨,一披多用、方便實用。擦爾瓦被項腳漢族吸收借鑒,如今漢族人外出,擦爾瓦是必不可少的裝備,且款式和型制與彝族擦爾瓦一模一樣。[10]這既體現出項腳漢族對當地自然環境和氣候的積極適應,也體現出漢族對彝族服飾文化的主動吸收與借鑒。(見圖12)
木里苗族與漢族女性的服飾中,衣領領口、肩部和袖口等處,都有不同色布拼接的鑲縫工藝,并繡有色彩艷麗的花草圖案。項腳漢族與苗族的刺繡工藝極為相似,體現出前者對后者的借鑒與吸收。二者配色手法相近,在色彩的運用上極為大膽,將低純度的底布和高純度的繡花相搭配,形成強烈的對比?;y多取材于自然界的花草鳥獸,并在此基礎上進行高度的抽象概括,更具寫意色彩。同時漢族與苗族對這些圖案意義的詮釋也大體相似,如石榴意味著多子多福,桃子意味著長壽吉祥、夫妻團圓。這些具有明顯象征意義的紋樣,表現了不同民族人們對美好生活的共同向往與追求。這樣獨樹一幟的裝飾風格卻如出一轍,色彩對比鮮明,圖案花紋相近,是漢族和苗族服飾文化交流融合的典型例證。(見圖13)
項腳漢族與蒙古族女性的上衣皆為右衽立領衫,只是顏色和衣長有區別,蒙古族女性穿色彩鮮艷明麗的短衫,而漢族女性則著青黑色的長衫,體現出項腳漢族不同于蒙古族的內斂沉靜性格。至于下裝,項腳漢族女性穿著便于勞作的直筒長褲,而木里蒙古族女性則穿著藏藍色或者綠色即踝百褶裙長裙。另外,兩族女性都會在胸前圍上滿襟大圍裙,區別在于漢族圍裙長至小腿肚,蒙古族則僅到胯部,而兩者的制作工藝、圖案、花紋則大體相似。這是兩個民族在漫長的歷史過程中文化交流與融合的必然結果。(見圖14)
木里藏族服飾與項腳傳統漢服的融合主要體現在腰帶上。藏式手工紡織腰帶一般選用牦牛絨毛或羊毛紡成毛線,輔以棉線和絲線,用織布機手工紡織而成。由于受到材料和工藝的影響,一般只能織出等距的直線,再輔以彩色棉線和絲線,織成簡單的圖案。項腳漢族吸收借鑒了藏式手工紡織腰帶工藝,織成彩色花腰帶,多為漢族中老年男子佩戴。項腳漢族的彩色花腰帶和木里藏式手工紡織腰帶,在材料和工藝上都極為相似。(見圖15)

圖12 擦爾瓦

圖13 桃子圖案

圖14 項腳蒙古族服飾

圖15 藏族腰帶
綜合而言,項腳漢族在與周邊民族的交往過程中,一邊眷守著自己古老的服飾文化,一邊也不可避免的受到當地少數民族服飾文化的影響。一般說來,文化的交流與融合往往是雙向的借鑒與吸收的過程,但由于項腳當地文化多元,彝、苗、蒙、藏等民族的服飾文化相較而言屬于強勢文化,而項腳漢族屬于人口較少的外來移民,因而其服飾文化更易受到其他民族的影響。
在漫長的歷史長河中,項腳漢族服飾不斷汲取周邊少數民族服飾元素,最終呈現出極具特色的多元文化融合的服飾風格。這一服飾文化的融合現象,給予我們多種啟示和思考。
文化的包容性即求同存異和兼收并蓄,求同存異就是能與其他民族的文化和睦相處,兼收并蓄就是能在文化交流中吸收、借鑒其他民族文化的積極成分。一種文化如果具有強大的包容性,將有利于各民族文化在和睦的關系中交流,增強對自身文化的認同和對其他民族文化的理解。項腳村漢族在周邊少數民族的包圍之中,經過一系列的自我調適,汲取并融合了周邊民族服飾文化因子,將漢服文化逐漸“本土化”,形成了一種新的服飾文化模式。而同樣在清代遷入貴州九溪的徐、劉、李姓漢族,卻深受安順屯堡文化的影響,服飾受到同化,最終承襲了屯堡服飾。[11]項腳村漢族服飾文化與貴州安順清代移民文化形成了一種鮮明的對照。這主要得益于項腳村漢服文化強大的包容性。在面對外界服飾文化的沖擊時,項腳漢族并沒有因循守舊,也不曲意逢迎,更沒有強烈拒絕他族文化,而是積極尋找與周邊彝、苗、蒙、藏等民族服飾文化的共通性,兼容并包、求同存異,最終讓周邊民族服飾文化的因子與漢服文化和諧共存,也為本民族服飾文化的生存和發展提供了契機。如今的項腳傳統漢服更像是“少數民族”服飾,這樣強大的包容性值得任何一個民族去學習。
和諧意味著多樣性,單一則不能稱之為和諧。多種文化的和諧相處與共同發展,才能構成作為整體性存在的文化共同體。項腳村由于封閉的孤島地形和復雜的民族成分,在經過和周邊民族的長期共同生活后,其傳統服飾受到了他族服飾文化因素的影響,在與之和諧共存中悄然發生了變異。木里項腳漢族傳統漢服并不僅僅是傳統意義上的漢族服飾,它更像是一種多元化民族服飾的集中展示,在它的身上,我們既可以看到周邊彝、苗、蒙、藏等民族服飾文化的影子,又能窺見明清漢族傳統服飾的形貌?,F如今項腳村漢服以一種新的風貌呈現于世人眼前,這樣獨特而又多元并包的服飾文化,為研究中國服飾文化多元性的形成過程提供了一個典型的案例。
文化的統一性是指不同文化之間相互交流、借鑒、吸收、融合的過程,從而呈現出一種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和諧狀態。多樣性和統一性是對立且辯證統一的,統一性是包含多樣化的統一,多樣性是蘊含統一性的多樣。由于項腳地區特殊的民族成分和地理區域,成為了各種文化交融的“大容器”,而項腳漢族作為一個特殊的具有孤島性質的民族,它在與周邊民族的交往、碰撞與沖突中,不僅沒有被異族文化所吞沒同化,反而進行了傳承、發展與創新,在文化交流中彰顯了漢文化的獨特性。并且無論如何變遷,漢文化在各種民族文化中仍舊占據主導地位。歷史的車輪滾滾向前,項腳村傳統漢服堅守本民族漢服文化,并在此基礎上吸取和借鑒他族服飾文化因子,加以發展和創新,將多元的民族文化與傳統漢服統一在一起,讓項腳村漢服文化呈現出全新而又統一的面貌。
值得注意的是,自2006年木里縣項腳村實現村組通車,打開了一條對外交流的渠道以來,方便而新潮的現代服飾涌入了封閉的山村,傳統服飾受到了強烈沖擊,部分服裝的形制也受到了現代服飾的影響?,F如今項腳村漢族男子已很少穿著傳統漢服,只有老人和部分婦女還繼續穿著傳統漢服,但也大多是在重大儀式場合以及節日時穿著。并且項腳漢族傳統服飾的制作工藝也已經失傳,村落里最后一臺傳統木質紡織機也在不久前腐朽倒塌。這不禁讓人思考當現代文明的列車呼嘯駛來時,項腳村傳統漢服的生命力還能維持多久?[12]
服飾是一個民族身份的外在象征,也是文化變遷的重要指南。從一個民族服飾文化的演變中,我們能夠清晰地看出社會生活變遷的軌跡以及民族文化交融的生動畫面。通過考察項腳村漢族服飾的變遷,我們可以看到,當地漢服不斷與周邊彝族、苗族、蒙古族、藏族等民族服飾文化發生互動與融合,并且不斷適應社會生產生活的需要,從而形成了今天別具一格的服飾風貌。而反觀當前中國各地開展的漢服運動,許多人都堅持“復原”的準則,依照古籍、古畫或考古等資料,原樣照搬古人的穿著,試圖恢復數百年前漢服的面貌。兩相對照,我們不禁要問:如果漢服是一成不變的博物館陳列物,那么漢服復興運動還有什么實際的意義?服飾文化如果不能適應現實生活的需求,那么在當代還有什么留存的必要?筆者認為,漢服文化雖然有著深厚的歷史淵源與文化積淀,但并非禁止不動的博物館陳列物,而應隨著歷史的演變與社會的變遷而不斷發展,從而讓更多的人接受并樂于穿著。就如同項腳村傳統漢服文化的變遷,因為沒有固守最初的服飾風貌,而是積極與周邊民族服飾文化進行交流融合,從而呈現出目前特色鮮明又多元并包的獨特風貌。這為我們理解漢族服飾文化的多樣性形成過程提供了一個典型案例,也啟發我們從另一個角度思考當前中國的漢服復興運動以及中華傳統文化的傳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