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中奔跑的馬

秋風辭

秋風劈開斷頭崖，紅巖寺的秋意

順著豁口泄了出來

因為山高，這里的谷物熟得晚

因為水遠，這里的瓜果熟得慢

秋風掃蕩延遲的秋意

遞給山外的我，無緣無故的心痛

像米粒卡在心窩。卡在佝僂的背簍中

卡在脈絡疼痛的勞傷中

秋風劈開群山

把因成熟而低頭的谷物推給遠方的我們

在膨脹的雨水中讀懂另一種謙卑

虎丘

微風拂過大山。枝葉一動

天下事不過是一夜間的搖曳

大風吹過平原，一株孤立的麥子沒聽見

一個二十六年沒說話的人

眼眶內一片空洞。一張紙蓋滿印章

裱裝提前，落款推后

風正吹

所以你有你的河南，他有他的山西

我有我的湖北。專屬地域

通常躲著有脾氣的老虎

你虎游平原，他虎跳黃河

這是你們的福氣。福氣是及時雨

而我。在深山，草木不動，我不動

夜色中奔跑的馬

在夜里，哭聲是一枚鋼針

窗外薄薄的涼意是一堆棉花

而我是一個深度失眠者

在暗室的一角，枯坐

可能我剛練習過穿墻術，或者

我已經從自己身體里面出去走了一圈

我聽見哭聲紛踏而至

鋼針在游走，無縫不入

總是插在這個疾病纏身的夜晚

而從遠方回來的人

在夜間沉睡，睡成一地秋意

每一粒谷物都在穗子上張開討債的嘴巴

有多少張泛黃的臉需要眷顧

在八月的夜晚

就能看見多少個伸開的口袋

而我。在異鄉深度失眠

我的哭聲灑落在奔跑的馬背上

只有一枚落葉作為回音從窗外飄進來

霧中

一只麻雀，倒臥在檐下

凝望著生銹的彈弓

發聲，歌唱

黃昏——

逼面而來的群山，有人從霧中閃出

暮晚

薄暮輕掩一碗陡峭的稀粥

鳥掠過

薄暮和稀粥同時裂開

我在裂縫里看見很多張臉

來自鄉下

腳底攜帶黃泥

遺棄的谷物在黃泥中行走安穩

落地即是成家

在一碗稀粥里我羞愧于自己已經發福的臉

而飛鳥投入暮色

沙啞的鳴叫聲來自喉嚨里一粒種子的擠壓

流水緩慢

流水從霜降日開始緩慢

如匹練翻卷，馱著清溪路的燈火、人影

馱著萬年山的落葉、凍僵的炊煙

緩緩后退

一路擊穿牌坊灣、車峰坪、后坪

水的響聲逐漸變細變硬

抵達紅巖寺，流水緩慢，勾勒出鈍角

在晶瑩的冰片和冰柱，紋路蔓延

裂縫里的人們追云趕月

低頭。是因為秋風一再撩撥

秋風一再撩撥

谷物低頭，果實低頭

秋風如鐮，填滿糧倉

填滿失望和蒼涼的冬天

一片輕如棉絮的蘆葦的低頭

秋風一再撩撥

大雁橫掠天空低頭

落葉向著湖水低頭

她在昏黃的燈下低頭

納一雙棉布鞋

我在遠方游蕩

一遍遍在腦海里

反映故鄉秋天的模樣

在一封家書中曰：歸期，將近！

而秋風不分疆域

風中低頭的物什順從自身的命理

秋風一再撩撥

咳嗽逼我彎腰低頭

邊痛飲秋風邊安慰自己是個糊涂人

夜空

夜空是個倒扣的火盆

黑乎乎的是燃燒未盡的木炭

那些灰已經看不見了

倒扣著灑向荒蕪的人間

當我獨自走過漫長的黑夜

那些大大小小的水坑

像一個個玻璃蓋

湖水痙攣，河水抽搐

剛剛淹沒到我的腳踝的水洼

水面裂開，像枝狀樣的閃電

夜空收縮在水里

站在夜空之下的任何弧度上

風始終無法超越孤獨

也不能驅散憂傷

當我向夜空揮揮手便有鉆心的疼

掠過指尖——

那一刻，夜空倒扣我無處可逃

木炭燃燒，冒著火星子的是要掉下來的星星

疾步而過的深夜人，是大口喘氣的流星

還鄉錄

西風枯瘦，不能填滿空空的胸腔

閏九月，一程返鄉的路

車前子、狗尾草、苦郎頭重新返黃一次

行囊干癟，把路途推向蒼茫

而少年丟失了鐵環，一頭撞破了青春

哦，少年

哦，青春的圈套

著青衫的我，正躊躇在深南大道

任由車流和燈火裝點我的寂寞

也蕩盡我的余生

馭馬鞭藏于腋下，抽打著第一根肋骨

抽打著遠去的火車

抽打著擁擠在站臺的指示牌

在一杯夤夜私奔的酒里虛構

虛構一座療養院，讓寵物進去鐵環出來

讓落葉進去白云出來

讓閏九月的火車進去，兩條鐵軌出來

西風陡峭，剝削著異鄉那消瘦的面頰

每一次停頓，就是一個漏洞百出的刻度

芭蕉樹下聽秋雨

雷聲滾過行將凋落的枝葉

葉脈里面有滾動的浪花

我能看見

因為我一直在退，退

退到邊緣

雷聲在我的邊緣已經疲憊

雨點依舊親切

是伴我臨風飲酒的搖滾

我對秋天懷有深深的歉意

背簍已經壓彎了壞脾氣

允許我繼續以退的姿態晃蕩

雷聲滾過山巒

雨水敲打四野

請將我采摘

以免我從芭蕉樹上剝離，癱在地上

如果獨留我裝模作樣會勒緊荒涼

淪陷

柳條下垂，有收割者的肅穆

街道在秋意中發抖

一端抵向繁華的終極

一端抵向蒼涼的內核

大地為了抹平行人的憤怒

突兀地亮出利器

唯有護城河里的水拼湊著破碎片段

漩渦里有一桌晚餐

怎么能說我的鄰居忽然走了

逃離街道的人并不傷心

看著一條街道慢慢延長

對峙著我的成長

而我終將老去，深秋的涼意

如一塊石頭卡在喉嚨

風吹皺云朵，我的皺紋

這曾令我淪陷的街道并不是我歸宿

飄在途中，飄在半空

我和我的骨頭愛欲掙扎

已無愿祈禱：

別讓我飄，請用引力，讓我墜落鄉下。

（田曉隱，有文學作品發表于《詩刊》《星星》詩刊、《詩歌月刊》《揚子江詩刊》《詩潮》《西部》《草堂》《紅豆》等刊物。作品入選《中國年度詩歌》《中國詩歌排行榜》等年度選本。）

編輯：耿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