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文

五方坐地,一曲清韻,一縷茶香,加上有唱、有白、有情的韻文,四川揚琴以其藝術形式和歷史文化底蘊,自2008年就入選第二批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四川揚琴表演藝術家、中國曲藝牡丹獎新人獎得主唐瑜蔓一直在用她的藝術實踐賦予這門傳統(tǒng)藝術以新的活力。
曲徑通幽居。穹頂通透,天光直瀉,墻邊有連廊,廊上有花窗,斜坡頂、薄封檐端整別致,翠竹掩映,朱紅漆柱、牡丹屏風鮮艷耀眼,典型的成都老茶館元素在這大樓之內、高空之中匯集。這是成都世紀城天堂洲際大飯店的“青亭”茶廊,在這里見到了揚琴青年表演藝術家,唐瑜蔓。眼前的她,從容和煦,感覺某種古典風致與現(xiàn)代風尚的和諧統(tǒng)一正在這個空間發(fā)生。

四川揚琴最適合在茶館里演唱。然而,除了“資格”老成都外,如今已鮮有人知。事實上,很多人對此要不聞所未聞,要不存有誤解——第一次聽到“四川揚琴”的人,大都和我一樣,會認為這只是件樂器。其實,四川揚琴是一種以揚琴為主要伴奏樂器的以唱為主、兼有說白的曲藝形式。因此,四川揚琴又稱“四川琴書”,其唱本近似戲劇臺本,雖近劇而非劇,特點是“坐地傳情”,不是以形體表演來完成劇本任務,而是用音樂來烘染描繪環(huán)境,用聲腔來塑造人物。五方坐地縱古今,清詞麗句競風流,是四川揚琴最大的魅力所在。
談到四川揚琴的魅力,唐瑜蔓滔滔不絕。她說:“四川揚琴是一門綜合的藝術。”表演時,多人分持揚琴、京胡、三弦、碗碗琴和鼓板,圍坐一起,即俗稱的“五方人”。“五方人”于四川揚琴而言,承載了太多。它不僅僅代表了這五件來自不同地域的各具特色的樂器,代表了操持這五件樂器的五位演員,也代表了生、旦、凈、末、丑五種角色,而這些角色的一顰一笑、喜怒哀樂都要在觀眾的耳朵中活靈活現(xiàn)地展現(xiàn)出來。“四川揚琴是根據(jù)人物性格定情發(fā)聲。”從人物的性格、身份、境遇、特定情節(jié)出發(fā),運用不同的發(fā)聲部位、共鳴腔體、音色變化、潤腔手法去表現(xiàn)人物性格、境遇、感情。“五方人”是五種聲音的融合,也是五個人情感的交匯。其中,揚琴作為骨架,講究的是唱奏合一,絲絲入扣,引人入勝。唐瑜蔓說,她一直要求自己的就是,讓自己的唱腔也能充當其中一種樂器,能低回婉轉也能慷慨悲歌,能蒼勁有力也能委婉動聽,時而高亢時而低沉,時而爽朗時而軟糯。
為了讓更多人能理解四川揚琴,唐瑜蔓在彈唱的基礎上,更凸顯了表演藝術,手眼身法,一舉一動,皆與人物心理律動緊緊相扣,這樣即使是聽不懂四川話的觀眾,也可以從表演中得以解讀,進而領略一曲的無盡妙處。此外,唐瑜蔓還提到了四川揚琴的唱詞之雅。除了以情動人,四川揚琴更是美的藝術,可以說,它以極美的形式表現(xiàn)了中國人最深刻的感情。“首先是音樂美。揚琴分大調和小調,大調大開大合,戲劇張力十足,而小調纏綿婉轉,就像我們常形容四川妹子的——‘乖哖嗲。然后就是唱詞美。跟別的曲藝不一樣,它文學的底蘊很深。幾百句唱詞全是詞,一韻到底,美極了!”
其實,揚琴最開始便是文人賢士的幽居樂事。“當時,請一個戲班子的錢只夠請揚琴五方中的一人。”時至今日,在老成都人的眼里,聽揚琴依舊代表著一種身份,一種地位,一種不一樣的生活狀態(tài);老成都話說“假斯文,聽揚琴”便是最生動的調侃。
老茶館里,臺上五方就位,演員全情投入,而這些傳承人水平的表演完全免費,臺下方桌竹椅蓋碗茶,賓客滿堂,津津有味地體味著揚琴的雅致,有的閉目和著節(jié)拍,時不時喝一口面前越泡越淡的茶……
人如草木,歲歲枯榮。“揚琴之前是沒有年輕人來聽的。對我們來說,最悲哀的就是,你能明顯感覺到,每過一個冬天,過了年之后再來表演,臺下聽你演出的人就少了一波。不過慶幸的是,近幾年來,也有越來越多的年輕面孔出現(xiàn)。”
作為國家級非遺四川揚琴的傳承人,唐瑜蔓最強調就是要弘揚中國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讓四川揚琴藝術“走出去、傳下去”。唐瑜蔓堅持,屬于四川揚琴的觀眾是需要認真培育的,特別是對于青少年群體,應當有更直接的方式傳達出屬于揚琴藝術的美。這一切要從認識、欣賞開始。于是她頻繁走入校園,通過講座導賞、現(xiàn)場演示,為許多青少年人打開揚琴世界的大門。除了推廣,唐瑜蔓常年致力于兒童及青少年曲藝教育,并取得可喜成績。2013年起四川揚琴教學引入成都市中小學普及教育,組建四川揚琴少兒小樂隊,進行四川揚琴非遺傳承教學,成績卓著;2015年8月帶領學生以四川揚琴《春夜喜雨》參加第七屆全國少兒曲藝大賽四川賽區(qū)選拔賽暨第三屆四川省少兒曲藝大賽,獲園丁獎;2016年8月領學生以四川揚琴《春夜喜雨》參加CCTV中藝盛典全國藝術精英爭霸賽,獲得特金獎、優(yōu)秀指導教師獎;2017年8月領學生以四川揚琴《秋江船歌》參加第八屆全國少兒曲藝大賽四川賽區(qū)選拔賽暨第四屆四川省少兒曲藝大賽獲一等獎、園丁獎等,不一而足。

“你猜一下,今天依舊活躍在四川揚琴一線表演舞臺的藝術家平均年齡是多少。是60歲。你能想象嗎?我的師父劉時燕老師,已近80歲,還經常上臺演出,但你光聽聲音,是絕對聽不出來的,嗓音清亮,精氣神一點沒變。”唐瑜蔓耳聞目見前輩老先生們的精益求精、勤勉不輟,在他們這里,“畢一生,盡一事”不是虛無的口號,而是生發(fā)于內心的認同和堅持。她因此不敢有懈怠,也不能有懈怠,主動創(chuàng)造讓年輕人走近傳統(tǒng)藝術的契機,同時傾心培養(yǎng)壯大新生力量,讓傳統(tǒng)藝術的師承代不乏人。
事實上,四川揚琴傳承到了唐瑜蔓這一輩,其實也才是“德派”四川揚琴的第三代。四川揚琴作為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歷史悠久,名家輩出,而唐瑜蔓更是師承四川揚琴前輩大家——“德派”表演藝術家劉時燕,學習“德派”四川揚琴女腔演唱,承襲了德派創(chuàng)始人李德才先生行腔流暢婉轉、華麗嫵媚、人物刻畫細膩的“德派”藝術風格,為四川揚琴這一傳統(tǒng)藝術再添風華。
在唐瑜蔓看來,她最大的責任是要將德派揚琴藝術好好地傳承下去。德才師爺?shù)膿P琴藝術有著“清雅應在京川上,德才分乎硯婉間”的美譽(硯:指程硯秋,婉:指魏婉卿,即魏長生),而著名文字學家杜道生曾為恩師劉時燕撰寫對聯(lián)“德音雅韻善才服,時雨春風嬌燕飛”,如今德派揚琴藝術能不能走向更遠的未來,就要看他們這些德派傳人能不能將老師的唱腔風格傳承好,將德派的表演風格運用到每一個人物中去,讓角色賦予德派藝術常青的生命。表演時,唐瑜蔓都是以德派藝術的唱腔風格演繹人物,這些人物立在舞臺上,往往是鮮活的、靈動的。
說到興起,唐瑜蔓給我展示,當場唱了幾段。雖然未曾披掛裝扮,但一字一句、一板一眼,功底盡顯,處處既在唱腔的規(guī)范里,又沉浸于曲目的情勢中,旦角的靈動婉轉便在幾十年如一日的潛心學習、精細練習中生長流動起來。
唐瑜蔓還是小孩子的時候,打揚琴有時候開心,有時候不高興。“我不彈咯。”唐瑜蔓偃旗息鼓。“為啥子喃?”老師問。“因為沒得觀眾。”“這時候我老師就把他女兒的布偶拿出來,擺起來,‘看,都不都是觀眾。”沒過一會兒,唐瑜蔓又停手了:“沒得水喝,我不彈。”老師的愛人又把榨好的果汁遞上去,“好嘛,那我彈。”

對唐瑜蔓來說,揚琴,既是兒時伴她成長的伙伴,更是帶她徜徉藝術天地的知音。可以說,在音樂的世界,她們已彼此不分,它是她表述心靈情感的另一種語言,而她也慶幸自己從事這份美好的事業(yè)。
唐瑜蔓是七個月就出生的早產兒,從小體弱,經常在頭上輸液,父母怕因此影響智力,便決定送她去學樂器。因為母親學的是小提琴,一開始便有意讓唐瑜蔓繼續(xù)自己的未竟之志,誰知去重慶市歌舞團拜訪小提琴老師卻不遇,反倒被建議,“要不你們學揚琴嘛。這個老師很厲害的,是歌舞團揚琴首席,而且揚琴在臺上都是坐最中間的。”就這樣,剛滿3歲的唐瑜蔓開始跟著著名揚琴演奏家、改革家劉紹勤和劉琪勤兄弟學習器樂揚琴演奏。
唐瑜蔓從小就展現(xiàn)出音樂上的天賦靈氣,早早地就擁有了輕松自如地游離于琴弦間的能力。“四歲多、五歲的時候,我去開始參加各種藝術人才比賽,每次都是金獎、一等獎,那時候別人一說起揚琴就是唐瑜蔓。”從中學時代起她就自發(fā)地進入了音樂的世界,天賦與熱情相互成就,不拘于揚琴,連聲樂、竹笛演奏、葫蘆絲演奏都有涉獵。
唐瑜蔓身上似乎總有用不完的精力和熱情。她會隨身攜帶一個筆記本,隨手記下生活里的吉光片羽,她學習不輟,新事物信手拈來。這或許可以解釋,為什么除了音樂上的不斷精進,唐瑜蔓的文化成績也很優(yōu)異。高考那一年,唐瑜蔓拿下520分,正好夠西南政法大學的分數(shù),但是提前批的四川音樂學院已經把唐瑜蔓的檔案調走,而當年四川音樂學院的招錄分數(shù)線是210分。進入川音之后,天賦能力很快被專業(yè)、系統(tǒng)的學習梳理,她的揚琴技法與理論修養(yǎng)在飛速提升,當然,以唐瑜蔓旺盛的學習力,她還有別的收獲,“用現(xiàn)在的話來說,別人都在談戀愛,我在搞樂器。”演奏多種樂器,使她獲益匪淺。每一種樂器都有自己的特點,有自己獨到的技巧,在逐漸掌握之后,她有意識地相互借用,這種互補,不僅有助于樂曲的表達,對樂器的技法拓展也有推進的作用。
回報很快到來;雖然唐瑜蔓對回報與否并不刻意,她更在意學習的過程。2003年,大學畢業(yè)的唐瑜蔓準備攻讀研究生,但被告知學校揚琴專業(yè)并沒有設立碩士點,她轉而開始找工作。那時,四川曲藝研究院在悅來茶館每周都有定點惠民演出,唐瑜蔓直接跑去問是否需要演員,然后便和工作人員約了時間到團里去考核。“到現(xiàn)在大家說起這個事情還會被逗樂,別人考試都是人到了就行,你是拉了一車樂器來。”各種樂器輪番上演了一遍后,面試結束,當時的徐麗橋(前中國歌劇舞劇院院長)團長當即就說:“下個星期一來排練嘛。”唐瑜蔓就直接進單位了。也是在這里,唐瑜蔓遇到了她的恩師劉時燕老師。“對我的專業(yè)發(fā)展,我?guī)煾敢恢奔挠枇撕芨叩钠谕ば闹笇А!背醭雒]的唐瑜蔓,在老藝術家們的傾囊相授中,獲得了別人從未有過的學習和實踐的機會。
天賦與努力彼此成全,學藝與演出相互照鑒,越來越多的目光集聚到唐瑜蔓身上,越來越耀眼的星光在她身上閃現(xiàn)。2014年,唐瑜蔓憑四川揚琴《活捉三郎》獲第八屆中國曲藝牡丹獎新人獎。
當下,大部分人習慣了看流量小花的情感故事;熱衷于八點檔的熱播劇;追捧八卦和口水評論。這早已不是傳統(tǒng)音樂的時代,也因此,如唐瑜蔓的揚琴傳承人之路并不好走。唐瑜蔓一路走來,以堅守傳承、以探索創(chuàng)新這門傳統(tǒng)藝術。她希望讓廣大觀眾,特別是年輕受眾感受到,四川揚琴是一門高雅的說唱藝術,能為我們今天的生活添彩,而并非過時的昨日黃花。
采訪結束已經到了下午5點鐘,天光還是透亮的,西斜的太陽與薄云疊在一起,昏黃里于是又摻進了些淡淡的紫粉色。雖是12月,陽光灑下,風里再沒有一點凜冽了,盡是溫和的暖意。唐瑜蔓就在這樣的光景里坐著,旁邊是從地面一直延伸至天頂?shù)哪举|鑲板,背后是綠竹掩映的壁畫,遠處承載精美擺件(大批出自景德鎮(zhèn)的純手工青花瓷瓶)的案幾,整個畫面?zhèn)鬟_出的溫和妥帖的底調。藝術不是空中樓閣,來不得半點浮躁和虛假,傳統(tǒng)如是,生活亦如是。悉心的保養(yǎng)和時光的浸染留下的溫潤,顯然是張牙舞爪的快餐娛樂和博人眼球的新新酒店所求之不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