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國十年(辛酉·1921年),我59歲。在保定的夏午詒來信邀我去過端陽節,同游蓮花池。這個池子是清末蓮池書院舊址,內有朱藤,十分茂盛。于是,我對花寫生了一張長幅。我在保定住了三天后回京。秋返湘潭,重陽到家,父母雙親都康健,心頗安慰。九月十五,良琨從北京發來電報說秉靈病重,于是我同春君立刻動身北行。等我們回到北京,秉靈的病已好轉。
臘月二十,寶珠生下男孩,取名良遲,號子長。這是寶珠的頭胎,也是我的第四子。那年寶珠20歲。春君擔心她年歲尚輕生子不善撫育,便接過來親自照料。她夜間專心護理,不辭辛勞,孩子餓了就抱到寶珠身邊喂乳,喂飽后再領去同睡。冬令夜長,一宵之間冒著寒威起身數次。這樣的費盡心力,愛如己出,真是世間少有,不但寶珠知恩,我亦感激不盡。
民國十一年(壬戌·1922年),我60歲。春,陳師曾來談:日本兩位著名畫家來信邀他帶著作品去參加東京府廳工藝館的“中日聯合繪畫展覽會”。他叫我預備幾幅畫作帶到日本去展覽出售。我在北京賣畫生涯本不甚好,有此機會當然樂于遵從,于是畫了幾幅山水和花鳥交他。

《荷花鴛鴦》齊白石
師曾走后,我送春君回到家鄉。幾天后我到長沙。此時已是四月初夏之時。初八那日,我在同族遜園家里見到次女阿梅,可憐四年不見她已憔悴得不成樣子。她自嫁給賓氏,同夫婿不很和睦,為逃避打罵時常住在娘家或娘家的同族親戚處。她有意回家來住,可我始終沒有答允。此番相見,有說不出的愁悶。為此我作詩兩首,其中有曰:
赤繩勿太堅,休誤此華年!
我婉勸她另謀出路,除此別無他法。
那時張仲飏已在省城,尚有舊友胡石庵、黎戩齋及楊度的胞弟重子(名鈞,能寫隸書)也在。我為他們作畫刻印,盤桓十來天后回到北京。
陳師曾帶去日本的畫作統統賣了出去,且賣價特別豐厚,花鳥畫每幅100元銀幣,而山水畫更貴,二尺長的紙賣到250元銀幣。這樣的善價在國內是想也不敢想的。他還說,有法國人在東京選了我兩人的畫要去參加巴黎藝術展覽會。日本人還想把我們的作品和生活狀況拍成電影,在東京藝術院放映。這都是意想不到的事。經過在日本的展覽,我名聲大噪,來北京買我畫的外國人越來越多。琉璃廠的古董商也紛紛求購我的畫。一些附庸風雅之人,也都來買我的畫了。從此以后,我的賣畫生涯一天比一天興盛起來。這都是師曾提拔的厚意,我是永遠都忘不了的。
長孫秉靈畢業于北京法政專門學校,成績常列優等,去年病后,本年五月又得了病,于十一月初一不幸夭折,年17歲。回想在家鄉時,他才十歲左右,我在借山館前后移花接木,他拿著刀鑿跟在我身后高興地幫忙。當初我種的梨樹,他出力不少。于是我悼他的詩有云:
梨花若是多情種,應憶相隨種樹人。
秉靈的死,使我很是傷感。
民國十二年(癸亥·1923年),我61歲。從本年起,我開始寫日記,取名《三百石印齋紀事》。只因我性懶善忘,好幾天才記上一回。中秋節后,我從三道柵欄遷至太平橋高岔拉一號,把早先湘綺師(王凱運,自號湘綺老人,學者稱湘綺先生,教育家、文學家,齊白石老師)給我寫的“寄萍堂”橫額掛在屋內。住地附近有條胡同,名叫鬼門關,聽說明朝時是刑人的地方。我的寄萍堂詩有兩句曰:
馬面牛頭都見慣,寄萍堂外鬼門關。
在我從三道柵欄遷出之前,師曾跟我說他要到大連去。不久得到消息:師曾在大連接家信后到南京奔繼母喪,結果得痢疾去世了。我失去知己,心里異常傷感,想著想著禁不住淚流滿面。他對于我畫的指正,我都聽從,也逐步地改變。同時,他也很虛心地采納我對他的淺見。我有“君無我不進,我無君則退”兩句詩,可以概見我們兩人的交誼。可惜他只活了48歲,這是多么痛心的事啊!
那年十一月十一,寶珠又生一男孩,取名良已,號子瀧,小名遲遲。

《雙喜圖》齊白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