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蘧常先生瑣憶

第一次見到王蘧常先生的書法，是在我念初中的時候。我從小喜歡書法，但因年幼不大能識讀王先生的章草，也不知道好在何處。后來，我考取研究生，又有機會回到復旦大學學習。1979年復旦大學成立書畫篆刻研究會，我有幸成為會員，并再次見到了先生的書法作品。研究會成立以后，每年五月校慶期間都會舉辦“復旦之春”書畫展覽，王先生作為研究會顧問每次都有作品展出。隨著自己見識的增長，對書法的理解也愈發深刻，再觀他的書法，便覺渾厚蒼古，百看不厭。

研究生畢業后我留校在物理系任教，住的地方與王先生家相距不遠，所以研究會有事要聯系他時都是由我跑腿。一來二往，我這個物理系的青年教師竟然與哲學系的老前輩變得熟絡起來。

我那時候正學習篆刻，所以常把刻的印章帶去向先生請教。先生也曾囑我為他刻了兩方印章，一方是《人長壽》，另一方是《玉甌齋》。他的史學是從讀梁玉繩和趙甌北的著作入門的，所以取齋名為“玉甌齋”，并囑我把齋名的緣由刻到邊款中。

一次，我請先生為我的篆刻作品題寫標題“六方室印存”，他一口答應并笑著問我“六方室”的含意。我告訴他，自己大學畢業后分配到外地，恢復高考后考研回到上海，現在一家三口蝸居在只有六平方米的亭子間里，所以自稱“六方室”。先生聽了不禁默然。當時先生家里也并不寬敞，辦公、寫字和研究生上課都是在臥室里，那些大幅對聯也都是在吃飯用的八仙桌上寫就的，所以對我的“六方室”感同身受吧。

《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王蘧常

1983年元月，研究會在虹口公園舉辦了成立以來的首個大型書畫展。滬上書畫界眾多名人都參加了開幕式，可謂盛況空前。先生特地創作了一幅六尺整張的章草作品參展，綠色的金紋粉彩紙上書寫“文明古國，禮儀之邦”八個大字。據先生講，這幅作品用的宣紙是從清宮里流散出來的，價值不菲。他對展覽的重視程度，可見一斑。

1985年秋天，我被學校選派赴美國做訪問學者，臨行前我向先生道別后便匆匆踏上行程。幾個月以后，妻子來信說先生托人捎給我一封信和一副對聯。聞訊，我不禁欣喜過望。可惜那時通訊主要靠寫信，所以信的內容對我而言一直是個懸念。

1988年，我回到國內。到家便迫不及待地展讀先生寫給我的對聯和信。展開一看，是一副四尺對開的對聯:“乘風破浪，衣錦榮歸。”八個大字寫得渾厚有力，氣勢磅礴。對聯上款是“比聞培南同志將出國深造，集成語賀之”。先生給我的信中寫道：“培南同志，近聞足下已赴美深造，特撰書一聯為賀。適此時電視臺為我攝影，此聯也在攝影中，大可紀念也！”后來，我從雜志上看到了先生寫這副聯時所攝的照片：先生正聚氣凝神地寫到對聯的最后一個“歸”字，旁邊師母專心致志地為其扶紙。親切溫馨的場景感人至深，令人難忘。見到照片，我更體會到這副對聯的珍貴，正如先生所言“大可紀念也”！

一般人只知先生章草寫得好，其實他在其他字體上也有很深的功力，只是其章草的聲名掩蓋了其他書體的成就。先生的章草別樹一幟，不同于一般草書的激情與快節奏。他的章草猶如太極拳，在平緩含蓄中發力，筆力千鈞，而輕重緩急之間又穩如泰山。他的草書結構特別講究，筆畫猶如虬龍盤曲，凝聚著一股特有的力量，氣吞山河，震撼心魄。他的作品在日本展出時，備受推崇，稱之為“古有王羲之，今有王蘧常”。行家評論他的章草“恢宏丕變，蔚為大觀”“無一筆不具古人面目，無一筆不顯自己精神”。先生開宗立派的章草書法在書法界得到一致推崇，被稱為“蘧草”是當之無愧的。

《經世善篆草書九言聯》王蘧常

1989年，先生駕鶴西去，留給后人的是其深厚的學識和不朽的墨寶。2006年，上海市書法家協會遴選出上海10位最具代表性的書法家出版《海派代表書法家系列作品集》，王蘧常先生毫無疑問地入選。現在到全國各地旅游，我們經常會看到先生為當地名勝古跡撰寫的大幅楹聯。在這些楹聯面前我每每會駐足良久，細細品味先生的書法和文字，懷念先生的學問和人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