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佳駿
磨
那副沉重得被歲月磨損了牙齒的石磨在不停地轉(zhuǎn)動著,發(fā)出悲哀的嘆息聲。它的轉(zhuǎn)動將日月拉得很長,也將他和她的身影拉得很長,將他和她的記憶拉得很長,將他和她的生命拉得很長,將他和她的疼痛拉得很長……他們是這條寂寞小街上的一對夫妻,也是這條寂寞小街上一個手工豆腐作坊里的老板兼伙計。他們干這一行,已經(jīng)三十幾年了。他們磨出來的豆?jié){、壓出來的豆腐,極大地滿足了這條小街上人們的口福。毫不夸張地說,小街上各家各戶的小孩子,沒有哪一個不是吃著他們的手工豆腐長大的;而小街上各家各戶的老人,也沒有哪一個不是吃了他們的手工豆腐后才咽下最后一口氣的。在以往那些貧窮的歲月里,他們的手工豆腐既祭送著人的死,也催養(yǎng)著人的生。他們那副石磨的旋轉(zhuǎn)就是人的生與死的輪回。人們永遠都不會忘記,他和她站在石磨前推豆子的任何一個白天和黑夜。他有節(jié)奏地、勻速地推動著磨盤,她則配合默契地朝磨眼里灌送清水和泡脹的黃豆。白色的豆?jié){順著石磨朝下流淌,四周彌漫出一股持久的淡香。每當這個時候,小街上的老婦人們就會聚集在豆腐作坊對面的屋檐下,觀看他們的勞作。手里要么拿著針線在納鞋底或替一件舊衣裳縫紐扣;要么手拿棒針在織毛衣或端著一篩子綠豆在揀選沙粒;要么手拿蒲扇在替身旁熟睡的孫兒驅(qū)趕蚊蟲;要么什么也不做,就那樣安靜地坐著,彼此談論著這輩子都談論不完,也談論不清的往事和家事。偶爾,她們也會停下手中的活計或停止彼此的談論,與作坊里正在推磨的他們閑扯幾句,進行必要的情感上的溝通和互動。他們自然也會禮貌而溫和地跟老婦人們展開交流,但也僅僅是嘴上答復,雙手是絕不會停的。他們心里明白,老婦人們真正的用意,是等著喝他們熬的新鮮豆?jié){。因為喝豆?jié){,他們從來都是不收費的。他們的大方給了這群老婦人晚景里簡單的快樂和幸福,故而老婦人們都很感激他們。有時她們自己喝了豆?jié){,還不忘給家中的老頭子也端一碗去嘗鮮。他們也不介意。他和她都覺得,自己也終會有老的一天。人老了,能隔三岔五地喝到一碗新鮮的熱豆?jié){,也算是有福了。哪怕喝完豆?jié){就死去,走到黃泉路上,心也是熱的、燙的、暖的。只有他們理解這些老人們,寬容這些老人們,善待這些老人們。至于那些已經(jīng)離開小街居住的老人們的后人,是不會懂得一碗熱豆?jié){對于他們遲暮的父母的意義的。
但是過了今晚,這些老人們的幸福時光將不會再有了。她們再也喝不到新鮮、滾燙的,能讓她們蒼老、冰冷的心暖和的豆?jié){了。這家在小街上存在了幾十年的手工豆腐作坊明天就要關(guān)閉了。他和她的兒子、兒媳在城里開了家賣豆花的小餐館,兒媳懷孕已有六個月,他和她不得不去城里幫忙照顧兒媳的生活和小餐館的生意。況且,他們的兒子早就在餐館的招牌上醒目地打上了“曾氏祖?zhèn)魇止ざ够ā钡淖謽樱羰撬麄儾蝗ァ皳伍T面”,那小餐館就很可能招致顧客的唾罵而變得門可羅雀了。盡管,他們都還不太熟悉機器制作豆花的一套程序。他和她也曾跟兒子推心置腹地談過,希望他能在餐館里賣正宗的手工石磨豆花。可這建議遭到了兒子的強烈反對,兒子明確地告訴他們,他的目的是賺錢,要的是時間和效益。如果采用傳統(tǒng)手工磨制豆花,耗工耗時不說,人也累,會延長盈利周期和減少盈利數(shù)額。他們再次給兒子出主意,說假使采取手工磨制豆花,凡是進店消費的顧客,每人均可獲贈新鮮豆?jié){一碗,這樣必定會生意興隆,財源滾滾。他們的兒子生氣了,嚴厲地說:“餐館是我開的,我說了算。”他和她都不再開腔。他們知道,如今沒有幾對父母是在兒女面前說得起話的——這不,他們的兒子不但明天一早就要開車回來將他和她拉走,還要將那副陪伴了他們幾十年的石磨也拉走,說是放在餐館門口招攬顧客。
小街上的老人們都在為手工豆腐作坊的即將關(guān)閉感到傷悲,也在為長久給她們帶來口福和溫暖,明天就要離開小街的他和她感到傷悲。她們舍不得手工豆腐作坊,也舍不得他們夫妻倆。午時一過,那些老人們就跑來苦苦央求,渴望他們最后再推一次手工豆腐給她們吃,最后再熬一鍋新鮮的豆?jié){給她們喝。她們有的手里拿著錢,有的手里提著雞蛋,有的手里捧著珍藏了大半輩子的小禮物。老人們說,她們白喝了幾十年的豆?jié){,這次無論如何都要付一次費,還要送給他們小禮物作為告別的紀念。他和她看著一個個衰老、赤誠和質(zhì)樸的老人,說不出一句話來,良久,才眼含熱淚地說:“謝謝大家了!豆?jié){保證讓你們吃到新鮮、熱乎的,照舊還是免費。咱們在一起幾十年了,今天不能破了規(guī)矩。”
天色正在向黃昏靠近。老人們?nèi)韵駨那耙粯樱奂诙垢鞣粚γ娴奈蓍芟隆资陙恚齻兊谝淮问裁椿钜膊桓桑裁丛捯膊徽f,只專注地、默默地觀看他們的勞作。在她們的觀看下,那副沉重得被歲月磨損了牙齒的石磨在不停地轉(zhuǎn)動著,發(fā)出悲哀的嘆息聲。
碗
那天中午的光如同剛被河水漂洗過的黃色絲綢,帶著水草的氣息和鮮明的色澤。在這氣息包裹和色澤浸染下的小街荒蕪著,透明著,沉寂著。一切的一切都呈現(xiàn)出夢中才有的畫面和場景——藍色在天穹上兀自藍著,白色在云朵上兀自白著,綠色在樹冠上兀自綠著,紅色在磚墻上兀自紅著,青色在門窗上兀自青著。這各種顏色混雜、交織在一起,描繪出一幅絕望抑或希望的圖景。而就在這幅圖景之上,出現(xiàn)了一扇什么顏色也沒有的木門。木門的邊框已經(jīng)朽壞,門的上半段和下半段都清晰可見被蛀蟲咬噬出來的小孔。有幾條蟲子正在小孔里爬進爬出。或許在所有人的眼中,這些蟲子經(jīng)年累月地鉆出孔洞的目的不過是為了求生。但在蟲子的世界里,它們鉆孔難道真的僅僅是為了求生,而不是想探究人類的生存嗎?尤其是被那扇木門關(guān)閉著的人的生存。陽光照不亮那些木門上的小孔,顏色更刷不亮那些小孔內(nèi)部的黑暗,人們自然也無從知曉那些蟲子們的想法。那干脆就讓我們跳開顏色和小孔,跳開蟲子和蟲子的想法,直接推開那扇木門,放陽光和顏色進去,放我們的目光和思緒進去,一起去看看那扇木門內(nèi)的人生吧。
木門推開,帶著水草氣息和鮮明色澤的光瞬間撲進屋里。那光想捕捉黑暗,卻意外捕捉到了自己的影子——那影子也是木門的另一塊光。在這不知是光還是光的影子的照射下,安放著一張陳舊的木桌。木桌抽屜上兩個圓圓的拉環(huán)已然生銹。光射在銹上,似乎也是銹的,透著暗淡之色。好在木桌的邊沿,立著一個印著青花的光潔瓷碗。這個碗不但增添了光的亮度,還使得光在亮度之外,多了一種硬度和銳度。沒有人說得清那個碗放在木桌上多長時間了。也許是幾年前的一個月夜放的,也許是幾個月前的一個早晨放的,也許是幾天前的一個傍晚放的。但現(xiàn)在是中午時分,有光照亮的中午時分。那個碗在光的照亮下靜靜地放著——它放著,并不是一種擺設,也不是專供那些畫家觀摩的靜物。這條小街上幾百年來都沒有誕生過一個畫家,只誕生過數(shù)也數(shù)不清的“生活家”。當然,生活家的生活本就是一幅又一幅畫——活生生、血淋淋的畫——任憑技藝再高超、知識再豐富、底蘊再深厚的畫家也畫不出來的畫。如此說來,那個碗是用來裝東西的。裝什么東西呢?這倒沒一定了。有時它用來裝紅薯,有時它用來裝土豆,有時它用來裝青菜,有時它用來裝剩飯,有時它用來裝白水,有時它用來裝藥汁……裝這些東西干什么呢?還能干什么,不仍是給碗旁邊坐著的那個老婦人和躺著的那個老頭子,以及蹲在他們腳下的那只貓吃嗎?
現(xiàn)在是中午時分。帶著水草氣息和鮮明色澤的光照著那個碗,也照著那個老婦人,照著那個老頭子,照著那只貓。又該是吃飯的時候了。那個碗里裝著的食物正冒著熱氣。那個坐著的老婦人仍跟往日一樣,穿一件只能在幾十年前才能看到的藍布外套,頭上戴一頂灰色的毛線帽子,掉光了牙的嘴嚅動著。俄頃,她慢慢地端起木桌上的碗——這次碗里裝的是白生生的米飯,米飯上覆蓋著幾片萵苣葉子。她用筷子撬起一團飯,靠近漏風、干癟的嘴吹了吹,再慢慢地朝躺著的老頭子那同樣是漏風、干癟的嘴里送去。那個老頭子大概是早已習慣了老婦人的喂食,配合默契地努力張大嘴,輕輕地含住飯粒,一點一點地嗍。他的半邊身子都癱瘓了,使不上一點勁。兩只眼睛也在四年前瞎了,看不到一點光。整日都只能躺在那張由長椅改成的床上,平靜而凄楚地度著生命最后的日子。老婦人喂老頭子一口飯后,就將筷子縮回來,又從碗里撬起一團飯,送給蹲在腳邊的喵喵叫著的貓。那只貓也習慣了老婦人的喂食,飯團剛從筷尖上滑落,還未落到地面,它就張嘴接住,囫圇吞下了肚。貓是兩個老人唯一的“靈物”,只有它愿意終日陪伴著他倆,不會像他們的兒子那樣,嫌他們臟,嫌他們臭,嫌他們麻煩,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都躲著他們。盡管這樣,他們還得在小街上其他人的面前撒謊,說自己的兒子是孝順的,經(jīng)常會回來看他們,還拿錢給他們用。若不這樣說,他們怕兒子在外面沒臉見人。再不爭氣的兒子也是自己身上掉下的肉,他們做不出來毀壞兒子名譽的事。待貓也喂過食后,老婦人再次從碗里撬起一團飯,送入自己的嘴里。她每頓都吃得很少,老頭子也吃得很少,貓也吃得很少。可吃得再少也得吃。人也好,貓也好,只要活著就不能不吃飯。但倘若人到了活著只能吃飯的地步,那他就注定只能無用地、沒有尊嚴地活著了。
帶著水草氣息和鮮明色澤的光照著那個碗,也照著靠那個碗裝食物活命的人和貓。待他們都吃完了,那個碗又將被老婦人洗得干干凈凈地放置在木桌之上,等著去裝其他的東西。裝其他什么東西呢?這倒沒一定了。它有時裝著白天,有時裝著黑夜;有時裝著貧窮,有時裝著病痛;有時裝著塵土,有時裝著幽光;有時裝著愛恨,有時裝著生死……
階
那是一條迤邐、陡峭的石階,從小街的右邊一直延伸向后山的密林深處。在那一級一級凹凸不平的石階表面,曾落滿過春的花瓣、夏的果實、秋的黃葉、冬的雪花。也即是說,自有這條古老的石階以來,從它上面走過的,就不僅僅是人和動物,還有時間和季節(jié),生死和榮枯。小街上的人都不知道這條布滿歷史滄桑的石階是由誰主持修建的,只依稀聽幾位最年長的老人說,在他們父輩的父輩時,就有這條石階了。那幾個老人還說,在許久以前,后山頂上聳立著一座廟宇。這條石階就是通往那座廟宇的。廟宇里原本住著兩個和尚——一個師兄和一個師弟。
每天固定的時辰,晨鐘和暮鼓那響亮而渾厚的聲音就會在兩山之間久久地回蕩,驚起迎著晨曦出林覓食和披著落霞歸巢的鳥兒發(fā)出陣陣嘯鳴。小街上的人們也在這鐘鼓聲的沐浴和洗禮中日復一日地創(chuàng)造著、延續(xù)著、蓬勃著。那時大家認為,有了這廟宇的守護和鐘鼓聲的指引,他們的生活必定會一日比一日紅火,他們的人生必定會一季比一季有意義,他們的小街必定會一歲比一歲興隆。但后來不知道什么原因,也許是師兄和師弟意見不合,也許是師兄想念他在紅塵中的家了,竟下山還了俗。師兄走后,師弟倒也能恪守清規(guī)戒律,獨自在山頂?shù)膹R宇里寂寂苦修。只是自此以后,那晨鐘和暮鼓的聲音就再也不如以前響亮和渾厚了,甚至連那些早出晚歸的飛鳥也不再因鐘鼓聲而發(fā)出嘯鳴。小街上的人們呢,自然也少了幾分生氣和活力。這樣過了三五年,又不知道什么原因,那守時的鐘鼓聲突然就消停了,再也沒有響起過一次。小街上的人們心里都有數(shù),那個受他們愛戴、頂敬的師弟也下山云游去了。從那時起,后山頂上的廟宇就空寂了,敗落了,熄滅香火了。以至于歷經(jīng)斗轉(zhuǎn)星移和歲月滄桑,現(xiàn)在連那座廟宇的遺址都找尋不到了,只留下這條覆滿青苔的石階掩藏在萋萋荒草叢中。
當然,后山上是否真的存在過那座廟宇,也沒有確切的史料記載。這不過是那幾個老人的記憶,但誰能保證老人的記憶是可靠的呢?就連那些鎖在檔案館里已寫成歷史的白紙黑字都可能是錯謬的,又怎能相信幾個民間老人毫無根據(jù)的記憶?難道他們的記憶就不會長滿萋萋荒草?或許他們杜撰出這樣一個廟宇的故事,目的只是想為自己單調(diào)而落寞的晚景增添一點情趣和色彩罷了。人活著,總得給自己找點樂子吧,總得編幾個故事來哄騙哄騙自己吧。不然該活得多么苦啊!
不過,那條石階倒是真真切切存在的。
無雨的黃昏或下霧的早晨,都有人喜歡沿著石階爬上后山去觀景。后山是小街的最高處,也是生活在小街上的人一生所能抵達的最高處。他們走在石階上,就是走在通往人生至高處的路上。在低處生活了一輩子的人,到死都想著朝高處攀爬。盡管他們也不知道那高處到底有什么——有廟宇和香火嗎?有晨鐘和暮鼓嗎?有永恒和福樂嗎?每一個踏著石階爬山的人都這么猜想著。他們在這迷人的猜想中氣喘吁吁地攀登著。然而遺憾的是,在這些爬山的人群中,沒有一個人到達過山頂——也就是他們?nèi)松锌赡苓_到的最高處。那條迤邐、陡峭的石階給他們設置了太多的路障——有塌方的,有裂縫的,有松陷的,有打滑的……總之,這太多的路障致使很多人都只爬到半山腰的那個小平臺就停止了攀爬。他們習慣了站在半路上遠眺夕陽籠罩下的山脈,或仰望被朝陽染紅的山峰,或靜觀濃霧包裹下的層林。他們暗暗地想,自己只是一個生活在小街上的底層人,能借助石階爬到一定的高度,看到與低處不一樣的風景就算是有眼福了,何必希求那么多呢?貪婪未必是什么好事。好風景不是每個人都有機會觀賞得到的。無疑,他們的這些想法是真實和可愛的。他們是極易滿足的一群人,也是極易與世無爭和樂天安命的一群人。活著本就不易了,還能在活著之外看一看風景,那是多么大的命運的恩賜啊!
也有個別運氣和膽量俱佳的人,他們并不滿足于只站在半山腰上看風景,而是想去山頂看一看險峰。于是乎,他們或孤軍犯險,或結(jié)伴同行,跨過一重又一重路障,艱難地繼續(xù)沿著石階爬行。可讓他們想不到的是,當他們感覺快要爬到山頂時,石階卻瞬間終止了,出現(xiàn)在他們眼前的是一片荊棘密布的繁茂叢林。如果他們繼續(xù)爬行,勢必會困入密林腹地,既找不到上山的路,也找不到下山的路了。那樣的話,他們冒再大的危險,也終究是不值得的。沒有人愿意在追求人生制高點的途中迷路或失蹤。故那么多年了,仍是沒有一個人登上過山頂。
漸漸的,小街上的人們登頂?shù)脑竿匀灰簿偷耍刂A爬山早已變成了他們強身的方式和生存的娛樂。但是前不久的一天,大家看見石階上有一個拄著拐棍的人,孤獨而決絕地朝著石階盡頭的密林深處攀登,西風吹著他薄涼的影子和滄桑的靈魂。這個人他們都不認識,卻又覺得他就是他們之中任意一人的化身。大家用崇敬的目光注視著他——一個真正用生命和信念將石階變成了理想之路的人。
碑
闃寂而多夢的子夜知曉他的一切秘密。
那秘密是一首哀歌,自寒冷的地底下唱出,搖撼和震顫著他那脆弱的神經(jīng)。他躺在堆滿石碑的工棚中一間冷硬的木床上,翻了一個身,又翻了一個身。四周一片寂靜。有一只躲藏在石碑縫隙里的蟋蟀發(fā)出短促而尖利的叫聲,那叫聲是另一首哀歌,與那首來自地底下的秘密哀歌一道,合力在驚擾和折磨著他很淺很淺的睡眠。而在工棚和他的睡眠之外,蒼白的月光灑滿了大地。夜風在小街兩邊的曠野和樹枝上亂竄。也許再過十分鐘或十五分鐘,他就會心悸地從受到干擾的睡眠中醒來。如若不然,那首秘密的哀歌就會一直唱到天明。自從他在二十幾年前刻出第一塊碑文的那天晚上起,那首哀歌就沒有停止過。他知道,那哀歌并不只是那些長埋在地底下的亡魂唱出來的,也是那一塊又一塊鐫刻著他字跡的石碑唱出來的。在這個世界上,大概也只有他這個小街上的刻碑人,才聽到過石頭唱出的哀歌。能唱哀歌的石頭,跟能唱哀歌的人一樣,都是會落淚的。那每一個工整地刻在石頭上的娟秀漢字,就是石頭之淚——其中寄托著生者對死者無限的哀悼與惋惜。
現(xiàn)在,十五分鐘已經(jīng)過去了。他果然在子夜的哀歌聲中掙扎著醒來。他睜開雙眼,借助透進工棚的清冷月光穿好衣褲,緩緩地下床拉亮電燈。這時,棚內(nèi)的月光瞬間就被燈光嚇跑了,從夜空返回到了人間。而那剛才還一直在唱著的哀歌也驟然停止了,還有那一直在叫個不休的蟋蟀也關(guān)閉了它的歌喉。
夜更靜了。靜得讓人有些發(fā)慌。
他掏出一支煙點燃,坐在一塊石碑上,拿過一張寫著碑文的紙看了起來。他在天黑前接到一個活兒,替人刻一塊碑。他已經(jīng)有近一年沒有接到活兒了。這年頭,操辦喪事早就有了專門的殯葬公司,做法事、哭靈、抬棺、刻碑、擇地、下葬都由公司一包在內(nèi),省時省事。誰還會單獨去請人手工鐫刻一塊碑呢?再說,他也老早就不想再干刻碑的手藝了。他已經(jīng)被那些前來請求刻碑之人的哀歌,亡魂的哀歌,石頭的哀歌糾纏得坐立不安。刻一塊碑,他就與哀歌打一次交道,與死亡打一次交道。他已經(jīng)厭倦了這種塞滿寒意的生活。他想換一個活法,不再去跟涉及死亡的人交涉死亡,不再去跟涉及死亡的日子談判死亡,而是去聽一聽比哀歌更婉轉(zhuǎn)、更悠揚、更歡快的健康之歌。但是他的這個想法,最終還是被天黑前來找他的那個人給破壞掉了。那是一個很特殊的人,他不能不滿足他的要求。他們都還是幼童時就熟識了,又在一起經(jīng)歷過許許多多的事。即使是在那個人整人,人害人,人咬人的年月里,縱然他們頭上各自都頂著千斤萬斤的壓力,也沒有互相陷害、檢舉和揭發(fā),羅織罪名落井下石,置對方于死地。雙方都保全了做人的底線:正義、良知和慈善。他欣賞這個人,欽佩這個人。這個人一生都沒有求他做過哪怕一件細小的事,唯獨這次跑來請他刻碑,他說什么都沒有理由拒絕,也不會拒絕。他深刻地知道,如今像他那樣的人,已經(jīng)沒有幾個了,他樂意為正直、有操守和有品德的人刻碑。但這是個想法古怪的老人——抑或正派的人想法都是古怪的吧——他還活著就請人刻碑了。這事他還是第一次遇到。不過,他也理解他,他沒有后人,早點給自己刻塊碑沒什么錯。待哪天一命嗚呼,由他生前囑托處理其后事的人在刻好的碑上填上卒年、卒月、卒時即可。他信得過他的刻碑手藝,還一再請求他親自替自己寫幾句碑文。他說只有他了解自己,也只有他最適合給自己撰刻碑文。他還說人無論生和死,都要把自己交給信得過的人才放心。他為他說的話而感動,他坐在燈下正在觀看的碑文就是他在天黑時寫好的,他還在斟酌寫準確沒有,是否還需要修正。他反復地看了看,認為沒有問題,才起身拿起錘子和鏨子在一塊石碑上鑿刻起來。他準備在天亮之前為朋友刻好這塊碑。
夜更靜,也更深了。在錘子和鏨子碰撞出的清脆的叮當聲中,那支哀歌又唱了起來。他的雙手一陣顫抖。那哀歌從來都只在他的夢中唱響,為何今夜卻從夢中跑了出來,在他刻碑的時候響起呢?且歌聲比他在夢中聽慣的歌聲還要響亮得多。他停下錘子和鏨子的敲打,俯身帖耳于石碑上,想確切知道那哀歌到底是來自寒冷的石碑,還是來自寒冷的地底,抑或地底下寒冷的亡魂。他聆聽了很長時間,確定那哀歌就是石碑唱出來的無疑。而且,他這次終于聽明白了那哀歌中的秘密——他將無數(shù)記載著死的碑文刻入石碑,實則是救活了死亡,讓死亡繼續(xù)在人間活著。正是因為這樣,他才在夜夜的睡夢中聽到哀歌聲。知曉這個秘密之后,他頓時釋然了許多,輕松了許多。他重新握緊錘子和鏨子,平靜地、毅然地將先前刻在石碑上的幾個字鏟去了。他決定從今夜開始,不再刻下一個字。倘若日后有誰再來找他刻碑,他就只給對方一塊“無字碑”——一塊既不記述死也不記述生的無字碑,一塊讓哀歌再也無處發(fā)聲的無字碑。
錘子和鏨子碰撞出的清脆的叮當聲在長夜里響著,他寂寞的心在這響聲里起伏不定。也許再過十分鐘或十五分鐘,天就該亮了。
晨
初升的太陽發(fā)出第一束明耀之光的時候,他正躺在小街屋檐下一張暗黃色的竹椅上,跟著那束光不緊不慢地在漫長的回憶里走著。他的回憶是一個深不見底的黑洞,只有穿過那個黑洞,他才能穿過他的前世,迎接新一天的來臨。早在太陽升起之前的暗夜,他就已經(jīng)在苦苦跋涉了——跋涉在此岸的悲苦小路上——那條路上遍布著泥濘、深坑和荊棘。他小心謹慎地走了許久,才終于走到回憶中最后的兩個路段。跨過這兩段路,那束光就會徹底照亮大地,照亮未來,照亮彼岸,照亮他新的人生。
現(xiàn)在,順著光的指引,他在最后兩個路段的第一段路邊停下了腳步。他走入了一片樹林。多年來,這片樹林一直在他的回憶里青翠、葳蕤和幽靜著。他曾作為一名護林員,在這片林子里消耗過七年的光陰。倒不是他有多么喜歡這片林子,實在是覺得人間太苦了,想躲到紅塵之外去隱居,就在樹林里搭建了一間小木屋,過起了跟露珠和霧嵐,蟲聲和鳥鳴,月光和星光為伴的生活。
每天,他在陽光撫摸樹葉和百鳥唱響群山的清晨醒來,走出木屋,伸個懶腰,呼吸清新空氣,向陪他過夜的樹木問好。做完這必要的儀式,他再返回木屋,煮一碗清淡的野菜粥果腹。然后,就手拿一把彎刀,肩挎一個水壺,出去轉(zhuǎn)山。直到中午時分,他才慢悠悠地回到木屋,隨便吃點東西,美美地睡上一覺。午覺醒來之后,他要么去林間給每一棵不同種類、不同年輪的樹命名;要么給繽紛下墜的落葉尋找歸宿;要么給活在落葉之下的蟲子們掃出一條暗道或挖掘出一條壕溝;要么給受傷或生病的鳥雀止血和療傷。入夜了,他照例還會打著手電筒繞著山林轉(zhuǎn)圈——這既是在用微弱的光警示那些伺機盜伐林木的人自重,也是在跟夜幕下的樹木和夜間跑出來覓食的動物們道晚安。如果是春季或夏季,他巡邏后回到木屋,絕不會急著睡覺,而是坐在或躺在木屋外用兩塊木板拼合成的露臺上觀察星象,聆聽夜的私語和一切天籟之音。若是秋雨淅瀝或冬風呼嘯的晚上呢,他就安靜地蜷縮在小木屋的被窩里,想些心事和過往的時光——他想自己在軍隊里服役時的披肝瀝膽和雄姿英發(fā);想在戰(zhàn)場上殺敵時的沖鋒陷陣和死里逃生;也想退役后回到故鄉(xiāng)時的凄惶和黯然;想人與人之間,友情與親情之間的炎涼和冷暖。山林給了他一個世外的桃源,也給了他一個理想的活法。但令他怎么也想不到的是,這片讓他像日夜守護和平、守護生命一樣衛(wèi)護著的山林,最終毀于一場大火。大火過后,他終日都活在深深的自責和恐懼中,因而再也沒有回到他那樂天安命的隱居世界里去。
太陽越升越高,明耀的光也越加明耀了。光的明耀稀釋和融化了他凝固的回憶。他懷著歉疚和落寞的心情走出了山林,繼續(xù)向前苦苦跋涉。他邊走邊朝那片山林回眸,想給山林下跪和磕頭,以此來為他因失職而造成的嚴重后果贖罪。可他的雙膝還未及跪下去,懺悔就催促著光指引他來到了那最末的一段路上。在這段路的左側(cè),他看到了一個翠柏森森的墓園。這個墓園他太熟悉了,他知道自己無論如何也繞不開它。他必須走進去,才能終止他的跋涉,爬出他的黑洞,趟過他的泥濘,邁過他的深坑,鏟出他的荊棘,迎接他新的人生。
那場大火之后,他失去了他的去處。他像一條野狗般在小街上流浪了一段日子,他脆弱的心中塞滿了巨大的悔恨。或許正是因為懷著這悔意的緣故吧,他去那個墓園做了守墓人。墓園的大門正好對著那片被大火焚燒過的后山。每當落日西去,霞光染紅墓園之際,他都能見到那座山流出的殷紅血跡——樹的血跡,草的血跡,花的血跡,鳥的血跡,蟲的血跡……他站在墓園前,面向那座山低頭默哀。他多想替那些被大火燒死的樹、草、花、鳥和蟲也建造一個墓園,讓它們在死后受到跟人一樣的尊重,都有一處安放它們骨殖或灰燼的墓穴,都有一塊粗糙的木質(zhì)或石質(zhì)的小小墓碑。為實現(xiàn)這個愿望,他一年四季都守在墓園。無論是清明時節(jié)還是歲末年初,只要遇到有人來墓園掃墓,他都會耐心地提醒掃墓人也給對面山上那些死去的植物和動物上炷香,并不厭其煩地向來人念誦死去的每一棵樹的名字,每一根草的名字,每一朵花的名字,每一只鳥的名字,每一條蟲的名字——那都是他在做護林員的七年時間里替它們?nèi)〉拿帧H欢瑳]有任何一個掃墓人理睬他。他們能夠每年都抽出時間來祭奠亡故的親人或朋友就不錯了,哪還有精力和閑情再去祭奠人之外的其他生靈呢?于是,他的整個暮年都在墓園里一面勸說那些缺少慈悲的掃墓人,一面帶著祈禱的心境安撫那些樹、草、花、鳥和蟲的孤魂。
太陽早已照亮了大地,也照亮了他回憶之黑洞和此岸悲苦的小路。他躺在小街屋檐下一張暗黃色的竹椅上,安詳?shù)亻]上了眼睛。
他到底還是迎來他的新人生了。
責任編輯???許含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