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梯眾生相

蔡儆康

每個人都像一面鏡子，能照見他人

我住在9樓，在一個平常的傍晚，我走進電梯，按下了一樓的樓層鍵。

電梯平穩地運行著，金屬的四壁泛著冷冷的光澤。一個人坐電梯總是有些忐忑，小時候聽到關于電梯的鬼故事太多了，長大了又常常擔心電梯會突然出現運行故障。人生很多事情都是無法預料的，愛因斯坦說上帝從不擲骰子，但人人都覺得天上掉餡餅會砸到自己。這大概就是彩票行業長盛不衰的一個重要原因。然而，比起靠中頭彩得到500萬元，他們靠能力賺到500萬元的可能性更小。

8樓。上來一個男生，穿著藍色校服，背著灰色書包，頭上戴著一個閃著彩色光芒的頭戴式耳機。我一直覺得學校是個缺少色彩的地方，灰色的地面，灰色的樓房，墨綠的黑板，都是冷色調。絕大多數學生都像老和尚身邊那個時常貪睡誤了晨鐘，做晚課常常打瞌睡，常常打碎碗碟的小沙彌，冒冒失失，毛手毛腳。耳機閃出的鉆石般的光澤讓我想起蝴蝶的翅膀，那華美的彩翅曾在我的指尖顫抖，帶著脆弱的美感。它飛過林間的清泉，問候過花葉上的陽光，在玫瑰的花瓣上跳過一支支舞。

7樓。電梯小小地顛簸了一下，走進來一對情侶，女孩挽著男孩的手臂，兩人眼睛里都閃著戀愛的光。這勾起我萬千思緒。世間唯一情字難書，有的人窮盡一生也愛不上，有的人只看一眼，便一眼萬年。每一次的心動都不容易，不要怠慢了它。當愛的玫瑰開放，像詩人的唇吻過額頭，像夏天白瓷小碗里盛著的胭脂紅的梅子酒，帶著溫柔的羞色，一圈一圈蕩漾開來。白色的鴿子拍打著翅膀，柔軟的風拂過林梢。花啊草啊，我不知道那些奇異的生物是什么，是獨角獸還是銀白色的守護神？有風刮過，垂著紫穗的花朵搖曳著，像城市商店里圣誕節裝飾用的彩條，薄薄的塑料紙閃著人造的華麗光芒，不甘寂寞地借燈光強調自己的存在。

6樓。電梯門開了，可是沒人進出。我和眾人沉默地對視了一眼，又面無表情地移開目光。電梯門像一只巨大的嘴，張開又啞然閉上，像喜劇里接不住梗的捧哏，像吵架時沒了下文的人，像欲言又止的唇。現代人最怕空氣突然安靜，一顆顆跳動著的不甘寂寞的心喜歡熱絡的氣氛，喜歡劃拳行酒令時溢出的啤酒泡沫，然后一飲而盡。酒局上的人們把酒言歡，“酒酣胸膽尚開張”，仿佛個個都是相見恨晚的知己，人們嬉鬧著，舉杯豪飲，飲罷，還要露一露杯底，以示沒有“暗箱操作”。中國的酒局文化博大精深，勸酒的套路五花八門，有苦口婆心的，有狠狠威脅的，還有直接跪下求你喝的。看似人人“哥倆好”，實則有的人在酒桌上才認識。

5樓。上來一個小女孩，她小心翼翼地看了一圈，也許我們是些“高大的怪物”，想看看這些冷冰冰的面孔下究竟藏著什么怪胎。一個孩子的世界是怎樣的，我早已忘記。早歲那知世事艱，我無比愿意回到尚未發萌的年紀，即使那意味著我不再懂事，變得無知。懂事，也許就是懂得了屏蔽傷心事。那么成長呢？當碩大的花冠低垂，拉扯著綠色的莖干往下延伸，彎曲的根系向地心伸展。我喜歡看植物生長，喜歡聽松木長年輪的聲音，喜歡看窗臺上的金盞花慢慢開放又忽然不知所蹤，喜歡聽雨敲打在葉片上的脆響，早也瀟瀟，晚也瀟瀟。我喜歡看風拂過竹林，掀起綠色的聲音，那是成長的動靜，一寸一寸，進一寸有一寸的歡喜。

4樓。電梯門一開，走進來一對中年夫妻，兩人表情嚴肅，眼神沒有過多的交流，和一旁的小情侶形成鮮明的對比。“婚姻是一座圍城，城里的人想出來，城外的人想進去”，是不是這座城墻太高太厚，嚴絲合縫的壁壘擋住了外面的風雨朝夕？《一代宗師》里說，兩夫妻要無聲勝有聲，因為出口可能會傷人。是否婚姻就是愛情褪了色的樣子？不咸不淡，也無風雨也無晴。當熱情褪去，剩下的是無聲的陪伴。我看不見長輩之間的愛情，但又能真真切切地感受到它的厚度與溫度，感受到它曾經存在過。細水長流的愛，不會在生活的瑣碎中干涸，而是慢慢灌注成一個湖泊。

3樓。一個坐輪椅的男人用手轉著輪椅慢慢滑了進來。原本已不算寬敞的空間頓時變得逼仄，所有人都不得不往兩邊挪了挪。那個女孩向男孩小聲抱怨著什么，男孩笑著摸了摸她的頭以示安慰。戴耳機的少年依舊沉浸在音樂里，只有中年夫婦略帶同情地注視了幾秒鐘，又恢復了事不關己的表情。我們共享這有限的氧氣，交換著彼此的氣息，空氣漸漸變得污濁。

2樓。進來一個精神矍鑠的老人。我看著他滿臉的皺紋，像手心的掌紋印在了臉上。年輕時讀不懂命運的隱喻，到老了自然參透生命的偈語。朝聞道，夕死可矣。我們都是上古的夸父，追逐著自己的太陽，可步履匆匆，總會疏漏些什么。“YOLO族”所奉行的“You only live once”強調過程的意義，他們將生命的版圖無限地拓展，尋找著最豐富的可能性。人生不設限，世界上有無數你未曾涉足的美好。當你在電腦前刷娛樂新聞時，雪域的山風正吹動神秘的經幡;當你在抱怨生活的乏味時，瀘沽湖畔的背包客正燃起明亮的篝火;當你在感嘆命運的不公時，洱海的月色正吟唱著古老的歌謠。如果生命的終點都是消亡，為什么不能讓過程更加精彩？當我老了，走不動了，我希望在爐火旁有回憶可供憑吊，希望想起青春時熱血仍能沸騰……

“叮”的一聲，1樓到了。我第一個走出電梯。我面前，是欲墜的夕陽;我身后，是人間眾生。

指導老師 李曉輝

（責任編輯/劉大偉 張金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