銀行、持牌機構與金融科技企業的博弈關系探討

胡浩

消費金融行業當前面臨經濟下行、監管趨嚴和競爭加劇的三重壓力。首先，宏觀經濟下行壓力加大，主要表現為GDP增速持續放緩，城鎮失業率波動較大，居民儲蓄率長期下滑，居民杠桿率、違約率持續攀升，還款能力存疑，導致風險上升;其次，為防范系統性風險，國家全面加強消費金融行業亂象治理并出臺了一系列法律法規，監管機構對信用卡業務的合規管理、風險管控和消費者權益保護等提出了更高的要求;第三，互聯網金融跨界競爭進一步加劇，各種第三方支付及類信用卡產品層出不窮，不斷侵蝕銀行傳統的消費支付和消費信貸業務，帶來支付脫媒、信用脫媒、場景脫媒的巨大壓力。

這些因素對消費金融行業產生了顯著和深遠的影響。本文通過將消費金融業務置于宏觀經濟和互聯網發展的大背景下，結合行業發展的歷史脈絡進行分析，揭示新形勢下的行業發展態勢。

一、消費金融行業的宏觀和歷史脈絡

我國消費金融行業自1985年肇始至今，根據宏觀背景下的歷史脈絡，總體可劃分為四個階段：

（一）第一階段：1985-2000年，由銀行主導

從1985年國內第一張信用卡誕生到2000年之前，是消費金融行業誕生和萌芽階段。

從宏觀層面來看，中國正處于改革開放后的社會主義市場經濟探索和發展階段，經濟開放程度較低，經濟發展模式為生產和投資主導型，服務業對經濟增長的貢獻度仍然不高，居民收入和財富積累不足，消費占國民經濟的比重仍然較低。這一時期，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的探索使得我國出現了消費金融的萌芽和發展，但消費對經濟的較低貢獻率限制了消費金融行業市場主體和規模的進一步發展。

從行業層面來看，這一時期消費金融業務主要由銀行主導。改革開放后，隨著市場經濟的發展，中國銀行業從國外引進了當時較為先進的信用卡等消費金融模式。1985年6月中國銀行珠海分行發行了國內首張信用卡，標志著我國消費金融市場的發端。隨后銀行業逐漸開始開展個人汽車貸款、個人消費貸款、個人循環貸等消費金融業務。

（二）第二階段：2001-2012年，持牌機構誕生和發展

從2001年招商銀行信用卡中心成立到2012年之前，是消費金融行業持牌機構誕生和發展階段。

從宏觀層面來看，2001年我國加入了世界貿易組織（WTO），改革開放的力度進一步加大，經濟發展模式逐漸演變為出口和外貿主導型，服務業對經濟增長的貢獻率逐步提高，居民收入和財富大幅增長，消費品種進一步豐富。這一時期，居民收入與財富的增長、消費市場的繁榮極大地促進了消費金融行業的發展，同時由于互聯網行業仍處于PC時代，并未跨界進入金融領域，使得這一時期消費金融行業的發展紅利基本由銀行和持牌機構分享。

從行業層面來看，2001年，招商銀行信用卡中心正式成立，標志著股份制銀行持牌機構登上歷史舞臺，隨后主要商業銀行紛紛成立了信用卡中心。2009年，《消費金融公司試點管理辦法》頒布，消費金融公司步入大眾視野。這一階段是持牌機構誕生和發展的時期，信用卡信貸規模平均保持了30%以上的增速。

（三）第三階段：2013-2016年，互聯網金融興起和沖擊

從2013年余額寶上線到2016年之前，是互聯網企業跨界進入金融領域，進而開始對傳統消費金融行業帶來沖擊和挑戰的階段。

從宏觀層面來看，2013年我國GDP增速從歷史高位大幅下降至7.8%。2014年11月9日，習近平總書記首次系統地闡述了我國經濟發展的“新常態”，標志著我國經濟逐漸從高速增長階段步入高質量增長階段。2013年，消費超過生產、投資和出口，成為拉動經濟增長的第一驅動力。這為消費金融的進一步繁榮和發展奠定了堅實的宏觀經濟基礎。同年，隨著我國手機網民超過PC端，正式宣告了我國步入移動互聯網時代。這一時期，消費市場在新常態下對拉動經濟增長的巨大貢獻使得消費金融行業的重要性進一步凸顯，同時由于互聯網行業步入移動時代，開始跨界進入金融領域，使得這一時期消費金融行業的發展紅利由銀行、持牌機構和互聯網金融企業分享。

從行業層面來看，憑借移動互聯網的優勢，互聯網巨頭開始向金融領域跨界擴張。2013年不僅是經濟進入“新常態”的一年，也被喻為互聯網金融元年。各類互聯網金融企業紛紛創立，P2P、互聯網貸款、眾籌、第三方支付等模式層出不窮，并占領了傳統金融業的部分市場，形成了支付脫媒。這一階段，監管對各類互聯網金融創新采取了開放和鼓勵的態度，是互聯網金融企業誕生、發展并開始對傳統消費金融行業帶來沖擊的時期，信用卡信貸規模平均增速由30%下降至20%。

（四）第四階段：2017年至今，去杠桿、強監管和行業博弈加劇

從2017年現金貸整頓到現在，是消費金融行業博弈進入白熱化的階段，也是監管機構對消費金融行業逐步規范和強化監管的階段。

從宏觀層面來看，我國杠桿率不斷升高。根據國家統計局數據，2020年6月，我國宏觀杠桿率已高達266%，其中居民杠桿率高達60%，雖然仍大幅低于美國，但已經與歐元區和日本等發達國家和地區持平。2017年12月，中央經濟工作會議明確了今后三年要重點抓好決勝全面建成小康社會的防范化解重大風險、精準脫貧、污染防治三大攻堅戰，守住不發生系統性金融風險的底線。

從監管層面來看，互聯網金融創新帶來的風險不斷積聚，監管機構從2017年開始整治現金貸和各種互聯網金融亂象，在對消費金融行業不斷規范和主動戳破泡沫的過程中，共債風險也開始向信用卡行業蔓延。2019年開始，為繼續去杠桿和化解這部分風險，監管機構進一步對信用卡行業采取了更加嚴格的監管措施。這一時期，雖然消費在國民經濟中的占比仍然進一步提升，消費金融行業繁榮發展的基礎沒有改變，但在中央去杠桿、守住不發生系統性金融風險底線的工作總基調下，監管機構對消費金融行業整頓和規范的力度不斷加大。

新冠疫情是本階段的一個黑天鵝事件，在一定程度上影響了中央和監管機構去杠桿、控風險、強監管的工作部署。2020年1月，新冠疫情在全球蔓延，嚴重沖擊了各國經濟，為配合中央“六保”“六穩”工作，從中央到地方、從監管部門到金融機構，都積極開展了金融支持實體經濟的各項工作，信用卡行業也對違約風險和逾期催收采取了相對寬松的政策。然而，在貨幣和信貸寬松的同時，風險進一步積聚。國內疫情基本控制后，為化解前期積聚的風險，監管繼續回到去杠桿和強監管的既定軌道。

從行業層面來看，金融科技企業不斷創新，騰訊分付、京東白條等類信用卡產品借助自身場景和生態大行其道，傳統金融行業出現信用脫媒的現象。

二、當前消費金融行業發展態勢研判

經過35年的發展，在當前去杠桿、控風險、強監管的總基調下，消費金融行業已經從高速增長期步入了穩健發展期。受新冠疫情影響，我國2020年上半年經濟下行壓力加大，消費金融行業風險快速上升，并出現了一些暫時性困難，然而消費金融行業持續健康發展的基本面沒有變。面對互聯網金融的不斷沖擊，銀行加快互聯網數字化轉型步伐，金融科技專業化能力快速增強，防線逐步穩固，監管不對稱的局面也有所改善，整個行業進入戰略相持和存量博弈階段。

（一）信用卡信貸增速放緩，但仍將保持穩健發展

總體來看，我國信用卡增速呈現逐步放緩的態勢。根據人民銀行公布的數據，近三年我國信用卡信貸總額增速逐年下降，從2017年的36%下降至2018年的23%，2019年更進一步下降至12%。這與中央去杠桿、控風險的工作要求相吻合。

雖然信貸增速大幅放緩，但信用卡行業仍將保持穩健發展。這是由消費仍將長期作為我國經濟發展的第一驅動力，而以信用卡為主體的消費金融產品能夠有效拉動消費這一因素所決定的。2015年至今，我國最終消費支出對經濟增長的貢獻率持續穩定在60%左右，對經濟的拉動作用明顯（見下圖）。

在當前復雜的國際環境下，習近平總書記提出，要推動形成以國內大循環為主體、國內國際雙循環相互促進的新發展格局。其中，以國內大循環為主體，客觀上就要求進一步拉動內需。可見，消費仍將是未來一段時期我國經濟發展的主要驅動力，消費金融發展的客觀基礎將長期存在。

（二）強監管態勢仍將持續，不對稱監管局面有所改善

從監管層面來看，在風險總體出清之前，監管機構對消費金融行業的強監管態勢仍將持續。根據2017年12月的中央經濟工作會議精神，未來三年要防范和化解重大風險，守住不發生系統性金融風險的底線，去杠桿、強監管態勢至少會持續到2020年底。而受新冠疫情的影響，全球系統性風險進一步積聚，因此去杠桿、強監管的態勢仍將持續一段時期，直至風險總體出清。在此背景下，《民間借貸新規》《互聯網貸款管理辦法》《個人破產法》等一系列法規的陸續出臺，對整個行業產生了一定的影響。

我們也應當注意到，這些法規不僅對傳統金融機構有影響，對互聯網金融企業等同樣也起到規制作用。例如，《民間借貸新規》直接作用的對象是非持牌機構，小貸公司、螞蟻科技等互聯網金融企業是第一波直接受到影響的主體。由于其資金成本遠高于持牌金融機構，相關法規對互聯網金融企業的負面影響也將大于持牌機構。又例如《金控法案》規定金融資產超過85%的互聯網企業也要按照金控集團的模式接受監管，這對螞蟻科技等互聯網企業金融業務的進一步發展壯大設置了紅線。近期，央行一位副行長專門指出，一些互聯網企業在發展支付業務過程中存在的問題。強調支付產業數字化發展雖然具有融合性、智能化等特征，但絕不是任性發展、無序融合，必須堅守安全底線。從事金融業務必受監管、必持牌照;持牌機構務必回歸業務本源，聚焦支付主業。可見，監管高層已經注意到互聯網金融企業和持牌發卡機構在監管上的不對稱性，并逐步加強對互聯網金融企業的監管。

（三）不良資產加速暴露，但逐步進入平穩下行區間

2020年上半年，受宏觀經濟下行、居民去杠桿、疫情引發就業和降薪壓力，以及共債風險持續蔓延等多重因素影響，消費金融行業整體風險快速上升，但隨著疫情逐步受控，風險呈現平穩下行的態勢。

（四）互聯網金融無界擴張，銀行防線逐漸穩固

當前，互聯網金融呈現出無界擴張的態勢，從支付脫媒到信用脫媒，信用卡是受互聯網金融沖擊最大的傳統金融業務。在支付領域，微信等第三方支付已經牢牢掌握了支付行業的話語權。互聯網金融企業通過給予商家更低的費率贏得商家的支持，通過前期給予客戶較大的優惠力度吸引客戶，在一段時間內培養用戶的消費習慣，形成消費粘性。在消費信貸領域，在商業銀行信用卡規模增速放緩的背景下，互聯網金融企業紛紛加大投入，爭搶信用卡客群。分付、京東白條等類信用卡產品，依托支付工具和生態場景逐步蠶食信用卡市場份額，并有進一步形成場景脫媒的可能。

然而，作為傳統金融機構和互聯網金融廝殺的最前沿，互聯網金融企業以支付和信用業務為突破口，恰恰說明了這一行業巨大的戰略價值。信用卡在巨大的沖擊下，因勢而變，成為了傳統金融行業中金融科技創新的主陣地。先進同業紛紛通過加大科技投入，提升數據決策、線上獲客、精細化經營、全流程風控等能力，并取得了良好的效果。同時，互聯網金融企業與信用卡行業也在各個領域加大了合作力度，形成了優勢互補、共同服務金融消費者的局面。例如，騰訊、京東等互聯網企業均與各大信用卡中心在獲客、發卡、支付、信貸、風控等領域開展了緊密的合作，形成了“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局面。可以說，傳統金融機構通過加深金融業務的護城河，與互聯網金融企業進入了“相愛相殺”的戰略相持階段。

（五）信用卡業務進入存量博弈階段，仍存在結構性機會

居民杠桿率的高企，信用卡、類信用卡和經濟發展水平的關系都說明我國信用卡行業未來將進入穩健發展和存量博弈階段，依靠大量新客戶的外延式增長模式已經難以為繼。截至2020年6月末，全國信用卡和借貸合一卡用發卡數量達7.56億張，環比增長0.99%，人均持卡0.53張。但若將京東白條等類信用卡產品也納入統計，并排除低收入農村人口，口徑調整后的中國人均持卡量為1.76張，超過2018年的新加坡、接近2019年的韓國，接近發達成熟市場水平。然而，我國人均GDP仍然遠低于這些發達國家，從人均持卡量和人均GDP的比例關系來看，我國信用卡行業已經進入存量博弈階段。

這種存量博弈，不僅是傳統金融機構信用卡業務間的競爭，同時也是傳統機構與互聯網金融的類信用卡業務間的競爭。從傳統金融機構來看，6家銀行發卡規模破億，分別為工行、建行、中行、農行、招行、交行;從互聯網金融企業來看，微信用戶規模為10億數量級。

在清醒認識到信用卡行業已進入存量博弈階段的同時，我們也應當注意到信用卡行業仍然存在一些結構性機會。一是仍然有大量的年輕高成長客群未獲得消費金融服務;二是一二線城市信用卡業務出現了飽和，但在廣大的三四線城市，消費金融覆蓋水平仍然較低，同時房價不高、居民收入穩定、可消費能力較強、客戶風險可控等，存在一定的機會;三是隨著線上化趨勢的進一步加深和數字貨幣的測試推廣，虛擬信用卡或將很快走向市場，極大提升信用卡持卡人的體驗;四是新冠疫苗進入三期臨床試驗階段，預計2021年全球疫情將會得到有效控制，屆時境外旅游將出現報復性增長，“境內發卡、境外用卡”的銀行卡國際化存在一定機會。

三、總結

經過35年的發展，在當前去杠桿、控風險、強監管的總基調下，消費金融行業已經從高速增長期步入了穩健發展期。受新冠疫情影響，消費金融行業風險快速暴露，出現了一些暫時性困難，但其保持發展的基礎沒有變。面對互聯網金融的不斷進擊，銀行防線逐步穩固，整個行業進入戰略相持和存量博弈階段，但整體來看仍然存在一些結構性機會。

參考文獻：

[1]鄭永年.《當下的中國與未來》（2020）.

[2]林毅夫.《解讀中國經濟》（2012）.

[3]《2017中央經濟工作會議全文》，新華社（2017）.

[4]《中國信用卡消費金融報告》，中國經濟信息社（2020）.

[5]《2018年全球零售銀行業報告》，波士頓咨詢（2019）.

[6]《“零售之王”的崛起、周期和宿命》，馨金融（2020）.

[7]《中國消費金融次貸報告》，中國金融出版社（2020）.

[8]《中國互聯網發展狀況統計報告》，CNNIC（2020）.

[9]《我國銀行零售業務全景圖》，銀數觀卡（2020）

[10]《中國信用卡大革命》，馨金融（2020）.

作者單位：興業銀行信用卡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