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短詩

姜華 北夫 北方棗 李梅 沈文軍 阮更超 周碧華 宋長清 賈玉紅 馬端剛 雪子

夜宿長壽湖 [外二首]

姜 華

就像前世約定，長壽湖仍在老地方

等著我。多么熟悉的表情，如我

初戀情人，有一絲矜持，有些

嫵，還有一些媚。今夜在川南長壽鎮

我與一座湖，相擁而眠

晚餐很豐富。主人搬出一湖水產

招待我，我卻有些走神。出門在外

久了，想起了老家漢江，想起

母親50歲那年，在一個動詞前

止步。遠處，仿佛有水鳥哭聲傳來

一根魚刺卡在我的喉嚨

夜晚水聲如蚊，咬破了我的鄉愁

讓初夏第一次失眠。異鄉的水

有些不解風情，她試圖用蕩漾把我

耳朵堵住。一遍，又一遍

在人間。長壽只是一個動詞

有時堅硬，有時卻柔軟

麥 田

一場大雪過后，所有的鋒芒匍匐下來

它們只是轉了一下身子

用另一種姿勢去承受苦難

選擇在冬天彎腰的麥子，讓思想坐在高處

身負理想的植物，懂得什么叫忍耐

就像我的父親

春天，所有的靈魂都站在草尖上張望

那些從北方出走的麥子

葉片上，掛著感恩的淚水

紫 柏

冬天越來越怕冷。墳前的樹木

擠在一起取暖，葉子仍在枝上練習搖風

時光后撤。我騎在50年前父親的肩頭

去正月十五看燈

下河街的風長著毛刺，扎疼了

我的眼睛。當年玩社火的人正在穿越

正午在父母墳前，我把一盞紙燈

掛在紫柏樹上。風的喉嚨有些哽咽

我拉著兒子，給父母叩罷了頭

靜靜地站在一旁。我望著紫柏樹

紫柏樹也望著我，仿佛一瞬間

我們都老了。什么時候

兒子唇上長出了胡須

三月三，到河邊去 [外二首]

北 夫

到河邊去，向枯樹，沙礫問好

到河邊去，向易逝的流水問好

你要一大早去，向啼叫的鳥兒問好

遇到隆起的荒草，向它們鞠上一躬

順著小路，你的籃子里

將裝滿綠芹、苦菊菜和紫云英

你看天空中微風趕著羊群

看深潭里一條錦鯉在吮吸花瓣

看到開花的薺菜就帶著露水采回來吧

寄給那個失眠、抑郁、犯頭疼病的人

夢 中

這夢境僅為我秘制

大水通過裂谷，像一匹暴躁的母馬

杉樹中的澤國，野鴨在打撈水底的家園

每一次昂頭都很驚奇

它們太小，來到我的夢中實屬罕見

它們是一只鳥，或者是從一只鳥繁衍而來

帶著整個家族的榮耀

穿著相同的衣服，褐色的羽毛

扁平的嘴巴，像一個羞于說出謊言的人

浮萍像一團墨汁，也有沖動之需

演示一塊陸地漂移的過程

而野鴨參與其間

作為介入者，潛入水底

它不是銷毀而是繁殖

亦可浮起與睡蓮或綠荷組成任意圖案

尋鶴帖

想象那只鶴在瓦棱，在樹頂

在彎曲的蘆葦上

晨風中鳴叫

想象那只鶴在水邊的石頭上

光著腳丫，羽毛剛剛豐滿

河水清淺，而天空遼闊

它在山澗，它在水田，它在兩枝荷花中間

穿白衣，夢中騎著快馬

夢中乘著云梯

三千青山著黛色

那只鶴，從我中年的身體里離開

那只鶴，在暮年回來

宿 敵

北方棗

從網上買來兩本書

一本是T·S·艾略特的

一本是威廉斯的

兩本書擠在

書架上靜如墓碑

翻開，各自帶著冒煙的怒火

他們是宿敵

在我腦海里廝殺

一個代表傳統

一個朝向未來

一個類似于哲學的冥想

一個近似于說話

兩個人都死了

他們的書

還殘存活著的氣息

仿佛要永遠干下去

高跟鞋 [外一首]

李 梅

注定你就是

其中一個過客

用你的新鮮與亮麗

博得主人的偏愛

在此你是榮耀的

小心翼翼被呵護

不容侵犯

像一個驕傲的公主

你的美，是有局限的

身在其中，順意是智者

品 味

和無數片茶葉一樣

經歷著無數洗禮

瓜熟蒂落

降臨，如一個新生的嬰兒

翻騰在沸水中

人一般地活著

為奮斗一個自我的價值

努力顛覆著命運

無聲的肢體

上演艱辛每一步

青澀中逐漸體會

悟透了人間百態

慢慢，慢慢沉淀的身軀

放慢了節奏，不是不迎合了

而是沒有逢場作戲的興趣

孤獨，原來也是一種綻放的美

把雨當作一杯茶 [外二首]

沈文軍

山清水秀

你來，雨也來

啜一口從天而降的甘露，你便在心中長駐

懷念是一張紙

雨水打濕了紋路

愛戀的船，望不到岸也要走一走

一口飲盡杯中的香茗

手中的琴，奏出凄婉的梁祝

瀟瀟雨中，你走向我

我的愛情像螞蟻

做一只螞蟻多好

整天東晃西游

找一個螞蟻談戀愛更好

不用擔心房子、車子、票子

筑在樹上，馬蜂窩

看著螞蟻這么辛勤勞作

嗡嗡嗡地嘲笑

我的愛情像螞蟻，筑在馬蜂窩

痛，痛，痛

癢，癢，癢

想念大海的方式

魚缸，端坐在客廳

我請來金魚、紅魚、花斑魚

夜深人靜，海浪

滾滾而來，我感覺

我就是魚缸里的風

在故鄉的濤聲里唱歌

在東海塘接受一束光 [外一首]

阮更超

我到達時，風車葉子正在加快腳步

它絞住光線，將月亮拖出海面

就像漁夫滿載而歸

接受一束光，就要承受影子的重量

裸露的海洋只是地球的一滴淚

背后的影子嵌入夜色

月光擊穿一棵樹的抒情，落到地上

我發覺這個榫卯結構的影子

與潮汐擁有同樣的節奏

但是，潮漲潮落只能是背景

人們在月光中想起故鄉

一如月光一邊流浪，一邊尋找光源

楊柳坑月夜

從百里之外趕來，掐去起止點

中途是上百個黃燈

最大的那個，就在天上

它緩緩走出地平線

如同打開電源的身體

提供一個節日的全部光芒

有些人開始靜止

他們隱藏的觸須得到一種信號

修補降生以來的縫隙

明天，這里將拉滿弓弦

射下另一個月亮，落到海面

明天，更多的人會按下停止鍵

捕魚的鸕鶿

周碧華

水下有魚

只有鸕鶿能看見

鸕鶿立于船舷

像個勞動模范

大字不識幾個的漁夫

坐在船尾老謀深算

鸕鶿閃電般扎入水中

魚先于它露出水面

多么鮮美！它試圖咽下

一根繩子系緊了脖頸

每次目睹這樣的場景

我的咽喉就感到疼痛

夢真，怎么不可能

宋長清

給你一捧上好的

紅高粱

讓你擠出酒來

怎么不可能

酒是糧食精華

哪滴酒

不是從糧谷里

流淌出來

給你一個籃子

把青年人的

思想收集起來

怎么不可能

青年人思想活躍

更能集思廣益

借來文園三分地

就能種出詩來

怎么不可能

不是種瓜取瓜

種豆得豆嗎

我種進了文字

且是打壟分行的

白 菜 [外二首]

賈玉紅

金色的秋陽里，走近你

就走進了綠色的殿堂和王國

田野，廣闊、黝黑、厚實

一棵棵白菜

姓氏，音諧百家姓的“百”

名字，生動鮮亮

金皇后，金貴妃，橘紅心，綠冠

“百菜不如白菜好”

一個個清純的鄉村妹子

面如美玉，衣衫寬大翠綠

身段結實豐腴，儀態萬方

拔出一棵白菜，腳上還沾著泥土的新鮮芬芳

切開，菜心奶白、鵝黃、橘紅

一家人的幸福，起早貪黑

層層疊疊，包裹得緊密而堅實

一個吃著白菜長大的孩子

走在白菜地里

就會白菜一樣晶瑩蔥翠

蹲下，就是一棵溫婉敦厚

一模一樣的白菜

山 洞

在同伴的幫助之下

一群人，從洞口飛身躍下

走進了山洞

打開手機微弱的光，沿著幽深曲折的巷道

像一群迷失的幽靈

走進山洞，就是走進了地底

就是驚心動魄，穿行在萬籟俱寂的陰間

一直往前走，回頭即是無邊的黑暗

墨汁一樣，將人無聲吞沒

必須循著光亮，摸索著前行

尋找通往人間的出口

爬出洞口，體驗過一場生死

仿佛被大山，堅不可摧的腸胃

重新過濾了一遍

胡枝子

登上秋天的鏊子山

碧草萋萋，原始而野性

四野山峰連綿，綠浪涌動

胡枝子花，好像一團從天而降的云彩

紫煙升騰彌漫，在山頂落地生根

一生的幸福所在

洶涌的奔流的傾瀉的

激情和熱烈在這兒，含蓄和羞澀在這兒

真摯的付出、不計索取在這兒

遇見你就是遇見幸運

在這里，我愿將自己輕輕安放

我愿淚流滿面，用一生

去等待和獲得

有一種愛，怦然心動

在人跡罕至的山頂

一生中不可多得的美

被我無意中在此

目瞪口呆，嘩然撞見

跟隨著影子

馬端剛

這里有看不見的過去

那么多謊言

黑色的，紅色的

不相信凋零的花朵

青澀變得蒼老

帶著木頭

穿越山川，河流，某個故事

為一條街點燃一把火

將自己投入火

分成晝與夜

最后的比喻蒼白無力

爬上天空

向大地宣布

陪月亮一路向西

穿過夜的縫隙

一萬次出發，一萬次抵達

一萬次消失，一萬次重現

將記憶吞下反復咀嚼

長河起伏

你知道，下一刻

將被掛在窗口

看著她喝水，讀書，進入夢鄉

如果遇上陰天

會躲在烏云背后

代替她流淚

代替她等待黎明升起

從未停歇

活 著 [外一首]

雪 子

我看到林間的樹木

它們皆是以孤獨的個體活著

——獨自返青，獨自茂盛，獨自凋零

獨自站在寒風中，苦苦地熬

每一棵，都那么獨立、頑強

每一棵，都剛好能顧住自己

每當想到這里

我就更加沉默了

另外的活法

一定還有另外的活法

當她一次次捧起心里的琉璃盞

又一次次歷經它的破碎

當一種關系，可以輕易

被另一種所替代

當她一次次埋頭，轉身

一個女人，一定

還有另外的活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