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我父親為他的孫輩寫的詩句。如今父母親的七個兒女均已進入老年,孫輩都已是各自崗位的中堅,重孫也都在健康成長。
不負雙親期望,我們姐弟七人在青春年華之時,均光榮地加入中國共產黨,連我們姐弟七人的配偶,也都是中共黨員,我們家的第三代也不乏共產黨員。一大家子,人人積極向上,保持并傳承著優秀的黨風和家風。
一
1912年,巍巍太行山上一個小小的褶皺里,榆社縣西周村誕生了一個女孩,相距不遠的牛村誕生了一個男孩。他們還在各自母親腹中時,就被大人指腹為婚。他們就是我的父親和母親。
奶奶去世后,五歲的父親曾由姥姥帶了幾年,父親和母親青梅竹馬、兩小無猜,一起在私塾里讀書。成婚后,相依相守。父親有詩云:
竹馬青梅連理心,華年結發便鐘情。
清平歲月同甘苦,戰亂時光有角棱。
父親中學畢業后,曾帶著妻女到榆次任教。抗日戰爭爆發后,他們回到太行山上,父親投奔革命,母親則在家敬老養小。
這期間,牛村經歷了日本鬼子的數次掃蕩,敵人燒殺搶掠,無惡不作。因為我父親在抗日前線,日本人就放火燒了我家的房屋,爺爺承受不起打擊而憤死。
強忍悲痛埋葬了公爹,教村里的婦女識字,帶領鄉人堅壁清野,帶頭為前方將士做軍鞋……這都是我年輕的母親所為。1944年春節前夕,父親意外歸來,我的大姐二姐喜出望外之余,就纏著父親請灶王爺爺。父親想了想,隨手畫了一幅鉛筆畫,畫上是我們的母親,她鵝蛋臉,大眼睛,頭發攏至腦后,綰著大大的發髻,她上身穿帶大襟的深淺相間的格子布棉襖,下身是深色布褲。大姐二姐很奇怪,說我們要的是灶王爺爺呀!
父親說:“在咱們家,誰管你們的飯?”
兩個姐姐輕輕地說:“我媽呀!”
父親拿來筆墨紙硯,揮筆寫下上聯:助夫打日本;下聯:育女立功勞;橫批:一家之柱。
這就是我的父親母親。
二
我們家的家風就是每個人都保持著積極向上的生活態度。
大姐和弟弟是在部隊入黨的。大姐少年參軍,跟隨劉鄧大軍南下,入黨很早。弟弟則是在和平環境下,接受部隊鍛煉而入黨。四姐在大學里就入了黨,二姐、三姐、我和妹妹都是在各自工作崗位上因表現優秀而入黨。
我們都在黨旗下宣誓,作為黨的兒女,在職時都盡職盡責。
想起1965年,我還在上高一,擔任著班里的團支部書記,我的第一份入黨申請也是那年向黨組織提出的。
寫入黨申請書那個夜晚,清晰如昨。
那時,父親剛剛得到四姐已入黨的消息,他開心地告訴我:“咱家可以成立黨支部了。”我也很激動,對他說:“您稍等,我現在就寫入黨申請書。”
我回我的房間寫,他就在客廳里等。寫好后,我念給他聽,他聽了很滿意。然后,父親在申請書的封皮上鄭重地幫我寫上“入黨申請書”和“劉小云”這幾個字。
這個申請書被存入我的檔案。
我參加工作后,這個申請書證明了我要求入黨的時間。不久后,我找了男朋友,我倆相約,雙方都入黨后,才能將結婚提到日程上來。他在1971年初入黨,我在1971年末入黨。我們1972年5月結婚。從此,我又進入一個黨員家庭,公公也是戰爭年代入黨的老干部,太原解放時,作為接管人員,他先是在兵工廠工作,后調入市委組織部。叔叔是抗戰老兵,參加過解放戰爭和抗美援朝戰爭,當時的他正在師政委任上。又是一個進步、健康、善良的家庭。
父親希望我們進步,四姐隨軍到了河北唐山,父親給她寫詩:
英雄自古志邊疆,為國宣勞理應當。
爾等有為宜奮發,莫因途遠想爺娘。
父親的子孫輩,基本都是大學生,甚至不乏碩士、博士。他一高興,又吟出一首詩:
文武人才盡有之,主編工藝不稀奇。
華佗有后春常在,二女光榮當教師。
又是一朝無限好,芙華韶秀玉如枝。
父親好欣慰。
三
父親是讀書人,山西老一代革命者中,他是典型的文化人。
他教過書,在榆次任教時,留下的佳話,學生們以文記錄,報紙上刊登過,我通過報紙找到作者,還專程到榆次郝村,到他的學生家里傾聽他們對老師的回憶。抗戰開始后,他棄教回到太行山上,進入革命隊伍,又先后兩次創辦太行山上的干部學校,為抗日戰爭和解放戰爭培養有知識的干部,多年后也有不少學生寫文生動記錄。在抗戰最艱苦的時候,父親受命赴祁縣出任抗日縣長兼獨立營長,在烽火間隙,他創作詩歌,作為學校教材和戰地鼓動材料,太行三地委領導譽他為“詩人縣長”。20世紀50年代末,他又開始古體詩創作,省市報刊隔三岔五會發表他的詩作。
父親要求我們也讀書,“書中自有黃金屋”,做人做事真諦均在書中吸收。
我們家最不缺的就是書,若干次搬家,最沉重的也是書。父親根據我們的年齡,分別為我們訂有《中國青年報》《少年文藝》和《兒童時代》《小朋友》。他工作很忙,只有在周日下午到書店去看看,我一般是小尾巴,跟著他,學會了選擇圖書。
我讀中學時,每天下晚自習回到家,我的書桌上總會有當天的黨報,他會為我圈出推薦閱讀的好文章,并要求我寫出心得。
大姐少年參軍,跟著劉鄧大軍下江南,新中國成立后,又隨部隊進京。轉業時,部隊首長對她說,你還是參加工作吧,你父親一人工資養活一大家人不容易。她特意回到太原家中,征求父母意見。父母親對她說:你沒有接受過完整教育,還是先從中學念起。她聽了父母親的話,回京上中學,然后考進北京大學生物物理系,這成就了她一生的專業。之后,二姐、三姐、四姐也順利升入大學。
四姐高考時,成績不理想,沒有考進北京的大學,被山西大學歷史系錄取。她覺得沒臉見人。父親對她說,只要肯學習,上什么學校都可以成才。山大歷史系在全國是很有名的,能聽到羅元貞、郝樹侯教授的課,那是很幸運的。父親從書架上抽出范文瀾的《中國通史簡編》,翦伯贊的《中國史綱》,郭沫若的《中國史稿》,還有其他史書,鼓勵她說,爸爸可以跟你一起學啊!入學后,她常把講義帶回家,父親就結合講義給她講歷史故事,講義由枯燥變得生動,她接受起來快多了。
我讀高中時,“文革”開始,學業被迫中斷。“文革”一結束,我就考入廣播電視大學,專攻漢語言文學專業。當時,我用業余時間學習十幾門課程,比較吃力。父親就成了我的輔導教師,在他生命即將終結時,還囑我將邏輯課本帶到醫院,從前翻到后,又無力地將書鋪在自己的胸脯上,在病床上吃力地給我講推理,講三段論,讓我掌握幾個原理。這是我在課堂上聽不懂的薄弱環節,他真的幫我過關了。如何寫電大畢業論文?也是在我倆交流中進行的。省作協給他一套《全國獲獎中篇小說選》,他送給我,并給我講了他看好的幾位作家的作品,指導我寫作畢業論文。但我寫來寫去,沒有寫出感覺。就在這期間,父親不幸離世,悲痛之余,我臨時改變計劃,決定對父親的詩作進行評析,后來寫出了《高潔的品質,質樸的詩風——評劉秀峰同志的詩》。沒想到,這篇論文被選入《電大畢業論文選》,山西大學傅如一教授在序言中,用了不少的文字褒揚此文。我想,正是因為我對父親的感情和對他創作這些詩詞的初衷略有所知,所以寫出了感覺,對教授所言“這位同學是學到了鑒賞舊體詩歌的本領的”特別感謝。我長期生活在父親身邊,他對我進行的是滲透式的教育,我吃偏飯了。
四
我們家孩子多,父母親的愛如點滴涓流,但卻從不溺愛我們。
1956年,大姐和大姐夫回到太原,全家去開明照相館拍照。父親在照片背面寫道:“夏末秋交令,天已有涼意,小貓貓(妹妹)穿上了長褲,小寶寶(弟弟)也穿上了兔兔裝。”
大姐和大姐夫有一張合影,倆人都穿軍裝,特精神,父親就在照片背面寫道:“給你們的媽媽。”
父親覺得我每天披星戴月上下學,太辛苦了,他時常放心不下,要求我學習騎自行車。家里只有一輛大二八自行車,我有點膽怯。他說,你腿長,好學。在省政府大院的便道上,他在后面扶著自行車,囑咐我右手用勁,保持平衡,學會邁腿,目視前方。然后,慢慢松開手,讓我自己幾次上下。大概用了兩個夜晚,我就學會了騎自行車。
這一點一滴的事情太多了,母親去世后,父親既當爹又當媽,盡管他肩負工作重任。
但是,他要求我們公私分明,絕對不能占公家的任何便宜,他自己就是這樣做的。1955年歲尾,天寒地凍,母親要生產了,父親到街上雇了一輛三輪車,他倆一起到醫院;出院時,同樣是三輪車送回來的。其實省高院就有一輛小轎車,是配給他的。但是,他只有外出開會時才用。這件事我們本不知道,是省高院一位阿姨寫文章回憶到的,她說父親的這件事一時被傳為佳話。我們一家在省政府宿舍區居住時,獨門獨院,院子里的果樹結果后,父親都要求我們將水果摘下來交到辦公廳行政處。他說,果樹是公家的,種在這個院子里,我們的責任就是護理。在省政協宿舍區住時,有一年冬天,父親患病發燒,在家里輸液,突然接到電話,單位有一位老同志病逝了,他拔下針頭就要往醫院趕,我弟弟不放心,要陪他去。但他不讓我弟弟坐他的車,說,車是配給他的,家人不能坐。弟弟硬是騎著自行車,跟在他的車后到了省人民醫院。
我參加工作到了臨汾,當時父親正在北京學習班。我的工資只有十九元,妹妹管著父親的工資,偷偷寄給我十元。但她把信裝錯了信封,父親知道了此事,一邊批評妹妹不該這樣做,一邊心疼我,在北京的大街上給我們買了一頂蚊帳、一雙布鞋和一塊床單。收到包裹后,我哭了一場,一位六旬老人,在身不由己的情況下,是怎樣一針一線縫好這包裹,并送到郵局的?真是難以想象。
我們姐弟工作后,天南地北的,要跟家里通信,父親規定誰都不許用公家的信紙和信封,他可以買信紙和信封給我們帶上。
父親去世后,他的摯友趙維基同志寫了一副挽聯贊譽他的品格:秀而挺且直,一身正氣;峰高水底清,兩袖清風。
五
父親教育子女做人要坦蕩,做事要擔當。他也常說,真正的共產黨員要有骨氣。
烽火歲月里,父親有很多可歌可泣的故事,但他從未跟我們講過。倒是常說起我們去世的母親,以及他們之間的故事。我在一些文章和詩詞中寫出來,有幾篇還被藝術家朗誦,感染了不少人。父親去世后,他的上下級都撰文回憶他,我這才知道了一些他早年的英雄事跡。比如,他在極為嚴酷的條件下,赴祁縣擔任抗日縣長兼獨立營長。幾次戰斗都打得很漂亮,他晚年時,用了二十五首詩作來回憶。而他參與為左權將軍報仇的驚天動地的大事,他在家里只字未提。我想,大概這是黨的機密,他用了一生在保密。直到抗戰勝利七十周年時,我們才從報紙上看到了這樣的報道:當年,他接受了八路軍情報科長林一的任務,靠特工人員摸清日本鬼子要在某飯店為殺害左權將軍的益子隊慶功。于是他周密部署,為八路軍暗殺隊做好一切外圍的和物質的準備,未動一槍,就精準地將參加慶功的益子隊員全部消滅。那年,包括央視記者在內的新聞媒體來我家采訪,我才知道當年只有二十九歲的父親是何等的智勇雙全。
20世紀50年代,父親擔任山西省高級人民法院院長期間,恪盡職守,他的很多正確的思想和觀點雖然還沒有成為新中國建立初期司法工作的主流,但在建設法治國家的今天,依然閃耀著現代法治的光芒。在那個時候,他就能堅持“無罪推定”的執法理念,要知道,建國初期,我國的法律法制還不健全,他能有“無罪推定”之執法理念是很超前的。他堅持,對被告人在未經證實和判決之前,應視其無罪。在當時“左了是認識問題,右了就是立場問題”的政治背景下,他秉公執法,將通天大案“五噸氣錘反革命破壞案”推翻,從槍口下救回了一個被告的生命,最終那個人只判了有期徒刑十三年。這件事,需要膽量,也需要智慧。他辦成了,卻受到了黨內處分,結論是“為反革命分子翻案”。80年代,當年這個案子得到徹底平反,當事人傅家邦也落實了政策,但他哪里知道這件事背后的隱情。
關于這件事的全過程,我曾坐在省高院的檔案室里,查閱了大量資料,又到北京拜訪了曾任最高人民法院副院長的王懷安老伯,他評價,我的父親是我國政法戰線那一代人的優秀代表。
我覺得,父親是真正的共產黨員,是人民的好法官。
父親有詩:
大江東去起微波,航正船堅可奈何。
擊楫中流還是我,劉郎依舊唱高歌。
這就是他的品質。
我們長大成年后,父親覺得可以與我們交流一些問題了,他就將自己多年來創作的幾百首詩,一筆一畫用毛筆抄寫出來,他準備將這六七本手抄本復印出來,送給每個子女一本,作為他的遺產。
他有詩云:親書詩句留兒女,心事滿懷一卷知。
他還有詩云:若能留得來人看,循跡求源當史詩。
六
父母的精神風范被我們姐弟傳承了下來,大家都在工作上矻矻以求,都有建樹。我們老了,兒孫又以我們為榜樣。
這些年,我徜徉在文字中,出版了幾本書,也跟父親一樣,喜歡詩詞創作,用詩詞抒發情志,過得充實愉快。
前不久,在北京讀高中的小孫女電話采訪我,題目好大:中國女性如何過好一生?
不過,她說,她的手法是以小見大,奶奶用一生身體力行,實現著自己的目標,擁有屬于自己的豐富人生。她相信,這不僅僅是奶奶的目標,也是萬千中國女性的目標。她向我提出了十二個問題,這十二個問題還提得真有質量,我一一回答。比如,她問我:您對您的一生滿意嗎?是獨特且滿意嗎?我回答:一個人一生不可能都事事滿意,因為所處的時代和環境都有一定的局限。但是,自己的心態是良好的,每一個生活階段都持積極態度,那會在有限的環境中創造自己的生活,達到一定的滿意度。我的生活相對于同時代的同齡人,不算獨特,但有特點,始終離不開文化的包裝。最后我還是強調學習,我國有數位女性被稱為“先生”,她們的知識和人性光輝被人們所尊崇。我們應該向她們學習,提高自己的修養和品位,有自己的家國情懷,要在社會生活中體現自己的價值。
父母親傳給我們的家風,實實在在已經傳到了第四代人身上,他們在不知不覺間承襲。
在中國共產黨100周年誕辰到來之際,我從心底流出這些文字,聊表我們這個普通家庭的家國情懷。
責任編輯 高璟
作者簡介:
劉小云,中國散文學會、山西省作家協會、中國金融作家協會、山西散文學會、山西女作家協會會員,山西詩詞學會顧問,山西杏花詩社副社長。著有長篇小說《陸家兒女》(與大姐合作),散文集《情到深處》《峰高水底清》《曉云秋雨》,人物傳記《層林盡染》,詩詞鑒賞《云心思雨》等。散文及詩詞作品多在省內外報刊和各種微信媒體上發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