廢紙殼兒

到縣城住后，我的網購規模急劇擴大，除了在天貓超市零星購買牙膏牙刷類常用物品外，還會在“雙11”“雙12”大型活動期間購買衣服鞋帽等一家人的所有必備。

一開始，母親對我網購的東西十分不信任，總是“又買啥子喲”的話語加上癟著的嘴和滿臉的不屑。但一次次取貨的經歷，讓她與一個個包裹親密接觸后，她就變了，不僅興奮地講述快遞小哥如何能在人群中一眼認出她的神奇，還有些好奇地問：“買的啥子嘛？”

不過，隨著母親的認同感不斷增強，我的網購數量不斷擴大，我倆在處理包裹的廢紙箱上的分歧卻越來越大。

最初我用包裹的紙箱放在客廳裝垃圾。廢物利用，口面大，容量大，只要不丟濕東西，紙箱用起來比垃圾桶還方便。對此，一家人沒意見，母親尤其樂意，總是把垃圾倒了，留下紙箱反復使用。

廢紙箱多起來后，我見不得東一個西一個占地形的情景，便主張用一次就扔。母親的情緒很大，不僅不執行，見我拎著一個大紙箱出門，還馬著臉，死死盯著紙箱，念七念八。印象中最多的是“好多錢樣”“有的時候不想想沒的時候”，包干家里衛生的我可聽不進，只管扔。

“雙11”后，二十來個包裹在三四天內連續回來，光是開箱驗貨就累得筋疲力盡的我，無暇顧及廢紙箱。到我想起時，發現茶幾旁已經裝了垃圾的不見了，其他隨意放在墻角的連個影兒也沒有。

“紙箱呢？”我邊找邊問。

“不曉得。”先生和兒子幾乎異口同聲回應我。

母親站在她臥室門口，兩眼看著，不動聲色，一反每問必應的態度。

“哦，是不是婆婆……”兒子背著書包出門時扔下半句話。

我心領神會，走進母親的臥室一看，廢紙箱已變成廢紙殼兒，整整齊齊地碼在桌子下。

“我一會兒就拿去賣?！蹦赣H手里提著一根紅繩子，依然站在門口，語氣硬硬的。

“哎呀，喊你不要搞這些名堂，你硬是不聽！”說著，看到廢紙殼兒里還夾著牛奶盒兒爛口袋等一切被我們扔進垃圾桶里的物品，我的火氣陡然竄上來，提高音量喊，“臟兮兮的，不曉得撿起來做啥子！這次賣了以后不要再整了！”

“自己屋頭的，有啥子嘛？”母親的語氣壓得很低，但分明地說道，“你拿出去扔了，人家還不是轉身就撿走了！”

“人家撿了有地方放，你撿來就放在屋頭，你以為不生細菌呀？”說到這里，我試圖讓語氣緩和下來講講道理，“你不想想，賣得到幾個錢？你的身體本來就不好，長些蟲蟲兒的影響身體，劃不來嘛！”

“哦，幾個錢就不是錢喲？積少成多！”母親也干滋滋地笑了一聲，說，“人家有工資，還打幾份工，還一樣的撿呢！”

我知道母親口口聲聲說的人家是誰，不就是門衛王孃嗎？

印象中門衛都是老年男性，偏我們租住的這個小區是一個快七十歲的老婆婆。作為學校的家屬樓，小區不大，就兩排相對的房子，進出的人口也不多，大都是租房住的學生和老人，一個老婆婆來當門衛倒沒有太大的偏頗。只是，她太不像門衛，不僅小區的門基本不鎖，門衛室的門從早到晚都敞開著，她這個人還常常不在。估計母親特羨慕她領著工資不干活的樣子，所以整天“人家”來“人家”去的。

門衛室是相對的兩個，王孃用一個來堆放雜物，一個來睡覺。睡覺這個有四五平方米，挨著墻壁擺了一張單人床，挨著窗子的地方有一張辦公桌，辦公桌對面的墻邊擺了一個豬肝色的小柜。它完全對外開放，大多數時候，被幾個帶娃讀高中的老婆婆占據著。白天，有的坐藤椅，有的坐膠凳，有的坐木凳，有的坐床邊，三四個或五六個聚在一起拉家常，王孃則忙著到別的人家去打掃衛生。下午兩三點，她回來吃一點小區里的好心人給的冷菜冷飯，有時干脆就啃一個饅頭了事。傍晚，學生上晚自習去了，老婆婆們又到門衛室圍成圈說話，王孃則在門衛室外忙著收拾從雇主家和小區垃圾桶撿來的廢紙殼兒。收拾完，她就拖進雜物室碼起來，再跟老婆婆們坐一會兒。這時，她就成了主角，把她干的活，干活時見到的、聽到的拿出來說一說，門衛室一下子就變得異常熱鬧，頗有茶館氣象。

大概到來半年，母親成為門衛室的一員。而后，除了買菜煮飯，她的大部分空閑時間都在里面消磨。每天晚上九點左右落窩時，連必看的電視都不再打開，只是鞋子都還未換掉，就打開嗓門，把她聽到的各類消息認真地傳遞給我，說得有滋有味。

母親告訴我，幾年前老伴患尿毒癥去世后，王孃就從農村出來到這里當門衛。母親還胡亂猜測說王孃一定是有什么關系，才能在城里生根。

我說：“咱們沒有關系，不一樣在城里生根了?！?/p>

母親白我一眼，說：“完全不是一回事，人家王孃是掙幾千塊一個月，我是耍著沒有用。”說完母親一臉悵然，十分落寞。

我趕緊辯解：“人老了就是該耍了，享福了，還苦掙實在造孽。”

母親知道我說的是什么，一聲嘆息：“十幾萬啦！聽說已經還完了！”

王孃有一個兒子，三十多歲，不爭氣，愛賭錢，把好好的一個家賭沒了，還欠了一屁股債，害得老人家拼命掙錢來還。

我說：“還完了就該歇歇了！”

“歇，說歇就能歇的呀？那些人習慣找她了，她也習慣幫人家了，咋推？再說，打掃衛生還能撿到好多別人不要的紙殼兒，又是錢呀！”母親說到“紙殼兒”，語調都變得慈愛有趣了，好像談起的是老家的貓貓狗狗和雞鴨鵝。

心情好的時候聽母親閑聊到這兒，我不會說什么，現在為幾塊錢的廢紙殼兒爭執，我就甩出狠話：“你學人家撿紙殼兒，是不是也想我去學賭錢嘛？”

廢紙殼兒就這樣橫在我和母親之間，誰也沒有說服誰，誰也沒能改變誰。記不清我的狠話讓母親冷淡了多久，反正那段時間母親不怎么跟我說話。我也提不起興趣哄她，仿佛一開口，我就要把她跟紙殼兒扯到一堆，無名火就會升騰。

昨天，母親從外面回來，竟然打破不冷不熱的常規，話音幾乎與開門聲同時傳進我的耳朵：“你還說沒得人要？王孃硬是氣安逸了！”

好一句沒來頭的話語！更不可思議的是明明是人家氣到了，她的語調里還有喜悅。幸好，我忙著寫稿，只是“嗯”一聲算回應。

“紙殼兒啦，廢紙殼兒，王孃準備好了，車子都喊了，說今天晚上來拖，結果不見了。外面店子頭的人說有一個瘦瘦的老婆婆兒拖了一堆廢紙殼兒，在外面跑。”母親還沒來得及喘氣，就急切地把事件描述了一番。

我想起那個瘦瘦的老婆婆來。有一次我從車站走路回來，看見一個牛奶箱在她手里，橫扯豎扯幾下，就變成一疊廢紙殼兒。我好奇她瘦得那么可憐的樣子哪來如此猛的勁兒，便多看了兩眼。好似要回應我的關注，給我一個準確清晰的印象，就在我要超過她時，她突然走到一個藥店門口，前后左右看了一眼，瞬間低頭，伸手扯起做門墊的一大塊紙殼，拖了出來，嘩嘩兩下，一厘米厚的紙殼兒就成了幾塊。還未等我反應過來，她又混著剛才的夾在腋下，三兩步像風一樣走到我前面去了。等到柜臺旁的店員走出來張望時，早已看不到這個老婆婆兒的影兒。

藥店離我們小區不遠，我猜定然是那個高手偷走了王孃的勝利果實，便半開玩笑地問：“王孃咋子辦？報警呀？”

“傻女兒！”母親被我逗笑了，說，“王孃倒是記得她怎么捆的，還跑了好幾個廢品收購站去看，就是沒有。”

王孃很胖，典型的老年發福型。偷紙殼兒的又高又瘦，屬于營養不良型。聽母親說時，我的眼前立即出現瘦老婆婆在前面拖著紙殼兒飛跑，王孃在后面一邊喊叫一邊追趕的畫面，便感嘆起來：“唉，為了點廢紙殼兒，至于嗎？”

母親不接我的話，只是急著要把故事講完，說王孃現在汲取教訓了，廢紙殼兒再也不放在雜物室，而是放到睡覺的床下。我才想起王孃不是撿紙殼兒的，而是門衛。門衛自己辛辛苦苦攢的廢紙殼兒放在門衛室被外面流浪的從業人員“撿”走了。這個門衛太沒意思，這個瘦老婆婆兒太野！

母親講完，就睡覺了。估計睡前，她也要盯一下床邊，為她的紙殼兒沒被我扔掉而慶幸。

我卻不能安穩地坐在電腦面前了。母親從農村來到城里為我們煮飯帶兒子，我最擔心的是她不習慣，所幸有一群同樣從農村來的老婆婆們聚在門衛室，讓她打發掉了大部分時間。但是，我分明感到她的茫然。她羨慕王孃，到底是羨慕王孃的什么呢？她也不鄙視、不同情那個瘦老婆婆兒，好像缺失了基本的原則，她到底又在意什么呢？

“香港仔的廣場，停了滿滿的人，幾百個老人家，肩并肩坐在一起，像胖胖的鴿子靠在一起取暖。”

一下子想起龍應臺《我村》中的這句話。不久前，我穿行在公園里，看到的情形真是這樣。要么黑色要么紅色，難以計數的老人們聚集在一起，不怎么說話，也不看什么，就墊一張廣告紙靜靜地坐著。那一刻，我才突然被“老齡化”三個字驚醒。母親也是老人，也快成為“鴿群”中的一員……

我好似理解了母親與廢紙殼兒間的關系。如果不希望母親過早地到公園去尋找“熱鬧”，那就讓她在不熟悉的城市里有所寄托吧。也許，廢紙殼兒就是她的根，就是她的鴨群，她的青菜?？粗鴱U紙殼兒一點點地增加，不就像看到鴨子穿褂褂兒長大毛，看著青菜散葉長高嗎？她在意的豈止是多了幾個錢？

那個鋌而走險的瘦老婆婆兒，那個辛苦勞累的王孃，恐怕也不只是在爭奪廢紙殼兒吧？失去土地上耕耘所得的四季的鮮活，城市給她們的，只有大家嫌棄的不要的廢紙殼兒。

唯有她們在意這些廢紙殼兒。

或許，相對流落街角，變成垃圾，被人踩踏的命運，廢紙殼兒也愿意得到母親們的賞識，愿意像生長在菜地里的青菜一樣站得整整齊齊。

責任編輯 管曉瑞

作者簡介：

楊紅英，女，內江市作家協會會員。在《百花園》等報刊上發表作品二百余篇?！赌觋P》入選《2013中國小小說年選》，《走近魯迅》等入選《伴悅讀——語文素養核心讀本》?！栋职只貋砹恕帆@中華校園文學獎三等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