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dāng)一次急剎車準(zhǔn)備發(fā)生的時候,駕駛者會迅速揪緊他的視網(wǎng)膜、頸椎肌肉,意念從精神具化到腳掌變成力量,他可能緊緊抿著嘴角血色盡失,接著,膠皮與地面劇烈到驚恐的摩擦聲會幫他捎出一聲尖叫。
方晴在這樣的叫聲里被吵醒了。她還以為是自己做噩夢,喘著粗氣緩神,聽著樓下起了喧鬧,才知道是真的。她爬起來掀開窗簾看,十六樓只能看見一片紅色液體從車底下漫出來緩慢蠕動,必然是人的。方晴想起來自己在新聞報道里看見的那種事故現(xiàn)場,血腥部分被團團糊住,主播夾著郊縣暴雨和惠民演出一起講出來,在早間時段播,方晴給浩奇弄的粥又巴鍋了,他們就著各種化名和“某”喝起來,像把馬賽克圖一口一口吃下去。
今天看到的新聞沒有這類,他們倆吃昨晚剩的潮汕海鮮粥。小區(qū)門口新開的館子,說是海鮮其實只放了魚丸蟹棒,淀粉和米湯攪在一起方晴可能覺得自己又要胖。倒是浩奇不怕,呼嚕呼嚕地喝,咸得多吃了一籠點心。本市頻道滾動預(yù)報要下雨,方晴又忘記帶傘,又懶得等電梯再上去,就懷著一種摳不掉杯底標(biāo)簽?zāi)z漬般的心情上了地鐵。
影樓今天沒有拍攝工作,負責(zé)接待的琪琪比她來得晚,穿polo衫和短裙,手里拎把白色直柄傘,晃悠悠三條細腿磨進來,一路拿手機發(fā)語音溫柔得厲害,換了新任男友那么有耐心。方晴正跟一個大反光板較勁,陳舊的金銀兩面塑料皮,燈底下強撐著光色,怎么收就是卷不起來,琪琪在大廳的沙發(fā)后面問,要喝什么啊幫你泡,忙得顧不上搭把手。
方晴想,不較勁了,喝花果茶。繞到前面去,新找的攝影師也來了,沒有拍攝其實不用上班,她也不知道他為什么來,覺得有點無所適從。茶幾上杯子冒熱氣,兩汪艷麗的紅色素和玫瑰干花瓣,攝影師特別快地端起來沿著杯沿吸一口,吹著指尖單手打字,自在地把腿蹺到另一面沙發(fā)去。琪琪還是忙,拍完茶色拍臉色,余光里看方晴還站著,就問:“姐,我再幫你弄一杯吧。”
方晴說太甜了,算了吧,要減肥,說著把茶幾上亂擺的樣片冊子攏到一旁。
“這個甜嗎,還好吧。”琪琪一個個換著濾鏡,眼睛大了又大,下巴尖了又尖,從方晴的角度看過去,像誰給她的polo衫領(lǐng)上撕了個大三角口子,露著胸前的肉。
這個惡心的形象讓方晴想笑,但憋了一憋,她答道:“熱量有點高,不像你怎么都不胖。”
“啊,哪有啊……”琪琪不分神挑挑嘴角,好像瘦也是種天賦似的,被夸贊了都很平靜,不值驕傲。方晴大概也覺得口干舌燥,就要玩手機,攝影師突然抬頭說:“你還不瘦,你那小身板兒,再瘦就沒了。”
女孩這下非常專心地笑了好陣子,新做的雪花睫毛一閃一閃的。倆人又說起前天來拍婚紗的一個客戶,胖得幾乎找不到碼,最大號的婚紗穿她身上,腰腹被繃得一條條肉鼓起來。
“看那樣子不年輕了。”
“我覺得她是二婚了得。”琪琪發(fā)表了重要結(jié)論,如釋重負地喝口紅水。
方晴看著她嘴角掛著點色沫,想起早晨樓下那灘血,覺得很膈應(yīng),就起身去棚里。在影樓干了三個月了,從春節(jié)后到現(xiàn)在,老板終于是掛不住臉了,直接找了個新攝影師。方晴本來是他按照攝影師標(biāo)準(zhǔn)招的,想著畢竟編導(dǎo)專業(yè)畢業(yè)的,結(jié)果反光板都不知道怎么用。自此老板更堅信自己的“高校無用論”,看見她就有一種恩賜的禮貌。
方晴想,我們學(xué)校本來也不是高校啊。
本地師范藝術(shù)專業(yè)的學(xué)生,和其他學(xué)校的年輕人有明顯的不同,就是土。其實也不土,“藝術(shù)”的標(biāo)簽打上去了,頂多是德不配位。不過這些專業(yè)中也有分明的鄙視鏈,學(xué)音樂美術(shù)的看不起學(xué)動畫新媒體的,學(xué)導(dǎo)演戲文的看不起學(xué)編導(dǎo)的。后兩者不是藝術(shù)家預(yù)科,是做服務(wù)的。
說起來方晴也是誤打誤撞考的這個。有次上課老師閑聊,說到藝考面試為什么招大家進來,有的是讓一句話給驚艷到了,有的是整體感覺好,熱熱鬧鬧半開玩笑,講到方晴那里,老師兩只眼睛點一點,有意轉(zhuǎn)移了話題。她當(dāng)時不痛快了一陣子,并且在宿舍中明確地表現(xiàn)出來,但簡直是一把泥沙入水,顏色分明的,卻沒聲響。
后來方晴就主動忘記了一些類似的羞恥,或者不提了。她的大學(xué)同學(xué)也不是都干了本行;做編導(dǎo)無非去電視臺,或者接一些搞晚會寫小品的散活兒,方晴也曾認(rèn)真玩笑著跟室友說有活兒帶上她,但機會來了先要發(fā)簡歷,她的經(jīng)歷白得發(fā)傻,總不能把在同學(xué)作業(yè)劇組里做制片訂飯記賬的事都寫上。也有直接去談的,不擅口舌勾人,方晴笨拙地講半天構(gòu)思,也沒抓到甲方的點,一來二去在中間的同學(xué)就不好做,很快大家在她開玩笑的時候就都不回應(yīng)了。四年又快又慢的,她拍的畢業(yè)作業(yè)還是上下鏡頭光感都不接,在班上放的時候,方晴自己坐在一邊玩手機,老師也不太說傷人的話了。
不過總算是畢業(yè)了。到了社會上,方晴覺得說不定是好事,她不一定天天都遇到天才,那點專業(yè)知識偶爾還可以拿出來裝一裝。結(jié)果效用也一般,不懂的人沒興趣聽,太懂的人把質(zhì)疑縫在抬頭紋里,隨著她故作輕松地談電影談寫作挑動眉毛,根根條條透出不耐煩。
方晴晚上下班回家的時候看見那個區(qū)域還是被圍了起來,還有便衣在旁邊,她猜是便衣。她大學(xué)時候有過一任警校男友,他們跟他身上都帶點行伍之人的粗劣氣。浩奇應(yīng)該是方晴交過最斯文的男朋友了,不過參考域不大,她一共也就處過三個男朋友。浩奇像天上掉下來的,如果不是合租臨時出問題換了他進來,可能方晴在省會也很難找到男朋友。
浩奇也不是本地人,但是父母死得早,以后結(jié)婚了,就免去跟著他十幾個小時火車去老遠的婆家過節(jié),或者突然病重得趕到床邊做端屎端尿這些事。
方晴以前也沒想過自己這么容易接受跟一個男生合租。新聞和身邊朋友經(jīng)歷過的,恐怖惡心的事太多了,一句話說不對了,也可能引來對方的下流意淫,覺得有機可乘。其實也是房東耍詐,她已經(jīng)沒有力氣再掏一筆中介費,再全城跑著看房子了,真的沒有這么便宜的主臥了,也真的不想再住在室友家了,男生就男生吧,她買了一堆防狼噴霧和警報器,臥室門額外添鎖,嘴硬又顧慮重重。
惴惴不安了好幾天,方晴去加了一個外景拍攝的班,回來之后累得脫力,她坐在沙發(fā)上,整個屋子熱氣蒸騰,一種與往日不同的,相對的安靜如同粉末倒進杯底一般被沖攪開,方晴掙扎了幾下,探出頭來,她看見次臥的門上掛了一把半舊的鑰匙,一個小鐵圈連著兩把,哥哥鉆進門眼里效力,弟弟在下頭沒趣地輕輕晃悠。仿佛為了回應(yīng)注視,哥哥弟弟齊心協(xié)力讓門受自重展開一道縫,方晴把目光擠進去,床上睡著一個干凈清瘦的浩奇,呼吸亙古地均勻。
可是從熟知到戀愛的過程是模糊的。偶爾有朋友問到他們相愛的節(jié)點,方晴沒有答案,每一天都在斗室中開始結(jié)束,兩年就過去了,她也不記得是哪一天,就默認(rèn)下來這些事。如果非要找一個開端,那也許是那天。
方晴跟浩奇沒有很多話,也沒有找話。他每天不出門,說是靠打游戲代練賺錢的。方晴接了一個活兒,給一家企業(yè)出宣傳片策劃,改了四稿還是沒有簽合同。跟她對接的是那家公司宣傳部門里的一個大哥,有四十了,看側(cè)臉有點像古天樂,笑起來四環(huán)素牙就把人嚇一跳,古天樂立刻變成宋小寶。跟她談修改的時候,總是更像古天樂,每見面必帶她去吃飯,人均必在兩百以上,她實在不好意思提自己的那點稿酬。吃飯都是吃得很親熱的,但幾次下來這種親熱的套路就被方晴摸清了。席間偶爾聽他接個電話,說著古天樂的話,嘴咧得還是像宋小寶。放下了那頭的人再回來給她夾肉,一面說,多吃多吃,看你瘦的,她也就只好多吃點。是不是年紀(jì)大的人都喜歡看小姑娘肉乎乎?
最后一頓飯她跟他去了一家日料,那天大哥簡直是巔峰時期的古天樂,三文魚刺身,超大的帆立貝,承在木架上,不見血但有濃濃的腥氣,她一口都沒吃。方晴在那時就像全知視角看起了電影,仿佛在腦海中支起一個投影教室,她一個人坐在臺下,眼神空洞的自己講解道:這一場戲,女主即將得知自己被甲方騙了,并且無力還擊。所以這個人故意帶她去吃日料,有沒有聯(lián)想?有沒有想到“人為刀俎我為魚肉”?
方晴難得這么敏銳。
那天方晴回家,發(fā)現(xiàn)臥室的空調(diào)比她還喪氣,不制冷了。百度查了半天說是缺氟,看著那一條黑洞洞的口子,呼呼送出來的仿佛古天樂的口氣一般,二氧化碳,早晨的韭菜餡兒包子還有剛吃下去的刺身腥氣。她又惡心,又難過。巨大的委屈跟著那股臭味襲來,她看了很久手機,微信列表里的大學(xué)室友都進了公司或者跟電視臺組,高中同學(xué)在老家中專畢業(yè)嫁了人天天曬娃,她打開一個又一個的聊天窗口,什么也不想說。
過了十二點的時候,方晴第三次被熱醒。汗水比酒精更讓人頭昏腦漲,她放棄了,走進了浩奇的房間,只有筆記本一方光亮,他坐在電腦前和隊友喊話,見方晴來了,剛要摘耳機,方晴就搖頭,狠狠把自己扔進他的床,在開到十九度低溫的房間里迅速入睡。
方晴中間也感覺自己臉上是一片冰涼,可能濕了,但是有空調(diào)就真的舒服又滿足,她也沒那么在意了。浩奇忘了拉窗簾,方晴被照醒的時候,他們已經(jīng)因為低溫而緊靠在一起,覆著他的空調(diào)被。恍惚之中,她覺得一百二十斤的自己薄得就像條夏天的被子,可以隨著最后幾片星辰影子一起消失掉。他也不那么像人,是一塊形狀細致的肉,他呼吸很輕,伏著頭。這塊肉也像隨時預(yù)備著起身逃走,那頸子有點可愛。在那一刻方晴幾乎凝練了自己大學(xué)中得來的全部藝術(shù)感覺,想記下幾句發(fā)在朋友圈也能振聾發(fā)聵的句子,但很快她就迷失在困意中,來了個振聾發(fā)聵的回籠覺。
后來她看電視劇,為了搞戲劇化,先讓男女主陰差陽錯地同居,再讓他們在誤會中了解彼此,慢慢相愛。方晴撐著臉看浩奇:“藝術(shù)果然來源于生活。”浩奇在搭積木,過會兒抬頭說:“我不懂啊。”
方晴也并不覺得他就是不懂她的。方晴帶浩奇回去見過父母,他們都還算滿意,小伙子看起來穩(wěn)當(dāng),也知數(shù)。她跟他們說,他是自己在做生意的,沒有細解釋,反正一個月也能賺很多。現(xiàn)在房租就是他交,因為方晴的工資從攝影師降到了助理。
方晴的人生計劃是二十七歲要結(jié)婚,三十歲之前生孩子,如果浩奇去找個靠譜工作的話,勝利在望——她本來是這樣想。但是最近方晴偶爾也在反思,為什么自己每想到這里,還要用意識加一個“勝利”?
周正明本來可能是讓她再丟一次工作的。幾個月前,有兩家公司,幾十號人來拍照片,除了部門合照,還要單拍形象照,方晴很認(rèn)真地歸檔標(biāo)名,但總有一個人塞不進去,看來看去是個瘦長臉兒的男人,戴著眼鏡,能看出嘴有一點點歪,笑起來還有點奇怪的腔調(diào)。明明穿的也是正裝,打量著挺有氣度,方晴很怕這是個中層或是領(lǐng)導(dǎo)。等所有照片都發(fā)出去了,戰(zhàn)戰(zhàn)兢兢等了兩天沒有人找茬,她以為此事過去,隨便把原片放在自己桌面上,一放就是一星期,影樓的電話一響就撩撥她的心。
可巧不巧,方晴準(zhǔn)備刪了,“臨終”前無聊地再打開看一眼,有人在身后問她:“我的照片在你這兒?”
十幾分的好奇全攢起來幫她轉(zhuǎn)過身去,一個優(yōu)雅的中年男人,穿著中檔但有些舊了的衣服,沖方晴微笑,此刻應(yīng)比照片上那雙眼含得更深更厚。
把顯而易見的事實變成陳述往往已經(jīng)是臨時改句,這樣的陳述又要硬作為疑問,弦外之音恐怕夠唱出一段什么來。方晴還是看過些書的,《洛麗塔》《情人》《雪國》,她不愛幻想,因為她不具備這種天賦,但那天她抬頭看著他,好像心里有漫山遍野,全是大二電影史課上老師講過的一句話:“少女與成熟男性之間的微妙情感也是文學(xué)與電影創(chuàng)作的母題。”后來方晴知道這是個悖論,或者不該用這樣高級的詞,就是扯淡。
那個老師也說得太隨便了,一點都不學(xué)術(shù)不嚴(yán)謹(jǐn),那些成為世界經(jīng)典的文學(xué)作品也都白看了,她當(dāng)然嘗不到他們的精髓,自然無法身體力行,方晴對于這段關(guān)系只有一些網(wǎng)絡(luò)小說式的假想期待。她跟他,至少是她跟他,基本就是不動聲色滿足一下對方的虛榮心,方晴在認(rèn)識周正明第四個月的時候,已經(jīng)開始這么想。
前三個月也沒有什么,方晴偶爾被他約出去吃飯,就是吃飯,沒有別的內(nèi)容,就互相聊天,聊無關(guān)緊要的生活小事。只是因為從一開始她就給自己預(yù)定了飯局的風(fēng)格與走向,所以他們的飯就不必吃成古天樂那樣。其實他跟古天樂歲數(shù)差不多,她仔細想想,好像還是覺得周正明好一些。至于到底為什么當(dāng)初來影樓拍了沒大用的照片,方晴早就忘了。反正他也知道她有男朋友,知道他們同居,她給他看過他的照片,但沒有看合照,剛在一起時候有自拍,人比現(xiàn)在胖幾斤。
浩奇竟然對方晴偶爾出去約會毫無察覺。又開始過夏天的方晴想,這可能才是最近堅決想分手的主因。浩奇除了游戲和樂高積木似乎沒有任何人生需求,吃穿用度隨她而定,要他承擔(dān)全部房租也可以。分手的心情是堅決的,每天都很堅決,但每天也就堅決半小時。這半個小時會根據(jù)情況而發(fā)生在不同的時段,可以很簡單地陳列出來;一種是那天他們做愛了,浩奇安靜完事然后趴在一邊睡,方晴用被子蓋好肩膀和脖子,三十分鐘左右才能平息入眠。另一種就是她出來跟周正明吃飯,大概十一點到家,浩奇還在自己的臥室里打游戲,不過家里沒人,他臥室的門就是開著的。方晴回來了,就很自覺把門關(guān)上。然后方晴坐在客廳里,把所有電視頻道翻過一輪,半小時。
半個小時里,開頭的五分鐘,方晴憤怒地做深呼吸,用力到胸口發(fā)青的那種深呼吸,心里想,分手吧,對,分手吧,有什么可過的。
但是如果分手,她可能就得考慮再找房子。這一片已經(jīng)算離影樓和地鐵都很方便的了,房子不好找,找到了也比現(xiàn)在還貴。一半都付不起,別說全款,但合租方晴是不能再接受了,風(fēng)險太大。父母那邊,也要費很大力氣講清楚,和前任那會兒好了快一年,分手之后大概也反復(fù)解釋十幾次,兩三個月過去父母才放過她不愿意好好過日子這個毛病。
而且不這樣住的話,影樓的工作是不是也要換,現(xiàn)在這個錢本來就不夠用的。每個問題不必細想,一閃而過就肯定已經(jīng)把方晴打得眼冒金星。算了,都兩年了,都兩年了。她自己給自己一個無聲的收場,閉眼睛睡去了。
方晴又去上班了,琪琪休假去了,莫名的攝影師也有事沒來。但是她昨天還看見琪琪朋友圈里的一個新男孩,配的文字跟表情也是火熱的。想起來她們幾個負責(zé)接待談客戶的之前玩笑聊天,按照琪琪的意思,感情這碼事得實用,不要虛無縹緲傷春悲秋,要有一個穩(wěn)定的主心骨,然后偶爾地遇上天氣特別,傘樣撐開一下,你才知道你還有多余的線可以往外伸,這也沒錯,晴天了收傘,大家不傷和氣,還是有彩虹。
方晴當(dāng)時側(cè)著耳朵聽了半天,覺得這個比喻相當(dāng)冗長,不過琪琪自己應(yīng)該很拎得清,隔幾天不知道去哪里玩,九張水準(zhǔn)極高的街拍壘在朋友圈,配的話是“有時候眼睛會因他下雨,心里卻為他撐著傘”。這些女孩總是知道這個城市哪里的大廈與街景最時髦,永遠有最新鮮好看的濾鏡,還有別具一格的美顏效果,方晴雖然覺得區(qū)別不大,有時也有點羨慕。
方晴把之前被古天樂騙著寫報告文學(xué)的事講給周正明聽,他也覺得有點兒生氣,說這樣的事,下次一定要先保護自己啊,不能不簽合同就干活兒,不能傻傻跟別人這樣相處——不過有時候傻傻的也很好。方晴問他為什么?他想了一會兒,看著玻璃門上她的倒影,神情竟然有點復(fù)雜,那個變化的過程極明顯,但是還好,方晴看不太懂。
最后周正明只是說:“女孩兒嘛。”
女孩兒嘛。方晴把這句話的語氣理解為言情的那種“寵溺”了。于是她跟他喝了一點點紅酒,飯店旁邊的便利店現(xiàn)買的,不是很貴那種,夏天,從空調(diào)下面走出來再回去,周正明捂了一身汗,polo衫的領(lǐng)子膩得起了點黃。方晴看知乎上有一條問題的回答是,關(guān)于女孩子最迷人的時刻之一,酒精會讓人眼睛發(fā)亮,她戴眼鏡太久了,這樣也許會變好看,在夜色里。
反正浩奇肯定不會說這種話。他更不可能教她要先保護自己,但他也許會保護他自己。浩奇的事情方晴從不過問,有很多她實際上并不知道,卻很自以為猜對的部分。他其實是一株倒長進地下的樹,方晴不知道那些秘密的枝干,在這兩年里已經(jīng)延伸進她的生活,變成一只無意害人,卻慢性致死的繭了。女孩兒啊。
但她還是不知道,并在和他的相處中以情商逐日提高為自信源泉。
方晴那天回家很晚了,開始卸妝,他連輸幾局已經(jīng)沒有心情再打,出來擺弄一套新的樂高。她有意地說:“我今天出去吃飯了。”這樣的暗示需要借助酒勁兒,自古青酒紅人面,廉價的洋酒給方晴壯膽,他卻悶聲不語。
她臉色鐵了鐵,走進衛(wèi)生間拉開燈把氣氛擰斷。睡前的這部分夜晚就此被方晴結(jié)束。
無論如何,跟周正明在一起,她好像才會覺得自己的人生,偶爾地出現(xiàn)了戲劇化的瞬間,比如他送她回家,也不送到樓下,但是路燈簡單地罩在兩個人臉上,她的神情迷茫又迷亂,好像一種可以暫時忘掉其他的錯覺。方晴也曾經(jīng)非常苦心地想要暗示他,自己想換個工作,她覺得像周正明那個年紀(jì)的人肯定門路多一些。
他沒有搭話,方晴沒追問,覺得可能是自己問得太隱晦了,他們繼續(xù)走在路燈下。畢竟方晴剛才問的只是:“啊,現(xiàn)在這個工作真的是很壓抑,做得很難過,我人有點瘋掉了。你說如果我從這里辭職可以做什么呢?”
那天走到小區(qū)門口周正明突然問,他的車停在這邊了,時間還不太晚,要不要再轉(zhuǎn)一下。
她不知道他還有車。方晴按了下手機,已經(jīng)快十二點,那種可能的,由閱讀經(jīng)歷帶來的幻想在她腦子里蹦出來一下就被按回去了,不過她想,如果周正明再堅持一遍,她就同意:“啊,不了吧,后天吧,明天上午有個客戶拍照。”
“那也好,后天我們直接開得遠一點,去吃個水庫魚。”周正明的手機突然響起來。方晴看到他盯了一眼,神色就換了,背過臉去接電話,方晴很識趣,不聲不響就回家了。
樓道的燈壞了,她用手機打著亮往上走的時候,反思剛才訕然溜掉的自己,回味整場交談,覺得哪里奇怪。但直到方晴擰反了鑰匙,把門反鎖兩道也沒想通。浩奇難得早睡,讓她吵醒了。見方晴回來,仍是不問,還自覺地給她倒了杯水。
第二天晚上周正明沒聯(lián)系她。也像抱著一種負氣又灰溜溜的心情,方晴沒有主動發(fā)消息。微信靜悄悄的,連平時偶爾出現(xiàn)的客戶咨詢也沒有。她和琪琪的微信都半當(dāng)著客服使用,不過加方晴的總是女的,加琪琪的總是男的。她用自己當(dāng)頭像,結(jié)果更甚。這幾天影樓里沒有琪琪,沒有攝影師,也沒有客戶。每天方晴已經(jīng)無聊到能用掉一整塊充電寶了。如果沒有期待,其實覺不出熬班兒的安靜和漫長。她四天里快進著刷完了一部熱劇,她還是沒等到周正明。
第五天的晚上,方晴和浩奇又去吃那個潮汕粥。她懷疑老板是東北人,普通話有點變種的板正。粥里還是魚丸蟹棒胡亂裹著,心里不是滋味,倒把粥灌了很多,腹中又燙又飽的,竟也像醉了。方晴感覺自己被一種巨大失落之后的釋然充斥著,她很想做點什么出格的事來。身體里有一堆魚丸蟹棒,蝦兵蟹將,吵吵嚷嚷,鏘鏘傖傖,她覺得自己喝多了。
那天他倆做愛,還是很枯燥無味的一個過程,關(guān)鍵部位的撫摸總有一種憋尿的感覺,浩奇松開手才覺得輕松。他對此事不太著迷,方晴也不,越到后面越敷衍,回回如此,終于是結(jié)束了。浩奇很快就能睡著,可能外賣和潮汕粥給他的能量實在不夠用足一次,但是方晴的眼睛還遠遠清醒著。她走回自己房間躺下,空調(diào)吹得特別兇,凍得拼命縮手腳,可是遙控器放在窗臺上,這對一個已經(jīng)卸了妝靠上枕頭脫光了還做了一次愛的女生來說太遠了,窗臺和床沿之間是一條干涸的河,倦意在上頭滾滾流動,她不想讓自己起床。她把丟在一旁的裙子也壓在身上,還有短褲,但是他們管不到冷的事,太冷了。她甚至想叫醒浩奇幫自己關(guān)空調(diào),但是她的嘴里也像有一條河,水的寒意把方晴兩片唇縫住了。她想,他應(yīng)該也不會起來吧。
手機突然響了一聲,方晴被微弱的聲波震動從床上徹底掀起來,她整個身體都掀起來了,像魚飛進水里一樣,衣服褲子潑了一地,方晴游到客廳里,拔下手機,跑回到自己房間,一把抓過遙控器關(guān)了空調(diào),冰涼的腳縮進被子里,她復(fù)躺平,緩緩呼吸,房間里驟然熱起來,空調(diào)外機一般溫暖的人世溫度侵入了天花板。方晴舉起手機莊重地識別指紋,綠的微信圖標(biāo)上浮著小紅點。
她看見周正明給她發(fā),抱歉有點急事,這幾天回老家處理了一下,沒有來得及跟你說。
方晴問,啊,你老家在哪里啊。
他很快回復(fù),明天吧,明天周日,我們?nèi)ニ畮欤糠角缭谝磺卸紡谋渲薪饷摮鰜淼姆块g里想,這可能有個約會的意思在里面。那意思就全變了。
她還是去了。方晴留了字條給浩奇說臨時有個客戶調(diào)時間,要去幫忙拍照。他看見了會自己安排自己的。方晴從小區(qū)里出來了,她看看周圍大概只有那輛尼桑車?yán)镒却娜讼裰苷鳎龔鸟R路對面走過去。方晴涂了一個顏色很淺很嫩的口紅,想著水庫之類的,應(yīng)該山清水秀的,整個感覺鮮亮一點好。還是上大學(xué)時買的便宜口紅,很干,容易起皮。室友說這個顏色容易顯得人土,她相信自己又不黑,可以補回來。方晴穿了碎花連衣裙,泡泡袖,還有一雙黑革的羅馬鞋,玩水方便。其實兩件東西一點都不搭配,不過方晴對這些事也不懂,她經(jīng)常買了類似時尚單品的東西覺得很好看。
她走近他的銀色尼桑,開得很舊的一輛車。中年人的舊車好像很能說明點什么似的,周正明聽著她關(guān)車門,薄薄的鐵皮拍了那一聲,臉上仿佛也給拍掉幾分自如。方晴第一次能有種在他面前拔起氣勢的感覺,不免臉上就帶點得意。這種得意讓他感到不快,直開到收費站才跟方晴說話,為了不顯得尷尬,他大概也是裝了一路深沉。
方晴今天化了全妝,脖子和臉是兩個色。車?yán)锟照{(diào)一會兒開一會兒關(guān)的,她的睫毛膏有點花妝,眨眨眼,就暈到下眼瞼一些。看著后視鏡方晴才發(fā)現(xiàn)自己長了一輪黑眼圈,也顧不得裝作看似無意,連忙掏出補妝的小鏡子來擦了。這一通捯飭讓人心生倦意,坐在周正明如此破舊的車上,她好像一下子真占了上風(fēng),真的突然有一個青春誘人,足以令中年人自卑的樣子了。如此人便放松下來,方晴很快睡著了。
如同脆皮舊式水桶一般的汽車,繼續(xù)在國道上平穩(wěn)行駛著。一個電話打進來,男人沒有管,方晴也沒有醒。第二次、第三次響,手機被靜音,屏幕有條不紊地閃著,車?yán)锏目照{(diào)用久了,吐氣如抽噎,男人的穩(wěn)練終于針挑水泡般被刺破了,他感到自己的手失去了皮膚,血肉淋漓捂在方向盤上。
但是他沒有停車。
過收費站的時候方晴醒了,她的口紅暈出唇線,劣質(zhì)的顏色就像她想施放的那些小套路,周正明經(jīng)常要打起十二分精神來認(rèn)真敷衍。方晴問他:“還有多久才到?”他沒估算時間,也就沒回答。不知道是否因為生來的預(yù)感神經(jīng),她也有些緊張起來,又問:“快到了吧?”
他點點頭。水庫是個神奇的地方,一路開過去,一邊是人造,石塊平鋪起來的愚鈍懸崖,一面是碧波蕩漾,方晴從縣城來省會上學(xué),覺得這也很重返自然了。她的涼鞋在副駕地板上不時磨動出聲,有些沒來由的焦躁。
周正明把車停在了湖邊上。其實他不覺得這是湖,但是方晴很開心,沿著水泥岸走來走去,這片地方的每一個因素跟方晴相配,都能構(gòu)成另一幅陰天海灘似的景觀,她在內(nèi)陸城市的水庫邊露出了聽見海風(fēng)的柔和笑臉,她的妝又花了一些。
方晴沒有理會浩奇發(fā)的微信,手機叮當(dāng)作響,她的注意力在水面的氣泡上。“水庫的水為什么吐泡泡?”
“也許它有心事吧。”周正明回答。
方晴蹲在那兒,轉(zhuǎn)頭看了他許久,說:“哎呀,你怎么突然這么文藝?”
那天最后還是沒有吃魚。方晴最終對于這種活生生的東西感到害怕,看周正明釣滿一只小紅桶,給人家付了錢,又說胃不舒服。難得她對他提了一次異議,就直接送方晴回家。回市里的國道夾在夕照當(dāng)中,血色鮮紅鋪了一地,土路變成紫紅,他的車皮也被鍍上一層金,方晴在收費站的光滑外殼那里自拍,和安全帶合了照,沒有跟周正明。
車子每隔幾公里就會發(fā)出一聲類似爆裂的響動,回去的路上因為疲憊所以安靜中誰也沒有心事,方晴注意到了,問周正明這是什么,他答不上來,不過他說放心,每輛車都有自己的制動系統(tǒng),出了小問題還是可以維持好的。
“那為什么不直接去修?”
“忘了吧,我老是忘。”
“你最近哪天有空,我想著提醒你。”
“沒事。”
“修修吧。”
他把車停在小區(qū)的外頭,她沒下車,窗外路燈站得像人一樣,光和樹葉心知肚明,變出縱影攪混了他倆的表情,誰也不會注意這車中不說話不動作的兩個人。“我其實很想分手,但是想想就算了。”
周正明還是沒有接她的話茬,但是不接也不對,于是他說:“過日子都很難。”
“我跟他過日子。”方晴的語氣是陳述,疑問,或者是否認(rèn),周正明也不清楚,又或者是幾十年練出來這手時刻為人寒暄給出回應(yīng)的能力方晴承接不了,她不過在嚼他的話。
方晴后來還是下車了,她走到樓宇深處,她在電梯門口站著,看著他的大燈在樓道外的玻璃門上閃光,電梯來了,她走進去,白天大概有兩三百個人在這個電梯里卸下上班八小時的煩躁,現(xiàn)在電梯里有一股魚和人混雜著的腥氣,方晴餓了。
責(zé)任編輯 梁學(xué)敏
作者簡介:
閔芝萍,1995年生,現(xiàn)居北京。畢業(yè)于中國戲曲學(xué)院導(dǎo)演專業(yè),2016年開始文學(xué)創(chuàng)作,小說、散文作品發(fā)表于《人民文學(xué)》《小說月報》《中國作家》等雜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