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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般人都知道華佗曾為關公刮骨療毒,這是《三國演義》里講的故事,這一故事在《三國志·關羽傳》里,原來寫的是:“羽嘗為流矢所中,貫其左臂,后創雖愈,每至陰雨,骨常疼痛,醫曰:‘矢鏃有毒,毒入于骨,當破臂作創,刮骨去毒,然后此患乃除耳。’羽便伸臂令醫劈之。時羽適請諸將飲食相對,臂血流離,盈于盤器,而羽割炙引酒,言笑自若。”事情發生在建安二十四年,此時距離華佗之死已有十多年,為關公刮骨的醫生,自然不可能是華佗,最多是華佗的弟子。又有人說華佗為司馬師做過眼睛手術,這也是傳說,從《晉書·景帝紀》“初,帝目有瘤疾,使醫割之”的記載而來,加進了很多想象,因為司馬師出生時,華佗實際上已不在世,因此它也同樣是不可靠的。
除了外科手術這一條,現代人有所質疑,在有關華佗高超醫術的記錄和傳聞中,其他的都如陳壽所寫,的確令人贊佩。所以說神醫的名望,在陳壽看來,并非神授,而是靠著華佗自身的健康,靠他所掌握的本草、針灸、手術這一整套診療手段及其療效,是在這兩方面的基礎上建立起來的。
陳壽講華佗的醫術高明,并不停留在泛泛而論或者是抽象概括上,最重要的是他記錄有很多醫案,這些醫案,在《三國志·華佗傳》里面占據了絕大部分的篇幅,那里面一一記載著華佗接待過的病人,他們的姓名、職業、病因、病性、診斷、治療和愈后等,就像司馬遷在《史記·扁鵲倉公列傳》里曾經寫下好多扁鵲、倉公的醫案一樣。
看陳壽寫下的這些醫案,不得不說華佗是一位全科醫生,內外婦兒、方劑診療、針灸手術,面面俱到,無所不包。為了敘述的方便,我把這些醫案作了初步的整理,簡單歸納如下:
產科二例:
一例是,甘陵相夫人懷孕到六個月,忽然肚疼,華佗為她把脈,發現胎死腹中。他說根據胎兒在腹中的位置,還可以知道是男是女,男左女右。有人摸到“在左”。夫人吃藥打胎,生下死嬰,果然是男。
一例是,李將軍的妻子病重,經華佗診斷,原來是胎死腹中。李將軍不信,說妻子難產不假,可孩子已經生下來了。華佗告訴他:夫人懷的是雙胞胎,大兒出生時,夫人大出血,大家忙著救人,沒注意到還有小兒沒出來,不曾助產,致使胎死腹中。華佗給開了藥、扎了針,夫人便產下一個死男嬰,手足完備。
兒科一例:
陳叔山有一個2 歲的小兒生病,每次痢疾都會哭鬧,人也瘦弱不堪。去問華佗,華佗說:母親懷他時,他靠著母親體內的陽氣長大,母親哺乳時,他又受了母親的寒氣,所以老是不好。華佗給開了治痢疾的女菀丸,十天后便治好了小孩的病。
內外科,分兩類。第一類是經診斷而判定死期的,共六例:
一例是,縣吏尹世患病,說是四肢乏力,口干,小便不暢,怕所到人的聲音。華佗叫他回家吃熱食,出汗,表示沒事,不出汗,三天后會死。縣吏照辦而不出汗,華佗說:這說明你臟氣已絕,將要涕泣而死。果如其言。
一例是,嚴昕與一眾人來看華佗,華佗問嚴昕哪里不舒服,嚴昕自己還沒感覺。華佗就警告他:你臉上掛著急病的相,千萬不要多飲酒。這群人返回途中,嚴昕突然頭暈目眩跌下車來,結果車剛到家,人就死了。
一例是,督郵頓子獻大病初愈,請華佗把脈,華佗囑咐他:體虛不堪多勞,行房事必死。死而吐舌數寸。督郵的妻子趕了一百多里地來探望,晚上兩人忍不住在一起,這位丈夫便在三天后發了病。
一例是,軍吏梅平生病回家,路上遇見華佗,華佗對他說:你要是早遇到我就好了。現在你的病已無法醫治,不如速速歸家,還來得及與親人見面,離死期只有五天。結果被華佗言中。
一例是,華佗去為督郵徐毅看病,徐毅說:昨天讓醫曹吏扎針,扎完后便咳個不停,人疲倦不堪,卻睡不著。華佗告訴他:是扎錯了穴位,恐怕你會一天比一天飯量減少,五天后就是死期。結果也應驗了。
一例是,有一士大夫身體不佳,經華佗診斷,已是病重,需要剖腹,可是華佗又認為他的壽命大概只有十年,十年內病不至于死,所以不如忍一忍,等待自然死亡,也好免受一刀。但這士大夫不愿忍耐,硬還是讓華佗為他做了手術。病是暫時治好了,不過十年后,仍是一死。
第二類是,經過診斷、治療而最終痊愈的,共四例:
一例是,府吏兒(倪)尋、李延住在一起,得同樣的病,都是頭痛發熱的傷寒,一樣難受,華佗卻說兒尋需要通導,李延需要發汗,因為一個“內實”,一個“外實”,所以治療方案不同。兩人拿了不同的藥回去,第二天便都痊愈。
一例是,華佗在路上看見一個人咽喉堵塞,咽不下東西,就叫他到路邊賣面食的店家,去買三升醋泡蒜茸喝下去,這人喝完后。吐出一條蛇形的寄生蟲(蛔蟲),拿著去找華佗。華佗的小兒子看見他掛在車旁的東西,認得是父親的病人。病人跟隨著到了華佗的家,一看,墻上所掛同樣的小蛇,已有十來條。
一例是,彭城夫人夜間在廁所被一種叫蠆的毒蝎子蜇了手,痛得大呼小叫。華佗讓她把手浸泡在溫熱的湯藥里,到天亮就好了。
一例是,廣陵太守陳登臉紅胸悶,吃不下飯,華佗給他把脈,發現他生鮮食物吃得太多,寄生蟲在體內引起腑臟潰瘍,于是便給他開了兩升藥,讓喝下去,結果吐出三升多寄生蟲,還有好多魚膾,病也因此好了。但是華佗又預言,三年后此病還將發作。果不其然,陳登再發病時,正好華佗不在,就死了。
精神科一例:
有一個郡守病了,華佗認為只要把他激怒,使他大發雷霆,病自然會好,便收了錢而不加治療,還留下一封罵人的信,不辭而別。郡守氣急敗壞,派人去追殺華佗,郡守的兒子當然了解內情,按下不讓去追,郡守暴怒之下,吐黑血數升,病也痊愈。
以上十四個醫案,從最后的結果看,其中內外科六例是屬于無法治愈,而另外的內外科四例、精神科一例、婦產兒科三例,屬于治療而有成效,不過廣陵太守陳登最終還是死亡,因此經華佗診治的病人,他們的生死之比,是七比七,剛好一半對一半。
除了這十四個醫案,陳壽還寫到華佗的另外兩個病人,一個是曹操,一個是軍吏李成。曹操與華佗之間的恩怨是非,留待后文再講,反正是華佗沒能根治曹操的病。李成的咳嗽病,本來也沒什么,華佗讓他服藥、休息,預計一年恢復,到十八年后再發病,再服藥,也能無大礙。誰知李成遵醫囑,順順當當過了五六年,把藥也都借給了別人,然而十八年后舊病復發時,華佗已不在世,他也就無藥可醫而死。

加上這兩例,陳壽記錄的醫案便有十六例,其中經華佗治療而痊愈的,實際是七例,但讓華佗束手無策或無法根治的,卻有九例。這么簡簡單單地一統計,就知道即便是在陳壽的敘述當中,華佗的治愈率,也只是勉勉強強達五成。
那么,這樣的醫療記錄說明了什么?說明華佗的醫術不精?可是看陳壽的講述,似乎又沒有這層意思。這件事,我自己琢磨了很久,得出的結論是,在看待醫生的權威性上面,古人的態度也許和我們有所不同。
醫生在古代,曾經與巫有密切的關系。《論語·子路》篇引孔子的話說:“南人有言曰‘人而無恒,不可以作巫醫’。”這里就是巫、醫不分的。巫主要是算卦、祝禱,也替人看病,同醫沒有那么大的分別,反過來,醫身上兼有巫的特質,也就不奇怪了。商代甲骨文里有現存最早的醫案,其中一個寫著:“戊貞。王占曰:茲鬼魅。五旬又一日庚申喪命。乙巳卜,貞斤其有疾,惟丙不庚。二旬又七日庚申喪命。”據說這份卜辭的大意是:商王在斤病魔纏身的戊時,為他占卜,得到預言說51 天后喪命。乙巳時再卜,說即使丙日不死,也逃不過庚日,果然到了27 天后的庚申日,斤就死了。這一段占卜的文字,已經反映出早期的醫案最關心的就是對于病人死期的推算,而不是施救的措施。
再來看《左傳》的記載。這部春秋時代的史書,寫到過公元前六百年兩位秦國著名的醫生緩與和。緩被邀去給周成公看病,實際頭一天晚上,成公已夢到自己的病在肓之上、膏之下,也就是心臟和膈中間的位置,第二天,他聽了緩的診斷,說病確是在膏肓之間,并且“攻之不可,達之不及,藥不至焉”,灸、針、藥都用不上,已經不治,便贊嘆緩是位好醫生。和去給晉侯看病,指出晉侯“近女室,疾如蠱”,病得也沒辦法治了,他也被晉侯稱贊為好醫生。《左傳》寫緩、和兩位醫生,都只是看到病人的癥狀和病因,認為沒辦法治療,就被授予“良醫”的稱號,表現出在古人或者說是在左丘明這樣的史家心中,所謂“良醫”,指的就是能夠給出正確診斷的醫生。
因此,司馬遷在《史記》里寫道:當扁鵲(秦越人)為趙簡子和虢太子準確診斷后,“天下盡以扁鵲為能生死人”,也就是有救命的大本事,不料扁鵲卻回答:不是我能夠起死回生,是他們本來有生命力,我不過使這生命力得到恢復而已。司馬遷還寫道:倉公(淳于意)也曾表示,自己是在跟著陽慶讀了一些醫方后,才掌握了“診病決死生”的本領。漢文帝有一次問他:“診病決死生,能全無失乎?”他回答說:我是先切脈,再決定如何治療的,要知道“敗逆者不可治,其順者乃治之”,倘若不了解病人的死生大限在哪兒,當然免不了經常失手。
診病決死生,這就是司馬遷以及他所代表的那個時代的古人對于醫生的權威性的定義吧。好的醫生,能夠看到生死門限,并在這一基礎上提供預防及救助的辦法,讓人安然盡享自己生命的飽滿和力量,這大概也就是陳壽的意見,是他對神醫華佗的一個評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