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寂靜無邊

2021-03-25 04:38:13鬼金
飛天 2021年3期

鬼金

一次次童年巡禮朝向的堂皇紙宮殿。

日落時一個女雜技演員被放進籠子帶去一間塌陷中的神殿留在那里獨自一人。

——阿萊杭德娜·皮扎尼克《面具與詩》

柯雨晴把女兒送到學校后,轉道,去市場,買完菜,就回家了。天熱,出汗,她拽了條手巾,邊擦汗,邊倒了杯涼白開,一口氣喝光。客廳墻上是她的十字繡作品,圍繞著一個時鐘編織的,時間顯示是上午八點二十五分。柯雨晴坐在沙發上,陽光從窗戶射進來,落在墻上,她好奇地把手伸過去,放在那道光的位置上。她伸過去的手企圖把那道光從墻上拿下來似的,像握著一把匕首。柯雨晴又困了,昨晚的噩夢仍在困擾著她,折磨著她。她的手從墻上拿開,那道鋒芒畢露的光還滯留在墻上,滯留在客廳的寂靜中,隨時要游曳起來,謀殺什么似的。

大海的嘩聲從窗口撲進來……

昨天,單位科室組織去卡爾里海旅游,玩了一整天,回來的路上,都說玩得開心,但很累,像是被大海扒了一層皮似的。科長毛建軍說,還有兩天就月末了,你們手里的活都完成了吧?大家異口同聲說,完成了。毛建軍說,那明天就歇一天吧,上面要問起的話,我替你們頂著,后天上班的時候都給我加把勁兒。耽誤了活兒,以后,就沒這樣的好事了。大家異口同聲說,謝謝科長。柯雨晴聽到這個消息,也很高興。可能是海邊的潮濕和炙熱,她一天都不在狀態。回來上車的時候,頭疼得厲害,像里面有針扎似的,還有些暈車,吃了粒暈車藥就在車上迷糊著了。她是被大家的喊聲驚醒的。身邊的張曉紅說,頭疼好些了嗎?不會是中暑了吧?科長說了,明天不上班,讓大家休息一天。盡管頭疼緩解了,但柯雨晴還是懶得說話。雇的客車,把她放到距離她家小區不遠的地方。她下車后,就吐了。客車還沒開走,張曉紅從車窗伸出頭來,問,柯雨晴,你沒事吧?柯雨晴扶著路邊的欄桿嘔吐著,右手向車上的人揮了揮,表示自己沒事,你們走吧。客車開走了。她扭頭看到科長毛建軍的頭還伸在窗外,望著她。直到客車拐到另一條馬路,消失不見了。柯雨晴從兜里掏出紙巾擦了擦嘴角,直起腰,左手還抓著路邊的黑色欄桿。她擦完嘴角,松開左手,又用紙巾擦了擦手心在黑色鐵柵欄上粘的灰。鐵柵欄接近地面的部分已經腐爛,突出紅色的鐵銹。已經傍晚,身邊的路上車輛擁擠著。她回來之前已經給金鉞打電話說了,晚上讓金鉞去接孩子。她往家走,腳下輕飄飄的。不知道為什么這次去卡爾里海,她的身體反應這么大。之前,也和金鉞去過幾次,還帶著孩子去過,都沒事兒的。回到家后,她連衣服都沒換,躺在沙發上就睡著了。肉色絲襪像動物的皮,還在腳上,褶褶皺皺的,沒有褪下來。金鉞接孩子回來的時候,她才醒過來,只覺得全身的骨頭都是疼的。金鉞問,咋啦?病了嗎?柯雨晴說,不知道,總覺得惡心,想吐。金鉞說,暈車了吧?柯雨晴說,嗯。金鉞說,不會是中暑了吧?柯雨晴說,可能,我還躲在懸崖下面的陰影里了,沒想到還是……金鉞說,那你歇著吧,我做飯去了。女兒這時候從衛生間出來,撲到了她懷里,嬌滴滴地喊著,媽媽,你去海邊給我帶什么好東西回來了呀?這時候,柯雨晴才想起來在海邊買的螃蟹,落在車上了。她給張曉紅打電話。張曉紅說,我替你拿著了,本想晚上,我給你送過去的,既然你打電話來了,我這就給你送過去。柯雨晴說,那麻煩你了。張曉紅問,你身體好些了嗎?看樣子,不會是你又懷孕了吧?柯雨晴說,鬼扯,不可能。張曉紅說,等著啊,我剛下車,還沒上樓,我打車過去。女兒賴在柯雨晴身上。柯雨晴有些不耐煩了,但她從兜里拿出來在海邊撿的幾個彩色貝殼和兩個海螺,遞給女兒。女兒眼睛一亮,興奮地奪過去,在手里玩著,還把海螺放到耳邊,說是聽到了大海的聲音。金鉞做好了飯,柯雨晴只喝了半碗綠豆粥。這時候,張曉紅打電話來說,到小區門口了。柯雨晴說,上來坐一會兒吧?張曉紅說不了。讓你家金鉞下來拿吧。張曉紅離婚五年后,又找了一個男人,對她管得很嚴。柯雨晴理解。她叫金鉞下樓,把螃蟹拿上來,還都是活著的。女兒看到后,又興奮了,幾乎要跳起來。她大膽地用大拇指和食指捏出來一只,又捏出來一只,放到地磚上,盯著螃蟹在爬。她還模仿著螃蟹在地上爬的動作,把金鉞和柯雨晴都逗笑了。柯雨晴讓金鉞把螃蟹煮了,和孩子吃。晚上,金鉞把孩子哄睡了,才回到臥室。柯雨晴躺在床上。金鉞問,好些了嗎?柯雨晴輕聲說,我不會是懷孕了吧?金鉞在銀行當保安,累了一天,沒聽清柯雨晴說什么,他問,你說什么?柯雨晴說,我不會是懷孕了吧?金鉞說,不會吧?要不測試一下。柯雨晴依偎在金鉞懷里說,如果真的懷孕了,我們還要嗎?我們單位有兩個同事都要了二胎。金鉞說,這一個已經夠我們嗆……當初要不是意外,這個我都不想要……你看看現在的孩子,負擔多重。還有,他們將來也要像我們一樣,小心翼翼的,潦草地活著……不說了,睡吧,你也累了一天。

金鉞側過身摟著她,睡了。

柯雨晴夢見了大海,夢見海水覆蓋著她的身體……喧囂的海浪白色幽靈般吞噬著她,咬她,在吃她的肉。突然父親從海水中沖出來和那些幽靈打起來,他們在交戰著,眼看著父親打敗了那些幽靈,一個海浪涌上來,父親不見了……潮水退去,柯雨晴已經變成了一具森白的骸骨,半掩半露在沙子里。

柯雨晴看到自己夢中的樣子,哭醒了。她只覺得渾身疼痛,還沒有從噩夢的恐懼中抽離出來。金鉞睡得很沉,呼嚕連連。柯雨晴從床上起來,先去了女兒房間,看見女兒睡得香甜,她才放心地從女兒房間出來,又去了衛生間。在馬桶上坐了很長時間,她不知道為什么會有那樣的噩夢,想起來還讓她汗毛豎立,脊背發涼。再次回到床上,她一直都沒睡踏實,都處于一種恍惚和混沌的狀態,像被一層濃霧罩在里面,什么都看不到,整個人都迷失了似的。她一直沒睡,直到天亮。

在卡爾里海發生了什么嗎?沒有。

柯雨晴幾乎沒怎么參加同事們的活動,她自己光著腳,順著海岸向前走了走,還撿了幾個貝殼和海螺。不時,有海鷗在圍繞著她飛著,有一只海鷗落在她的頭上,她嚇壞了,把那只海鷗轟走了。后來,在一座懸崖下面的海灘上,鋪幾張報紙,躺在上面。那海鷗也落下來,先是一只,然后是幾只。她拿出帶的面包,掰碎了,扔給它們。它們是饑餓的,吃完后,飛走了。柯雨晴躺了一會兒,看到一對情侶騎著馬,從她身邊經過,他們把馬拴在不遠處的樹上,向懸崖上爬去。她還記得有一次和金鉞來的時候,去過懸崖上的山洞,里面有幾個古代的懸棺。懸崖投下的龐大陰影是陰涼的。對了,在來懸崖下面的海灘上,她看到海水沖上來一個馬頭被水草和海帶纏繞著,但仍可以看見那腐爛了的皮肉里面的空洞眼窩,像一個深邃的洞穴。柯雨晴嚇了一跳,腐臭令她直惡心,想吐。她連忙扭身離開。它來自哪里?柯雨晴沒有答案,望著茫茫的,無邊際的大海。也許只有大海知道,她想。柯雨晴的耳邊仿佛聽到那馬頭在海水的沖刷下發出悲鳴般的馬嘶……一定是那個馬頭侵入了她的夢境,經過變形,置換,才衍生出她的噩夢,柯雨晴想。當時,在懸崖下面的時候,她試圖從馬頭帶給她的恐懼中掙脫出來,沒想到,晚上還是……仿佛被那馬頭攝去了魂魄似的。

柯雨晴坐在沙發上想,既然今天不用上班,自己要好好睡一覺。是的,睡覺。但她又怕那噩夢再次襲來。就在她躺在沙發上猶豫著是否睡覺的時刻,手機響了。

手機鈴聲加上震動聲,拆解著屋子里的寂靜,嚇了柯雨晴一跳,心怦怦直跳,要從嗓子眼里,蹦出來似的。手機在哪兒呢?她循著聲音,從買菜的兜子里找出手機。一個陌生號碼。她猶豫了一下,還是接了,問,你好,誰?電話里是一個氣喘的女人的聲音,問,你是柯雨晴嗎?是我,柯雨晴說。女人說,出事了。誰出事了?柯雨晴連忙問。女人說,季老師洗澡的時候摔了。柯雨晴怔了一下,你說誰摔了?女人說,季老師。哦,柯雨晴說。女人說,我是沒辦法了,才給你打電話的。柯雨晴說,趕快打120啊,我馬上過去。女人說,打了,120正在路上。那你到了醫院告訴我哪個醫院,我過去。女人說,好的。嚴重嗎?柯雨晴問。女人說,被我抱到床上躺著呢。這時候,柯雨晴從電話里聽到季文娟疼痛的呻吟聲,從電話的那端傳過來。你先別動,等我過去,柯雨晴說。好,快點啊!女人說,等你來了,再去醫院吧?柯雨晴說,如果救護車先到了,你就先陪著我媽去醫院。

柯雨晴拎起背包,急匆匆下樓,攔了輛出租車,向季文娟家的小區而去。季文娟是柯雨晴的母親,但她們之間很少往來,除非過年節的。季文娟已經六十三歲,早年喪夫,把三個孩子拉扯大,再沒找人。老了,找了個保姆照顧自己。保姆換了好幾個,她總是懷疑保姆偷東西。現在這個保姆是在她家最長時間的,能有半年了吧。柯雨晴還記得上次去季文娟家,她就抱怨過這個保姆手腳不利索,懶,打掃衛生總有死角,只有她指出來,保姆才會去把死角清理干凈。

和季文娟往來的只有柯雨晴,柯利民和柯雨薇根本不出現,即使是在過年過節的時候,連個影子都沒有。柯雨薇嫁到沈陽了,說是嫁,其實是跟人跑了。那男的做服裝生意,在望城的商場里有幾個檔口,柯雨薇給她打工,兩人一來二去的就搞到一起了。那男的比柯雨薇大八歲。柯雨薇說是嫁了,其實是……那男的有家。那么柯利民呢?他初中畢業后,沒考上高中,被季文娟托人送到了部隊上。退伍后,在社會上晃蕩了兩年,分配到一家機械廠,沒上幾天班,和領導吵架,就辭了。季文娟怕他在社會上惹禍,讓他到地板廠里干了幾年。這期間,他也沒給季文娟省心,三天兩頭的惹出些事兒。其中,讓一個卡爾里海當地的農村姑娘懷孕了,是季文娟拿錢給擺平的。直到地板廠出了那件事兒,地板廠辦不下去了。柯利民在部隊當的是汽車兵,有證,就開始給人開出租車,開了幾年,找了個開發廊的理發師,結婚了。他雖然在望城,但幾乎不會到季文娟家里去,他心里面還疙疙瘩瘩的。柯雨晴也不想搭理季文娟,但她畢竟是大女兒(其實,之前她還有一個哥哥,在九歲的時候,丟了。也可能是被人販子拐賣了。也有人說是跟什么馬戲團的人走了。這么多年都杳無音信),更多時候是出于無奈。畢竟她們之間存在著血緣關系。出租車等紅燈的時候,柯雨晴還是著急了,覺得血壓都升高了。司機的對講機滋啦啦地響著,里面傳出來別的司機哇啦哇啦的說話聲。柯雨晴變得煩躁,問,能不能把那東西關了?司機沒吭聲,柯雨晴又說了一遍。司機說,不能關,我們是聯網的。柯雨晴說,小點聲兒,可以嗎?司機白了一眼柯雨晴,把聲音調小了。綠燈亮了,出租車繼續向季文娟家的小區開去。柯雨晴看到路邊一輛進城的馬車,車老板在用鞭子抽打著那匹馬,把那匹馬都抽得跪在地上了。馬車傾斜著。很多人圍觀。

柯雨晴還記得地板廠沒著火之前,地板廠旁邊的一戶人家養了一匹灰色馬。柯雨晴和柯利民喜歡和那家的孩子玩,甚至討好那家的孩子,就為了能騎馬。那匹灰色馬很老了,掉毛,斑禿似的。一天柯利民和那家的孩子正騎著馬玩兒,那孩子的父親領著一個五十多歲,滿臉絡腮胡子的男人來了,指了指那匹老馬,讓兩孩子從馬上下來,說馬被他給賣了。來的男人打量了一會那匹馬,說,沒什么用了,只能殺了賣肉。他牽著馬,走了。那家的孩子哭得稀里嘩啦的,追出去很遠。柯利民跑回季文娟辦公室。辦公室關著門,柯利民使勁敲門,還用腳踢。開門的是副經理顧廣生,他一身松松垮垮的西服,頭發上還噴了發膠,有些慌慌張張的,他看到是柯利民,他用手做作地抹了一下頭發。柯利民沒理他,沖到季文娟跟前。季文娟問柯利民有事嗎?柯利民哭著哀求母親季文娟把鄰居那匹馬買下來,但季文娟拒絕了,說,買一匹沒用的老馬做什么?季文娟邊說邊整理著凌亂的衣服。顧廣生說,季經理,沒事的話,我去忙了。顧廣生離開辦公室。柯利民還在哀求著母親,但季文娟就是不答應。柯利民從辦公室跑出去,來到小伙伴和柯雨晴身邊,嘴里面嘟嘟囔囔著,對季文娟懷著恨意了。柯雨晴還安慰柯利民說,買回來,我們也沒地方養,總不能帶回城里吧?柯雨薇抱著一個芭比娃娃走過來問柯利民,咋啦?柯利民沒理她,跑開了。柯雨薇問柯雨晴,姐,利民咋啦?柯雨晴說了關于馬的事情,柯雨薇撇撇嘴說,我就知道媽不會同意。中午的時候,顧廣生喊他們去食堂吃飯。柯利民還噘著小嘴,不和季文娟說話。晚上,季文娟開著車帶他們回城里的家。柯利民在車上睡著了,嘴里還念叨著馬……馬……馬……柯雨晴心疼地摟著弟弟。柯雨薇在給她的芭比娃娃梳頭,突然喊叫起來,馬……馬……柯利民連忙睜開眼睛,問,哪兒呢?哪兒呢?柯雨薇用手指著遠處荒野中一匹低頭吃草的馬……柯利民趴在車窗上向外,眼巴巴地望著,淚水默默流下來,直到那馬消失,看不見了。柯利民在車座上對著前面開車的季文娟,兩只小手做手槍的姿勢,瞄準她的后背,開“槍”,嘴里發出子彈射擊的聲音。柯雨薇看到了,尖聲尖氣地告訴了季文娟。柯利民張嘴罵她,叛徒,叛徒。兩人開始吵起來,動手了。柯利民用拳頭把柯雨薇的鼻子打出血了,柯雨薇也抓傷了柯利民。柯雨晴怎么拉架都拉不開,他們就像是兩只小獸,發瘋地撕扯在一起。直到季文娟停下車,幾乎是吼叫著說,你們再鬧,都給我滾下車去,你們自己走回去。兩人才停止打斗,都氣呼呼的,眼睛里的目光變成了武器,在延續著之前的戰爭。柯雨薇委屈地撒嬌說,媽,你看,我的鼻子流血了。季文娟對柯雨晴說,找個紙巾給她堵上鼻孔。柯雨晴幫著柯雨薇堵上鼻孔,柯雨薇叫著,輕點兒,疼。柯雨晴把紙巾扔給她,說我還不管了呢?你自己弄吧。她又拿過紙巾,幫著柯利民處理了一下他臉上的抓傷。她心疼弟弟,柯雨薇抓得真狠,幾道血痕,在柯利民臉上。季文娟開著車,再沒吭聲。中間接了一個電話,她把車停到路邊,讓姐妹三個下車,叮囑柯雨晴在這里等著回望城的客車,把柯利民和柯雨薇帶回家,她廠里出了點兒事兒,必須回去處理。季文娟調頭開車走了。柯雨晴領著弟弟和妹妹,站在那里等著回城的客車。她有一種被遺棄的感覺。一手拉著柯利民,另一只手拉著柯雨薇。他們兩個還在別扭著,彼此勁兒勁兒的。直到回城的客車開過來,柯雨晴招手,車停下來,他們上了車。回到家的時候,已經晚上六點多鐘了。父親早已經下班回來,看到幾個孩子,問,你媽呢?柯雨薇說,廠里出了點兒事兒,她回去了。父親打了電話,季文娟說,合資方來人了,她要陪著,晚上睡在廠里。父親發現柯利民臉上的傷,問,咋整的啊?柯利民指著柯雨薇說,這個母老虎給抓的。柯雨薇反擊說,你才母老虎,你是瘦猴子……說著她又要撲向柯利民,被父親抱住了,說,你是姐姐,你要對你弟弟好點兒,別跟他一般見識。柯雨薇說,我才不稀罕當他姐姐呢?你看他把我鼻子打的,鼻梁骨都要塌了,輕輕摸一下都疼,有這樣的弟弟嗎?就因為他是我弟弟,要不,我非撕了他。柯雨薇還做了一個撕東西的動作。咬牙切齒的。柯雨晴一直安撫著柯利民,他沒有再次撲上去……父親去做飯了。柯雨晴去廚房幫忙,她看出父親的悶悶不樂。柯雨薇和柯利民在屋子里又掐起來了。父親讓柯雨晴出去勸勸。柯雨晴沖出去,把兩人拉開。這次,柯雨薇把柯利民的右臉又撓出一道血印。柯利民在柯雨晴懷里掙扎著說,我要殺了她,我要殺了她……柯雨薇還在往前湊,說,你殺了我吧,你殺了我吧。從廚房里出來的父親,還系著圍裙,給了柯雨薇一個嘴巴。柯雨薇哭了,嘴咧著,像個小瓢似的,嚎哭著,說,我要告訴我媽,你打我了。父親說,你去告吧。柯雨薇看到父親真的生氣了,她軟了,抽泣著,回到房間,喊她吃飯的時候,才貓一樣出來,目光低垂,不敢看任何人。她知道其他三個人是一伙的。她再鬧,會吃虧。如果母親在的話,她可能還要……咬尖兒,慣了,讓她突然覺得委屈,但她明白,母親不在場,她只會被排斥,被冷落,被嫌棄……

柯雨薇悶悶吃完飯,還破天荒洗了次碗,才回房間。她和柯雨晴一個房間。她也總是擠兌柯雨晴,只是柯雨晴不和她一般見識而已。

柯利民和季文娟之間的冷漠疏離也許從那個時候就種下了。那件事兒給柯利民的童年留下了陰影。成年后的一天,弟弟和柯雨晴還提起過那事兒,說他夢見過那匹灰色馬被屠夫殺了賣肉,懸掛的馬皮飛到天空上,揚起四蹄在云端奔跑……

出租車到了季文娟小區的門口,柯雨晴看到救護車已經到了,已經把母親從樓上抬下來,正往救護車上推。保姆看到柯雨晴,連忙喊著,你可來啦。柯雨晴上了救護車,看到受傷的母親,齜牙咧嘴地呻吟著。醫生說,可能是骨折了,外在看不出什么,等到醫院檢查了再說。柯雨晴說,謝謝。季文娟看上去明顯蒼老了很多,讓柯雨晴覺得可憐,她伸出手握住母親的手,是涼的,還顫抖著。她還是清醒的,說,你來啦?柯雨晴說,保姆打電話給我……母親說,我不讓她打電話的,她還是打了,一個沒用的東西,等我出院就把她辭了。柯雨晴說,少說兩句吧,歇歇吧,能緩解一下疼痛。季文娟不吭聲了,臉上還能看出疼痛帶給她的痛苦表情。她閉著眼睛躺在那里,像一具尸體。柯雨晴心疼了,但她不知道說什么。看著躺在那里的季文娟總讓她覺得還是一個陌生人。突然,柯雨晴聞到一股刺鼻的臭味。她意識到季文娟拉了,但她坐著沒動。季文娟睜開眼睛說,雨洛,我……柯雨晴說,一會兒到醫院,我再給你收拾吧。那來自季文娟身體里的污穢讓她惡心得想吐,她用手捂住鼻子。醫生問柯雨晴,你是她什么人?柯雨晴說,女兒。醫生哦了一聲,說,你給她收拾一下,一會兒,你也得收拾。柯雨晴說,我現在手里什么都沒有……醫生說,用她的衣服。收拾了,到醫院就可以去檢查了,不會耽誤……柯雨晴從兜里翻找出一袋紙巾,開始給季文娟擦。那股氣味是蠻橫的,就像季文娟的脾氣,折磨著她。季文娟沒有抵抗,而是順從地任柯雨晴擦。沒有垃圾袋,柯雨晴沒辦法只好把那些污穢裝在背包內。她幾次想嘔吐,都手捂著嘴,沒讓自己吐出來。在柯雨晴擦的時候,碰到了季文娟的胯骨,她喊著,疼,疼,疼。忙活這一會兒,柯雨晴滿頭大汗,內衣都貼在身上了。

救護車很快到了望城醫院,柯雨晴和醫護人員把季文娟推到了檢查室。柯雨晴開始各個地方交款,去辦理住院手續,直到母親的檢查結果出來。醫生說,胯骨有幾處骨折,還有其它病癥,先住下來,觀察看看。柯雨晴和醫護人員把母親送到病房,掛上點滴。柯雨晴累得兩腿都軟了。季文娟躺在床上,柯雨晴可以喘口氣了,坐在母親身邊。臨床是一個小男孩,胳膊骨折,左手用繃帶吊在脖子上。這一忙活,就中午了。柯雨晴餓了,她對季文娟說,我出去買些吃的,你想吃什么?季文娟說,隨便弄一口,吃不下去。柯雨晴說,好。柯雨晴出了病房,來到醫院門口,給金鉞打電話說了母親的事情。金鉞問,要我幫忙嗎?柯雨晴說,目前還不用,等需要的時候,我喊你。孩子暫時就交給你管,辛苦你了。金鉞說,說這些做什么?撂了金鉞的電話,柯雨晴又打給毛建軍,說了情況,說要請幾天假。毛建軍同意了,還問需不需要幫忙。柯雨晴表示感謝后,撂了電話。她去醫院門口的小吃部買了兩套筋餅豆腐腦,打包拿回病房。她喂季文娟吃完后,自己才吃。她餓了,把季文娟吃剩的半張筋餅也吃了。季文娟說,豆腐腦里的鹵汁咸了,柯雨晴給她倒了杯水,用羹匙喂了幾口給她。她還說筋餅,硬了,火候大了。柯雨晴沒理她,想急眼了,但還是按捺著,沒讓自己發火。柯雨晴吃完后,把剩下的拿出去,扔進走廊的垃圾箱內。她在寂寥的走廊內站了一會兒,情緒復雜。柯雨晴給季文娟的保姆打電話,想讓她把季文娟的洗漱用品拿來,電話打不通了。她進到病房和季文娟說了,季文娟說,一定是跑了,你不用打了,等我出院的,看我怎么收拾她。柯雨晴說,就你這樣挑三揀四的,哪個保姆能受得了,不跑才怪呢?你說你,換了幾個保姆了,這個應該是時間最長的了吧?季文娟說,我花錢雇她們,就是到家里伺候我的。柯雨晴不吭聲,她聽了季文娟的話,就生氣,仿佛這個世界上的人都欠她的。柯雨晴對病床上的季文娟充滿了厭惡。這個從小就對自己苛刻的女人,讓柯雨晴想起來就生氣。在她眼中,柯雨晴從來都沒有得到過她的肯定和贊美。一次都沒有。小時候,季文娟和父親都忙工作,把柯雨晴和哥哥寄養在姥姥家。他們帶著柯雨薇。季文娟肚子又大了,就是后來的柯利民。那年哥哥九歲,柯雨晴六歲,柯雨薇四歲。有一次,星期天,父親和季文娟帶他們去動物園玩,兩人不知道為了什么大吵起來。哥哥當時正站在獅子籠子外面看里面的獅子,他吼叫起來,引得籠子里面的獅子也吼起來。季文娟離開動物園后,父親陪他們玩了一會兒,又看了老虎、熊、狼、大象……季文娟的離開,讓他們變得格外輕松。晚上,父親把他們送回到姥姥家。

第二天,哥哥就失蹤了。

其實,柯雨晴看到病房里那個左胳膊骨折,打著石膏的男孩,總覺得像誰,但一時想不起來。某一個瞬間,她的腦子里一亮,想起來了,他很像她走失的哥哥,尤其是眉眼和嘴角。一個不知道是否還活在這個世上的哥哥。

季文娟睡著的時候,柯雨晴打車去了她家,果然保姆走了。門是鎖著的,她敲了敲,也沒有聲音。她從醫院出來忘了跟季文娟拿鑰匙,只好又折回醫院。季文娟醒了,把鑰匙給她,說,你看看家里丟了什么東西沒有?柯雨晴煩躁地懟了她一句,我知道你家里都有什么,這個時候,就是人家找輛車把你家的東西都搬空了,你也沒辦法。季文娟說,她敢,我病好了,出院,把她送進監獄里去。顧廣生當年咋樣,還不是被我……柯雨晴說,看你能的,你……柯雨晴沒再跟季文娟糾纏,季文娟那副權威十足飛揚跋扈的樣子,老了也沒變,令柯雨晴厭惡。柯雨晴出了病房,坐上出租車再次去季文娟的家,拿了些洗漱用品,在陽臺上發現一些花草都枯死了,她給澆了水,也不知道能不能活過來。她不知道季文娟和保姆做什么了,能讓這些花草這樣,那也是生命啊!柯雨晴半分鐘都不想多呆。那個家有著一股陰冷陰冷的氣息,沒有人味似的。柯雨晴回到病房,季文娟睡著了。

柯雨晴看了看那個左胳膊骨折的男孩,越看越覺得和她的哥哥長得太像了。從季文娟家里出來的時候,柯雨晴順便在超市買了櫻桃和山竹。她去洗了櫻桃,又抓了幾個山竹給病床上的小男孩。小男孩的媽媽說,謝謝。兩人聊起來,她們小學的時候,都是在一所小學念的。但柯雨晴想不起來了。那所小學當年還是平房,后來地皮賣了,拆遷了,變成了高樓大廈。那所小學也遷到另一個地方。那男孩的媽媽還說起小學校當年是建在墳地上的,她晚上還看到過磷火跳動……柯雨晴說,我都沒印象了。

季文娟醒了,看到柯雨晴坐在臨床旁邊,問,你回來啦?家里丟了什么東西嗎?柯雨晴很想懟她一句,想想,還是算了。柯雨晴說,沒。季文娟說,你說那個保姆,我花錢雇她,在我這樣的時候,卻……什么人呢?柯雨晴說,也不能全怪保姆,你自己沒有責任嗎?季文娟沒吭聲。柯雨晴說,我給你擦擦身上吧?季文娟說,你給利民和雨薇打電話了嗎?柯雨晴說,還沒呢?你希望他們來嗎?季文娟低頭,鼻子里嗯了一聲。她說這話的時候,一副憂傷的樣子。柯雨晴同情地看著季文娟說,晚上,我給他們打。季文娟說,我是不是要死了?以前的事情總是會在夢中出現……柯雨晴說,瞎想什么?醫生不是說了,是胯骨有兩處骨折嗎?季文娟說,我總覺得沒那么簡單。柯雨晴搶白她說,你是醫生嗎?季文娟說,給他們打電話吧,讓他們來看看我,說不定是最后一次……柯雨晴說,你還有完沒完了?柯雨晴說完,覺得自己的話說得有些過了,想說一句,對不起。但她把話又咽回去了。其實,在柯雨晴和金鉞結婚之前,她在母親面前都是軟弱的,言聽計從的。柯雨薇那時候也欺負她。柯雨薇的某些地方越長越像季文娟了,那種對人的刻薄和尖酸勁兒。柯雨晴簡單給季文娟擦洗一下,她看上去精神了很多。盡管疼痛還在折磨著她。季文娟又說,你給利民和雨薇打電話,就說我要死了。柯雨晴說,好,一會兒打。季文娟說,馬上打。柯雨晴去了走廊,先是給柯利民打電話,說了事情,柯利民說,明天吧,明天我歇班,我過去看看。姐,你也知道我……柯雨晴說,還是來一趟吧,她老說她要死了。盡管是她撒嬌了,她可能也是真的想你了。柯利民說,好的,姐。我聽你的。我給姐這個面子。你給柯雨薇打電話了嗎?柯雨晴說,還沒呢,我先給你打的。柯利民說,好,我還在跑車。明天,我去。柯雨晴問,大概什么時間?柯利民說,上午吧。柯雨晴說,好。對了,吳迪咋樣了?上次見到你,你好像說她懷孕了。柯利民說,八個月了,快生了。柯雨晴說,到時候給我打電話,你開車注意安全。柯利民撂了電話。柯雨晴能理解弟弟的矛盾心情。她又給柯雨薇打電話,過了很長時間,柯雨薇才接電話,問,柯雨晴有事嗎?柯雨晴說,媽媽住院了。她希望你能來看看她。我跟你說了,你來不來是你的事兒了。柯雨薇說,我最近忙,經濟危機,生意不好做,一天累死累活的,也掙不到幾個錢。之前的幾個店都關了。老袁有糖尿病,我還得照顧他。我們電話聯系吧?柯雨晴說,媽媽說她要死了。柯雨薇說,別聽她的,上次生病不也說要死了嗎?還不是一驚一乍的。我回去后,不還是沒事兒……人老了,可能都這樣,怕死吧。柯雨晴還想說點什么。她想說,季文娟不是我一個人的媽,是你的,也是柯利民的。再說,我也有家有業的,讓我一個人來照顧季文娟,你們也忍心。她把想說的話又咽回去。柯雨薇說,沒事兒的話,我撂了。

柯雨晴站在寂寥的走廊內,突然有一種想哭的沖動,整個人隨時都要癱軟在走廊內似的。柯雨晴說衛生間,坐在馬桶上委屈地哭了。哭過后,從衛生間出來,洗了把臉,才回到病房。季文娟問,這么長時間,你干什么去了?你給他們打電話了嗎?柯雨晴說,打了,利民明天來。季文娟問,那雨薇呢?柯雨晴說,她有事,來不了,說電話隨時聯系。季文娟說,你沒說我要死了嗎?柯雨晴說,說了,但她說你是撒嬌。季文娟說,這個沒良心的,她和那個男的生意不好的時候,從我這兒還拿了十萬塊錢,現在還沒給我,你幫我要回來,我給你三萬……柯雨晴心里咯噔一下,她和金鉞結婚缺錢買房子的時候,也沒向季文娟張口借過錢。她不知道怎么回答季文娟的話,怔了怔,心有些涼。季文娟說,我說的話你沒聽見嗎?柯雨晴說,你們之間的破事兒,我不管。季文娟說,給你三萬,你也不管嗎?柯雨晴說,不管。季文娟說,你咋和你弟弟一個德行呢?柯雨晴說,我弟咋啦?季文娟說,他結婚的時候,連我都沒通知一聲,還是別人告訴我的,我讓人給他送兩萬塊錢,他當場讓送錢的人給我拿回來了,還告訴送錢的人說,讓我以后不要打擾他的生活。柯雨晴說,這么多年,這些都怨誰呢?季文娟說,怨我,怨我,行了吧?我死了,就好了。我活著就多余,我為了誰呢?季文娟眼淚汪汪的,說,要知道這樣,當初不該把你們生下來,或者生下來就把你們掐死。柯雨晴心軟了,但她沒吭聲,只是扯了張紙巾扔給季文娟。季文娟拿過紙巾擦著眼淚說,就你還……我知道我愧對你。柯雨晴說,說這些干什么?懺悔嗎?我不需要。柯雨晴在水盆里洗了洗手巾,給季文娟擦了下臉,端著水盆出去,倒了。在衛生間里,柯雨晴看著鏡子里的自己,她覺得自己變了。至于哪兒變了她也說不好。她洗了把臉,又接了盆清水,回到病房。季文娟又說起金鉞,問,他咋樣?柯雨晴聽季文娟提起丈夫,還是生氣了。當初,季文娟一百個不同意柯雨晴和金鉞好,嫌棄金鉞沒錢,沒房子,在工廠當工人,但柯雨晴不看這些,她覺得金鉞愛她,兩個人能相愛就夠了。那些沒有的東西早晚會有的。結婚后,因為季文娟對金鉞的態度,柯雨晴三年沒和季文娟走動。她覺得季文娟蔑視金鉞,就是蔑視她。其實,季文娟對待她的態度從小時候起就是一副瞧不上的樣子,好像不是她親生的。金鉞的工廠倒閉后,她嘗試去找季文娟,她知道季文娟那時候還有一些人脈,可以幫金鉞找個工作,畢竟一個家只靠她一個人的工資,再加上有了孩子,就更緊巴巴的了。柯雨晴也希望金鉞能有一個固定的工作,但她幾次想去找季文娟,連說什么都想好了,可是走到季文娟家的小區門口,她又回去了。金鉞現在在一家銀行當保安。季文娟又說,金鉞還不錯。柯雨晴心里說,不稀罕你說他好。

晚上的時候,柯雨晴在走廊里買了醫院食堂送過來賣的飯菜,和季文娟吃了。她到走廊里給金鉞打電話,問他和女兒吃了沒?金鉞說,正做飯呢,女兒在寫作業。你需要我的話,給我打電話。柯雨晴說,你辛苦了。金鉞說,你才辛苦呢。你晚上回來嗎?柯雨晴說,到時候看看。對了,跟你說個事兒,和我媽一個病房的小男孩,很像我當年走失的哥哥。金鉞說,你從來沒有和我提起過,你還有一個走失的哥哥。我還以為你只有一個弟弟和妹妹呢?柯雨晴說,我沒說過嗎?金鉞說,沒。柯雨晴說,等閑了的時候,和你說。金鉞問,你媽咋樣?柯雨晴說,還不確定,醫生說,現在主要是骨折,還有其它并發癥,要觀察……金鉞說,沒大事兒,就好。柯雨晴說,我媽讓我給弟弟和妹妹打電話,我打了,弟弟說明天來看看,雨薇說忙,來不了。你知道嗎?柯雨薇從我媽這兒拿了十萬塊錢……還說我弟弟結婚的時候,她也給錢了,但弟弟沒要。我怎么覺得我……金鉞說,不說這些了。你挺累的,能歇一會兒,就歇一會兒。飯好了,我和女兒吃飯了。柯雨晴說,你們吃好點兒,我如果有時間的話,我回去給你們做……讓我一個人這樣,我也不行,如果要住十天半個月院的話,我得考慮給她再雇一個保姆。之前的那個保姆跑了。再說,我也要上班啊!柯雨薇不來,柯利民不來,就我……金鉞不知道怎么安慰柯雨晴,他沉默了一會兒,說,能咋樣呢?本來,我可以替你分擔一些的,可還有孩子要照顧。這個家就我們三個人,我總不能分身……柯雨晴說,我就跟你抱怨一下,該干什么還得干……好了,不說了。你照顧好孩子吧?你給她吃什么?現在孩子正在長身體的時候,要給吃點兒好的。金鉞說,放心吧,孩子也是我親生的,她愛吃蝦,我下班后,在菜市場給她買了半斤活蝦,剛給她蒸了。柯雨晴說,分兩次給她吃。金鉞說,你說晚了,她已經快吃完了。柯雨晴說,你就慣著孩子吧。金鉞說,你不慣著嗎?柯雨晴說,嘴咋變得貧了呢?金鉞說,你才知道啊!對了,要不要我做些吃的給你們送去。柯雨晴說,醫院食堂買了,吃了,難吃死了。粥里面能數過來米粒了都。金鉞說,天熱了,要注意衛生。柯雨晴說,知道了。

走廊內,一個女人站在窗邊抽煙。有一個不知道什么人準備的易拉罐,被當成了煙灰缸。柯雨晴也有了想抽煙的沖動,她想過去要一支,但沒好意思。窗外的天,在慢慢變黑,黑暗從窗外涌進來似的,讓夜晚因黑暗的存在而變得有了重量。走廊內的燈已經亮了,給人一種昏昏欲睡的感覺。整個空間給人一種壓抑感,仿若地下宮殿。柯雨晴看到那女人連抽了兩支煙,才回到另一個病房呢。女人穿著上,很時髦,頭發焗的紅色。光腳穿著一雙紅色皮鞋。盡管走廊里光線有些暗,柯雨晴還是看見那女人的腳踝上紋著一朵玫瑰花。紅色的,格外刺眼。柯雨晴很想下樓買包煙,想想,又算了。

回到病房,臨床的男孩今天不在,男孩的母親說,男孩的爺爺過生日,他們今晚不在這兒住了。她讓柯雨晴晚上就睡在那張床上。柯雨晴來到那床旁邊,先是坐著,后來,才慢慢躺下。她突然覺得忙活了一天,這身子很沉,但又睡不著。那種躺在病床上的感覺總給她一種死亡的幻覺,令她恐懼。柯雨晴聽見季文娟響起了呼嚕聲,睡著了。她也像被傳染了似的,想睡一會兒。莫名的孤單和躁動左右著她,她在病床上輾轉反側著,最后,還是從病床上起來,輕聲走出病房,出了醫院,打車回家了。她看了看時間已經夜里十點多鐘,馬路邊的很多燒烤攤都開始收攤打烊了。夜晚的那種寂靜更加讓她感到孤單。車停在小區門口,柯雨晴急匆匆進了電梯,到了家門口,拿出鑰匙輕輕開門。她沒有開燈,脫了鞋,連拖鞋都沒穿,直接進了臥室。她聽到金鉞的呼嚕聲,輕手輕腳地脫了衣服鉆進毯子里。柯雨晴開始撫摸著金鉞。金鉞睜開眼睛,迷迷糊糊地說,你咋回來啦?柯雨晴說,我媽睡著了,我就跑回來了。她的手在金鉞的身上繼續摸著。金鉞在銀行當保安,累了一天,伺候女兒睡下后,就睡了。在柯雨晴的撫摸下,他還是有了反應。柯雨晴的手引領著他,召喚著他……她迫切需要這個。金鉞問,你怎么了?柯雨晴沒吭聲,而是移動身體,把自己鑲嵌到金鉞身上。她想自己來完成,來解決身體里的那部分絕望。金鉞問她,你怎么了?她沒吭聲,也沒看他的臉,只顧自己在他身上動作著,像一頭貪婪的野獸。這令金鉞很不舒服,甚至傷害了他。他能感覺到來自她身體里的那部分絕望,在他的身體里沉淪著,他被激怒了似的,把她壓到身體下面,慢慢,他們開始找回之前的那種異常美感。她已經在他的猛烈動作中,變得馴順起來。柔軟了,他化解了她身體里堅硬的絕望。慢慢,兩人房間里恢復了一片寂靜。她眼角的淚珠滑落,緊緊地抱住他,仿佛他是她最后的一根救命的稻草。金鉞沒說話,也沒再問什么,就抱著她。過了一會兒,柯雨晴說,我還得回醫院去,就我媽一個人在那兒,我不放心。她起身去沖了個澡,穿上衣服,回來,親了一下金鉞,離開家,去了醫院。她先是覺得身體是輕的,慢慢有了力量,在黑夜中復活。之前的那種沉重和窒息感,已經消失。

臨近午夜的街上已經不那么悶熱,讓她感到一種清涼。

回到醫院病房已經凌晨一點多鐘,季文娟醒了,問,你去哪兒?柯雨晴撒謊說,回家一趟,看看孩子。季文娟說,哦。兩人再無交流。

柯雨晴在旁邊的床上躺下來,睡了,睡得很沉,很沉。睡夢中,季文娟赤裸著蒼白的身體漂浮在床和天花板之間的空中。柯雨晴嚇醒了,睜開眼睛,連忙看了看季文娟,她還在床上。柯雨晴起身,去了趟衛生間,感覺到下面被尿液燙得微微的疼。從衛生間回來,柯雨晴很久才睡,她想了很多事情。

柯雨晴想到了父親的葬禮……

那應該是哥哥走失的第六年,父親在街心公園的噴泉池中,溺水而亡。發現的時候,父親都變成了一個被水泡得發白的巨人。面目全非。火化后,季文娟選擇了海葬。季文娟抱著柯利民,后面跟著柯雨晴和柯雨薇參加了父親的葬禮……柯雨晴還記得,葬禮正在進行的時候,柯雨薇貼在柯雨晴耳邊,小聲說,我剛才沒忍住放了個屁,你聽到了嗎?柯雨晴瞪了她一眼,沒搭理她。葬禮上,柯雨晴是唯一哭泣的人。顧廣生也參加了父親的葬禮,在季文娟往海水中撒父親的骨灰的時候,柯利民被他抱在懷里。小柯利民指著一只海鷗,叫著,鳥……鳥……鳥……飛……飛……他又指了指哭泣的柯雨晴,要撲到她懷里。顧廣生粗魯地抱緊了柯利民,柯雨晴上前把柯利民抱過來。顧廣生解脫地伸了個懶腰,意識到這個張揚的動作不適合葬禮的氛圍,他連忙收回雙手,拘束地站在那兒,直到葬禮結束。葬禮司儀在季文娟撒完骨灰后,嘴里念念有詞的,他讓船上的人都跪在甲板上。柯雨晴抱著柯利民跪下。他們朝著一望無際的大海,磕頭。柯雨晴按著柯利民也磕了三下。人們起身,隨著船,回到岸邊。柯雨晴懷里的柯利民還在指著海鷗,喊著,鳥……鳥……鳥……飛……飛……

那天的海風很大,吹亂了她的頭發,面部被風吹得都有些僵了,她把衣襟打開,把柯利民藏在里面,為他遮擋著強勁的海風。弟弟柔軟的小手抓著她的乳房,把她當成了季文娟。她抱著弟弟,兩只胳膊都酸了,讓柯雨薇幫忙抱一會兒,但柯雨薇拒絕了。季文娟和顧廣生手插著褲兜,并排在前面走著。柯雨晴抱著柯利民,有一種被遺棄的感覺。

柯雨晴想起回來的時候,看到醫院門口超市還沒關,她買了一盒細桿的香煙和打火機。她從包里摸出來,輕聲去病房外面,站在走廊里,點了一支。剛開始還不適應,吸猛了,嗆著了,又慢慢吸了一口,慢慢吐出來。她沒想到自己在這個年齡,竟然開始吸煙了。當年,柯雨薇上中學的時候,就偷偷抽煙了。她反感得不行不行的,沒想到自己……柯雨薇那時候是裝著反叛,跟別人學的,那么她呢?此刻,站在醫院走廊里抽煙的她,又是為了什么呢?其實,當年她很向往像柯雨薇那樣,但她那只是在心里向往而已。她還記得柯雨薇有一次求她,是柯雨薇和中學的一個男同學搞在一起,懷孕了。柯雨薇求她陪著去醫院做了人流手術。從手術臺上下來,她看到柯雨薇脆弱的樣子,讓人心疼,她說了很多話,但柯雨薇嫌嘮叨了,讓她閉嘴。柯雨薇穿著一件牛仔超短裙,高跟鞋。上出租車的時候,一條腿怎么都邁不上去,還是她幫忙把柯雨薇扶上了車。柯雨薇關上車門,沒讓她上車,透過車窗對她說,謝謝,別告訴媽。她問,你去哪兒啊?柯雨薇說,我不能白白受了這份罪,我要去找那家伙算賬,我不能白白受罪,咋也得弄點兒手術費和營養費。她說,算了吧?這時候,柯雨薇已經坐著出租車走了。那時候,她覺得柯雨薇是危險的。直到她和金鉞處對象,都沒敢讓柯雨薇知道,她害怕柯雨薇會把金鉞從她身邊搶走。

柯雨晴帶著金鉞見過季文娟一次,季文娟看了金鉞一眼,問了一些問題,就說工作忙,把他們支走了。柯雨晴很傷心,和金鉞去了卡爾里海海灘,晚上才回城。那天晚上,季文娟對柯雨晴發飆了,各種指責金鉞的不是。柯雨晴哭了。柯雨薇當時就站在旁邊,煽風點火說,相信媽的眼光,她走過的路,比你吃的鹽都多。柯雨晴差點兒把柯雨薇做人流的事情告訴季文娟,但她忍住了,躲進房間里獨自哭著。她認準的人,沒人可以阻攔。柯雨晴是一個倔強的人。在這點上,金鉞和柯雨晴是一樣的,他們都有著倔強的性格。尤其是像季文娟這種人,他們在心里面抵觸著那種鄙視。從那次之后,柯雨晴再沒帶金鉞出現在她家人面前,直到他們商量結婚。兩人先是租房子搬到一起,然后是貸款賣房子。在柯雨晴心里還藏著一個不能說的秘密,那就是她怕柯雨薇把金鉞搶走了。她那種人只要看上的男人會不管不顧的。她身上有的那種野性和壞壞的特性是很能引誘男人騷動的情欲。

外面的天已經開始蒙蒙亮,混沌中的黑,在緩慢散去。即將變得明亮,白晝從黑暗的隱退中醒來。柯雨晴又點了支煙,抽完,回病房里,上床躺著。季文娟還在睡,像一個黑夜。柯雨晴莫名恐懼起來,她光腳下地,來到季文娟身邊,伸手試了試季文娟的鼻息,是溫熱的。她才躡手躡腳離開。病房像一間牢房了,讓柯雨晴感到窒息,感到她們的渺小。隨著窗外的光線侵入到病房內,柯雨晴終于再次沉入到睡眠之中。

早上,夜班護士最后一次查房,告訴季文娟白天要做的檢查。柯雨晴答應著。季文娟醒過一次,又睡著了。柯雨晴去衛生間洗漱,回來的時候,給金鉞打了個電話,說女兒的校服要一天一洗,這大熱天的,不洗,就會發餿的。金鉞說,昨晚上就洗了。柯雨晴說,看來,沒我也行啊!金鉞說,你這說的啥話?你才是這個家里的頂梁柱。柯雨晴笑了,看了眼躺著的季文娟,又把笑容收斂了。柯雨晴說,記得給孩子喝牛奶,冰箱里有。要煮熟了喝。金鉞說,你放心吧。柯雨晴撂了電話,想起昨夜和金鉞的行為,她在心里面自嘲著自己。她去衛生間端了盆水回病房,等季文娟醒來。她聞到了尿騷味,季文娟醒了。柯雨晴把季文娟身下的尿不濕拿出來,開始給她擦洗著。季文娟問,你剛才給誰打電話?柯雨晴說,我家金鉞。季文娟問,利民今天來嗎?柯雨晴說,他說來。季文娟說,你把我擦洗干凈了,我可不想讓他聞到我身上的屎尿味,他又該嫌棄了。柯雨晴說,我這樣給你……你咋沒想,我嫌不嫌棄呢?這些年除了我女兒,我還沒給別人端屎端尿的呢。我也有家有業的,現在要成了你的保姆了。季文娟岔開話頭說,柯雨薇能來嗎?柯雨晴說,昨天不就告訴你了嗎?她來不了。季文娟說,沈陽到望城這么近,她咋不能回來一趟呢?我都要死了。柯雨晴說,別一生病就把“死”掛在嘴上。季文娟說,我預感這次,我可能……

柯雨晴給季文娟擦洗完,又給她換上新的尿不濕。她盡管面色蒼白,但看上去清爽很多。她還給季文娟剪了手和腳的指甲。季文娟說,一會兒去檢查,你給利民電話說一聲,讓他等我們一會兒,我們檢查完就回來。柯雨晴說,好,我給他發個信息。提到利民,季文娟的表情是緊張和喜悅交集的。她又開始抱怨柯雨薇,從小到大,我都偏袒她,我白疼她了,找了那樣一個男人不說,我都要死了,也不來看我一眼。柯雨晴聽煩了,說,有完沒完?季文娟說,我死了,就自然閉嘴了。柯雨晴說,哦。季文娟問,你給利民打電話沒?柯雨晴說,你看我閑著了嗎?這不是剛給你擦洗完嗎?你要著急,你自己打,對了,你為什么不自己打呢?你自己打啊!季文娟說,我手機沒電了。柯雨晴說,我的可以借給你啊。柯雨晴把手機遞給季文娟,季文娟猶豫著,沒接。季文娟說,你也兇我。柯雨晴說,這些年你少兇我了嗎?季文娟說,你這是報復嗎?柯雨晴說,你說呢?季文娟說,我看就是,你趁我生病了,報復我。柯雨晴簡直氣瘋了,說,你說是,就是好了。如果要報復你的話,我也不照面了。如果你真的認為我在報復你,那么我現在就回去……你壓抑了人家這么多年,難道人家反駁兩句都不行嗎?我看你,就是軟的欺,硬的怕。你敢對柯利民和柯雨薇這樣嗎?

季文娟不吭聲。柯雨晴買了早飯,端回來和季文娟吃著。季文娟的右手突然抖得厲害,把粥灑到衣襟上。柯雨晴給她擦了擦,說,我喂你吧。季文娟說,我是不是真要成廢人了?這樣,還不如死了的好。柯雨晴說,我咋這么不愛聽你說話呢。其實,你這歲數的人啊,就是嘴上說說而已,其實,心里是怕死而已。季文娟來了一句,你也會老的,到老了,你就知道了。柯雨晴說,吃飯吧。一會兒,你說話注意點兒,利民來的時候。你別把他再……季文娟孩子般點了點頭說,到時候,你也幫著打打圓場,給我碼碼牌,他聽你的。我有三年沒見到他了,上次見到還是在街上,我招手打車,他發現是我,連忙把車開走了。柯雨晴說,哦。季文娟說,我知道地板廠那次著火不全怪他,可是要不因為他,也不會……我當時打了他一個耳光,是我不對,那也是我當時在氣頭上……一個耳光至于他這么忌恨我嗎?我還記得他小時候,讓我給買一匹馬的事情,他那時候就對我耿耿的……他哪像是我親生的啊!我這是做了什么孽啊?他這樣對我,以前他小,可以理解,現在他也是要當父親的人了,咋還……季文娟說著,眼淚噼里啪啦地掉下來。柯雨晴拿了張紙巾給她擦了擦,說,行了吧。季文娟說,還要咋樣?讓我向他道歉嗎?我做錯了什么?他當年的很多事兒,最后不都是我給他擦屁股的嗎?如果不是他,也許地板廠還在的,你還記得那個懷孕的女孩嗎?放火的就是那女孩的父親。雖然,我拿錢擺平了,但還是……本來我是要把那女孩的父親送進監獄的,但那女孩哭著來求我,還給我跪下了,說她媽得了絕癥……我就心軟了……要不是因為他,如果不是著火了,外資也不可能撤走,我會這么慘嗎?要不是修飛機場占地,弄回些錢,我現在可能都喝西北風了。其實,你們姐弟三個,我最對不起的是你……你是唯一愛我的人。柯雨晴說,哦。我沒這么覺得。這個時候要是有別的人來照顧你,我……我合計著再給你找個保姆。畢竟,我也有家,還要上班。季文娟說,你咋也學得這樣了?柯雨晴說,咋樣啦?像你了嗎?你就說你的影響有多大,那么多年都沒像你,這才呆了一天一宿,就被你給……季文娟說,別像我,我是一個失敗的母親。你和我外孫女金熙媛關系咋樣?柯雨晴說,好著呢。季文娟說,那就好,你是個成功的母親。你猜,我昨晚上夢見誰了?柯雨晴問,誰?季文娟說,你哥哥。柯雨晴一臉驚訝地看著季文娟,仿佛看到了即將來臨的死亡似的。她沒說自己覺得病房里的那個骨折的小男孩像哥哥的事情。季文娟問,你還記得你哥哥嗎?柯雨晴說,記得。季文娟說,也不知道他現在是不是還活在這個世上?柯雨晴安慰著季文娟說,應該還活著吧。季文娟說,那么他咋一次都沒回來看過我們呢?柯雨晴不知道怎么回答。季文娟說,我夢見他在海水中游泳,頭扎進水里再沒出來,只能看到他的胳膊和腳在水中劃動。我就在夢中看著,你猜怎么著?等他頭從水中露出來的時候,變成你爸的臉。當時,嚇了我一跳,就醒了。柯雨晴心里面也一驚,問,爸爸還好嗎?季文娟說,我只看到了那張臉,是他年輕時候的樣子。柯雨晴說,哦。柯雨晴從季文娟的眼睛里看到一種冰涼的惶恐。季文娟說,不會是你爸在召喚我吧?柯雨晴說,別瞎想了,準備一下,去做檢查了。

柯雨晴借了醫院的輪椅,和護士推著季文娟去檢查。檢查完后,醫生對柯雨晴說,由骨折引起來其它器官的退化……柯雨晴問,什么意思?醫生說,你們家屬要做好心理準備。柯雨晴明白了,她的心瞬間涼了一下,眼睛濕潤了。距離他們不遠處的季文娟坐在輪椅上,因為檢查,折騰得有些疲憊。閉著眼睛坐在那里。柯雨晴對醫生說,沒有辦法了嗎?醫生搖了搖頭。柯雨晴問,還能有多長時間?醫生說,這個說不好,也許一個月,也許……柯雨晴的眼淚涌出眼眶,她從兜里拿出張紙巾擦了擦。醫生說,她可能會很疼,很痛苦,到時候,你找我,我給她開些止疼的藥。柯雨晴說,謝謝。柯雨晴回到季文娟身邊,季文娟睜開眼睛,問,是不是我要死了?柯雨晴說,別瞎說,醫生說,沒啥事兒,要繼續住院治療和觀察一段時間。季文娟說,你騙我。柯雨晴說,我騙你干什么?我對你有什么留戀的嗎?你盡給我拖累,不是嗎?如果真像你說的那樣,就好了,我也解脫了。季文娟哭了,抽泣著。柯雨晴說,你哭什么?季文娟說,我哭,我還活著,給你拖累。柯雨晴說,哦,讓我怎么說你好呢?乖乖的吧,好好養病。你不拖累我,我還會覺得少點什么的。季文娟說,推我回去,你弟弟大概來了吧?柯雨晴推著季文娟回到病房,把她攙扶到床上,她能感覺到母親身體的衰弱,才一天一宿的時間,就如此,令她感到害怕了。柯雨晴看了眼季文娟的臉,脫相了很多,在攙扶她上床的時候,覺得她輕了似的,像一個即將埋進墳墓的人。婆婆當年就是柯雨晴給伺候走的,從身體的征兆上看,季文娟已經接近了,接近了……婆婆是個好人,可不像季文娟這樣飛揚跋扈的。那是一個溫柔善良的老女人。婆婆去世的時候,讓柯雨晴很傷心,經過了半年多時間才緩過來。偶爾想起來,還會掉眼淚。她在婆婆活著的時候,從婆婆身上學了很多。再看季文娟,如果不是血緣關系,她真的很難會這樣。柯雨晴說,檢查折騰了這么長時間,你睡一會兒吧。季文娟說,不,我要等利民來。他咋還沒來呢?你再給他打個電話問問。柯雨晴說,好。

柯雨晴從病房出來,剛要拿出手機,就看到柯利民站在走廊的窗戶前抽煙,她走過去,說,咋不進去呢?柯利民說,抽支煙。柯雨晴也掏出自己的細桿煙,點了一支。柯利民驚訝地問,你啥時候學會抽煙了?柯雨晴說,昨晚上買的。柯利民說,哦。能不抽,就別抽,對身體不好。我這是開出租車,沒辦法。尤其是等活的時候,一個人在車內,沒著沒落的。活越來越不好干了。柯雨晴說,進去看看吧?柯利民又點了一支說,這支抽完。柯雨晴說,總要面對的,我理解你。可是,醫生說,她可能真的……醫生讓家屬做好心理準備。柯利民說,不就是骨折嗎?有這么嚴重嗎?柯雨晴說,畢竟年齡大了,很多器官都老化了,由骨折引起其它的……柯利民說,醫生的話,也不能全信。我一個開出租車的哥們肝癌,都被醫生宣布死刑了。但去沈陽一檢查,根本沒事兒,現在還活蹦亂跳的。要不,我開車拉她去沈陽醫大檢查一下。柯雨晴說,再觀察兩天看看。柯利民說,你辛苦了,姐。柯雨晴說,要不咋辦?你不來,柯雨薇也不回來,只能我一個人扛了。反正,把你姐我,靠倒了,就好了。這么多年了,在寒的冰也該化了。你也是要當父親的人了,該……柯利民說,我也想過,可我就是過不去心里面的那個坎啊!比山還高……柯雨晴說,難道非得等她……再后悔嗎?再怎么說,父親死得早,是她把我們仨拉扯大的,一個女人不容易,再加上那個地板廠火災后的破產……其實,我也一直在心里面作斗爭的,就是現在我也沒說服我自己,可是我……憑啥就得我照顧她……我這么說,不是抱怨,是我也沒想明白。柯利民說,姐,我知道你辛苦了。他說著從兜里拿出一千塊錢,說,你給她買些好吃的,營養品什么的。柯雨晴說,你親自給她吧,她會高興的。柯利民說,還是你拿給她吧。柯雨晴說,我不能拿。柯利民說,那算啦。他把錢收回到口袋里。柯利民說,那我走了。柯雨晴說,咋的?你不進去啦?柯利民說,我剛才在門口看了一眼,我不進去了。柯雨晴說,進去吧。柯利民說,我進去說什么呢?柯雨晴說,不一定要說什么,她看到你來看她,就會很高興了。你不知道她念叨你多少次,還總是讓我打電話,你為我想想,也該進去的。你姐我已經這樣,你不能體諒一下你姐嗎?我這樣做,就應該嗎?她這么多年怎么對我的,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就該死嗎?你和柯雨薇一甩手,都扔給我,我……就當姐求你,進去看看她。其實,她很可憐的。要不是看在血緣關系上,看她可憐,我也……今天,你既然來了,我就是拖你,也得把你拖進去……她說著,就過來拉柯利民。柯利民身子閃開了,她又去拉,柯利民又是一閃。柯雨晴哭了,什么也不說了,就是哭。柯利民說,姐,別哭了,我進去看看還不行嗎?柯雨晴說,你還拿我當姐嗎?柯利民說,你永遠是我姐姐。柯雨晴擦干眼淚,說,進去吧。我陪著你。她拉著弟弟的手,進了病房。她能感覺到弟弟的緊張和局促,她使勁握了握弟弟的手,仿佛在給他輸送力量似的。他們對視了一眼,柯利民放松了很多。柯雨晴拉著弟弟,進了病房,她喊著,媽,看誰來了?季文娟一臉疲憊地望著柯利民說,來啦,兒子。她叫了一聲兒子。“兒子”這個詞語在她嘴里和柯利民耳朵里是那么突兀。柯利民說,嗯。季文娟招呼柯利民坐到她身邊,說,你再不來的話,可能就看不到我了。柯利民說,不就是骨折嗎?沒事的,過十天半個月就會好的。季文娟說,別騙我了,傷筋動骨要一百天的。柯利民說,你說得都對。季文娟下意識過來抓柯利民的手,柯利民躲開了。季文娟對柯雨晴說,把你買的水果給利民洗一些吃。柯利民說,不麻煩了,我坐一會兒,就走。季文娟說,你媽都這樣了,你……柯利民沉默。他坐在床邊看上去很不舒服,像一個鐵屑被吸在季文娟這個磁石上,想逃脫,又被那磁力吸引。季文娟的目光在柯利民臉上打量了一下,問,你過得還好吧?柯利民說,對付活著。季文娟問,還開出租車呢?柯利民說,嗯。季文娟問,你媳婦咋樣?柯利民說,能咋樣,和我這樣的在一起,對付活著。季文娟問,你們有孩子了嗎?柯利民說,快生了。季文娟說,我怕看不到了。柯利民說,生了的時候,我抱過來給你看看。也打算在這家醫院生,她有個遠房親戚在這家醫院,是婦產科的。季文娟問,做B超了嗎?男孩還是女孩?柯利民說,隨便什么,要是我就不打算要,可她非要生下來。你說,像我這樣一個開出租車的,能給孩子什么?季文娟說,那別的開出租車的就都不要孩子了嗎?你看他們的孩子還不是都活得好好的……柯利民不吭聲。季文娟說,啥時候生?生的時候,抱給我看看。柯利民說,就這幾天吧?季文娟近乎哀求的語調說,抱給我看看。柯利民說,好。

這樣的對話讓柯利民覺得很累,仿佛是在被審問,讓他不舒服,被桎梏在其中,仿佛又回到童年的時候。柯雨晴去洗水果還沒回來。季文娟在他發愣的時候,抓住了他的手,他企圖掙脫,但看到季文娟那長滿老年斑的手,他僵住了,任季文娟抓在手里。季文娟說,帶你媳婦來看看我吧!柯利民說,她忙。季文娟說,是她忙,還是你不帶她來?柯利民不耐煩了,說,你說呢?他的手要從季文娟的手中掙脫出來,但季文娟緊緊抓著他的手,就是不放開。

柯雨晴這個時候洗完水果,站在走廊的窗前,點了支煙。她想讓弟弟和季文娟單獨呆一會兒。她此刻的心情同樣是復雜的。她點了支煙,望見骯臟的窗玻璃上,有一只甲蟲,看上去像蒼蠅,又不像,是什么?她也不認識。只見那甲蟲在玻璃上爬,爬。她想把它從玻璃上拿下來,放飛,但窗戶是封閉的,打不開。她用手指去觸碰那甲蟲,有著堅硬的殼,她沒敢使勁兒,一使勁兒的話,就可能要了它的命。她松開手指,那被她施壓后的甲蟲迅速飛走了。她目光追著,甲蟲徑直飛進了季文娟的病房。

柯雨晴掐滅了煙,扔到旁邊的垃圾箱內,端著水果回來了。她招呼柯利民,說,吃水果。柯利民像等到了救星似的,連忙把手從季文娟的手中掙脫出來。季文娟看上去失落落的。季文娟說,吃點兒水果吧?柯利民說,不吃了,我還有事兒,你好好養病。季文娟問,你還會來看我嗎?柯利民猶豫了一下說,會吧。

柯利民往病房外面走,季文娟的目光繩子般纏繞著他,挽留著他,但他還是出了病房。

柯雨晴跟在后面,兩人在走廊里抽煙。柯雨晴問,咋啦?柯利民說,難受死了。你再不回來,我都要窒息了。她還是沒變,像審問一個犯人似的,問個沒完沒了。柯雨晴問,都問你啥了?柯利民說,還能有啥就是家長里短的那些破事兒。柯雨晴說,還是不能緩和嗎?柯利民說,不能。我總覺得有什么東西在阻隔著我們。

柯雨晴看到之前看到的那只甲蟲落在了柯利民的頭發上,她伸手過去,把它從柯利民的頭發上拿下來。柯利民問,什么?柯雨晴伸開手心,把甲蟲給他看。柯利民用手指,捏過去,一使勁兒,甲蟲的身體,碎了。一股姜黃色的汁液從甲蟲的身體里被擠出來,看上去叫人惡心,還發出一股濃重的臭味。柯雨晴說,趕快扔了,你捏死它干什么呢?柯利民沒吭聲。他把甲蟲的尸體從手指間彈落到地上,甲蟲的尸體在光滑的地面上,又溜出去一段距離。他跟過去,用鞋底碾了碾。柯雨晴聽到他鞋底和地面摩擦的聲音,在那聲音中,甲蟲尸體被碾碎的聲音,微乎其微,幾乎是聽不見的。柯利民的行為,讓柯雨晴感到恐懼。她質問著弟弟,你這是做什么?柯利民說,沒什么。我得走了。這醫院里,我不想再待一分鐘,再待的話,我會窒息的。柯雨晴說,你自私。柯利民說,是嗎?我自私的根源,相信你是知道來自哪里吧?柯雨晴說,你咋還沒長大呢?柯利民說,長大干什么?柯雨晴說,我咋覺得你越來越像柯雨薇了呢?柯利民說,別跟我提她。如果不是你給我打電話,我不會來的。季文娟和柯雨薇這些年,在我的生活中都被我屏蔽了,她們和我早已經是陌路人。柯雨晴說,那我應該感到慶幸唄,你咋沒把我也屏蔽了呢?柯利民說,姐……這一聲喊里面,意味深長了。柯利民說,出生在這樣的家庭里,我時刻都感覺自己是一個孤兒,還好,有你柯雨晴,才讓我感覺到一絲溫暖。柯雨晴沉默了一會兒,說,可是,我們總要長大啊!總要為人父母,你相信你會做得更好嗎?柯利民說,不知道,我已經對即將出生的孩子充滿恐懼。柯雨晴說,我相信你,會是一個好父親。柯利民說,不知道。除了基本的生存保障,我真的不知道能給孩子什么?我偶爾還是會夢見海邊,夢見我是一個孩子,赤裸著身體,站在海邊。望著晦暗的海面,海浪不大不小的。我站在那里,看到那匹灰色的馬,從海水中跑出來,它抖落著身上的海水,這一抖,你猜怎么著?它的身體消失了,只剩下一個骨架……我不知道為什么這樣的夢會纏繞我這么多年?為什么?你有答案嗎?姐。還有地板廠的那場大火……季文娟當著廠里職工的面,給了我一個耳光……柯雨晴心疼地瞅著弟弟,她不知道用什么話安慰他。在這種母女關系中,她同樣是一個沒有答案的人,她也不知道怎樣給弟弟答案。柯利民說,那我走了,有事兒,你再給我打電話。柯雨晴說,還能有什么事兒?除非……我真羨慕你們……柯利民說,別這么說。我跟你說了,別把我和柯雨薇綁到一起,她是她,我是我……柯雨晴眼睛模糊了,她低著頭說,走吧。柯利民走進電梯,消失了。走廊里再次變得空蕩蕩的。柯雨晴孑然地站在走廊內,她突然有一種想大喊大叫的沖動。她同樣想從這散發著消毒水氣味的醫院逃走。想到那病房里的季文娟,她又能逃到何處去呢?她腦子里閃過一個邪惡的念頭,嚇了她一跳。她看到自己拿著枕頭按在季文娟臉上,狠狠地按著,直到……這念頭閃現過后,她覺得整棟醫院大樓都要從她腳下陷落,轟然倒塌。柯雨晴頭痛欲裂,一只手扶著走廊的墻壁,低血糖似的,渾身無力。她站在那里緩了一會兒,才回到病房,腳下隨時都可能踏空似的。

季文娟還沒睡,她問,你弟弟走啦?

柯雨晴在臨床倚靠了一下,說,嗯。

季文娟問,你咋啦?臉色這么白。

柯雨晴說,沒事兒,可能是覺沒睡好,躺一會兒,就好了。

季文娟嘆了口氣說,都是我連累了你,我咋不嘎嘣就死了呢?

柯雨晴有些生氣,說,你說這些干什么?

季文娟說,我這輩子都沒想到,我會成為你們的累贅。你看你弟弟那樣,我這心里面像刀割似的……還有柯雨薇,連個面都不露一下,從沈陽到這兒打車要不了四十分鐘……我他媽的,真是失敗啊!

柯雨晴又說,你說這些干什么?

季文娟老淚縱橫地說,我到底上輩子做了什么孽呢?要是有安樂死的話,我一定第一個報名安樂死。

話題變得沉重了,令柯雨晴喘不過氣來。

柯雨晴想起在走廊里閃現的那個邪惡念頭,她可憐、同情著季文娟,她想安慰一下季文娟,但不知道該說什么。因為情緒的原因,柯雨晴嘴里下意識冒出一句,當初,你就不該生我們幾個。

季文娟像被柯雨晴這句話給噎住了,緩了一會兒,才說,對,對,太對了。

柯雨晴知道自己的話說重了,她有些后悔,不再吭聲。季文娟躺在床上,迸發出一陣嚎哭聲。那哭聲仿佛用盡了她全身的力氣……

季文娟的哭聲把柯雨晴的情緒攪得很不好,她幾乎要發瘋了,躺在臨床上,一動不動。過了一會兒,季文娟的哭聲戛然而止,病房內變得安靜了。柯雨晴慌了,問了句,你沒事兒吧?季文娟。季文娟沒吭聲。柯雨晴從臨床過來,走到季文娟身邊,問,你沒事兒吧?季文娟仿佛在賭氣,還是不吭聲,靜靜地躺在那里,像一具尸體。柯雨晴望著季文娟,她之前的那個邪惡念頭再次在腦海里閃現,她盯著季文娟枕著的枕頭……季文娟突然睜開眼睛說,我求你件事兒,行嗎?柯雨晴一激靈,從邪念中醒過來,她沒聽清季文娟說什么?問,你說什么?季文娟重復著之前的話。柯雨晴問,什么事兒?你說吧?求什么求呢?只要我能辦得到的。季文娟躺在那里,輕聲說,你能讓顧廣生來一趟嗎?柯雨晴說,讓他來干什么?季文娟說,求你了,讓他過來一趟吧,看看我。如果這次我真的……我有些話要和他說……柯雨晴說,我也沒有他的聯系方式,怎么去找他啊?季文娟說,他在卡爾里海承包了一家跑馬場,你去一打聽,都知道。柯雨晴說,你是讓我去卡爾里海找顧廣生嗎?季文娟點了點頭。柯雨晴說,我去了說什么呢?就說你病了,讓他過來看看你嗎?如果人家不來呢?當初地板廠著火,破產后,你好像把他整得很慘,他會來嗎?季文娟說,你去找到他,和他說一聲,至于他來不來,是他的事兒了。我只是有些話要和他說,我不想給自己留下一個遺憾。柯雨晴說,好吧,那我去卡爾里海,你一個人在醫院能行嗎?季文娟說,沒事兒。你打車去,快去快回。找不到,就算了。找到的話,你就把我的話告訴他,問他能不能來,如果他說不來,就拉倒。柯雨晴說,我收拾一下,就去。季文娟說,快去。柯雨晴給季文娟又換了尿不濕,又給她倒了杯水,放到床頭上,說,那我去了。季文娟說,讓你受累了。柯雨晴說,我不去的話,還有別人能給你去捎話嗎?這一句話把季文娟噎住了,她目光盯著女兒,不知道再說什么。眼睛里一片明亮。這次意外,讓柯雨晴更深地了解了季文娟,她有著她柔軟的一面。這是柯雨晴以前不曾看到的。瞅了眼,淚汪汪的季文娟,讓柯雨晴覺得人老了,是多么可怕。

下午兩點多鐘,柯雨晴帶著顧廣生從卡爾里海來到醫院病房。

顧廣生是開著車來的,他載著柯雨晴,從卡爾里海出發,速度飛快,讓柯雨晴都感到害怕了,一個勁兒讓他慢點兒。顧廣生看上去老了很多,頭發白了,背也駝了。柯雨晴中午到卡爾里海的時候,找到跑馬場,問工作人員,顧廣生在不在?工作人員說,顧廣生在馬廄里,有一匹母馬要生了,他和獸醫守在那里。當柯雨晴出現在馬廄門外的時候,她看到顧廣生和獸醫正在給母馬接生。一匹紅色的火焰般的小馬從母馬的身體里慢慢出來。顫顫的身體站起來,摔倒了,又顫顫的,站起來。看上去,可愛極了。它身上還沒有褪盡的胎衣是透明的。顧廣生高興得手舞足蹈了都,當他看到柯雨晴站在馬廄門口的時候,他怔住了。

顧廣生問,你怎么來了?柯雨晴看了眼獸醫,顧廣生明白了,和柯雨晴走出馬廄。跑馬場的生意不好,只有一對年輕人在騎馬。顧廣生問,要騎馬?柯雨晴說,顧叔叔,我來是有事兒。顧廣生問,你媽怎么了?柯雨晴愣了一下,問,你咋知道是我媽讓我來的?顧廣生說,你媽到底咋啦?你快說。柯雨晴說,我媽病了,她讓我來告訴你一聲。顧廣生說,哪個醫院?病得重嗎?柯雨晴說,在家洗澡的時候,摔了一跤,骨折了,到醫院檢查的時候,醫生說,年齡大了,又檢查出其它的并發癥。醫生說,讓家屬要有心理準備。顧廣生說,走吧,別呆在這兒了。柯雨晴看到他幫忙給母馬接生的手上,還沾著血,都干了。柯雨晴說,洗洗手吧。顧廣生說,好。顧廣生去洗手。柯雨晴看到那對騎馬的年輕人,她想金鉞和孩子了。顧廣生洗完手,去馬廄那邊和獸醫說了什么,然后走到一輛車前面,把車開過來,喊柯雨晴,上車。出了跑馬場,他們在海濱大道上疾馳著。柯雨晴看著窗外,嚇了一跳。只見,堤壩上,站著一個穿著灰色大褂的人,聽到汽車響聲的時候,那人回頭看了一下,一個馬頭的面具套在他的脖子上。柯雨晴渾身一激靈,靈魂出竅般,下意識握緊了拳頭。當顧廣生開車駛過去的時候,那人從堤壩上跳下去了。柯雨晴問,那人不會是自殺吧?顧廣生說,不是。那是一個怪人,是一位攝影師,喜歡各種自拍,來卡爾里海幾年了,好像在完成一個什么拍攝計劃。你不知道他的相機藏在什么地方。柯雨晴說,哦。那個面具他一直戴著嗎?顧廣生說,是的,他成天戴著那個破馬頭,在海邊找各種場景,換上各種服裝,有時候還裸體,自拍。聽人說,好像是什么以夢為馬系列創作,搞不懂那些玩藝術的人。

柯雨晴接了個電話,是毛建軍打來的,問,她啥時候能上班?有個表格等她回去做,上面等著要。柯雨晴心里生氣,想,咋的,沒我就不能做那個表格了嗎?但她沒說。柯雨晴說,我媽的情況很不好,我怕……我休年假吧?毛建軍在電話里說,你能否抽時間回來,把表格做了,再回去呢?不算你的假。柯雨晴說,我實在是脫不開身,就我一個人在照顧我媽。你找別人做吧。毛建軍說,要是別人能做的話,我就不給你打電話了。這樣行不?我把筆記本電腦給你送醫院去,我幫你照看你母親,你幫我把表格做了。話都說到這兒了,柯雨晴沒法拒絕了。她說,等一會兒吧,我給你打電話。如果我能找到替我的人,我就去單位一趟。毛建軍說,謝謝你。

顧廣生聽到柯雨晴的講話,問,你弟弟和你妹妹都沒……柯雨晴說,嗯。顧廣生說,他們也太不懂事了,這么多年和你母親都……柯雨晴有些委屈了。她眼睛望著窗外,眼淚汪汪的。柯雨晴突然問,叔,你不恨我媽嗎?顧廣生愣了一下,笑著說,都過去了,恨什么呢?再說,都這個歲數了,恨……再說了,當初都是我不好,我在賬上偷偷拿走了十萬塊錢……是我財迷心竅。柯雨晴說,這就是我媽把你送進監獄的原因嗎?顧廣生說,是的。那場大火后,廠子宣布破產,合資方也撤走了,我覺得我的生活無望了,我就在賬面上做了手腳,但還是被你媽給發現了,你媽火眼金睛啊,你看她像大大咧咧的,其實……我出來后,想貸款做些事情,可是銀行都不給我貸款,我當時想了幾天,還是決定找你媽幫忙,貸款下來了,我才承包了那個跑馬場,雖然生意不太好,但也夠吃飯了。逢年節的時候,我給你媽買些東西,你媽都是讓保姆下來拿,要不就是讓我放到樓下超市,連我的面都不見……柯雨晴問,你怕我媽嗎?顧廣生說,有點兒怕。我當初就是卡爾里海農村的一個游手好閑的人。那年大學畢業,從北京跑回來,咋說呢?那段時間是我人生的低谷,我總尋思著自殺,是你媽在海邊救了我,是你媽讓我到廠里去,還給我一個副經理的職務。多虧你媽,我才有今天吧。至于顧廣生在北京上大學,好好的,為什么要跑回來,柯雨晴沒問。其實,柯雨晴心里還藏著個謎,但她不能問。尤其是季文娟現在這樣。人世間的有些事情,不知道比知道更好。

顧廣生就像在說著別人的故事似的。

路過水果店的時候,顧廣生進去要買水果,柯雨晴企圖阻攔他,不讓他買,但他還是買了兩方便袋水果,懷里抱著一大束花。柯雨晴說,我幫你拿水果吧?顧廣生說,水果沉,我拿著,你幫我拿花。柯雨晴說,讓你破費了。兩人進了電梯。在電梯內,柯雨晴看出,顧廣生是緊張的。他額頭上都出汗了,水淋淋的。

柯雨晴領著顧廣生進了病房,季文娟好像睡著了。柯雨晴說,我喊我媽。顧廣生說,讓她睡一會兒吧,我出去抽支煙。在顧廣生要出病房去抽煙的時候,季文娟說了句,是廣生來了吧?顧廣生連忙轉身,來到季文娟的床前,說,是我,季經理。季文娟慢慢睜開眼睛。顧廣生問,你還好吧?季經理。季文娟掙扎著要坐起來,柯雨晴過來幫忙,把枕頭給她倚靠著,幫她坐起來。柯雨晴問,坐著行嗎?不行就躺著,顧叔叔又不是外人。季文娟說,可以。顧廣生說,還是躺著吧。季文娟說,沒事兒。季文娟看到了顧廣生買的花,說,買這個干什么?你們沒回來之前,我做了個夢,夢見我置身在一片花海之中,就我一個人……我在花海中,迷路了,我大聲喊著,也沒人答應。這時候,刮起了一陣大風,我蹲在地上,連衣服都沒穿,眼看著那些花都被刮到天上去了……花瓣開始從天上雨水般落下來……

顧廣生說,多美的夢啊!

季文娟說,我總覺得不祥。

顧廣生說,不會的。

顧廣生看上去,還有些不自在。柯雨晴想起毛建軍打電話的事情,她說,顧叔,你沒別的事兒吧?幫我照看我媽一下,我去單位一趟。顧廣生說,你去忙吧,我在這里,你盡管放心好了。柯雨晴說,謝謝!顧叔叔。柯雨晴又和季文娟說,媽,我單位有點事兒,我去去就回。季文娟說,去吧。柯雨晴說著,就往外走。顧廣生喊著,等等,雨晴。柯雨晴問,有事兒嗎?顧叔。顧廣生說,把你的電話號碼告訴我,有什么事兒的話,我好給你打電話。柯雨晴把電話號碼給了顧廣生,才想起來忘了叮囑季文娟吃藥,她告訴顧廣生一會兒給季文娟吃哪幾種藥。顧廣生說,記住了。柯雨晴才走出病房,進了電梯,下到一樓,來到醫院的停車場旁邊。

柯雨晴下意識出了口氣,就像甩掉了一個沉重的包裹,覺得渾身是輕松的。她為自己的這種想法而羞恥。她點了支煙,抽了幾口,扔掉,攔了一輛出租車,去了單位。柯雨晴二十幾分鐘,就把表格做好了。毛建軍對她表示感謝,還問了些她母親的狀況,說單位工會想去看看。柯雨晴拒絕了。她問毛建軍,還有沒有需要她干的活,沒有的話,她就回醫院了。毛建軍說,可以了,謝謝你,讓你跑了一趟。柯雨晴對油滑的毛建軍說,領導客氣了,這都是我應該做的。

柯雨晴從單位出來,去了金鉞上班的中國銀行。她看到金鉞在銀行里面走來走去的,不時還幫顧客拿個號。穿著保安制服的金鉞,雖然有些駝背了,但還像年輕時候那么帥。柯雨晴笑了笑。金鉞看到她了,從里面出來,問,你咋來了?你媽出事了嗎?柯雨晴說了季文娟讓顧廣生來,她單位里要做一個表格,她做完表格,路過這里,就來看看他。金鉞笑著問,想我了嗎?柯雨晴說,臭美吧。我才沒想呢。金鉞說,你就嘴硬吧,看回家我怎么收拾你。柯雨晴說,像我怕你似的。家里一定造得夠嗆吧,有顧廣生在醫院,我回家收拾一下。你好好上班吧。金鉞說,你晚上也不去醫院了嗎?柯雨晴說,要看顧廣生的,如果他不走的話,我就不去醫院了,我也歇歇,這兩天都是我一個人,都累慘了。不光身體累,更多是心累。我那弟弟和妹妹,你也知道的。今天,柯利民倒來醫院一趟,坐一會兒,就走了,好像季文娟是我一個人的媽似的,咋都能狠下心來,就我不能……金鉞說,回去吧,歇歇。柯雨晴問,要吃什么?我買回去。金鉞說,你歇著去吧,我下班了我買。柯雨晴輕聲說,我好想抱抱你。金鉞說,這什么地方?你快回去吧,一會兒,讓銀行領導看到,該炒我魷魚了。現在的活兒不好找,先對付著吧,只是苦了你了。我一個大男人的一個月掙兩千不到的板子……柯雨晴說,說這些干什么?吃糠咽菜我都會跟著你的……金鉞說,就是苦了孩子,我去學校接她,你看那些有錢的家長,各種好車排在學校門口……柯雨晴說,我不羨慕那個。金鉞說,快回去吧。柯雨晴說,如果我不去醫院的話,我在家等你。金鉞說,好,那我下班去接孩子。兩人彼此深情地望了望,金鉞轉身回到銀行內。

柯雨晴離開銀行,坐公交車回家了。她的心一直懸著,時刻怕顧廣生打來電話。她又擔心顧廣生照顧不好季文娟。如果她在醫院的話,也確實影響季文娟和顧廣生說話,像個電燈泡似的。令柯雨晴好奇的是,他們之間會說什么呢?季文娟從工廠破產后,有干過一些生意,但都沒掙到錢,還炒過股票。六十歲的時候,就什么都不干了。有時候一個人去旅游。不旅游的時候,會在晚上跳跳廣場舞什么的。父親去世后,柯雨晴以為季文娟會在找人,但她沒有,一晃這么多年過去了。

回到家,柯雨晴開始拖地、洗碗,把家里收拾得干干凈凈的。她的耳朵時刻注意著手機的鈴聲,但顧廣生并沒有打電話過來。她甚至惡意地想到一些不好的事情……她在家里呆不住了,拿起東西,去了醫院。

柯雨晴來到病房門外,看到里面顧廣生坐在季文娟旁邊,她沒看出什么。她咳嗽了一聲,走進去。顧廣生站起來,說,你回來了?柯雨晴說,廠里的事兒,忙完,我就趕回來了,給顧叔叔添麻煩了。顧廣生說,這是哪兒的話呢?我也好多年沒和你媽嘮嗑了,現在她這樣,我陪陪她是應該的。季文娟在旁邊加了一句說,對。你要有事兒,你去忙吧,讓你顧叔叔照顧我幾天。柯雨晴沒吭聲。既然季文娟都這樣說了,柯雨晴說,好吧,我也回去歇歇。季文娟說,讓你受累了。柯雨晴看了看季文娟,整個人精神了很多,仿佛年輕了七八歲。柯雨晴說,讓你笑話了,我們姐弟三個,連自己的母親都照顧不了,還要給你添麻煩。顧廣生說,說這些做什么?當初要不是你媽,我可能早就在天上了……能有這樣的機會,也算是我報恩了吧。季文娟笑著說,就是,就是。你不知道你當年那個樣子,要不是我發現你,你可能已經葬身大海了……顧廣生說,感謝你當初搭救了我,還給了我一份工作,雖然這些年我沒活出個人樣,但畢竟還活著。那些行尸走肉都能活得好好的,為什么我不能?柯雨晴想問顧廣生那時候他發生了什么,但她沒問。柯雨晴說,那就麻煩顧叔叔了,我也清閑幾天,忙忙家里和單位的事情。有事兒,及時給我打電話。顧廣生說,放心吧。柯雨晴臨走的時候,季文娟叮囑她,說,你再給柯雨薇打個電話,讓她還錢。要不,你就去沈陽一趟,我都這樣了,連個面都不露一下。真是傷透了心!柯雨晴說,你先好好養病吧,等你出院了再說。她看了眼顧廣生說,一些家事,讓顧叔叔見笑了。顧廣生說,等你媽出院,我接她到海邊住段時間。柯雨晴看了看季文娟的臉,知道這是他們之前說好的。柯雨晴說,那敢情好了,也讓我媽出去散散心。顧廣生說,那就這么說定了。柯雨晴說,只要我媽愿意。季文娟看了看顧廣生,又看了看柯雨晴,說,小顧這是要孝敬我,我總不能不給人家面子。顧廣生笑著,說,就是,就是。

柯雨晴離開醫院,走在去公交車站的路上,竟然有一種空落感,仿佛身上少了什么東西似的。走出很遠,她還停下腳步,回頭看了看聳立的醫院大樓,走神了一會兒。從兜里拿出細桿的煙,點了一支。她心里總覺得還牽掛著什么,她笑了笑,問自己這是怎么了?

一個月沒下雨了,路邊的植物,都蔫吧了,葉子低垂,泛著白不刺啦的光。如果再不下雨和澆水的話,就都要干死了。那些植物,讓柯雨晴產生一種莫名的悲傷。

柯雨晴扔下手里的煙蒂,用腳在地上碾了碾,仿佛要把那莫名的悲傷碾碎似的,她上了駛過來的公共汽車。坐在公共汽車上的柯雨晴突然很想吃火鍋。她給金鉞打電話,說,晚上去吃火鍋吧?我們一家好久沒在外面吃飯了。金鉞說,還是家里吃吧,干凈衛生,還省錢,我把肉片、青菜什么的都買回去,我們在家里涮鍋。柯雨晴說,多買些肉片。金鉞說,好嘞。

柯雨晴坐在座位上,望著窗外,那些匆匆忙忙的,面無表情的行人,像一群被施了法術的五顏六色的“紙人”……那些“紙人”突然都停下來,在看著什么。公共汽車也堵在了路上,一動不動。有人下車了。五分鐘過去了,公共汽車還沒有開走的意思。前面仍舊堵得厲害。柯雨晴也下車了,她融入到那些“紙人”的人群中。原來是不遠處的一座教堂上的十字架耷拉下來。教堂的屋頂上有兩個十字架,紅色的,其中的一個耷拉下來了,傾斜在屋頂上,隨時都可能掉下來。人們議論紛紛的,可能是工程質量問題,要不這沒風沒雨的天氣,咋說掉就掉下來了呢。柯雨晴不知道這有什么好看的,都造成交通堵塞了。柯雨晴擠出人群,順便去了菜場,把涮鍋的肉和青菜買了,她給金鉞電話說,涮鍋需要的,她都買好了,讓他接完孩子,直接回家。

到家后,柯雨晴開始洗菜,把準備工作都做好了,就等著金鉞和女兒回來。閑下來的時候,她打開電視看了一眼。一個真人秀節目的重播,里面的一個女演員的傲慢讓柯雨晴厭惡,她就關了電視。她還在想著那個女演員的傲慢,她理解是女演員的一個殼,是她的自我保護。那里面一定藏著柔軟和疼痛。等她再把電視打開,那個節目已經演完了。她又撥了幾個臺,也沒什么可看的,就又關了電視。

金鉞和女兒回來了。女兒說,媽媽,你猜我干什么?柯雨晴一頭霧水的,問,干什么了?女兒說,我剛才回來的路上,用爸爸的手機錄了一段視頻。柯雨晴問,什么視頻?女兒對金鉞說,爸爸,把你手機拿出來,給媽媽看看。柯雨晴說,什么啊?吃飯吧。女兒堅決讓柯雨晴看看,說,你看我拍的咋樣?柯雨晴接過金鉞的手機,找到那個視頻。只見一輛吊車把教堂屋頂的十字架吊起來,懸空,緩慢落到地面上的一輛大卡車上。那十字架傾斜在大卡車上,被拉走了。女兒問,咋樣?柯雨晴問,不錯。我回來的時候,也看到了,很多人在看,我就走回來,順便買了菜。吃飯吧。女兒說,媽媽你真好,你咋知道我饞火鍋了呢?她在柯雨晴的臉上親了一口,在柯雨晴耳邊悄聲說,爸爸做的飯菜難吃死了。柯雨晴笑了笑,看了眼金鉞,說,快吃吧,不是說饞了嗎?我今天買了四盒肉,兩盒羊肉,兩盒牛肉,可勁兒吃。女兒說,老師說了,要多吃青菜。柯雨晴說,好,聽你老師的,那肉,我和你爸吃。女兒說,我少吃一點兒,我怕胖。柯雨晴笑了笑。一家三口坐下來,柯雨晴突然想起什么,去客廳給顧廣生打了電話,問季文娟吃了沒有?顧廣生說,放心吧,我剛剛從飯店買回來,正在吃。看上去胃口還不錯。柯雨晴說,讓顧叔叔受累了。柯雨晴撂了電話,回到桌旁,繼續吃。她突然想起什么,從柜子里拿出一瓶葡萄酒,和兩個杯子,對金鉞說,喝點兒。金鉞笑笑說,喝點兒。女兒也要,柯雨晴給她到了一小口。三人舉杯異口同聲喊著,干杯!

喝過酒后,金鉞問了幾句,柯雨晴說,有顧叔叔在,我放心。顧叔叔還說等我媽出院了,帶她去卡爾里海住一段時間。金鉞說,我還想,如果你太累了,今晚,我去醫院替你呢,我媽那陣你……柯雨晴看了眼金鉞,沒吭聲。提起癌癥去世的婆婆,勾起了柯雨晴的悲傷。

那天吃完飯,金鉞陪著女兒寫作業,柯雨晴在收拾廚房。女兒寫完作業,快九點多鐘,柯雨晴讓女兒洗澡睡覺。女兒大了,不讓柯雨晴幫忙。女兒洗完后,圍著浴巾走出來,香噴噴的,她來到金鉞身邊,在他耳邊說著悄悄話,神神秘秘的。金鉞說,記著了,睡覺吧。女兒回自己房間了。

柯雨晴和金鉞也洗了澡,回到床上。

這次是金鉞開始纏綿著柯雨晴,兩人彼此鑲嵌著,直到潮水涌上天花板。兩人摟著睡了。

凌晨三點多鐘,柯雨晴的電話響了,她赤裸著身體去找手機,接完電話,她就哭了。哭了。金鉞被她的哭聲驚醒,問,是不是……柯雨晴赤裸著身體站在黑暗的寂靜中,繼續哭著。那哭聲是明亮的,震顫著,讓四周的黑暗隨時都可能瓦解似的。金鉞說,穿衣服吧,我陪你去。柯雨晴緊緊握著手機,回到床上,撲到金鉞懷里,說,我媽,沒了。金鉞不知道怎么安慰她,只能緊緊地抱著她,他感覺到她的指甲鑲嵌進他的肉里,但他還是緊緊地抱著她,仿佛要把她抱進身體里似的。柯雨晴突然發瘋起來,把金鉞引到身體里……黑暗在他們癲狂的動作中退去,呈現出一條明亮的道路。柯雨晴說,我看見我媽在路上了……我看見我媽在路上了……

在一陣男聲煙嗓的歌聲中,柯雨晴仿佛看到了季文娟的死,她死了。顧廣生陪伴在她的身邊,肅穆,寂靜的病房內,死是那么的悄無聲息,那么的悄無聲息啊!顧廣生確定了季文娟的死亡事實,他拿出手機撥通了柯雨晴的電話……

柯雨晴和金鉞從家里出來,他們沒有打車,仿佛他們不著急似的。其實也是柯雨晴害怕去面對。既然是顧廣生來的消息,那一定準確的。她有些害怕去面對季文娟的死,害怕去面對那無邊的寂靜。她挽著金鉞的胳膊,默默地,不說話。金鉞說,要不打車過去吧。柯雨晴說,這個時候,著急已經沒用了。我們只能去面對……在那寂靜無邊的世界里,一切都可以原諒了,也都過去了。我們保持著我們的愛繼續生存下去。金鉞說,嗯。他們走在去醫院的路上。星星們還在,很遠,很小,卻極亮。

責任編輯 趙劍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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