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李金桃,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中國鐵路作家協會理事,魯迅文學院第十五屆中青年作家高級研討班學員。有小說、詩歌作品散見于《天涯》《山花》《飛天》《北京文學》《湖南文學》《詩刊》等文學刊物,并被選入年度選本。出版小說集《嫁日》《大雪紛飛》?,F供職于鐵路系統。
她叫化圖兒,沒問題,是這么個名兒,彩超室門口電子屏上寫得清清楚楚。特殊的人引人注目,特殊的名兒一樣容易讓人記住。我想,記住這個名兒的,不只我一個。
說不清她長什么樣,不是我說不清,是誰也說不清。受新冠疫情影響,進醫院必須戴口罩。她戴著口罩,只露著眼睛。唯一能說得清的是她有雙美麗的眼睛。不,不是眼睛美麗,按拉班(卡夫卡小說《鄉村婚禮籌備》里的人物)的說法,眼睛本身是不可能美麗的,美麗的應該是目光。
怎么說呢,那目光,是為你心里的需要準備的。你需要問候,它便是你好;你需要安慰,它便是擁抱;你需要愛,它便是吻。在這無聊的隊伍中,那目光,囊括了所有美好。我1.65米,她也就是1.55左右??瓷先?,她比我矮一小截兒。
就是這樣一個人,把她的聲音丟給了我。她的聲音,在我耳朵里,由里往外,盤根錯節地生長,像雜亂無章的樹根。
被聲音折磨,并不比病痛折磨好受。病痛在夢里不復存在,她的聲音,就像她的目光,越安靜越清晰,越夜深越嘹亮。那聲音,種在耳朵里,呢喃、叫嚷、嘶吼、擠擠攘攘,完全不同于戴著耳機往里灌。更糟糕的是,她的聲音像春風細雨,呼醒了隱藏在身體內部的所有聲音,我的耳朵成了聲音的王國,從小學、中學、大學到步入社會,記憶中愧對過多少人,就有多少種聲音出現。嗡嗡嗡、沙沙沙,細細辨認,總能從眾多的吼叫里過濾出她的聲音。到了晚上,她的聲音如月下清泉,浮在貓頭鷹、老鼠、狗吠、電流及男男女女的喘息聲和媾和聲之上,播放機似的,在我耳畔反復播放。
我無法入眠!
哪里揀到的東西,就到哪里尋找失主。一般來說,丟失者也好,歸還者也罷,都要在丟失東西的地方等待對方。猶豫半個月,也可以說是被聲音折磨半個月,我決定到溫蒂體檢中心歸還聲音。
我有理由去體檢中心。健康體檢時,還剩下一項子宮附件彩超沒有查。我本來打算放棄,體檢中心來電話確認我是否要放棄時,我答否。我打算借機歸還聲音。
我開著我的二手卡羅拉來到了溫蒂體檢中心。汽車發動時,耳朵里的聲音沒了,像哭鬧著要出門的孩子,出了門突然止住了哭泣。哦,有戲。
我是按揀到聲音的步驟走進體檢中心的,也可以說是原路返回。
體檢的人并不比醫院看病的人少。這年代,講究的人太多了。越講究,人們的病痛越多,這樣那樣的病痛,這樣那樣的預防,擔心身體出現病痛的人雖越來越多,但感覺良心疼痛的人卻越來越少。
我并不認為自己會有病,之所以體檢,是因為單位安排體檢,錢是單位出,不體檢錢也不歸我。我想,大多數人跟我一樣,這從排隊人的面部表情可以看出來,這跟醫院排隊人的表情完全不同??瓷先?,大家像在排隊買打折的燒雞。至于燒雞好不好吃,似乎并不重要,只要排隊得到的東西,就得以先得到或后得到而論了。
體檢中心7點半開門。我7點到時,大門外已排起了兩列長龍。跟9月13日我體檢那天比,人似乎少了點。那天,隊伍也排了兩列,從臺階上排到臺階下,排到大門口,還在大門外甩出一截兒小尾巴。
站在大門口時,她的聲音又從耳朵里往外冒,那是種掙扎的呼喊,像溺水人的撲騰聲。加上外部的嘈雜,耳朵里越發雜亂了。我左右前后望了一下,我站的位置應該是化圖兒那天的位置:大門右側第三個停車位邊線延伸線與人行道交匯點的位置。
那天,她和我間隔有十幾號人。由于隊列排得不整齊,中間彎彎曲曲劃了好幾個弧,我們的距離便很近了。那么多人排隊,我記住了她的位置,并不單單是因為她出眾。就像走路時路過一棵樹,就把這棵樹上的一個傷疤、或某某某到此一游、某某某我愛你之類的刻痕記住了,雖然沒有刻意記,迷路時第一想起的就是這些標識。她站的位置,就是我后來回憶時確定的。如果沒有后來發生的事,她站過的這個位置我永遠不會在意,就像戀人回憶初次見面的場景一樣,如果沒戀愛,那樣的場景是不會長了翅膀飛進他們記憶的。
一回憶,當時的細枝末節就像被編劇過似的,環環相扣。那天,化圖兒是唯一一個沒把手機掏出來,邊玩手機邊排隊的人。她的兩只手分別插在左右褲兜里,無所事事地把玩著什么,褲兜處凸起凹下,凹下凸起。當她把右手掏出來時,一個東西從褲兜滑到了地上,那是一個鵪鶉蛋大小的五色彈球。彈球蹦跳到了停車位邊上,她跑過去揀起來,再回來便站到了原在她前面的男子的前面。男子往后移了移身子,繼續玩手機。對,就這個動作成了我回憶她的另一個標識。她回頭望了一下,并沒把位置換回來。看樣子,她并沒意識到自己站錯了。
別人都在低頭玩手機,只有我和她四目相對。哦,那對美麗、含蓄的目光露著一絲欣喜。好像在說:“喂,你好,在陽光下相遇是多么愜意的事啊。”
站在她曾站過的位置,我真變成了化圖兒:戴著口罩,脊背挺直,上身穿藍花防曬衣,下身穿著米色長筒褲,腳蹬一雙阿迪達斯運動鞋。說也奇怪,當我確定自己變成化圖兒的時候,她的聲音竟然從耳朵里消失了。也許是身臨其境的緣故。誰能時不時想起自己的聲音呢!找對路了,只要讓她存在于我的體內,她的聲音就不會躲在我耳朵里。我想。
還是一樣掃描行程碼,一樣在大廳排隊,一樣領取體檢表。我只補查彩超,彩超也只剩下子宮附件一項內容,肝膽胰脾雙腎、甲狀腺、頸動脈及雙乳彩超都查過了,補查手續很簡單,說名字的同時遞上預約單即可。這跟那天化圖兒的步驟也如出一轍。她那天也補查一項,不需要打印體檢表、登記造冊等手續。
鬼使神差,遞上預約單的同時,我報出了心里默念的名字:化圖兒。不,不是我在默念,是她像侵略者一樣占用了我的思維。
前臺服務員一個在電腦里尋找名字,一個按預約單在桌面上尋找體檢表。操作電腦的女孩說:“沒有化圖兒。”拿預約單的女孩找出了我的體檢表,念道:“蔣茨?!?/p>
我和身體里的化圖兒同時答是。
拿預約單的女孩邊遞給我體檢表,邊跟操作電腦的女孩兒說:“化圖兒?不就是那個突發心梗的女子?早注銷了。那天就沒搶救過來。家屬現在還跟咱們打官司討要賠償呢,你怎么找她去了!”
操作電腦的服務員抬頭看我一眼,生氣地說:“你怎么說你叫化圖兒?”
“她說了嗎?”遞預約單的女孩滿臉疑惑。
確定我叫蔣茨后,耳朵里又開始嗡嗡響,各種各樣的聲音,各種各樣的責難?;瘓D兒的聲音浮在眾聲音之上:“與人方便,自己方能方便……與人方便,自己方能方便……”
對,就這句話,鞭子一樣抽打著我。我的良心是匹桀驁不馴的野馬,三十六年來,它唯我獨尊地貼服著我的生活運行,如軌道上奔馳的列車。多少鞭痕都沒把它制服,而化圖兒的一個眼神,一句不輕不重的話,就把它馴服了。我疼,只有我知。
子宮附件彩超需要憋尿。尿憋足了,才能檢查。護士說喝八紙杯水,走動一小時能有憋漲感。我來時喝了兩大杯水,還沒有憋尿的感覺。守著導檢臺旁邊的熱水器,我掏出隨身攜帶的杯子開始喝水。
顯示屏上出現了我的名字,排名第三。頸動脈彩超、雙乳彩超、子宮附件彩超等項都做的話,一個人得做15分鐘到20分鐘,也就是說,輪到我最快也得30分鐘以后。
喝了水,坐在沙發上待檢,我回憶了那天體檢的全過程。
9月13號,我在導檢臺旁喝水時,化圖兒正跟導檢臺溝通,說她憋足了尿,按電腦里的排隊,她憋不到那個時間了。導檢臺工作人員建議她多交二十塊錢做陰超,陰超不用憋尿。她好像一下生氣了,說她還沒結婚呢。
我知道,醫院不建議沒結婚的人做陰超,因為陰超會把處女膜破壞。也就是說,她還是處女。她這么一說,導檢臺工作人員明顯一愣怔,連連說對不起,對不起。我偷笑。工作人員邊道歉邊建議她找人溝通,人家愿意讓她插隊才行,說工作人員不能自行變更電腦里的順序。
在彩超室門口,她就坐在我現在的位置。那天,她的排名在我后面,我們中間隔著四個人。有姓李的、姓張的、姓孫的、姓于的,這四個人的名字太普通我沒記住,她的名字特殊,有兒化音,不經意就記住了。
我前面是個姓秦的女子,沒記錯的話,應該叫秦冬梅。我和秦冬梅挨著坐。輪到秦冬梅時,秦冬梅剛站起來,化圖兒走過來,說:“你能不能讓我先體檢一下,我是補檢,就這一項。我憋足了尿,堅持不住了。”
秦冬梅看她一眼,沒說行也沒說不行。秦冬梅向門口走,化圖兒也跟了過去,秦冬梅不滿地瞪她一眼,很高傲地推開門進去了。當時,化圖兒眼睛一暗,像調小亮度的智能臺燈。
化圖兒似乎說了她那句經典話“與人方便,自己方能方便”。因為隔著距離,我當時沒聽清,只看見她在嘟嚷。這句話是我后來想著口型對上去的。
她佝僂著背,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地在沙發前來回走了兩趟,坐下沒一秒又站起來,又走了一趟,她的目光有一絲緊張。這讓她的美大打折扣。
后來,她面對坐在沙發上等著做彩超的人問:“哪位是蔣茨?!?/p>
我知道她想在我前面體檢。我沒說話,繼續低頭玩手機。那刻的感覺是,這個年輕女子想跟我搶時間。不管什么東西,只要被人搶就會不高興。
她佝僂著背走了一趟,然后欠著屁股坐在我旁邊。她真是憋不住了,那樣的坐姿,是想用沙發邊緣把尿堵回去,像用杯塞堵瓶口似的。后來回憶時我才想到了這步。
她問我:“你是蔣茨?”我不知道她是怎么確定的,也許因為我離彩超室門最近。
我沒抬頭看她,只點了下頭。
她用哀求的口吻說:“能不能讓我先體檢一下,我憋不了尿。一憋尿,出氣都難受,通融一下吧。我是補檢,就剩這一項了。”說著,她還把口罩往下拉了拉,好像憋尿是戴口罩的緣故。
這話說的,好像誰憋尿是享受!我像秦冬梅一樣,沒說行,也沒說不行。我對沒結婚、沒經過男女之事、沒受過生育之苦就來做婦科全面體檢的她很不解,體檢也倒罷了,還插隊。
如果是頭破血流需要插隊包扎,我肯定同意,不是我同意,百分之九十九的人都會同意,不同意的那位,是比她傷得更重的人。而她是憋尿,表情了,動作了,有點演技的人都能做到。想起她揀球回來插隊后的欣喜眼神,我覺得她這次也是故意的。
我對那雙美麗的期盼的眼神生出一絲反感,不滿地掃她一眼,低頭繼續看手機。
她倒吸著氣,好像這樣能緩解一下憋漲感。她說:“你憋足尿了嗎?你要沒憋足,進去也得出來。出來了還得重新預約,重新排隊。很麻煩的。我就是重新預約的?!?/p>
我嗯了一聲。意思是我知道這個程序。至于憋足沒憋足,我也不甚清楚。因為我不知道憋到什么程度算憋足了。我有尿感,如果在家,這狀態早上廁所了。對我而言,應當算憋足了。
彩超室里喊我名字時,她一個箭步沖到了門口。我過去,用膀子推她一下,示意她靠邊。她望我一眼,軟軟地說:“就讓我先體檢一下吧,我真憋不住了?!闭f這話時,她嘴唇有點哆嗦,目露祈求。
我見多了插隊的人。裝有事、裝有病、裝可憐。插隊者總有插隊的理由。有些人插隊,并不是真有急事,只是通過插隊來獲取先人一步的快感。有些人,比如做免費理療的人,本來在排隊中消磨時間,卻要通過插隊擠時間,睡過免費理療床后,再去排隊,再通過插隊去領免費雞蛋。
排隊是秩序也是美德。我講秩序,也有公德意識,不會縱容不講規矩的人。我像秦冬梅一樣,瞪她一眼,理直氣壯地進了彩超室。這本沒啥,只瞪她一眼,要在俄羅斯插隊,也許會被后面排隊的人暴打一頓。
我進去時,她念阿彌陀佛似的,不斷重復著那句話:“與人方便,自己方能方便;與人方便,自己方能方便……”她的這句話,很讓人反感。
我剛躺在彩超室床上,門外撲通一聲。女人們驚叫!
進了彩超室做各項檢查,上半身需要都脫光,萬般無奈,沒人會在這時候開門的。彩超室那位做記錄的大夫只說了一句,呀,有人摔倒了。
最終,我因為尿液不足,無法檢測子宮附件情況,需要重新預約。我很快從彩超室床上下來了。在我穿衣服時,彩超室外有人用力敲門,邊敲邊喊大夫的名字。
拉開彩超室的門才知道,彩超室門被堵嚴了。
化圖兒平躺在地上,手指著彩超室,目露猙獰。我身后出來的大夫,跟我一樣大驚失色。
醫務人員正圍在門口搶救化圖兒,化圖兒嘴唇嚅動著,努力地說著什么。一位大夫把耳朵俯在她嘴上,喊:“你說,什么?什么?”。
“與人方便,自己方能方便?!本褪沁@時候,她的聲音鉆進了我耳朵里,像種子,在我耳朵里生根發芽。
她的聲音跨過眾人,蒸氣一樣飄在空中。我把聽到的聲音告訴那位大夫,大夫奇怪地瞪我一眼,又低頭搶救。
我沖出包圍,被我一腳踢出人群的還有那個五色彈球。我撿起五色彈球。彈球是用五種顏色旋繞成的一個心,心上刻著一個愛字。也許,這是個特殊的信物。她愛的或愛她的人送她的。像握著一顆定時炸彈似的,我不知道該如何處置這顆五色球。我無法看到化圖兒,可我能聽到她的聲音:“與人方便,自己方能方便;與人方便,自己方能方便……”
當我拿著彈球重新沖進人群時,醫務人員宣布她搶救無效死亡了。
化圖兒,竟然被一泡尿憋死了。
在大家尋找她死亡的原因時,我帶著她的聲音,手握五色彈球,逃也似的離開了溫蒂體檢中心。
她的死跟我有關嗎?沒關系。我只是沒讓她插隊而已??墒牵穆曇魠s不依不饒地粘著我,靈魂一樣隨我而行。
她的聲音一出來,我不由得就想起了她漂亮的目光。她還沒享受過男女之歡,生育之痛就死了;她的人生還沒有全部打開,生活還沒有真正開始,就帶著一個很大的缺角走了;也許,一個帶著處女膜走的美麗女子更讓人遺憾。
這一切,都是因為一泡尿引起的。她可能患有心臟病??赡苁?,憋尿了,心慌了。心慌了,心臟病就犯了。不,如果她提前躺在彩超室床上,心平穩了……問題是,她死了。
我不知道是她的聲音一出來我就編造她的故事,還是一編造她的故事她的聲音就出來了??傊穆曇糇屛也坏冒矊?。
這也罷了,問題是,只要她的聲音響起,這樣那樣的聲音都會響起,就連我上小學打過的一位小朋友,也在我耳朵里哭哭泣泣地叫嚷。小朋友的名字我記不清了,只記得她七歲時意外去世了。為此,我不得不躲著她母親,她母親一見我就想起她,還抱著我哭,很讓人受不了。更讓我受不了的是,死了多年的大鵬也時不時出來吼兩聲。他跟我吼得著嗎?我干了近二十年油漆工,六年前,我寫的一篇通訊稿件被廠廣播站廣播了,我為此被調到車間。本來應該跟書記干黨群,主任硬跟書記把我爭來,讓我干了記工員,好像記工員也需要文采似的。對我來說,不管干啥,有一個辦公室就比露天油漆工強百倍。辦公室簡直就是我高貴的頭銜,跟人聊天,我總愛帶上辦公室:我在辦公室干這了,我在辦公室干那了。
大鵬病了請假,沒有請假條,我只能按事假處理。這不是我的意思,是主任的意思。他跟主任請假,說他拉肚子要到醫院,主任答應后卻跟我說,他拿得出醫院出具的病假條就按病假處理,拿不出病假條,只能按事假記工。我電話催他趕緊拿病假條來,本是善意提醒他會按事假記工。他倒好,病假條沒開出來,怕按事假處理多扣獎金,只休了三天,沒按要求做檢查,開了幾種藥就正常上班了。那三天,我按規定給他記了事假。誰知道,他獎金開少了跟我吼,罵我狗仗人勢欺負他。我一個記工員,哪有資格欺負他?
過了一個月,他又開始拉肚子,又跟主任請假看病,也不知主任咋跟他說的,他又來找我了。我跟他要病假條,他跟我吼,說不給他按病假記,就別想回家。他堵在辦公室門口不讓我出門。跟我一個辦公室的韓逸軒給我解圍,提醒他繼續找主任,還特別叮囑他去主任家方便溝通。他倒好,這邊吼了我,那邊聽了韓逸軒的,拿著大包小包東西去了主任家。第二天,主任吩咐我給他多記五天加班,看病也按病假處理。五天加班,補足了多扣的獎金。這也沒啥,主任的套路我太清楚了,記就記吧,主任咋吩咐我咋干。誰知道,大鵬接著查出了直腸癌,拿著病假條來單位請長假時,對我破口大罵,說他的直腸癌擴散是被我耽誤的。這跟我有啥關系?我按規矩辦事,按主任意思辦事,錯在哪兒了?他得病跟我說得著嗎?更可氣的是,全車間人都知道我給他記事假的事了,還把他的死都歸于我不善良、不近人情。別人這么說倒也罷了,主任也這么說,說我干工作不靈活,不會創新工作方法。更可氣的是,主任把我換掉了,讓韓逸軒做了記工員。我呢,回到班組重新干起了油漆工。工作不順利,家庭和睦也行,問題是,婆家人罵我一根筋,不崩斷不會回頭。老公有外遇,她們不罵老公,反倒說我不會通融。干油漆工這些年,我什么都沒掙下,只掙了個每年免費體檢。
說我不近人情,大家都遠離我,沒人愿意跟我深交。孤獨寂寞中,我愛上了文學,愛上了閱讀寫作??墒牵喿x寫作什么也沒給我帶來,只養育了我的良知。
不說了,都是過去的事了,人也死了,影兒也沒了,我也不跟主任干了。當年即使我錯了,都過去這么些年了,大鵬還不依不饒,借機討債來了?人來討債也就算了,就連我無意用門夾死的一只小雞、看著男孩們往死打一只小狗沒去阻止、不小心用車撞死的一只小貓等等,跟我有過直接或間接接觸的動物們也跟著在我耳朵里叫起來??傊冶贿@些聲音折磨得夠嗆。
且不說我錯沒錯,即使我錯了,一沒殺人,二沒放火,更沒觸及法律,也不能把他們的死歸于我做錯事引起的吧。他們何必在我耳朵里揭竿起義,集體討伐呢!
睡夢中,我總被那些聲音吵醒。醒來,腦子里出現的定是化圖兒變化的眼神。我瞪著黑漆漆的夜,想這想那,想得越多,我越清醒。
“聲音的源頭深深潛藏在耳朵里,藏在布滿鼓膜和耳輪的彎彎曲曲的小回廊之中,藏在微顯潮濕的薄膜的迷宮深處,藏在耳內黑暗的洞穴里。無論是用手指挖,還是用手掌捂住耳朵都壓不住這聲音。”讀奧爾加·托卡爾丘克的魔幻小說時,我怎么也不相信克雷霞耳朵里能住人,現在,我不僅擁有了克雷霞的耳朵,也有了她的感覺。
不做虧心事,不怕半夜鬼叫門??墒?,我嚴重失眠。
我為此看過醫生。醫生說我得的是耳鳴癥和失眠癥。我不承認是耳鳴癥,耳朵里住的是化圖兒的說話聲,不是醫生所說的那種聲音。至于失眠癥,是因為說話聲吵得我無法入睡。從診斷室出來,我直接回了家。醫生開的一大堆藥根本不對癥。我沒去交錢取藥,并不是想省錢,我無需向醫生解釋。
我知道,犯了錯的人都有理由,這樣那樣的理由,這樣那樣的無奈,有人甚至會說出是為了這樣那樣的正義。錯就是錯,就是給錯穿上多層華美的外衣,內心包裹的也是錯。可是,我的錯是錯嗎?沒讓她插隊,她死了我有錯,如果她沒死呢?
死與不死只是結果。過程是,我沒想他人之需。前面那位不是也沒讓她插隊嗎?我倆的不同是,前面那位憋足了尿,我沒憋足尿。前面那位如果給了她方便,那她自己就會有萬般的不方便,而我呢?我給化圖兒提供了方便,說不定她檢查后,我正好憋足了尿,她也方便了,我也方便了。
如果允許插隊的話,那不助長了歪風邪氣?特殊情況特殊對待。公德自在人心,公德也留有后門,這樣那樣的情況,這樣那樣的需要,走走后門也是允許的。排隊是這樣,其他事情也是這樣?,F實中,這樣那樣的插隊,這樣那樣的走后門并不罕見。這樣想的話,我真錯了?
瞪著黑漆漆的夜,我自問自答。我在自問自答里懺悔過錯,也在自問自答里寬慰自己。
每次,在和自己爭論時,化圖兒就發號施令般做出了總結:“與人方便,自己方能方便……”哦,對,我工作不順,生活不美滿,就是因為沒給人提供方便,所以自己才不方便的。這是良心債。這是我欠他們的良心債。我知道,能治愈我的只有我本人。
“蔣茨?!辈食依飩鱽砗奥?。
輪到我了。不知為什么,我竟然像進教堂,像要去面對神父訴說我所犯下的過錯,祈求他饒恕似的。我該不該懺悔?我若懺悔,必是有錯。沒錯,為什么懺悔?又一輪自問自答。又一輪錯與沒錯的糾纏。
彩超室又一次喊起了我的名字。喊三次沒人進就該換下一個人了。
這一喊驚醒了我。不,這是醫院,不是教堂。教堂住在我心里,我是自己的教父,我只能自己救贖自己,我只能靠自己的力量把化圖兒的聲音還給她。她丟了命,我不能再讓她丟了聲音,一個沒有聲音的靈魂不會安息。她討伐我也好,把她的死因歸于我也罷,這是她做的,與我無關。我能做的,就是把她的聲音還給她,讓她把那些死者的聲音都帶走,讓他們來生都不做啞巴,讓她和他們的靈魂安息,也讓我內心安寧。
“與人方便,自己方能方便?!?/p>
對,我按她的提示行事。
我站起身,四下環顧,尋找被尿憋急的人。憋尿的人有被憋的形態。有一位女子佝僂著背,在沙發間來回倒著走。
我問她:“你是不是憋好了尿?”
她驚喜地看我一眼,又不好意思地四下環顧一下,忐忑地點了下頭。
我說:“輪到我了,你先體檢去。我沒憋好尿了?!?/p>
她連聲感謝著進去了。身后傳來她同事的贊美聲,說我通情達理之類的。無論心情怎樣,別人的贊揚總比責難讓人舒服。
我的耳朵里還有化圖兒的聲音:“與人方便,自己方能方便。與人方便,自己方能方便……”我與人方便了,聲音還沒有走開。
彩超室的門再次打開,一位醫務人員伸出頭喊:“蔣茨,蔣茨,你本人愿意讓劉麗先來嗎?”是上次給我做檢查的醫生,她在一旁幫忙做記錄之類的事。我記得她,是因為她右眉心有顆黑痣。
我點了點頭。
她似乎也認出了我,或者是記起了我的名字。總之,她看我一眼,不屑地說:“咋不跟導檢臺溝通?去跟導檢臺說一聲?!?/p>
她的口氣,好像我是插隊的??谡帜苷谧∷目谛停趽醪涣怂囊暰€,她的口氣和眼神告訴我,她記得那件事,她在責怪我沒讓化圖兒插隊。我正在改過自新,她怎么還用這樣的口氣和眼光待我?
從導檢臺回來,我擔心身后有人認出我,并談論化圖兒。我害怕大家知道我沒讓化圖兒插隊,把她的死歸咎于我,坐在沙發上,我頭也不敢抬。就像受到老師批評的孩子急于表現一樣,我急于想洗白自己。
彩超室里再次喊起了我的名字。
我有些憋尿,但不至于憋不住。我站起身,又環顧四周,見一位女子站起身,茫然地盯著彩超室門口的屏幕??礃幼?,她在看還差幾個人輪到她,也許她急于體檢。
我走過去問:“你是不是憋得厲害?”
女子感激地看我一眼,連連點頭。
我說:“你叫什么名字?你先進去體檢吧。我跟導檢臺打個招呼?!爆F在知道了,個人溝通好后,需要跟導檢臺打個招呼。她既然急著體檢,我跟導檢臺打個招呼也不為過。不知怎么,我就想為人民服務,就想與人方便。也許,我心里的神父正在拯救我。
仔細傾聽,耳朵里除了偶爾有揚沙子的聲音外,就是旁邊人嘰嘰喳喳的說話聲,化圖兒的聲音似乎沒了。是的,找到了,與人方便就是拯救我的良藥。
待檢的人各干各的,沒人注意我,也就是說,這批體檢的人都是新人,沒人知道我。我放心了。我在沙發間來回走。我之所以來回走,是想觀察一下沙發上的人,看看哪位憋不住尿了。
導醫說想讓尿下得快,喝了水后得多走路。感覺憋了,就得坐下等。過道上沒有來回走動的人,我就在坐著的人中尋找憋尿的人。沙發上坐著十幾個人。有三三兩兩聊天的,有一個人玩手機的,還有兩個人一起看視頻的。其中有一位帶孩子的女人,不足三歲的孩子在她身上爬上爬下,哼哼唧唧的。我問她要不要先進去檢查,我幫她看著孩子,她奇怪地看我一眼,把孩子緊緊抱在懷里,連連說不需要不需要。好像我要搶她孩子似的,眼神里滿是戒備和緊張。她旁邊一位穿紅色體恤的女子,坐在沙發上來回扭著身子,像來回扭動瓶塞塞住瓶口似的。
我慢慢踱到她跟前,彎下身子,小聲問:“下一個輪到我了,你要著急的話,你先去?!迸犹痤^,表情驚奇地看著我,同樣小聲問道:“你是替人排隊的嗎?多少錢?”
腦袋嗡一聲,好像被悶棍打了似的,身子不自覺地抖了一下。我正想攻擊她,化圖兒的聲音重返我的耳朵,并在我耳朵里來回撞擊,“與人方便,自己方能方便。與人方便,自己方能方便……”這幾個字像堅硬的跳跳球,在我耳朵壁上來回彈跳。
這時候,女子站起身,掃了眼彩超室門口的屏幕,說:“你叫蔣茨?”
我點點頭。
她又問:“收多少錢?我真憋不住了?!?/p>
在我猶豫著想合適的詞解釋時,女子問:“微信還是支付寶?”邊說,她邊打開旁邊的黃色LV挎包,拿出蘋果手機,在屏幕上劃了個大大的Z字后,打開了微信。
她說:“給你10塊吧。加20塊錢能做陰超了。我有點出血,要不早做陰超了。還用排這破隊。”邊說,她邊抬起頭,舉起手機。
她等著我打開手機。
我問:“你叫什么名字?”
她不客氣地說:“跟你有關嗎?收錢還要實名登記?”
我有點生氣,真的生氣。我是在為她考慮,給她提供方便。一生氣,耳朵里的彈球好像遇到狂風似的,不是來回彈跳,而是上下翻飛。
我忍受著強烈的不適,耐著性子跟她說:“你告訴我名字,我才能跟導檢臺溝通。我不收錢?!?/p>
說完,我向導檢臺方向走。
女子挎著包,快走兩步追上我,強拉著我的胳膊說:“你是不是不憋尿?我是不是冤枉你了?”女子道歉似的在我胳膊上撫摸了兩把。
“我有點憋尿。堅持10分鐘20分鐘沒問題?!?/p>
女子連聲說:“謝謝謝謝。我叫劉芳莉。文刀劉,芳香的芳,茉莉花的莉?!闭f罷,甩開挽著我胳膊的手,愉快地向彩超室門口走去。
導醫聽說我又讓劉芳莉加塞,轉著眼睛盯著我看了半天,然后又仔細盯著電腦看,半天不動鼠標。她微皺著眉頭,發現什么新大陸似的說:“你們不是一個單位的,你們是親戚?”
我不解,問:“我跟誰是親戚?”
導醫不友好地哼了一聲,說:“不是一個單位的,又不是親戚,你咋一個個從后面把她們都拉到你前面?”
我說:“她們憋得不行了。”
導醫沒好氣地說:“你不憋尿,就讓你下一個體檢,她體檢出來你再去,這樣的話,大家都能理解。你用不著把后面的一個個都調你前面來吧,你哄誰了?你這么會動腦筋,來,來,站我這兒來,你幫我調配人算了,我多余,有你就夠了。”
她的語氣把站在樓道旁邊的主任吸引了過來。導醫喊她王主任。王主任嗯了一聲,悄聲教訓她道:“好好待顧客。沒她們,拿什么給你開支,看你那張臉拉的,有你這么服務的?”
導醫不依不饒地說:“她悄悄安排了三個人加塞。她不憋尿,可以讓下一位先體檢嘛,她倒好,從后面把人一個個調到前面來,下面的人知道了,還不是找我鬧?”
王主任盯著她問:“下面鬧了嗎?”
導醫沒說話,吃驚地盯著王主任看。王主任說:“你這一嚷嚷,別人都知道了。你這不是壓事,是在挑事吧。”
只要下面不鬧事,上面就假裝看不著。就是這個道理。我正為王主任的英明喝彩,就見王主任不滿地瞪著我,悄聲而果斷地說:“下一個是你,不能體檢的話,請另約時間。”說罷,氣呼呼地走了。
我又錯了嗎?是的,我又錯了。當彩超室里再次喊起我名字時,就見一位穿綠色一步裙、白色短袖的女子先我一步沖進了彩超室。
沒一刻,那位眉心有顆黑痣的醫生從彩超室出來,滿臉怒氣地走到導檢臺跟導醫說著什么。導醫邊連連點頭,邊憤怒地瞪著我。眉心帶黑痣的醫生從我身邊經過時,也憤恨地瞪了我一眼。
彩超室門口的屏幕上出現了新的排名順序。除了把我排到名單最后之外,其他人正常進行。
我到導檢臺求解。導醫黑著臉說:“你沒聽見你下面那位進彩超室罵人?她罵彩超室不按順序體檢,說第二個本來是她,她等近一小時了也沒喊她。她進去把兩位醫生一頓臭罵。這事不是你引起的?我不知道你怎么想的,不知道你為啥讓三個人在你前面加塞。如果你下面的人沒意見我也沒意見,現在是,你下面的人有意見了。你允許別人加塞,可你沒跟下面的人溝通好,不好意思,我只得按順序來了。你下一位已經躺在了床上,我再把你加到她后面合適不?她下面的人有沒有意見?鬧不鬧事?我把你放在下下位的話,再下面那位愿意不?我只能把你放在最后面。如果有人愿意讓你加塞,其他人也沒意見,我就把你安排在她前面。你去溝通去吧,我沒其他辦法?!?/p>
導醫雖然滿臉不悅,還是很耐心地跟我說了一大堆話。
我真的憋尿了。不是一般的憋,是很憋。我數了數,前面有六位。接時間算下來,輪到我,應該是兩個半小時以后了。我知道,就我現在的情況,絕對憋不了半小時。
想要今天體檢,唯一的辦法,就是主動與人溝通加塞。我佝僂著背,在人群里找一個名叫齊鳳的人。下一位是她。突然,我意識到,我變成了化圖兒,變成了被尿憋得不得不加塞的人。
耳朵里的聲音消失了,真的消失了。
我不知道小幸福會不會被大幸福掩蓋,但我知道小痛苦會被更大的痛苦掩蓋,小不幸會被更大的不幸淹沒。現在,我唯一的感覺是憋尿。憋,替代了所有不適。就像頭痛的人面對刀口忘記頭痛、遠行的人面對車禍忘記終點一樣,我忘記了耳朵里的聲音,只急于尋找一位容我加塞的人。
如果不加塞,我只能放棄體檢。不能放棄,這是化圖兒的愿望。化圖兒現在住進了我身體里,我得替她完成體檢。
我得尋找齊鳳,勸她允許我插隊。
輪到自己體檢的人總有一點點小興奮,小優越,仔細辨別,這些表情如文字一樣就寫在臉上。沒費什么周折,我便找到了齊鳳。
我把同樣的話跟齊鳳說了一遍,希望她容我加塞。如同我對待化圖兒一般,她沒答應我的請求。我跟她說了化圖兒的話:“與人方便,自己方能方便?!彼晌乙谎?,轉身進了彩超室。
當我找到下一位時,我只對她說了化圖兒的前半句話:“與人方便……”還沒等到她的答復,我便扭頭沖進了廁所。因為我被尿憋得渾身冒汗,手腳冰涼,心跳加速,我害怕窒息。
從廁所出來,我癡呆呆地望著彩超室門口。一群人圍堵在門口,手里扯著一塊橫幅:把化圖兒還給我們。
她們都沒戴口罩,一看就是強行沖進來的。其中一個長得很標志的女孩兒還大聲哭嚷:姐姐,你死得好冤啊。你是來體檢的,咋能沒了命呢?你突然走了,媽也突發心梗住院了,爸爸一口氣沒上來,差點走了……
眾人亂糟糟地哭鬧。
我的耳朵填滿了各類哭泣聲、叫罵聲,里邊領頭吶喊的依舊是化圖兒:“與人方便,自己方能方便……”耳朵快要憋炸了。
我把右手插進褲兜,摸了摸裹著冥幣的五色彈球。本來,我打算體檢后,在門口十字路口的垃圾桶邊悄悄燒掉冥幣及五色彈球。我沒按自己救贖的途徑完成任務也就罷了,耳朵里還多出這么多與化圖兒有關的聲音。
就像麥穗上的麥粒掉進泥土一樣,這些哭鬧聲掉進我耳朵里,電鉆一樣往身體里鉆,嗵嗵嗵嗵,嗵嗵嗵,我的心被打出無數個窟窿,蜂窩一樣,建造出無數間房屋為這些聲音安家。我知道,一到安靜的地方,這些聲音就會由內向外,蜜蜂一樣從我耳朵里往出飛,飛往這色彩斑斕的人世間采蜜。
責任編輯 郭曉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