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遠方之后的遠方

2021-03-25 04:39:18劉魯嘉
四川文學 2021年3期

劉魯嘉

謹以此文獻給中國新時期全體詩人和我們的長輩們!

2019年春節期間,我正穿行在西雙版納熱帶雨林的林中道上。這里的氣溫相當于內地的春末夏初,戶外旅游穿一件單衣即可。我抬頭看見穿透樹叢的陽光閃爍,讓人感到有些眩暈。記得幾天以前,我在告莊的星光夜市上見到了多么壯觀燦爛的人生景象,映滿視網膜的彩色光斑,徹夜不息的狂歡人流,縱情歌唱的流浪歌手……煙火、禮花、燒烤,遠處是沉入黑暗中的瀾滄江和湄公河。毫無疑問,此時我正行走在自己地理的遠方。那么我人生的遠方在何處?遠方是一個意象,突然在我腦海中牽引出一件事情,原來在不知不覺中,今年的春天已經到了海子離開的三十周年了。記得十三年前,我剛考上研究生,在北碚的一家小書店買了本燎原著的《海子評傳》,愛不釋手。有一次看著看著睡著了,第二天醒來后給我的一個文學師姐發了條短信:“師姐,昨天我做了個夢,夢見和你一起去安徽懷寧,看望查振全先生(海子父親)。”這是只有那個年齡段的典型文藝青年才能發得出的荒唐短信。我想象不出師姐收到短信后的神情,她只回復道:“呵呵,詩人的生活呀!”此時我的目光伸向波光粼粼的瀾滄江遠處,想到師姐早就消失在我生命的地平線上,而我還不知道的是,我夢見想去看望的查振全先生也于幾年前離世了。

我最近感覺到,人到中年,一些該去的地方就要去……早年它們曾在心中自行建構,待到我們成年,有了精力,有了足夠的心理準備,就應該把想象付諸實踐,也可以說是了卻一些心愿……海子逝世已經三十周年,錯過這個時間節點又不知要等到何時,所以或許這次去,正好?

春節過后我回到重慶,我接待了一位來自遠方、有十幾年未曾蒙面的老朋友X女士。參加聚會的還有一位Y君,我們都是當年學生時代的青春伙伴。不過X女士后來中途失散,前段時間才又聯系上我們……在我的印象里,這位X女士當年就頗有理想主義氣質,讀書時寫海子的論文,一段時間走不出來……提到海子,我們共同沉入一件往事中……

十五六年以前,我們都還是大學中文系的學生。一次,X女士從成都趕來見家住重慶北碚的我和Y君,于是我們計劃一起去北碚著名的作孚園玩耍。隨手還帶著一本人民文學出版社的《海子的詩》。那天天氣不錯,作孚園暖風習習。當我們看到著名實業家盧作孚先生刻在石壁上的名言“愿人人皆為園藝家,把世界建成花園一樣”的時候,興致就來了,開始念詩……Y君興致越來越高,他突然提出,要去北碚最繁華的天奇廣場面對密集的人流朗誦海子的詩歌,而這一提議居然立即得到了X女士的支持。當時同行的還有一位W君,他也是中文系的學生,我和他都不愿意干這種事。但我們無法澆滅他倆的騰騰烈焰,Y君拽著我們迅速離開了作孚園,居然還在一個什么地方買了個洋瓷碗,然后直奔天奇廣場……我感到似乎大事不妙,待靜觀其變吧。

到了廣場,Y君二話不說,先把碗放在地上,還自己扔了些鋼镚兒在里面做引子,甩起袖子往廣場上一站,然后就開始了。見此情景,X女士立即跟上,與Y君一起共同手捧一本《海子的詩》,像舉行刑場婚禮一般地朗誦起來。面對此始料不及的一幕,我和W君覺得大家是一起來的,站在旁邊看熱鬧顯然不合適,但又實在不愿參與,于是就站在離他倆大約只有一丈距離的地方,共同構成了一道奇特的風景……很快我就感覺到走過的人們紛紛投來的異樣目光和變得越來越詫異的表情。不一會兒,W君對我說:“我覺得我們兩個看起比他們還要傻些……呃,我們最好還是保持交談,感覺跟那邊沒得關系。”顯然,他的建議讓整個氛圍變得更加怪誕。突然有個過路人停在前面看了一下,然后走到我身邊說:“嗯,這是在?……”我把手胡亂比畫了一下,什么也沒有說……不過居然還真有人往碗里扔了錢,一個中學生模樣的女生,笑著跑過來扔了點零錢進去,這算是那天詩歌得到的唯一一點布施?過了一陣,大概是Y君基本盡興了,主動結束了這次難忘的詩歌自嗨行為藝術……

后來呢?記憶斷了,我們在一陣哄笑聲中回到了現實……真沒想到X女士十幾年后再度回到我的生活中竟是在我打算要去安徽的前夕,真感覺是某種冥冥中的注定。于是我便自然提起了今年春天的出行計劃,問他們是否有興致同往。然而多年以后Y君已不復當年之勇,說道:“到時看情況嘛,我可能有課。”但我知道他在跟我打哈哈。他年紀輕輕,卻已經是大學的副教授,才申請下來教育部的青年課題,成天是上不完的課、填不完的表、寫不完的論文,家里還有才兩三歲的小孩,他怎么可能去出這樣一趟不合時宜的遠游呢?所以走之前我根本沒招呼他。X女士倒是很有興致,但她已有兩個孩子了,估計也是身不由己。走之前我問了她一下,她說去不了,孩子病了。在此期間,我在幾個與文藝相關的群里發出邀請信息,居然無一人響應,同時網上也沒有看見3月26日有任何紀念活動的消息,心中不免略微有些失望。想到當年海子再孤獨,去西藏還有一平和王恩衷一起,到四川還可以到宋渠宋煒家住一陣,想不到三十年后就只剩下我一個人走在路上了,戲謔言之,我豈非比海子還要孤獨?好在現在通信發達,網上關注我出游的朋友也還不少,其中有人安慰我說:“3月26號那天,一定會有很多人的。”但我已做好了失望的心理準備……

說起我與海子詩歌的結緣,準確地說,是我與整個中國新時期詩歌的結緣。我中學開始喜歡文學后不久,就自然讀到了《面朝大海,春暖花開》這首詩,我想任何一個年輕人讀到這樣一首詩的時候都會被它迷住。不過當時我還不太清楚的是,我們這一代文學青年的時代背景相較于海子他們那個時候已經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20世紀80后一代對中國社會的記憶是開始于90年代,我是80年代最末一年入的小學,海子正好也死于這一年……大學我就讀于重慶師范大學文學院。讓人感到驚異的是,這所大學的文學氛圍(尤其是詩歌氛圍)倒是比較濃厚。感覺重師在全國的高校體系中,是一所被“邊緣化”的普通二本學校,但有意思的是,同樣被邊緣化的文學卻在一所邊緣化的高校里找到了自己的中心位置。其實后來我了解到,早在好幾年前,像北大、北師等這樣的中國名牌大學已經出現了“反精英”“反文化”“反智慧”等等解構主義精神文化新動向。像伊沙、尹麗川、沈浩波、朵漁、包括李紅旗等等領一時風騷的人物,其實都有名校的背景。我和幾個志同道合的文學青年在重師辦“嘉陵潮文學社”,反而是有意無意地在倡導文學的純粹性、理想性和高雅性,瞧不起蜂擁而至的大眾文化和流行藝術,保持著相對保守的審美趣味。這是一個有意思的現象。在這樣的環境中,同學們的創作熱情確實還比較高,比如我們寢室就有兩個寫詩的,他們為研究怎樣寫好詩經常進行寢室夜談。除了一些經典名作之外,他們還經常談論重慶本地《界限》詩人群體的作品,搞得我不想聽都不行。我大學時主要喜歡古詩,審美偏傳統,但在他們的影響下也開始找一些中國新時期以降的詩歌作品來讀,逐漸熟悉了食指、芒克、北島、多多、于堅、韓東等等名字,對海子也加深了一些理解。沒想到,這一發不可收拾,我對他們產生了濃厚的興趣。這種興趣首先來源于一種奇特的陌生感,因為我感到這些人就像是天人下凡一般地進入了我的精神世界——那樣的詩歌,那樣的追求,那樣的生活,那樣的做派……時代隔得并不遙遠,但一切似乎都只能在書中見到,于現實卻渺不可尋。反觀我周圍的同齡人談論和感興趣的那些事情,簡直有恍若隔世之感。在此期間,重慶的《界限》詩人群體也頻頻穿梭于學校的文學活動之中。在我還在負責《嘉陵潮》工作的時候,劉清泉老師組織過一次詩人見面會,李元勝、邱正倫、董繼平、吳巖松、李海洲、宋尾、張作梗、上善若水等詩人齊集重師,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記得之后《重慶師大報》還專門用了一整版來集中刊載以上詩人們的作品,總標題好像也叫作“青春詩會”。也記得當時我們寢室其中一位詩歌寫作者拿著那張報紙看了看,似乎有點不服氣地說道:“哼,你們這些人,我全都認識!”就在這樣的中文系里我度過了四年,最后終于將畢業論文的選題定為“中國新時期詩歌”……

之后我考取了西南大學文學院中國現當代文學的研究生,這時我對新時期詩歌材料的掌握也愈加充分,再加上讀研期間精神上一度產生了極大的困惑,主客觀一拍即合,遂將畢業論文題目定為《中國新時期詩歌的空幻意識》,研究20世紀80年代詩人們的精神形態,研究他們的疑問、選擇、追求和幻滅。這當然是一個非常具有年代感和象征性的話題,在開題、導師指導和最終的答辯過程中都引起了老師和同學們的討論和興趣。在開題報告上,一位經歷了20世紀80年代的老師前輩向我發問:“你這個選題能站得住腳嗎?研究20世紀80年代,我是過來人,我沒有感到空幻啦,我過得很充實啦。依我看吶,這是你們這些80后、90后感到人生空虛而已。”這當然也是屬于過來人的一種真實感受,但我在半年后的論文答辯會上回答了他的問題:“如果你們那代人不空幻,北島又何以會寫出‘告訴你吧,世界,我——不——相——信這樣的詩句呢?”

也就在這期間,我的求職簡歷開始寄往全國多個城市,我也在西南的幾個主要城市間不斷輾轉。五月的時候,我來到了昆明美麗的翠湖畔,并由于一次偶然的毛遂自薦,我獲得了一份云南省文聯文藝理論室的編輯工作……提到云南,在我的文學譜系里第一個跳出來的名字就是于堅,南下的行李主要是生活用品,我隨身只帶了兩本詩集,其中之一就是人民文學出版社的《于堅的詩》。然而令我萬萬沒有想到的是,我應聘成功的這家單位,正是于堅先生工作的地方!我感嘆這是怎樣的人世機緣?

在單位工作幾天以后,于堅先生終于現身了,從那一刻開始,我感到那個多年以來存在于幻想中的世界開始找到了現實的生命載體,這樣我對新時期詩歌的認識,就和以前在學校里翻書本、寫論文的時候大不一樣了。聽坊間傳聞說于堅先生比較孤傲,不好接近,沒想到大謬然也,他對我非常好,喜歡和我說話,也樂于解答我的一些疑問。后來我問起他這件事情,他說其實這種傳言也是事實,看在什么場合,看對什么人。記得我們第一次長談是他來編輯部拿稿子,他要我把下一期雜志要用的原稿打印給他,聽著打印機嗒嗒的聲響,他在我對面坐了下來……這樣的氣氛未免稍顯拘謹,于是我低頭打開書包,從里面拿出了那本《于堅的詩》,仿佛一股暖流沖破凝霜,談話順利開始……

我和于堅先生的交往一直延續到今天,離開云南后又多次見面,聽他談話有如坐春風之感。于先生學識淵博,除詩歌外,歷史、哲學、音樂、美術、博物、風俗、自然、地理……無不信手拈來。但他對這些知識的把握卻又不像我以前熟悉的那些學院鴻儒一樣體系森嚴、莊正板肅,他是用作家的感性靈悟來融化這些知識,頗有四兩撥千斤之感。有一次,他跟我談到漢語獨特的魅力時說:“西方語言和漢語相比缺乏這個……”他突然一拳朝我胸口搗來,顯然他的意思已包含在這個動作之中。又一次他讓我看他戴的一只表說:“某某詩人想要反對×××,他要跑到臺子上去吼,我根本不用那樣,我戴這只表就可以反對×××,這只表不貴……”對我而言,于先生簡直就是一個生命化了的中國新時期詩歌的世界,同時也讓我直觀地認識到了什么是長者之風。

一個多月以后,我返回重慶《紅巖》雜志社工作。重慶也一直有“詩歌重鎮”之稱,2009年年末,《紅巖》的詩歌欄目面臨大改版,我們有意在未來幾年里集結當代中國最優秀的詩人和作品,打造一部獻給未來中國的新詩集,這項策劃于2010年正式啟動。然而剛剛做了才兩期,我們就意外地收到了一個噩耗,中國新時期第三代詩人的代表人物之一張棗于2010年3月8日因肺癌去世了,年僅48歲……他20世紀90年代以后去了歐洲,但據說在海外過得并不如意,經常一個人喝悶酒,半夜哭著給他的朋友像北島這些人打電話,他感到孤獨……后來他又拼命想回國,結果回來后就一病不起……我覺得這恐怕主要還是因為歷史的巨變導致了這些詩人方向感的迷失。

……

坐在開往安徽的高速動車上,往事一頁頁在我腦海中翻過。這正是旅游淡季,車廂里只有零星幾個乘客,我站起身來在過道上緩緩踱著步子,腦子里突然蹦出了凱魯亞克《在路上》中的名言:“我還年輕,我渴望上路!”

我在網上精心挑選了一家旅店,坐落于高河鎮政府附近,離查灣已經很近了。到了才發現這家旅館的室內裝潢頗具歐式風格。我有意挑選了一間窗戶比較大的房子,白天室內陽光充沛,窗外雖不能面朝大海,卻也完全稱得上春暖花開了。

接下來就開始打聽去查灣的路。在這里海子的知名度很高,一般從事普通行業的人都比較熟悉。幾年前我父親也曾來拜望過海子墓,說來也巧,20世紀六七十年代他曾在離查灣不遠的潛山縣工作了十四年之久……許多年后他才聽說,查灣出了個著名詩人。心想當年那查灣近在咫尺,他經常從那兒路過,不知有沒有見過童年時的海子?幾年前他故地重游,打算也去海子家鄉看一看。當他向一位賓館女服務生詢問海子故居的時候,那女服務生竟然心領神會地脫口而出:“呵呵,面朝大海,春暖花開!”然后才告訴父親該怎么走。詩人的故鄉,也在某種程度上提升了普通群眾的精神層次。

后來我從海子堂妹那里得知,我所住賓館的街對面,就是當年高河鎮的老客運站,海子每次出遠門,都要來這里乘車,而每次回家也必然會在這里下車。我也打聽到,我住的賓館左側朝后面去的那條路,正是通向海子村莊的必由之路……

那么走吧,沿著海子當年出村與回村的老路,走向他的故鄉!我掐算著日子,于3月26日及時趕到。天氣居然也正好完全屬于今天,絕對的春暖花開之日,感覺沒有什么比這樣更完美的了。走在通往查灣的路上,早就耳熟能詳的詩歌開始縈繞腦際,風迎面吹來,我馬上感到:“風吹在海子的村莊,風吹在村莊的風上,有一陣新鮮,有一陣久遠……”是的,今天,就是今天,三十年前……在抵達查灣之前,路過了高河中學,那是海子讀書的地方,肯定要進去看一看。校園不大,感覺就是一所很普通的鄉鎮中學。頭天晚上我還特意登錄了高河中學的官網,發現了一個有意思的事情:在知名校友名錄一欄,海子排在最后一位。相比較而言,這和他的實際價值不相稱。不過作為教育工作者,我大概知道他們在擔心什么,海子作為學校名人自然要大力宣傳,但從社會層面而言,海子最大的爭議就是他的結局,即便一般成年人都難以理解,更何況中學生。萬一個別人著了魔,對海子采取片面和偏激的理解方式,甚至去仿效一些行為,那就麻煩了。我想這不是一個偽命題,所以我也一直不贊成在社會這個層面上去大力鼓噪和炒作海子,鼓噪炒作得越兇,離海子的本來面目就越遠。海子不是一個凡人,他本應擁有一個自己安靜的去處……

想著想著,已經走到了查灣,路旁立著塊石碑,上面寫著“美麗查灣,海子故里”。從它旁邊的土路拐進去,不遠處就是海子紀念館了。果然如朋友所言,沒有任何壯觀的場面,不過似乎也沒有令我失望,來的人不多,氛圍比較輕松。記得十年以前我在云南,從資料上看到3月26日西川先生蒼然屹立于海子墓前,向來的人群講述著什么……今天那些重要的人物去了哪兒?西川呢?燎原呢?20世紀80年代的詩人們呢?……只有海子白色的雕像矗立在陽光下,春天盛開的花朵被微風吹動。我抬頭看天,此時太陽正在空中,誰都知道那是海子詩歌的核心意象之一,這里能見度很高,感覺太陽離得很近,仿佛就懸在海子頭上不遠處,把雕像照射得通體透亮。一會兒有幾縷白云浮過,遮住了太陽,海子像又略微地陰暗了些。我還是比較喜歡這一個白色的海子半身塑像,其實所有的藝術都是二度創作,這個像突出了海子內心的光明面,顯得開朗陽光。后來我把這個想法告訴了海子的堂妹,她馬上說:“對呀,是這樣的,海子就是一個很陽光的青年人。”這句話讓我產生了一瞬間的疑惑:“既然海子內心是很陽光的,怎么又會走上那條道路呢?”看來這就是物極必反的道理,讓我想起吳巖松的一句詩:“夜很美/再美/我就要死了。”所以凡事不可絕對,不可過分。

雕像的背后是詩廊,鐫刻著海子的代表作,兩旁還種植著一些花卉和綠草,其中有一種長在小樹枝上的粉紅色花朵非常奪目,我立刻想到,那是不是桃花?桃花也是海子詩歌的重要意象之一,在他生命最后的春天里,他寫了一大批有關桃花的詩。燎原在《海子評傳》中這樣寫道:“他們‘紅色堆積的叛亂的腦髓,最終都處在那桃花怒放的幻象中?……當‘桃花成為生命的主體意象,也就意味著他們巔峰中的生命,開始從太陽的熾烈向著桃花‘溫暖而又冰涼的狀態降位——他們體內生命的大火已經燒空,他們裝在‘大大的頭中的腦體已經用傷(殘)!”但后來我從海子弟弟曙明先生那里得知,那紅色的花朵叫“垂絲海棠”,盡管如此,我依然愿意將它視為桃花,因為它理應出現在這里的春天中。

穿過詩廊就來到了有兩層樓的紀念館門前……紀念館出門右拐,在一條鄉間小路的對面,那里坐落著的就是海子故居了。其實海子他們家真正的老屋原先不在這里,且早已被拆掉了,這一個海子故居是后來異址重建的,本著修舊如舊的原則,看起來還是很有氣韻和年代感的。如今故居里住著的就只剩下海子的母親一個人了,她今年已84歲高齡,但看起來比我之前想象的氣色要好許多,這里既是參觀地,也是她的家。這樣的安排非常少有,使我心中五味雜陳……客廳設有紀念堂,左面是海子書屋,陳列著他生前藏書,還有他新出版的各種詩集,可以現場購買。這些書網上也可買到,但總覺得在這里購買意義不同,于是我一下子又買了兩百多元的海子的書。客廳右面是老人家的臥室,還有一間廚房和雜物間,都非常小,且保持著傳統農村居室的樣貌,但感覺這點空間就已足夠她老人家生活了。海子的堂妹告訴我,母親現在睡的床,也是海子當年出生時的那張床。今天她似乎也和往常一樣坐在客廳里,和絡繹不絕的來訪者聊著海子,有時走到門口和大家合影,有時也出來在太陽下四處轉一轉……三十年的光陰似乎已讓一切變得平靜,就像今天這里的氛圍一樣,三三兩兩前來祭拜的人非常輕松愜意地徜徉在金黃的陽光下,這里看一看,那里拍拍照,紀念館里轉一轉,去故居和海子的親人們聊一聊……海子的親人們聽說我遠道而來,又是文學雜志編輯,對我無比熱情,中午晚上都請我一起吃飯。我一見到他們,心中就自然而然地肅然起敬。因為海子,我們一見如故,交談了許多,雖只有短暫的一天,聊得卻頗為深入。曙明先生告訴我,今年是有紀念活動的,只是沒有刻意安排在這幾天。

從海子紀念館出門向左,同樣穿過一條鄉村小路,可以望見一大片荒涼的曠野。下午我向當地電視臺的一位姓張的女記者詢問海子墓地的所在,她把手指向曠野對面的山梁上……于是由她帶路,我倆一前一后艱難而小心地穿過曠野,朝著對面山梁上的草樹叢走去。我們一邊走一邊聊,聊海子,也聊那個離我們并不遙遠卻已永遠逝去的夢一樣的年代。這片曠野其實是一片干枯的水稻田,它突然提醒起我一件事——麥地呢!?不錯,誰都知道麥地之于海子的重要性,今天我來也一直在刻意尋找,然而除了大片大片的油菜花和這一片干枯的水稻田以外,沒有半點麥地的影子。張記者對我說:“這里是南方,肯定是以種植水稻為主。”于是真相揭開——“麥地詩人”的家鄉沒有麥地!不過轉念一想卻也并不覺得奇怪,海子是何等樣人,他會狹隘得僅僅只把自己家鄉的一點山水風光印刷到他的詩里去嗎?海子是屬于中國的,甚至是屬于全人類的,他來自查灣卻遠遠超越了家鄉的邊界。曠野上除了雜草以外還星羅棋布著各樣顏色的點點野花,海子也特別喜歡寫野花,我總感覺那是他內心絕望的一種反映。

我們終于穿過曠野,爬上了對面的山梁,這山梁被荒草野木覆蓋,環境更加蕭索。我懷疑這里就是查灣的墓地,因為已經看到周圍冒出了一些孤零零的墳頭。我跟著張記者七拐八繞,終于登上了一塊較高處的平地,并走上了一條筆直的小路,顯然,路的盡頭就是墓園了。這樣一條通向墓地的道路設計得非常好,走著走著仿佛已不在人間。風吹著四周的草木簌簌作響,不時傳來的幾聲不知名的鳥叫,讓墓園顯得更加神秘……我以前曾在燎原的《海子評傳》中看到過海子墓地的照片,但顯然這里已經又重新修繕過了,現在老的墓碑前面又塑起來了一塊相對華麗一點的新墓碑,上書“海子墓”三個字。碑前有鮮花果籃,兩旁松柏矗立,顯然這幾天前來掃墓的人還是不少。張記者指著右面的一處草坡下面對我說:“那邊是海子父親的墓。”他已于兩年前去世,然后被安葬在了這里。墓地的后方被一片半圓形的磚墻環繞著,墻上鐫刻著謝冕、燎原、西川、駱一禾、葦岸等等人士對海子及其詩歌的評論。看著墻上的這些文字,張記者開始詢問我關于海子詩歌的一些問題,于是我干脆打開手機微信直播,慢慢講述起來……

說起海子的詩,由于時間沉淀得還不夠,在過去三十年里爭論得很激烈……我個人到目前為止還是堅持認為,海子在中國新時期以降的詩人群體中位于第一等級。新時期詩歌試圖以一場“語言暴動”顛覆過去,建立一個嶄新的審美世界,但由于一時間大伙兒一擁而上,難免泥沙俱下、良莠不齊,使詩歌語言又出現了新的程式化與互文性。與之相比,海子的詩具有超強的辨識度,不像很多平庸之作扔到詩堆里就找不著。當然,他也存在自身無法超越的瓶頸和局限……

在這里,且讓我們先來回憶一件往事。1986年,我國改革開放新啟蒙運動的執燈者李澤厚先生在他的《中國現代思想史論》的后記里寫了這樣一段話:

當中國作為偉大民族真正走進了世界,當世界各處都感受到它的存在影響的時候,正如英國產生了莎士比亞、休謨、拜倫,法國產生了笛卡兒、帕斯葛、巴爾扎克,德國產生了康德、歌德、馬克思、海德格爾,俄國產生了托爾斯泰、陀斯妥耶夫斯基一樣,中國也將有它世界性的思想巨人和文學巨人出現。這大概要到下個世紀了。

我愿為明天的歡欣而努力鋪路。

和李先生一貫神龍見首不見尾,縱橫捭闔、點到即止的治學風格相一致,在這里也是只有觀點,沒有說明。不過我們大致也能感受到李先生立論的基礎無外乎也就是指的一種文明在整個人類的現代社會中所能產生的影響力,它必須經歷現代化的洗禮和蛻變,最終屹立于全球化時代的世界民族之林。顯然,李先生當時認為中國還有很長的路要走,大約要到21世紀的某個時間節點上才能實現這一目標,也就才能產生世界級的思想家和文學藝術家。多年以來,我將李先生的這一段話稱為“李澤厚預言”,我發現中國有不少前輩學人都有類似的憧憬……

然而最近我逐漸對類似這樣的一種宏大敘事產生了懷疑。受黑格爾的啟發,我也習慣將人類的精神活動作為一個整體來進行考察。黑格爾將人類的文學藝術活動置于絕對精神的第一個階段,低于宗教和哲學,又將其置于客觀精神之后,高于道德和法律,排開其哲學體系的機械性和獨斷性,這樣的設計還是有道理的。文學需要人世間的煙火氣,但又要神性的光芒照進現實,它大致居于人類精神生活的中間層面,因此文藝往往會在人類精神生活處于中間層面或交替階段的時候迎來它的繁榮時期(西方尤其典型)。

回顧整個人類的精神歷程,我歸納出一個“獸——人(單純)——神——人(復雜)”的發展公式。前文明的蠻荒時代顯然是不會有文學的;人類意識蘇醒以后就進入單純的人性階段,古希臘和先秦分別大致代表了中西方的這一時期,在這個階段文藝迎來了初步的繁榮。緊接著就是人類的超我逐漸壓倒本我,最終進入被神性(包括道德神性)統治的時期。中世紀和程朱理學分別大致代表了中西方的這一個階段。中世紀的文藝是凋零的,因為一個被神性籠罩的時代需要的僅僅是贊美詩(中國由于沒有宗教統治,文藝的發展還比較均衡,不能簡單套用這一公式)。這之后就是現代化,即人性重新復蘇并進入它的復雜階段,所以西方才會迎來文藝的復興以及之后長時期的持續繁榮。其實,近代以來人類所有偉大的經典文藝作品和文學大師都是產生于由傳統向現代轉型的過程中,人性從封建桎梏中脫穎而出,重新尋回自我,這本身就是文學藝術的用武之地。然而由于某種復雜的歷史機緣,中國的“中世紀”十分漫長,現代化又啟動得太晚,這直接導致了我們近現代史發展的激進與被動……

許多年來,我在閱讀很多中國現當代文學的研究材料時經常碰到一句非常類似的經典表述,即:“什么什么還沒來得及展開,就結束了……”我覺得這句話簡直可以成為開啟中國現當代文學研究之門的一把萬能鑰匙。我們經常說中國現當代文學的整體水平較低,一方面是相較于我國的古代文學,同時也是相較于世界的近現代文學。這是事實,但我始終認為主要不是作家的責任,而是由于我們這個文明的體量和邊限問題……在這里不妨以俄國作一個參照,俄國的現代化早于中國百年有余,以至于他們在19世紀取得了輝煌的文學藝術成就。托爾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等等大師誕生于什么時候?總之那時還是農奴制,離蘇聯時期都還非常遙遠,怎么談得上俄國已經作為偉大民族真正走進了世界,世界各處又都感受到它的存在和影響了呢?“李澤厚預言”是將現代文藝的繁榮與現代文明的強盛等同看待。但事實證明現代各民族國家文藝的繁榮會早于它文明的最后成熟提前到來,它在跋涉的過程中就會完成它的使命。再比如日本,日本的明治維新先于中國新文化運動半個世紀有余,于是他們也誕生了像夏目漱石這個等級的作家……這樣或許我們也就略微理解了一點為什么中國現當代文學總是那么匆忙,總是那么功利,總是那么逼仄,總是那么概念……就好像當年戊戌變法的時候,王照曾勸康有為先辦教育培養人才再搞變法改革,康有為回答說:“局勢嚴重,來不及了。”是的,中國文學,來不及了!這是橫亙在包括海子在內的所有中國現當代文學藝術家面前的一堵嘆息之墻。

海子的詩是走向絕對精神,因此他的詩有非常強烈的宗教情懷,主要是基督教信仰。這使得他的詩不太有我們熟悉的那種中國式的憂憤深廣,但在一個缺乏宗教關懷的國度,這樣的文學追求也是非常難能可貴的。與之相關,海子也是一個執著地追求生命存在意義的詩人,且他要尋找的這個意義是唯一的、絕對形而上的。但他是在一個上帝早已死亡了的時代做這樣的追求,于是才有“目擊眾神死亡的草原上野花一片”,他只能“只身打馬過草原”這樣的詩句,這是他最終幻滅的根本原因。其實,海子早期的詩歌就已經包含有這樣的分裂和幻滅,仿佛從啟動人生理想的那一刻開始就同時預見到了理想的不可能,他在那么短的時間內就完成了個人詩歌歷史的極限沖刺,從一個文藝青年到最后殉詩不到十年時間,這不正是被壓縮的中國現代性在一個詩人身上的顯現嗎?從這個意義上講,海子于中國詩歌史,甚至是中華精神現象學都有不容忽視的重要意義,他是中華精神演進發展史上的一個質變點。如果說人類現代化的一個核心命題就是“上帝死了”,那么這一命題的現實顯現又是以什么為標志呢?我覺得,在西方,是黑格爾,在中國,就是海子,他們都是在各自的文明史上走完絕對精神全部歷程的最后一個標志,之后就是無意義的世界之夜,我至今想不出中國有哪一個文學家、思想家能夠比海子更好地呈現了這一精神歷程……在但丁那里,上帝就是一片獨一無二的純粹光芒,但在海子這里,它分裂為遠方、草原、野花、太陽,還有七姐妹等等各種意象,他的絕對精神無法最終統合起來,呈現出最后的解體征兆。我的很多詩友都曾反映說海子的詩句經常出現斷裂和跳躍,其實根本原因也在于此。另外,記得多多和尚仲敏都曾批評過海子的“大詩行為”,我認為那是一種識時務者的“正確見解”,但海子一生的追求可以說都是背時的,歷史也需要有一個人站在那個位置上,用他的《太陽七部書》去留下一個可能是失敗的卻又是偉大的文學遺骸……

然而,能匯入這一偉大行程中的腳步在80年代末已漸漸零落,只剩下了他與駱一禾等為數不多的幾個。海子未能預料到商業技術主義會以那樣快的速度來臨,對激勵了他的中國現代主義先鋒詩歌群落形成肢解。詩歌的技術主義時代由此開始,成為一種新的時尚。接著是后現代主義的解構——對宏大造型的瓦解,對理想主義激情和意義的瓦解。

……

是的,他們的時代尚未完全展開就已結束,絢爛的天堂開始下雪,大雪飄灑在天堂,也飄灑在大海和他們雙聲合唱的村莊和麥地……

——燎原《海子評傳》

由于海子存在的時空和年代,他沒有辦法像西方的思想家和文學家那樣從容地走完這個歷程,他用短短不到十年的時間就走完了西方人一兩百年的精神旅途,他寫作和探尋歷程的迅猛與峻急,都源自我們這個文明的特殊道路。

還必須補充的一點是,假如現代化的“從神到人”這個階段可以持續得更久一些,那么中國現當代文學的命運,包括海子的命運可能又會不一樣。因為即便我們起步晚了,只要后面趕上來,讓那個“大寫的人”充分展開,所謂的“李澤厚預言”也還是有希望成為現實的。然而歷史不會有一刻停留在原地等待,自黑格爾絕對精神的嚴密體系垮臺以后,上帝死亡,物質發達,人類生活日趨娛樂化、感官化、欲望化……美國的福山曾經預言了人類的未來,他說整個人類自從1806年的耶拿戰爭之后就走上了一條最后的道路,許多年以后,人類過著物質豐富、精神貧乏,沒有抱負、沒有理想的享樂生活,到那時這個世界已不再有英雄,也不需要英雄了。即便這個預言并不準確,但看得出這一階段的中國文學資源似乎已不足以讓我們登上那個高峰。就好比錯過的時光不能再來,中國現當代文學過去沒有,在可預見的未來應該也不會出現世界頂級的經典作品和文學大師了。文藝的情況尚且如此,比文藝的精神空間還要形而上一些的理論和思想的命運大致也是可以想見的了。

不知是什么時候,我和張記者又默默無語地走上了那條筆直的小徑,墓園在身后遠了、更遠了……我們爬下蕭索的山梁,再次穿越那片開闊的曠野,朝彼岸走去……太陽從西邊投來光線,把我們的影子拉長在布滿野花的田園上,仿佛正注視著兩個從夢境中走出的孩子……今晚我又要回到高河鎮,明早乘火車去合肥,然后返回重慶,然后生活……

我多么希望我的推測能夠落空,而“李澤厚預言”依然能成為現實。不!我認為這不僅是李先生一個人的預言和夢想,事實上也是海子以及中國新時期全體詩人的夢想和希望。這一夢想不僅關乎文學與思想,事實上它的終極旨歸是我們中國乃至全人類將會擁有一個怎樣的未來。那個“獸——人(單純)——神——人(復雜)”的下一步又會是什么?如果依照我前面的分析和某種軸心定律,那么令人擔心的結果恐怕就要出來了,也就是“獸——人(單純)——神——人(復雜)——獸”,很遺憾,越來越被物質統治的人類已經出現這樣的異化趨勢……我們當然已無法再重返神的懷抱,但如何把握好人性的一個尺度,確實是個問題……看來中國乃至人類未來的命運如何,就在于那個“獸——人(單純)——神——人(復雜)”的下一步我們是繼續選擇人,還是選擇墮落為獸,在這個問題上我不認為人類主觀上是完全無能為力的。

突然又想起了十幾年前X女士、Y君、W君和我在北碚天奇廣場上那次難忘的詩歌行動,覺得其中頗具象征意味。中國新時期詩人和長輩們的夢想已經消失在我們還沒有記憶的前夜里,在那條夜路的盡頭,也有一個廣場……后來匆忙長大的孩子們大多仍在白日的夢中,個別蘇醒過來的懵懂狂徒偶然闖入了今日的廣場。廣場已被修葺一新,他們辨不清方向,找不到出口,只能像瘋癥患者一樣大聲地朗誦著舊日的詩篇,但沒有人能聽懂他們的言語,海子的詩歌,飄散在風中……不過多年以后我們已開始漸漸領會那些詩篇的內涵,在海子的遠方以后,我們要去探訪自己的遠方。那遠方在三十年前已被莊嚴承諾,它將會是一個關心糧食和蔬菜,喂馬、劈柴、周游世界的燦爛明天。

責任編輯 牛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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