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 金
白晝從人的一側誕生。
——帕斯《復活之夜》
一
如今這城空空蕩蕩,猶如被摘去了內臟。這城空空蕩蕩,猶如被摘去了內臟。柯雨洛在心里面喃喃著,她凸起的肚子看上去格外顯眼,藏著一個宇宙,讓周圍的空氣局促不安。
天氣悶熱,空氣都黏稠了。柯雨洛在路邊站了一會兒,只覺四肢無力,骨頭都輕了,像低血糖似的。周圍看不到有什么東西可以倚靠。路邊的行道樹都伐了,只剩下根部還隱藏在泥土里。露在地面上的鋸伐的樹墩,上面的年輪是模糊的,但從樹墩的大小判斷這樹也有幾十年了。她在樹墩上坐下來,目光注視著街道的空間。她的耳邊響著電鋸的聲音,她感覺到樹木被伐倒時候的悲壯和呼喊,那呼喊聲變成從她身體里發出來的了。她還聞到了樹墩下面的尿騷味兒,有些刺鼻,還有些辣眼睛。她確實渾身無力,只好坐了一會兒。這時候,一只黑色的流浪狗撞進她的視線,那狗看上去有些兇猛,張著嘴,兩邊的獠牙露出來。她連忙站起,舉起掛在脖子上的小相機,對著搖晃的瘦弱的骨骼凸顯的目光萎靡的流浪狗,快速拍了一張黑白照片。背景是街道兩邊縱橫交錯的電線桿和電線。電線發出嗚嗚的嗡鳴聲,聲音的渦流中,隱藏著一種烏有的獸群。那狗旁若無人地走著,兩眼發紅,眼圈爛掉,如地獄歸來的冥犬。她本想再接著拍幾張,但她害怕那犬會突然變得無常,轉過身來,咬她一口。她放棄了跟拍。她沒敢跟在流浪狗身后,只是目光盯著它,并警惕著,等流浪狗走遠了,消失在街道深處,她才繼續向前走,從那流浪狗的身上仿佛聞到了戈偉的氣息,心情一下子黯然了許多,再抬眼,看去,那流浪狗已不見了蹤影。剛剛經歷的一切猶如處于幻覺之中,她只覺得身上的汗毛簌簌著,起了一層雞皮疙瘩。她連忙看了看相機里面,那條黑色的流浪狗的影像還保存在相機里,她才確認不是幻覺。那狗的眼神緊張、恐懼、怯弱地在注視著街道,被她抓拍下來。這是她按下快門前,沒有注意到的。
柯雨洛記得前面的路口,有一家咖啡館。咖啡館的名字叫“太陽石”。是日偽時期的紅磚樓。一樓被租下來,改造成咖啡館。柯雨洛和戈偉每次街拍累了的時候,都會走進“太陽石”咖啡館,坐在落地窗邊,叫兩杯咖啡。偶爾,彼此看一眼,喝一口咖啡。戈偉的目光更多注視著街上的人和人群在街上的動作和狀態。不時舉起他的小相機,對著窗外某一個符合他審美的人或某些人瞬間的動作,按下快門。“太陽石”咖啡館是他們街拍的起點,有時也是終點。
有時候,戈偉也會把柯雨洛作為他構圖里的一部分,背影或身體的局部,但從來不是某一張照片的主體。他幾乎沒有專門把柯雨洛作為模特拍攝過。他對外部世界和街道的敏感關注令柯雨洛嫉妒。柯雨洛在撒嬌的時候,和他說過,你去找你的街道做你的女人吧,和你的街拍做愛去吧。戈偉就傻笑,輕輕把她摟在懷里,在她的臉上親吻一下。這一吻,柯雨洛的氣全沒了,乖得像只小鳥,在戈偉的懷里,任他撫摸著。更多的時候,戈偉倒像個孩子,枕著柯雨洛的雙腿。戈偉比柯雨洛還大三歲。柯雨洛喜歡戈偉像孩子時的樣子。戈偉是個孤兒,五歲的時候,父母在一次車禍中喪生,他被送到孤兒院,七歲的時候,被一對礦工夫婦收養,養父是一個酒鬼。他技校畢業后,分配到軋鋼廠上班,就從養父母家搬出來租房住。工作五年后,在他二十四歲的時候,辭職,寫作和街拍。剛開始,他用手機拍照,直到有一天,照片賣了三千多塊錢,他買了一個微單相機。那時候,柯雨洛在一家翻譯公司上班。兩人是在朋友的一次聚會上認識的。柯雨洛在不上班的時候,就跟著戈偉到處街拍,在大街上閑逛。這期間,戈偉的一組照片在國外獲了一個獎,獎金五萬塊錢。這更讓他對街拍充滿了信心。戈偉用五萬塊錢給養父母買了一個單室樓房,他搬回養父母的平房,改造了一番,把屋子里的墻都打掉了,只剩下四面墻,裝了幾個實木的立柱,內部變得開闊寬敞起來。墻上又刷一遍水泥漿,他喜歡水泥的那種灰色。他把喜歡的照片沖洗出來,掛在墻上。這里成了他的工作室。他還添置了書架和音箱、電腦、床、沙發、茶幾。更多的時候,他躲在家里寫作,每天完成一定的字數,就會到街上去。他已經出版《用眼淚做成獅子的縱發》和《秉燭夜》兩本小說集。柯雨洛的父母常年在上海的一家公司搞科研,很少回來。柯雨洛常常住到戈偉的工作室。父母也說,給柯雨洛在上海找了工作,希望她過去,但她猶豫著,一直沒答應。除了一次母親闌尾炎手術,她去照顧了一段時間,又回來了。母親問她是不是有男朋友了,她否認。那段時間里,戈偉幾乎瘋了,天天給她打電話、發微信,拍的片子也格外孤獨和頹喪,透著撕裂的痛感。
戈偉說,街拍是我愛這個世界的一種方式,當我還愛這個世界,也就是在愛你,你也是我的世界。如果有一天我不愛這個世界,我也就不會街拍了。我的愛也許會從我的心里面消失。殘酷點兒說,我也許連你都不愛了。或者說,我是在這座城市的街道上,借助街拍來尋找我,是的,我在荒蕪和破敗中尋找我,我在拍這座城市里的我,我在拍我。也許,你暫時還不會理解,但我相信有一天,你會懂我,也會懂我的街拍。街拍和寫作對于我的生存來說都是無用的,但是在精神層面上,它們的意義要高于我的生存,我要做一個銳利而醒著的人。
戈偉說這話的時候,柯雨洛愣怔了,眼淚幾乎要從眼眶里流出來,但她控制著,強忍著,不讓眼圈里轉動的眼淚流出來。她從他的懷里掙脫出來,回到床上。戈偉知道他的話讓柯雨洛不舒服了,但他沒有哄她的意思。他坐在沙發上看書,或者瀏覽手機上一些紀實攝影公號上的照片。他沉浸在那些街道的人和故事之中。街道在他眼里是有生命的,讓他在近幾年里深陷其中,荒涼和破敗是他生命的一部分。他的照片呈現出來的是那種來自生命的疼。戈偉說,從來沒想過會喜歡上寫作和街拍。小時候,他夢想著當一個俠客,背著一把長劍或者彎刀,在這個世界上行俠仗義、殺富濟貧。他小時候看電影《少林寺》的時候,也夢想著去河南少林寺學武。在孤兒院的時候,他還弄了個白面口袋裝上沙子,天天打沙袋。還做了幾個小的沙袋子,綁在腿上,綁在前胸和后背上,像炸藥包似的,天天跑步,練習輕功。后來,被養父母從孤兒院接出來,他也沒間斷練習,直到有一天,他的一個中學同學說是練功走火入魔,上吊自殺了。他養母害怕了,把他練功的東西都扔了。他剛開始還想不開,但很長時間不練了,也就適應了。他開始借書、看書,沉迷在書籍之中。他養母的弟弟,也就是他舅舅,有很多書。后來戈偉把養父母的房子改成工作室后,他還在房梁上吊了沙袋,還買了拳擊手套,偶爾會運動運動,像個拳擊運動員。他說,該鍛煉身體了。戈偉從菜場買了很多木頭箱子,把它們用膠水黏合在一起,挨著一面墻,堆出一個形狀,做了一個大書架,很像一個裝置藝術品。在木頭箱子的側面掛上他個人的攝影作品。
柯雨洛來到前面的街口,“太陽石”咖啡館不見了,取代“太陽石”的是一家燒烤店,牌子上寫著“大玲子燒烤店”幾個字。傍晚的大玲子燒烤店門口已經擺滿了桌椅,有幾座客人在屋子外面的空地上。草坪上的草已經干枯,被他們踩在腳下。他們吃燒烤喝啤酒。氣氛看上去異常嘈雜、喧鬧。柯雨洛頭疼了一下,兩個太陽穴突突直跳,就像里面有把小錘子在敲打著。她站在門口,用相機拍了一張燒烤店的店面。店面的整體裝修風格沒變,換了個牌子,多了幾根白鐵皮的排煙管道,給她一種詭異的感覺,仿佛這棟房子已經病入膏肓,隨時都需要進行搶救似的。她的身體悚然了一下,有一種窒息感。抽煙機從炙熱的炭火爐子上把那些食材在燒烤過程中形成的濃濃煙霧和異味排到屋子外面,那些裹著異味的厭惡上升到半空之中,成為天空的一部分。也可能在沒有成為天空一部分的時候,就已經變成空氣中的某種物質,墜落下來或被風吹到街道上。各種肉類、海鮮,還有豆制品、蔬菜,它們被燒烤出來的氣味,令柯雨洛有些頭暈,令她不能適應這種污穢的空氣,隨時都要嘔吐。她咳嗽了幾下,轉過頭去。那些氣味蠻橫地撲向她,落在她的衣服上、皮膚上、頭發上。尤其是落在臉部的皮膚上,讓她的皮膚很不舒服,緊繃繃的,讓她的臉部皮膚火燒火燎,像炙烤過似的疼。
柯雨洛怕被人發現,偷偷對著那些抽油煙的管子按了幾下快門,企圖轉身離開。但為了找回原來咖啡館的記憶、她和戈偉的記憶,硬著頭皮,忍著污濁的空氣,揭開一道紗簾,走進屋子。里面的各種燒烤氣味,動蕩著闖進鼻孔,在鼻毛間橫沖直撞,在破壞著嗅覺,令她嗅覺近乎失靈。但柯雨洛還是找了個靠窗的位置坐下來。服務員拿著菜譜過來,問她,女士您好,幾位?要烤點什么?他把菜譜放到柯雨洛面前。她沒有拿起來,那上面的油膩令她反感。她無意識地脫口而出,說,來兩杯咖啡。年輕的男服務員怔了一下,說,女士,這里是燒烤店,不是以前的咖啡館了。柯雨洛看了他一眼,恍惚覺得他以前就在咖啡館里當過服務員。她問,你以前是咖啡館里的服務員吧?男孩說,是的呀,我也記得你,你以前總和一位先生過來,現在你坐的位置就是你們之前喜歡的,那位先生喜歡照相,老是喜歡拿著相機對著窗外拍來拍去。柯雨洛說,是的呀,你還記得。柯雨洛說,我可以不吃燒烤,在這個位置坐一會兒嗎?男孩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吧臺里面低頭的胖女人,說,你先坐一會兒吧,有人問你,你就說在等人來。一會兒,客人多了,我就不好讓你在這兒坐著了。柯雨洛說,謝謝你,客人多了,我就走。男孩笑了笑,過去給她倒了杯水。柯雨洛再次說,謝謝。男孩說,如果你想一直坐在這里可以把這個座位包下來。柯雨洛說,不用,我坐一會兒就走,走累了,歇歇。男孩說,好的。柯雨洛問,能問一下,那個咖啡館老板呢?那個叫“夜神”的人,去哪兒了?男孩轉過頭來說,這里出兌后,他好像去了南方的農村,開發民宿去了。柯雨洛說,哦,有他的聯系方式嗎?男孩說,“夜神”臨走的時候,給我留了個電話號碼,我找給你。柯雨洛說,謝謝。男孩拿出手機,找出“夜神”的電話號碼,念給她聽。她在手機上保存下來。之前,也許是戈偉出事后,“夜神”給她打過電話,問她是否回望城看戈偉最后一面。她拒絕了。男孩念完“夜神”的電話號碼,去忙了。柯雨洛看了看那個號碼,沒有撥打。她左手虎口的位置,恍惚有文過的痕跡。原來那里是文過一個摩羯座圖案,后來,她和戈偉分開后,她去文身店里清洗了,但仍能看見那里是文過的。聽說戈偉的后事都是“夜神”操辦的。柯雨洛拒絕了回望城見戈偉最后一面。“夜神”多次給她打電話,她都沒接。
柯雨洛望了一眼窗外,心情黯然,霾一般籠罩著。如今,她又回到這城,卻是孑然一人。她眼中閃著晶瑩的淚光,窗外的世界變得模糊。耳邊的嘈雜仍不絕于耳,昏暗的燈光里,那些吃客,面色蒼白,在貪婪地進食著,吃相丑陋,像一群鬼魂。
柯雨洛仿佛置身在另一個空間之中。她把拍下的那張流浪狗的照片發到手機上,發了微信朋友圈。沒過一分鐘,青青就打來電話問,雨洛,你回來了嗎?盡管離開望城,但柯雨洛的手機號碼一直沒換。柯雨洛說,是的。青青說,一起吃個飯吧。柯雨洛說,我想一個人走走。青青說,節哀吧。柯雨洛說,謝謝。青青說,那你什么時候有時間,我找幾個人我們聚聚,能在望城待幾天?柯雨洛說,還沒確定。青青說,很多朋友都想你的。你去墓地了嗎?要保重身體,我們聽到消息的時候,也都很難過。柯雨洛說,還沒去,謝謝你們。青青說,不是我說你,是他自己作的,好好的工作不干了,偏偏要寫什么狗屁小說,街什么拍的,說什么要自由,這個世界上有真正的自由嗎?這樣的男人不值得你當初那樣愛他,他就是一個自私的人,心里面只有他自己,根本沒你。我知道我不該說死人的壞話,但我還是要說,你們好了那么多年,他也沒給你婚姻,你和他不是白白浪費了那么多年……
柯雨洛有些激動地說,你給我閉嘴,閉嘴。青青不說話了,撂了電話。她發現周圍那些吃燒烤的人的目光在看著她,她直視過去,目光里帶著敵意。那些人轉過頭去,繼續吃他們的。柯雨洛把目光收回來,繼續盯著窗外。
這次,柯雨洛從上海回來,并沒有想見任何人,戈偉不在了,這只是一座空城。她只是想把之前和戈偉一起街拍過的地方再走一遍,用照片記錄一下,保存下來。盡管很多東西回不去了,但也是對她和他之間的一個紀念,是一次異常的靈魂之旅。
剛下飛機,從機場出來,柯雨洛叫滴滴打車回到望城那一刻,她突然覺得望城是那么小、那么小,小得透著一股縣城的灰塵暴土味兒。道路兩旁的建筑,有的正在拆遷,有的正在建造。城市就這樣在拆和建中,處于一種未完成狀態。柯雨洛的想法有些幼稚,甚至是天真的。她從公司請了年假,網上訂了機票,就飛回望城,連肖江河都沒告訴。她覺得她有點兒瘋,但她也告誡自己,這是最后一次回望城。她也希望從戈偉的陰影中走出來,或者說繼承他身上的某種東西,繼續在望城以外的世界戰斗。
二
沒喝到咖啡,算是一種缺失,肉體和精神都空了。柯雨洛記得有一次咖啡館關門,戈偉沒喝到咖啡,整個人的情緒都很不好,沒心情拍照了。這些年,被咖啡控制的她,終于體會到戈偉當年的心情,是煩躁的、不安的、六神無主的。
柯雨洛還記得,后來她還準備了一個保溫杯,在工作室沖好咖啡,帶在身邊。兩人拍累了,隨便找個地方坐下來,喝幾口保溫杯里還熱乎的咖啡。如果路過“太陽石”咖啡館,他們還是會進去坐坐。戈偉喜歡透過櫥窗向外看的那個角度拍的人物。因為咖啡館所處的位置,給人一種居高臨下的俯瞰感覺。坡路。街道兩邊的電線。坡路下面的樓房。拍出來是畫面,給人一種偷窺的視角。咖啡館老板是一個叫“夜神”的中年男人,至于他的真實姓名,沒人知道。他是一個瘦高瘦高的男人,弱不禁風似的。每次來,“夜神”都躲在角落里看書。據說,“夜神”是從北京回來的,因為什么回到望城,這個地處遼東的偏僻小城來,沒人知道。其實,那時候整個東北的經濟已經不行了,陷入低谷。很多年輕人已經從東北逃離。“夜神”還是回來了。有一次,柯雨洛和戈偉街拍回來,到這里坐著喝咖啡的時候,“夜神”走過來,他拿著手機,指著上面一個公眾號發布的關于戈偉的街拍《一個自由寫作者的街拍》,問戈偉,這個人是你嗎?在文章后面有戈偉的照片。戈偉點了點頭,有些害羞地說,拍著玩兒的。“夜神”拉了把椅子坐在他們旁邊,讓戈偉有些緊張,他不時盯著柯雨洛,讓她想隨時從咖啡館里逃走,但“夜神”坐在那里,他又不好意思。戈偉是一個不善交際的人,除了有飯吃以外,他更多沉浸在他的精神世界之中。街拍是他與這個世界唯一的聯系似的。“夜神”說,我是這家咖啡館的老板,叫我“夜神”吧,我沒想到這望城還有這么拍片子的人,我喜歡你的照片,你在記錄,你也在呈現,你把你生命力的東西融入了你的照片里……我有個想法,如果你不介意的話,我想在我這個咖啡館里給你舉辦一次影展,如果你同意的話?“夜神”說著,看了眼柯雨洛。柯雨洛低下了頭。“夜神”竟然是一只獨眼。左眼格外明亮,仿佛可以洞悉人的靈魂。右眼是空洞的眼窩,讓人恐怖。她看到戈偉的手,在放到桌子上的相機上,輕輕按了一下快門。戈偉問,費用方面呢?“夜神”說,費用我包了,你只管提供你處理好的原片,沖洗和裝框都由我來。我當你的策展人。戈偉看了看柯雨洛,對“夜神”說,我回去想想,過兩天,給你答復。“夜神”說,好的。我沒有任何功利,只是喜歡你的照片,就像我喜歡咖啡館,就回來開了這么一家。戈偉說,謝謝,你喜歡。
那天他們從咖啡館出來,“夜神”還送到門口。“夜神”還說,考慮一下,給我回復。戈偉說,謝謝。離開咖啡館后,戈偉很激動,很興奮。柯雨洛支持他辦這個影展,也是一次肯定。盡管柯雨洛提到了“夜神”的右眼讓她恐懼,但那恐懼過后,又讓她產生了一絲憐憫。柯雨洛問戈偉,你拍了“夜神”的眼睛嗎?戈偉說,嗯,那個空洞的眼窩,像一個宇宙。他拿出相機給柯雨洛看。那眼窩的宇宙帶著一種莫名的引力,她連忙把相機還給了戈偉。戈偉說,如果真的可以辦影展的話,我一定要把這幅照片放到足夠大,掛在墻上。從“夜神”的身上,我感覺到我們有一種相同的內心氣質……我們的內心里裝著這座城市……衰敗和榮辱。我們希望這座城市,好……比如說,我企圖用文字和街拍來自我救贖,同時也是一種啟蒙……柯雨洛笑,說,你每次談起你的寫作和街拍都會滔滔不絕……戈偉也笑,說,我是我生命里最重要的部分。他看了一眼柯雨洛說,還有你。柯雨洛說,我不稀罕。你把我排在了寫作和街拍后面……我生氣。戈偉說,如果我是一個說假話的人,我會把你排在第一位,但我說的就是我內心的真實想法,我不想對我愛的女人謊話連篇……你理解更好,不理解,我也沒有辦法。在一個謊言遍地的時代,我要做一個真實的人。柯雨洛撇了撇嘴,好吧,我理解你。戈偉在街上把柯雨洛抱了起來,差點兒把掛在手腕上的相機甩到地上。他才把她放下來,探過頭去,親吻著她,旁若無人。柯雨洛承認戈偉在某些時候是粗魯的,像個孩子,但她喜歡他的粗魯,或者說那不是粗魯,是真實,是作為人的真實。他們平靜下來,在街上走著。戈偉時刻注視著街道上的人和事物,像一個獵人,目光犀利地注視著,把他需要的拍下來,是的,拍下來……
外面吃燒烤的人突然都站起來,變得騷動。屋子里也有人往外跑著,柯雨洛坐在那兒沒動,她看到人群站在外面仰望著燒烤店對面的黃房子。那黃房子是平頂的,上面站著一個人,赤裸著上身,在揮舞著衣服。只聽門外的人喊著,瘋子、精神病。跳啊,跳啊……他媽的咋還不跳呢?她掏出相機對準屋頂上的人拍了一下,不是很清晰,但可以看到屋頂上恍惚的人影。她盯著屋頂看著,直到那人消失不見了。外面人的情緒一下,低落下來,嘴里罵著,真他媽的沒勁,咋不跳呢?熊貨一個。人們又坐下來,吃著燒烤,從屋子里出去看熱鬧的人,又回到屋子里。如果戈偉在這里,他也許會跑到這群人的對面,拍下他們的臉孔。那些人坐下來,仍舊憤怒地叫嚷著,謾罵著那個屋頂上出現的瘋子、精神病,就好像一場戲的主角,沒有演完,就從舞臺上逃離了似的。
這時候,城管的車開過來,來了一個緊急剎車,停穩后,從車上跳下來一個協勤的人,氣沖沖地喊著,告訴你們多少次了,晚上八點之前不許在街上擺攤,是不是非要把你們的東西拉走才好,趕快收了。還要不要臉啦?我說過的話你們都當放屁嗎?他在喊著,又有幾個人從車內下來。一個胖女人從屋里走出去,喊著服務員收拾。胖女人對吃客們道歉說,到屋里每桌給你們免費送兩瓶啤酒。現在,做什么都不容易。吃客們聽了胖女人的話,也都理解,幫忙往屋子里撤桌椅和餐具什么的。屋外再次亂作一團。柯雨洛坐在那里沒動。胖女人嘟囔著,這做點兒生意,像他媽的打游擊似的。柯雨洛看著胖女人腰間露出來的白色贅肉,閃電般一亮,隨時都要從身上淌下來似的。她想,這也許是大玲子吧?她圓圓滾滾的身體在人群中移動著,喊著服務員搬這個搬那個,餐具別弄打了。她這樣叮囑,還是有服務員把一個喝啤酒的杯子掉在了地上,摔碎了。胖女人瞪了服務員一眼,沒說什么。店內一下子變得擁擠起來,連空氣都燥熱了。胖女人看了眼坐在窗邊的柯雨洛,問,那個客人沒點東西咋還坐那里,占著位置呢?那個男服務員在她耳邊說了幾句,她盯著柯雨洛,沒吭聲。柯雨洛腆著大肚子坐在那里,她是一個孕婦。她能感覺到肚子里陣陣胎動。胎動總是讓她想起在做B 超的時候,那怦怦的聲音,猶如一列火車呼嘯而來。
屋外的東西都搬完了,地面一片狼藉,吃過的燒烤簽子和用過的餐巾紙,扔得滿地都是。城管的人員喊著,把這些都打掃干凈了。胖女人出來笑著給城管人員遞煙,但那城管人員沒接,把她拿著煙的手,推到一邊說,玲姐,跟你說多少次了,我知道你們不容易,那么我們就容易嗎?都理解吧,都是為了混一口飯吃。胖女人笑著說,理解,理解,下次,不了,絕不給你們上眼藥。胖女人自己把煙叼在嘴上,掏出打火機,點著了。她站在那里抽著煙。只見那幾個人氣呼呼地上車,開走了。柯雨洛注視了一下對面的屋頂,空蕩蕩的,在空蕩蕩之上是天空。有幾朵白色的云,無憂無慮地飄浮在那里,就好像這個世界上發生的一切,包括剛剛那個在屋頂揮舞著旗子的瘋人都和它們無關。云朵高高在上,不響。
柯雨洛有些受不了屋子里的氣味和嘈雜。她看會兒朋友圈,有人轉了一條“望城原副市長XXX 涉嫌嚴重違紀違法被查”。她關了微信,站起來,走出去。那個服務員看到她,說,歡迎再來。她說,謝謝。她來到外面,對著她剛剛坐著的地方,按動一下快門。那張桌子空著,是的,空著。恍惚中,戈偉又好像坐在那里,她看了一眼相機的屏幕,除了空空的桌椅,什么都沒有。她的心里面也跟著空落落的。很快,那桌子就被幾個吃客占據了,上面擺上了餐具、啤酒。她突然感到有些累了,看了看時間快晚上七點了,她的手在凸起的肚子上摸了一把,向她在網上訂的酒店走去。她的身體看上去是那么笨拙、臃腫、沉重。
柯雨洛走得有些累了,身子沉。她在路上攔了輛出租車,十幾分鐘到了酒店樓下。那是一個塔形的建筑,也是望城唯一的一家五星級酒店。她從出租車里緩慢地下來,電話再次響起,她看了一眼,猶豫了一下,走到花壇旁邊,坐下來,接了電話。花壇里的花在秋天還沒有來臨就提前枯死了。從酒店里出來的一對男女看了她一眼,那女的說,你看,一個孕婦。男人說,不會是來找肚子里孩子的爹吧?女人說,你以為都像你呢?男人摟著女人猥瑣地笑了笑,兩人纏綿著,離開。
電話是肖江河打來的。肖江河是柯雨洛的丈夫。他聲音急促,問,我剛到家,地鐵出事了,有人跳了地鐵。我到家沒看到你,以為你去你爸媽那兒了,我打電話過去,說你沒去。你到哪兒去了?肖江河大柯雨洛五歲。肖江河問,你不會回望城了吧?你的身子可以嗎?你是不是……你可以不為我和你自己著想,起碼你也要為你肚子里的孩子想想吧?我知道你回去一定有你的理由,尤其在你身子這么重的時候,我不想追問,也不想知道你的理由,希望你也考慮一下我的感受。柯雨洛說,對不起,江河。這也許是我最后一次回來,謝謝你不問我為什么回來,我也不想說。給我三天時間,我就回去。我在為我自己做一件事情,否則,我也不會安生的,相信你不會希望我活在一種懷念和悼亡的悲傷情緒之中吧。你也要相信我,回去之后,我將新生。肖江河說,好吧,雨洛,也請你相信,我是愛你的,你肚子里的是我們兩個人的孩子。柯雨洛說,放心吧,三天后,我將完完全全屬于你和即將出生的孩子。回望城之前,我曾咨詢過醫生,沒問題的,請你放心,等我回去。肖江河說,好吧,你自己注意了,你是屬于我和未出生的孩子的。柯雨洛說,我知道。你說你回來晚了是地鐵出事了嗎?肖江河說,這只是一個原因,我還在學校里替一個同事上了一節課,那個同事由于某種原因,不能忍受學院對他尊嚴的踐踏,辭職了。柯雨洛說,哦。肖江河說,你放心吧,為了你和孩子,我會茍活,甚至自保的。柯雨洛說,如果你的尊嚴也受到踐踏的話,我也不會讓你在那個學院干了。茍活,真的只是很多人唯一的道路嗎?你也說過,你越來越感覺到無力,如果你不愿忍受學院的那種氛圍,我們可以考慮別的謀生方式,只要你好好的,只要我們好好的。肖江河說,我愛你。等孩子出生后,看看吧。柯雨洛說,好的。我累了,我在酒店外面的花壇上坐著給你打電話,我要去登記房間。不要擔心我和肚子里的孩子,一切安好。三天,三天后,我就回去。肖江河說,好的。你保重身體。柯雨洛說,會的。那我撂了。肖江河說,好。
柯雨洛撂了電話,一只手拄著花壇慢慢站起來,走進酒店內,登記完,坐電梯去房間。電梯里只有她一個人,她看到鏡子里自己的身形真是丑,丑啊!她不禁說出了口。她掏出相機對著鏡子里的自己拍了一張。她單手拿著那個微單相機,已經能做到很穩了。她還記得剛開始的時候,總是拿得不穩,戈偉還用繩子綁了塊磚頭,讓她抓在手里練習。其實,很多時候,柯雨洛更喜歡那種晃動的相對模糊的照片……朦朧中透著詩意,但戈偉不喜歡,他更喜歡那種穩重的影像中呈現出來的個人情緒。那種穩重讓柯雨洛覺得禁錮了他的情緒。但戈偉是一個固執的人。柯雨洛再次對著電梯鏡子里的自己,手晃了一下,整個人形變得恍惚,但人形還在……只是看不出是她了。電梯停了,電梯門開了,她走出去,在迷宮般的走廊里尋找著自己的房間,開門,關門,把門鎖上。門卡插進墻上送電的小盒子里,她開燈……坐在床上,費勁地把鞋脫掉,躺在床上。這樣躺了一會兒,她起來,走到窗邊。十七樓。從這里,望城的一部分盡收眼底,那些還在建設中的建筑,腳手架和塔吊。那條靜靜流淌的衍水河。那年冬天,和戈偉曾經住在這個房間里,1786 房間,為了拍封凍的衍水河……戈偉橫幅拍的,把相機豎起來,說,像不像一座城市的墓碑,只差上面刻上XX之墓字樣了。他骨子里的悲觀再次漾動。又拍了幾張,他們開始做愛。她感受著他身體里的憤怒和殺氣,慢慢地消耗著它們,直到他筋疲力盡。那時候,他剛剛辭職。他說,他的文字是掘墓之鍬,他的照片,每一張都可以當做墓碑。他的悲觀時常令柯雨洛感到恐懼和寒冷。柯雨洛用她的身體來溫暖著這個桀驁孤獨的冰冷的靈魂。
柯雨洛用相機拍了幾張,找出充電器,給相機充電。她在沙發上坐了一會兒,去浴室沖了個澡。她能感覺到肚子里的孩子在踢她,望著鏡子里的自己,她笑了笑。她突然矛盾起來,自己的這次歸來,真的有意義嗎?僅僅是一次對過往記憶的留存嗎?用攝影的方式。這樣的記錄之后,自己真的可以新生嗎?就像坐在花壇那兒和肖江河打電話說的那樣?這么想的時候,柯雨洛的眼淚控制不住,流了出來,掛在臉上。她移動著身子,把自己置身在淋浴的哭泣之中。在淋浴的哭泣中,戈偉的靈魂仿佛出現,抱著她。她在淋浴的水流中哭得更厲害了。水流猶如一個時空隧道,把她置身在過去的時間里。她伸開雙手仿佛在擁抱著……
被淚水灼燒的眼睛疼痛著,柯雨洛停止哭泣。她伸手拿過浴液倒在手心里,聞了聞,一股異味。她用水把手心里的浴液沖洗掉,沒用。她害怕那異味對肚子里的孩子有傷害。她簡單沖洗了一下自己,關了淋浴,拿過浴巾擦干身上的水,浴巾圍著下身回到房間內。凸起的肚子是明亮的……那里面羊水的世界中,有一個胎兒……即將來到這個……世界上……柯雨洛從包里拿出護膚品,一寸一寸,在肌膚上涂抹著,是那么精細。她的身體在燈光中,猶如一件玉雕。她能感覺到胎兒在身體里游動。她涂抹完身體,拿了紙和筆,在上面寫著幾個要去的地方。她的筆在紙面上勾勾畫畫,好像是在選擇,又像是在回憶。她嘴里喃喃著,戈偉,我再把我們曾經拍過的地方,用我的方式拍一次,你也可以安息了,我也要重新成為我。她喃喃著,眼淚汪汪的。她放下手里的紙和筆,躺在床上,拿出一本看上去已經被翻過很多次的一本小說,書的封面皺皺巴巴的。那是戈偉送給她的庫切的小說《恥》。
柯雨洛讀了幾頁,合上書,睡了。
巨石從山上滾落下來。他連忙又跑到山下把巨石推上去。他的世界。只有他和巨石。他是他自己。他不屑眾神的嘲笑。他開始喜歡那反復被推上去又落下來的巨石。在推著巨石的過程中。他逐漸感覺到快樂。重復的動作中。他看到了來自黑夜荒野中的光巨石猶如一堆火焰在他的兩手之間燃燒。燃燒。時間。空間。對于他來說是不存在的。他只有他自己和巨石。他因此而產生了游戲心態。來自山峰,來自荒野中隱藏的神或鬼魂對他的行為,失去了興趣。他置身在肉身和精神的自我囚禁之中。那巨石漸漸成了他身體的一部分……他還是沒有戰勝自己,在某一天……成為巨石下面的肉糜,被那些碎石子和草木嘲笑。
柯雨洛醒了,從沉沉的夢的懸崖上墜落下來。她睜開眼睛,身子更沉了,仿佛被巨石碾壓過,從內到外都充滿疼痛。她從床上起來,喝了口水,來到窗邊,拉開窗簾。窗外。黑。凝滯的。給她的身體一種重量,要從窗外沖進來,覆蓋她,碾壓她。那衍水河也看不見了,被黑夜藏起來了。河流是否也在隱藏著這個世界的秘密?當年,戈偉和她在這個房間做愛的時候,能聽到冰河裂開的聲音,令大地顫動,仿佛整個世界都要跟著裂開似的。戈偉說過,那冰河如果炸裂開來,出來的也許是各種妖孽。想到這些,柯雨洛毛骨悚然,連忙拉上窗簾,又喝了口水,看到茶幾上有一根綠蘿頂著四片葉子,插在瓶子里。生機盎然。柯雨洛看了看,嘴角掛著笑,心里面喃喃著,這綠蘿咋能懂得黑夜之黑呢?她回到床上,一只手輕輕撫摸著肚子,能感覺到里面是安靜的。睡了。她又看了幾頁《恥》,放下書,在床上輾轉反側了很長時間,她又想到傍晚在燒烤店里看到的對面屋頂上赤裸著上身揮舞衣服并把衣服纏繞在胳膊上,兩只手像端著機關槍四處掃射的瘋人。她很想抽一支煙,但從知道懷孕那天開始,她就戒了。之前,和戈偉在一起的時候,他獅子般的欲望,讓她做過兩次人流。她想留下,但戈偉態度堅決。她哭,眼窩都被淚水燙疼了。戈偉沖著她咆哮著,要孩子干什么?難道讓他跟我們一樣來這個世界上受罪嗎?難道讓他跟我們一樣面對這無處不在的荒誕嗎?戈偉說完,會哭。是的,他是一個常常哭泣的男人。看到戈偉哭泣,柯雨洛的心就軟了,才同意把肚子里的孩子做掉。戈偉說,我寧愿讓他們的鬼魂纏著我,也比他們來面對這個世界要好……我承受我的罪……我會選擇我的方式背離這個世界……無論別人怎么看我,說我墮落,說我頹廢,說我自私……隨他們嚼舌頭去吧,我要做那個特立獨行的我……戈偉每次發作的時候都會滔滔不絕……只有在寫作和拍照的時候,他才會安靜下來。但柯雨洛知道他平靜的外表里面藏著波瀾壯闊的……藏著滌蕩無盡污穢的心……他仍在戰斗……每次看到戈偉這樣,柯雨洛都會心疼他。是啊,他就是個孩子,可柯雨洛也是個平常的女人……很多時候,她都要崩潰了。但看著脆弱得隨時都可能被情緒擊敗的戈偉,她堅持留下來,陪伴著他……她同樣是一個矛盾的女人。矛盾。矛盾。矛盾。
柯雨洛回想起來,整個身體還能感覺到那時候躺在醫院的床上那器械的冰冷和疼……
和肖江河結婚兩年,也沒有懷孕,他們都以為不能有了,突然某一天,竟然懷上了。肖江河高興得把她抱起來,她像只樹懶,兩條細長的大腿夾在他的腰部。肖江河的臉色突然變了,說,下來吧,別把我們的寶寶折騰沒了。兩人笑著,坐在沙發上,親吻。肖江河的身子竟然饞了,想要,又不敢要。柯雨洛安慰著他,說,應該沒事兒。肖江河憨憨地說,好不容易懷上了,不行,我還是忍忍吧。柯雨洛心軟了,說,要真想的話,我用……幫你解決了。肖江河搖了搖頭說,我可以的。你現在可是金貴啦……現在我們的一切,都以你肚子里的寶寶為中心……他(她)就是世界。柯雨洛說,好。從那以后,家里的家務活肖江河都包了。偶爾,柯雨洛的父母會過來幫忙,他們也把柯雨洛肚子里的孩子當成了大事兒。
柯雨洛熄燈,淹沒在一個房間那么大的黑暗中,過了好久,她才睡著。
三
柯雨洛七點多醒了,起來洗漱,沒有在酒店吃早餐,她去了河邊的早市。那曾是戈偉長期拍照的地方,那些在早市上賣東西的人的面孔,柯雨洛還能回憶起來。她從酒店走了十幾分鐘,就到了早市。那種菜場的氣息撲面而來,但那些臉孔對于她來說,竟然是陌生的,是的,陌生。同樣,也沒有一個人認識她。置身在這種陌生中,柯雨洛舉起掛在手腕上的相機,按下快門,拍下他們的面孔。拍下那些賣菜和買菜的人……在走動的人群中,一對肢體殘疾的男女在地上爬著,乞討。那女人仰面朝天躺在一個鑲著四個滾珠軸承的木板上,兩條斷腿,膝蓋以下沒了。女人的兩條胳膊從肘部沒的,也是斷肢,她肩膀上綁著繩子,肘部綁著輪胎皮子,在地上拽著木板上的男人……女人嘴里喃喃著,幫幫我們吧……幫幫我們吧……男人躺在木板上,像一具尸體,一動不動,兩只眼睛圓睜著,向著天空。以前,她和戈偉遇見過這兩個人,沒想到,他們還在。沒有人知道他們的身世和來歷。有一次,戈偉在鶴崗的朋友發朋友圈,戈偉看出來上面的照片是這對他曾經拍下的兩個人。柯雨洛沒有按下快門,扔了一個一塊錢的硬幣給他們。他們對拿相機的人很抵觸,不知道為什么?是他們的心里面隱藏著什么嗎?如果是真實的苦難,那么坦然地呈現出來,不好嗎?戈偉就曾被這個男人罵過,語言惡毒。要不是柯雨洛當時在戈偉身邊的話,戈偉真想踹他們一腳。他不能理解為什么兩個如此身體殘疾的人竟然那么惡毒。戈偉跟蹤他們,偷聽到他們說,前一天在另一個市場,他們討要了四百多塊錢。殘疾是他們生存的資本?!戈偉對他們絲毫不憐憫,但他不關心幕后,他更多地用相機記錄下來,那苦難對于他來說,是虛假的苦難。是殘疾本身給人們帶來本能的憐憫,是對正常人的欺騙……很多時候,戈偉也幻想他們的苦難是真實的,是現實生活的殘酷給他們造成的,但真實的情況是這樣的嗎?雖然,拍下來的畫面看著讓人感覺到疼痛,但那是沒有靈魂的疼痛。剛開始拍照的時候,戈偉很關注這些人,他甚至覺得是慈悲、是悲憫,但慢慢就失去了興趣,他覺得悲憫和慈悲不是建立在這些乞討者身上。柯雨洛扔完硬幣,從他們身邊走過去。她更愿意關注那些賣菜的人沒有表情的面孔,那才是真實的……在菜場里轉了一圈,她在一家小吃攤坐下來,吃了一碗筋餅豆腐腦,她也有些累了,坐在那里休息,看著那些為了吃食兒在市場上忙忙碌碌的人,猶如螞蟻。是啊,這才是真實的人間,柯雨洛想。戈偉也曾經發出同樣的感嘆。那對乞討的人又爬回來,那“幫幫我們吧……幫幫我們吧”的聲音在地面上回蕩,她還是動了惻隱之心,但她不想去看他們。一個抱著一大筐土豆的老頭為了躲避地上爬行的他們,身子傾斜,一筐土豆讓他身體失重,土豆都撒到地上了,像一群歡快的孩子。有幾個土豆掉落在他們身上,只聽他們的嘴里傳出惡毒的刀子般的謾罵,刀刀都帶著母性的器官和死……那老頭沒吭聲,佝僂著腰,把一個個土豆從地上撿回筐里。在那兩個殘疾人身邊的,他沒去撿。他們刀子般的惡毒語言帶著毒汁。老頭抱著一筐土豆回到他的攤位……柯雨洛終于體會到了戈偉當年對那些乞討人的厭惡心情了。柯雨洛在老頭彎腰撿土豆的時候,她從椅子上站起來,正好可以看到那躺在木板上的男人殘缺的身體和憤怒的臉,她按下快門……土豆、老人皸裂的手、男人憤怒的臉,形成一個構圖。她不知道如果戈偉在的話,會怎么拍,會拍下那只撿土豆的手和土豆嗎?那是一部分真實,但此刻那身體殘缺的男人憤怒的臉,呈現著另一種真實……影像有時候很奇妙,不同的組合呈現出不同的意義。柯雨洛吃完早餐,又去市場里面轉了一圈,黑色的遮陽網,猶如黑色的幕布舉在半空中。路過賣魚攤床的時候,她想起戈偉拍過的一張照片,畫面上是一個賣魚的女人在攤床后面生下的一個胎兒……在魚頭、魚尾、魚鰭和魚的內臟的腥臭中降生下來的胎兒,以及女人因為疼痛滿臉的汗珠。一把收拾魚的大剪刀剪斷胎兒的臍帶……聞著賣魚攤床的腥臭味,柯雨洛拍了猩紅的內臟和剪刀、魚頭,還有一副紅色的橡膠手套。她還對著一只僵死的魚眼按了一下快門……那魚眼在盯著她,死不瞑目似的。她的渾身汗毛都簌簌著,起了雞皮疙瘩,她觳觫著,連忙轉身,離開。那把臺子上沾著血的剪刀閃著光……她想象著戈偉當年拍攝照片時的那個女人在魚的腥臭味中是否是用這把剪刀剪掉胎兒和母體上的臍帶……想想也許不可思議,但那是真實的,有照片為證。戈偉說過,他拍照的同時,也是在為我們生存的這個時代取證。
天漸漸熱起來。柯雨洛從每一個攤床前經過,仿佛戈偉也在她的身邊,不時舉起相機,按下快門。一些小販坐在市場紅色的圍墻下面,墻上寫著“有人”。圍墻有個地方出現了一個豁口,可以看到外面的草坪,草坪下面是馬路。柯雨洛還記得那條馬路的不遠處是這座城市的殯儀館,每天都有出殯的隊伍從這條馬路通過,抵達火葬場。后來,殯儀館搬走了。這條馬路寂寥了很多。在墻根的攤床上,當年有個女孩幫她母親賣菜,女孩的年齡跟柯雨洛年齡差不多,頭發染成紅色,涂著黑色指甲油,喜歡穿著一雙白色高跟鞋。戈偉每次來都要尋找她的身影,并偷偷拍下來。當柯雨洛看到照片的時候,都會心懷嫉妒。他把那個女孩拍得那么美,有一種放蕩中的風塵味道。尤其是她坐在紅色的圍墻前面,細長的手指夾著一根細桿的煙,一縷煙霧從鼻孔噴出來,繚繞在面前……今天,她沒看到那個女孩的身影。柯雨洛還記得那時候,有一天她經過一家舞廳的時候,看到女孩喝醉了,被一個中年男人摟抱著,從舞廳里面走出來,上了一輛出租車,離開。她當時還把這件事告訴了戈偉。戈偉嘆息著,說,誰他媽的活著都不容易啊!
柯雨洛從菜場出來,站在一個高壓線的電塔下面,站了一會兒,對著擁擠的人群拍了幾張。在她不遠處一個鐵道口,這時候正好有火車通過,堵了很多車和人。她找不到一個好的角度拍,放棄了,往酒店的方向走去。從橋上經過的時候,她看到水面有一艘船,上面坐著兩個人,一人在劃槳,另一人在打撈著河水中漂浮的垃圾。船只在濃密的水草間行駛著,很慢。柯雨洛連忙按著快門……給人一種地獄中行船的幻覺……只是不知道誰是但丁?誰是維吉爾?在船只行走在水中,濃密的水草被蕩動的水流沖撞著,猶如被狂風搖曳……那水在柯雨洛的眼中變成了陸地……那水草變成了人……抑或鬼魂……
柯雨洛遇見并拍下這樣的照片而感到興奮,她可以想到戈偉還活著的時候,每次拍到滿意的照片都滔滔不絕地說著,讓她覺得那幾乎成了他生命的一部分,他找到了他自己的一部分。此刻的柯雨洛又何嘗不是那種找到了一部分自己的喜悅呢?那她是水草還是那船上的其中一人,是劃船的?還是那個舉著長長的竹竿打撈垃圾的人?還是冥冥中那個逝去的戈偉?低頭看著自己的肚子,她笑了,又覺得是荒誕的,一個孕婦……在即將臨產前的數天內,竟然要回來用攝影的方式尋找和前男友一起拍過的地方……是對過去那份愛情的祭奠?還是悼亡?她并沒有想清楚。她也不想想清楚,既然認定的事情,就要去完成……人活在這個世上,哪來的那么多意義呢?這么想著,她的手放到肚子上撫摸著,體驗著內部的胎動……她又想,難道是為了將來的孩子,為他(她)保留一份關于她生命經歷的一份圖景或者說時代的真相嗎?這個時代真的有真相嗎?
這么想的時候,她覺得戈偉在某些方面,甚至是對這個世界的懷疑都對她產生過影響的……讓她也時刻保持著警惕和清醒……
戈偉曾給她說過魯迅《吶喊》自序里的一段話:假如一間鐵屋子,是絕無窗戶而萬難破毀的,里面有許多熟睡的人,不久都要悶死了,然而是從昏睡入死滅,并不感到將死的悲哀。現在你大嚷起來,驚起了較為清醒的幾個人,使這不幸的少數者來受無可挽救的臨終的苦楚,你倒以為對得起他們么?
四
“夜神”要給戈偉舉辦影展的事情,戈偉準備了很長時間,和“夜神”研究著、探討著。戈偉挑出一百張照片,并命名這次影展的名字叫《欲路荒生》,那些照片被編輯、組合,呈現出戈偉所拍的現實世界,影展開幕第二天,就被人舉報了,有幾張照片要求被撤下來。是什么照片?柯雨洛已經忘記了。記得的是當時“夜神”和戈偉都很生氣。來要求撤下那幾張照片的人說,這幾張照片給望城抹黑了,必須撤掉,否則,整個影展將被禁止。戈偉和他們爭吵著,差點兒打起來。最后,戈偉還真的撤展了。盡管“夜神”勸他妥協一下,但戈偉拒絕了。他認為那幾張照片如果撤下的話,整個影展的靈魂就不存在了,血離開血,將不再燃燒。他不需要一個沒有靈魂的影展。兩人還吵起來,但戈偉堅持著。柯雨洛也勸戈偉,但都沒用,他就是這樣一個倔強的人。戈偉找了輛半截美汽車,把影展上的照片都裝上去,拉到之前他拍照的一大片荒野,把所有的照片擺放在那里……那片荒野之前是一片棚戶區,在棚戶區改造的時候,很多人都遷走了,剩下一些破壁殘垣,也有一兩戶沒走的。他就把那些照片掛在那些破壁殘垣上……仿佛用他的照片在招魂……竟然有一條金黃的蛇出現在那些破碎的墻壁上,像一根粗線,在縫補著破碎的墻壁。它在曬太陽。他們在傍晚昏黃的光線中,做愛。他還把相機架在身邊,連拍下他們做愛的過程。那條金黃色的蛇也被收入畫面,就像在他們鑲嵌的身體上方盤著。這組片子后來戈偉告訴她,刪除了。那可是他少有的一組彩色照片。為什么刪除?柯雨洛沒問。她在電腦里看過,甚至對兩人的身體有了膜拜的幻覺。尤其那蛇,昂著頭,在張望,光線落在他們的身體上,也是金黃的……在旁邊的墻上掛著那幅近兩米大小的照片,是一家柴門的對聯橫幅,上面寫著“欲路荒生”。那次他們在荒野待了三天三夜,就像守靈似的。戈偉去附近買些吃的喝的,兩人就在荒野里,守著那些照片待了三天三夜。那條蛇也守在那里,直到他們把畫都裝到雇來的車上。司機看到那條蛇,要把它殺死,烤吃,被戈偉阻攔了。他們臨離開的時候,那蛇爬到斷壁的上方,張望著他們,讓柯雨洛有種依依不舍。她對戈偉說,要不我們把它帶回家吧?戈偉說,它屬于這里,就讓它留在這里吧。車子開動的時候,柯雨洛眼淚汪汪的。她緊緊地倚靠在戈偉懷里,眼睛望著窗外的荒野。
戈偉還把“夜神”辦影展所花的費用退給了“夜神”。兩人很長時間不再往來。再次往來是“夜神”在北京798 找了一家藝術空間,給戈偉辦展。那次展覽很成功,主題仍舊是《欲路荒生》,很多照片也被收藏了。戈偉帶著柯雨洛在北京住了幾天,在胡同里拍了些片子,還去了某些著名的建筑,把隨身攜帶的一個玩具娃娃的頭作為道具,以那些著名的建筑作為背景,拍攝了一些片子。最后到了一座建筑前面,說是前面,有保安,只能遠距離。他問柯雨洛帶沒帶唇膏和眉筆。柯雨洛說,唇膏帶了,其他的都放房間了。戈偉笑了笑說,拿來。柯雨洛掏出紅色的唇膏,遞給戈偉。戈偉用唇膏在玩具娃娃的嘴上畫了一個圈,讓柯雨洛舉在手心上,隔著絡繹不絕的人群,把玩具娃娃的頭和后面的建筑一起收入鏡頭,拍下來。
那期間,“夜神”帶著戈偉認識了一個出版社的老總,一起吃了個飯,打算給戈偉出版攝影集,但后來,由于市場經濟原因,還是沒出。戈偉剛開始有些沮喪,但很快就調整過來了。拍才是重要的。那次之后,他們去“太陽石”咖啡館里喝咖啡都是免費的。這是“夜神”給戈偉和她的特權。戈偉堅持要給錢,“夜神”都拒絕了。后來,戈偉洗了一張大幅的照片送給“夜神”,被“夜神”掛在戈偉和柯雨洛常坐的座位旁邊的墻上。那是一幅荒野中殘缺的佛頭,只剩下半邊臉。那半邊臉上的眼睛格外醒目地注視著世界……本來,戈偉想送另一幅的,還和柯雨洛商量。另一幅是荒野地上有一個人形的十字,是被火燒出來的,不知道什么人用石子擺出來的。他們拍過后,才聽說那曾經是一個殺人焚尸的現場。那用石子圍成的十字看上去像荒野的疤痕……柯雨洛說,總覺得這幅有些瘆人,掛在咖啡館里不適合。戈偉說,是恐懼,在恐懼中才可能得到救贖,我們庸常的生活需要這樣的恐懼。你不認為現在的人都處于一種麻木和沉默的狀態嗎?如果長期這樣下去的話……柯雨洛還是不建議送。后來,戈偉才找出那張殘缺的佛頭說,這張吧,盡管殘缺但也透著慈悲……柯雨洛同意了。給“夜神”送完照片的那天晚上,柯雨洛夢見荒野里那個十字,夢見兩個人在荒野中走著,突然一個人掏出把錘子,從另一個人的身后,對著頭部襲擊,血濺到行兇者的臉上,他用手抹了一下,又在被殺者的頭上使勁敲了幾錘子,直到被殺者摔倒在荒野的草叢中。行兇者盯著草叢里的死者,遠處的燈光照過來,他臉上的血,在夜色中也能看出是鮮紅的。那是死者的血,在他臉上燃燒著。行兇者消失了一會兒,回來的時候,手里拎著沉甸甸的一個桶,往死者身上倒著液體,然后,點了根火柴,扔到死者身上……火焰騰地一下,舞蹈起來,吞噬著死者和死者身邊的野草……行兇者盯著火焰的舞蹈,直到熄滅。死者周圍的野草也跟著燃燒起來,被行兇者用腳踏滅。火星四濺。這樣才不會讓整個荒野都燃燒起來。灰冷,夜復歸于夜,黑。黑夜是對夜最準確的形容。黑讓柯雨洛的夢終止,但恐懼像火一樣蔓延著,炙烤著她的夢境。夢境也變得灼燙,讓她醒來,心臟跟著怦怦直跳。她聽著戈偉的呼嚕聲,把頭貼在戈偉的胸脯上,感受著那顆跳動的心臟。戈偉也醒了,問,你怎么了?柯雨洛說,做夢了,都是你那張照片。戈偉問,哪張?柯雨洛說,就是那個荒野里的人形十字唄……戈偉說,哦。你夢見了什么?柯雨洛說,殺人唄!她說著,顫抖著蜷縮在戈偉懷里。戈偉撫摸著她,用身體驅趕著噩夢帶給她的恐懼……彼此鑲嵌著。她竟然在黑暗中流下眼淚。但她輕輕抹去臉上的淚水,和戈偉繼續……他們彼此塑化在身體里。在顛簸中,彼此的身體猶如飛船,隨時都可能被發射到宇宙之中,成為天體的一部分。在曼妙的宇宙中,成為星球,成為詩……結束天體運動后的他們癱軟在床上。柯雨洛還緊緊地抱著戈偉,兩人又像是丟盔卸甲敗下陣來的士兵……陷入狂歡之后的虛無。虛無是一口深井。深。深。井。像現實生活一樣,隨時都可能吞噬他們,是的,他們。他們的那顆敏感之心,讓他們時常懸浮于現實生活之上,又常常會墜落下來,摔得鼻青臉腫……甚至……尤其是戈偉,他喜歡的寫作和街拍是他災難的起源,同樣也波及了柯雨洛。是啊,在一起三年多了,但他們沒有像其他人那樣,結婚、生子,過著跟別人一樣的生活。這也讓柯雨洛陷入痛苦之中,她沒有安全感。尤其是戈偉本身就是一個讓人沒有安全感的人。他給人一種岌岌可危的時刻都站在懸崖邊緣的幻覺……隨時都可能……越是這樣,柯雨洛越想幫他離開懸崖邊緣……直到有一天,她筋疲力盡。戈偉是一個夢游在現實生活中的人,在地獄和人間徘徊的人,是“夢游者”,是制造痛苦的人。在夢和現實之間,柯雨洛最后回到了現實中,但那夢又時時刻刻令她魂牽夢繞,猶如滯留在身體里的閃電,碎裂成鋒利而微小的光,仍在照耀著她。這也是她此次回望城的緣由。
五
柯雨洛剛到酒店樓下,在花壇邊怔怔地看著那些干枯了的花,像一群干枯的生命。她拍了一下。這時候,她的手機響了,是肖江河的短信:你不在,家空了。空字扎了柯雨洛的心一下,她回說,很快就回去。肖江河說,吻,想你。柯雨洛說,吻,也想你。肖江河說,你的飄忽感讓我總覺得抓不住你。柯雨洛說,馬上就落地了。你就是我的陸地。我是一顆飽受滄桑的種子,是你接納了我,我會在你的陸地上重新生長……肖江河說,希望我這陸地可以陪你天荒地老、海枯石爛。柯雨洛看到肖江河的話,說,你咋會甜言蜜語了呢?這不像你啊!肖江河說,我隱藏得很深。柯雨洛說,我剛去了菜場,感慨良多。我回酒店歇息一會兒。肖江河問,我們的寶貝兒,還好嗎?柯雨洛說,好著呢,勁兒可大了,老是踢我,不信,你聽聽。柯雨洛撥打肖江河的號碼,給他聽肚子里胎兒強勁有力的心跳聲。肖江河說,這家伙勁兒真大……拳打腳踢的了,將來一定是一個戰士……柯雨洛笑著說,像你。肖江河說,像骨子里的那個我。不說了,我得去上班了,保重,老婆,早點回來,你這樣挺著個大肚子,我不放心,如果感覺不對勁兒,就打120吧。柯雨洛說,好。其實,柯雨洛曾想過像過去的女人那樣自然生育,自己咬斷臍帶……但她沒敢跟肖江河說,她怕肖江河不讓。
置身在回房間的電梯里,柯雨洛再次看到自己的身影在那個空間,表情上帶著一絲孤獨和凜冽了。她對自己突然感到陌生。她按下快門……她能感受到體內輕輕的顫動。她的手下意識地撫摸了一下。回到房間她躺了一會兒,看了看窗外的光線。那光線是野蠻的、肆無忌憚的。熱是一種暴力。這個時候去荒野的話,拍出來的片子會發白,曝光過度,會喪失一些細節。過度發白總給人喪的感覺。她躺著,拿起《恥》。找到之前折頁的地方,繼續看著。屋子里突然暗下來。柯雨洛看到窗外剛剛還響晴的天,被烏云覆蓋。緊接著,黑天一般,閃電撕裂著棉絮般的黑暗,雷聲在烏云里面炸裂著,滾滾而來。在黑暗中,在雷聲中,在閃電中,雨被催生似的,急促地來到凡塵,來到這個惶惶的世界。閃電開路,雷聲猶如戰車,帶著雨來了。柯雨洛從床上起來,身子有些沉,她兩手扶著后腰,來到窗前。那些白色的精靈般的雨滴讓外面的世界變得喧囂。雨滴撞到玻璃上,要闖進來,仿佛它們和她是相熟的,想來一次久違的擁抱。窗玻璃上碎的雨滴,外面的世界開始變得模糊,天和地被雨絲縫補到了一起,處于一種混沌狀態,仿佛需要一把斧頭才可以把天和地分開。柯雨洛就那么注視著窗外的混沌……混沌中,那些落地的雨滴站立成人,瞬間變得高大,從跌落的地上開始生長,有的從地面直到她的窗前……她把手放到玻璃上,感受著它們的歡樂和痛楚,想融入它們之中,站在它們自我耗散的邊界上。她真想找個東西把窗玻璃敲碎。是的,敲碎。她轉身回到床邊,拿過相機,對著窗外按下快門……玻璃上,懸浮著一個個濕漉漉的鬼魂。它們在時間里迷了路,它們為失去了的世界哭泣。柯雨洛并不害怕它們,它們給她一種無處可逃的幻覺。她繼續拍著玻璃上的它們……她轉身的時候看到白色床單上的那本《恥》,她再次按下快門……柯雨洛把相機放回茶幾上,再次來到窗前。她的長發披在肩上,這次回去之后,她要剪掉了。她下意識地張開雙手,仿佛要給那些濕漉漉的靈魂一個擁抱,又像是賜福給它們……雨滴更加急促,碎在玻璃上,它們哭泣……急于投入她的懷里似的……蒙受她的慈恩……數億的雨滴跪伏在那里,她的羊群,但那只迷羊還是走失了……她肚子里的胎兒咚咚敲打著她的肚皮……那些雨滴聽到了,它們看到了天使……它們嗚咽的叫聲停止,它們看到了光……它們在落地的瞬間成人……成為人……城市在退去,荒野出現……荒野停滯了一會兒,漾動起來,變成了大海。卡爾里海。
那年柯雨洛和戈偉去卡爾里海拍照,當時也是這樣的一場大雨,把他們阻隔在房間里。那是一個可以看到大海的房間……海面上那風雨飄搖的輪船……隨時都可能被風浪擊沉似的。望著海面上的輪船,柯雨洛的心跟著緊張起來。戈偉拿著相機站在窗邊……一些污穢被海水沖到岸邊。海天相連,變成了混沌一體。那輪船在黑暗的夾縫里……戈偉說,像不像產道里的胎兒……柯雨洛沉默。她想起那些因戈偉不同意而流產的胎兒。嬰靈。她控制不住,眼淚從眼眶里滑落在臉頰上。戈偉愣了,問,你怎么了?柯雨洛仍舊沉默,她在心里面有些恨戈偉。戈偉看到窗玻璃上映出她哭泣的臉孔,他把兩張哭泣的臉孔和窗外的大海收進鏡頭里。一只手搭在她的肩膀上問,怎么了?柯雨洛還是沒吭聲。戈偉說,你在怨恨我,對吧。可我又有什么辦法?你看看外面的海和海面……我們的存在已經夠艱難的了……如果真的……我不敢去想。柯雨洛用手胡亂地抹著臉上的淚水,把之前睫毛上刷的顏色都抹下來了,變成了花臉。她心里想,也許,我已經不愛他了。巨浪撞擊的聲音響徹黑暗的半空。戈偉也哭了。柯雨洛的心再次變軟。她像哄孩子似的,把他抱在懷里,用嘴把他臉上的眼淚一點點兒吃掉。窗外的黑暗是鏡子的水銀,讓玻璃上再次出現他們的映像,重疊著,猶如靈魂出竅。卡爾里海在不遠處咆哮著……那海成了黑暗的一部分。小時候,柯雨洛認為天空就是大海,沒想到后來看到大海的時候,才覺得天空要比大海大很多,只是天空的一角。戈偉抱起柯雨洛,把她扔到床上……房間里的床成為另一片海……波瀾壯闊起來……慢慢沉入黑暗,抵達另一個宇宙。兩人醒來,已經是傍晚,窗外的雨停了。海水也變得溫順,在傍晚的光線下,像一頭金色毛皮的巨獸。戈偉有些興奮地喊叫起來,說,去海邊。他們穿好衣服出去。柯雨洛的身體像被拆了似的,尤其是兩個胯部,但她還是陪著戈偉來到海邊。很多游人已經在海邊嬉戲玩耍著。兒童們在那里用沙子建筑著他們心里的城堡……密密麻麻的人在海水中游泳,像下餃子似的。戈偉對著那些陌生人裸露的肢體局部拍了一些,還拍了幾個把自己埋在沙子里的人……兩人沿著海邊走著,離游人遠了。游人的嘈雜和喧囂消失了,只剩下身邊的大海在那里隱藏著海底的狂嘯。海邊滿是沖上來的貝殼、海帶、海蜇……他們繼續走著,突然看到一個從海水里沖上來的腐爛的馬頭……柯雨洛看到馬頭心里不適,連忙轉過頭去。戈偉卻像看到了寶貝似的,拿著相機開始瘋狂地按動快門。柯雨洛兩腿軟軟的,找了一片沙灘,用手捋了一下裙子,坐在沙灘上,望著對腐爛馬頭瘋狂拍攝的戈偉……他是一個迷戀死亡事物的拍攝者,他會把那些事物在按下快門的瞬間,讓它們在畫面上復活似的。戈偉說,對那些死亡的時候按下快門的瞬間,他仿佛在告訴那些死亡的事物,醒來。他像一個用相機招魂的巫師……涌動的海水站立起來,猶如馬群,在哀悼著那現實主義的馬頭……后來,戈偉在電腦上給她看其中一張腐爛馬頭的照片。柯雨洛確實被震撼了,靈魂出竅般。一只突兀出來的眼睛,對著天空,背景是站起來的海浪……海浪在尋找著失落的馬頭,組合到一起,隨時都要站起來,奔跑……那只眼睛很復雜地盯著天空……幾朵云在天空上,猶如馬群。柯雨洛慢慢躺在沙灘上,望著天空的云彩。戈偉喊她,雨洛,過來,給我和馬頭來一張……我抱著馬頭,你給我們拍一張……柯雨洛說,多臟啊!戈偉說,臟什么?死才是潔凈的。你看到的只是死亡表象,來吧,幫我按一下快門。柯雨洛無奈地站起來,來到戈偉身邊,接過相機。她的嗅覺完全被馬頭腐爛的氣味侵襲。她在戈偉的指揮下,按了幾下快門。戈偉抱著馬頭,在一棵樹下,把它埋了。他的行為讓柯雨洛可氣又可笑,但他那么投入,柯雨洛不好說什么。兩人沿著海邊又走了一會兒,路過一座寺廟,兩人進去。柯雨洛跪在神像前……戈偉在寺廟里又拍了些。兩人在寺廟門前的夜市吃了些東西,才回賓館。那晚,柯雨洛再次被噩夢驚醒,她夢見戈偉的頭變成了那個馬頭……海水和天空都是紅色的……天空也變成了液態,隨時都要流淌下來似的……
柯雨洛悄悄爬起來,坐在衛生間的馬桶上,抽了兩支煙。望著鏡子里的自己,赤裸著坐在馬桶上。她淚流滿面。
是時候了,她想。
從馬桶上起來,她沖馬桶的時候,看到水是紅色的。她打開水箱看了一下,那里的水還是清澈的。那紅是來自她身體里的血……
那次,從卡爾里海回來,柯雨洛給戈偉說,我爸媽在上海已經給我聯系了工作單位,你和我一起去嗎?你以前不也說過要離開望城嗎?現在,你辭職了,我想,你還是去上海闖闖,大城市的機會畢竟比你窩在這個東北小城里要好很多。柯雨洛在晚飯的時候和戈偉說的,沒想到戈偉急了,吼叫著,說,要走,你走,我要留在這里……柯雨洛說,留在這里干什么呢?戈偉說,你還記得我的那篇小說《迷冬》嗎?那里面有一個掘墓之人,我就要做那個掘墓之人。柯雨洛說,有意義嗎?戈偉說,有。我要引領那些鬼魂去天堂……柯雨洛笑了,說,你以為你是誰?戈偉說,我是我,就夠了。柯雨洛說,你也要考慮我的感受啊?我是什么?對于你。再說,我父母的年齡也越來越大了,需要人照顧。再說,你在望城,除了“夜神”,再就是我,還有誰和你玩呢?他們都用什么樣的目光看你呢?望城對于你有意義嗎?也許真的像你說的,其實,你是在自掘墳墓而已。你沒有身份,沒有地位,更別說話語權了。你除了沉浸在你的虛構世界里,你除了拍你的照片,你還有什么?是的,你還有我,可你愛過我嗎……你這些年把我當什么呢?我就是你的保姆。我受夠了。我是女人,我需要一個家。你懂嗎?你是有才華,可你也看到了,這是一個正常秩序的世界嗎?那些才華不如你的人都風生水起了。這望城還有你留戀的嗎?一片死亡之相。每次跟你去拍照的時候,我覺得我們不是人,而是游蕩在這座城市里的鬼魂,你知道嗎?這座城市的幾大企業都死了,所謂的開發區,也是一個大坑,把所有的錢都投進去,卻不見效益,把城市的主體也拖垮了……經濟的衰敗讓望城……死了……死了……你知道嗎?其實,你比我清楚。戈偉說,你說得對,我是清楚的、是清醒的,這也是我還留在這里的原因,總需要有人去記錄這份存在吧,哪怕是……我承認我是一個自私的人,自我,自戀,主觀……情緒化,神經質……你可以離開,去尋找你的幸福生活……我不能給你婚姻,因為我也不知道我……其實,你說得很對,我也反思過,我所做的其實毫無意義,我只是那個可笑的堂吉訶德而已……可是,對于沒有信仰的我們,也許藝術就是我的信仰……我們總要給內心一塊純潔之地吧……在很多人眼里,我們這樣說話就像傻逼,是瘋子……但這就是我們真實的生活……你走吧,離開東北,離開望城,說不定你會是那個諾亞方舟上飛出去報信的烏鴉……
兩人語無倫次地說著吵著。柯雨洛的話嚴重扎到了戈偉。戈偉把飯桌推翻,用腳踹一下,說,你可以去你的上海,你走你的。不要找這么多借口,走,你走。柯雨洛拿起東西,哭著離開戈偉的工作室,回家了。她聯系了車,去沈陽桃仙機場,晚上九點多鐘的飛機,飛上海。坐在飛機的窗邊,望著窗外無盡的黑暗,那種上不著天下不著地的狀態很像她的生活。她哭成了淚人,坐在她旁邊的乘客,用怪怪的恐懼的目光看著她,但什么也沒說。仿佛她的淚水可以讓飛機墜落似的……
柯雨洛沒想到這次離開,竟然是永別。差不多半年后,“夜神”打來電話說,戈偉不行了,他在荒野里拍照,坐在一堵墻下面避雨,沒想到,那墻竟然倒了,把他砸在下面,頭部受了重傷。他不讓我告訴你,但我還是告訴你,希望你能回來看看他。柯雨洛在電話里沒吭聲。“夜神”說完就把電話撂了。柯雨洛沒回望城。“夜神”再次打來電話的時候,只說了四個字,戈偉走了。那一刻,柯雨洛的大腦一片空白,整個身體都沒了力氣,她從辦公室里來到衛生間,先是抽了支煙,坐在馬桶上,號啕大哭……
又過了半年,柯雨洛和肖江河結婚了。
六
酒店窗外的混沌開始變得清晰,光亮了,不那么暴烈,柔和許多。有一種世界原初的樣子。
柯雨洛收拾了一下東西,離開房間,到酒店前臺辦理了續住手續,從酒店里走出來。雨后的潮熱迎面沖擊著她。她攔了輛出租車,上車……向她和戈偉命名的那片“無主之地”的荒野駛去。司機透過反光鏡看著她挺著大肚子,問,去那片做什么?那片早就沒人了,除了撿垃圾的……一片荒野了……柯雨洛說,對,就是去那片荒野。司機哦了一聲,說,那片自從動遷后,房子都扒了,荒廢了幾年,據說有人要把那里承包下來,建成公墓,但不知道什么原因,公墓沒建成……你不是本地人吧?柯雨洛說,是,但離開幾年了。司機問,去南方了嗎?柯雨洛說,嗯。司機說,我要是再年輕幾歲,我也出去了。這望城沒法待了,經濟越來越不行了。你知道嗎?一個城市經濟行不行,出租車司機是最先知道的。中年是一座墳墓。柯雨洛沒吭聲,但聽到司機最后一句話的時候,她怔住了。那句“中年是一座墳墓”是那么突兀,莫名其妙地從司機嘴里蹦出來,好像是無意識地蹦出來,并不符合剛剛說話的語境。司機仍在自言自語著,充滿了抱怨和詛咒,仿佛心里面藏著一把刀子。柯雨洛覺得車內悶熱,透不過氣來。她把車窗搖下來,但外面的熱還是蒼蠅般撲過來,令人猝不及防。她挺著大肚子在出租車狹小的空間里,很不舒服,但里面震顫的胎動,還是讓她幸福的心情洋溢在臉上,是啊,將在不久來到這個世界上,變成他或她。母親認識一家醫院的醫生。母親重男輕女,問她要不要問問,是男是女?她和肖江河說起,肖江河說,是什么性別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那是屬于我們的。所以,他們也沒有問醫生。但她心里更希望是女孩。路況越來越不好,出租車顛簸得厲害。司機在謾罵著,這鬼地方。柯雨洛望著窗外灰色的建筑,已經到了礦區。現在這個當年亞洲最大的礦井已經被另一座城市的煤炭集團收購了。在高高的豎井上寫著那座城市的名字。在柯雨洛沒離開望城前,就知道望城的很多企業賣給了個人或別的城市。出租車顛簸得更厲害了,像是行走在浪尖上的舢板。柯雨洛說,師傅,停下來吧,我下車。司機說,還沒到呢。柯雨洛說,我走過去。柯雨洛給了二十塊錢車費,下車了。她能感覺到胎兒變得平靜下來。它沿著原來是菜市場的路走著。現在這里也變得沒有幾個人賣菜,很多店面都是關閉的,變成了住家。寥落的街道讓柯雨洛感覺到凄惶,她隨手拍了一下。她看著屏幕上的照片的時候,發現一家門前的網內養著幾只鵝,其中一只鵝,在她按動快門的瞬間,頭部從網眼里伸出來……柯雨洛向前走著,看到那幾只鵝渾身骯臟地被囚禁在絲網內。她又拍了一張。門開了,從里面出來一個男侏儒。看到柯雨洛舉著相機,問,你拍什么?柯雨洛快速按了快門,把侏儒和圈著鵝的絲網收進畫面。男侏儒很生氣地問,你拍什么?柯雨洛說,拍這幾只鵝,你們賣鵝蛋嗎?男侏儒看了一眼柯的大肚子說,沒鵝蛋賣,這些都是留著殺了吃肉的,不下蛋,你要買鵝,倒可以賣你,管殺管褪毛。柯雨洛說,哦。你看我這樣子,拿著不方便。男侏儒抓了把飼料扔進去,那些饑餓的鵝瘋搶著飼料,擠作一團。有一只鵝,看上去病懨懨的,趴在角落里,張望著什么,仿佛在等待死亡刑期的臨近。男侏儒用一根長棍子掃了一下那病懨懨的鵝的脖子。用力很大,如果是刀子的話,那鵝頭就會被削下來。只見鵝細長的脖子折了般晃了晃,才勉強站起來,但鵝仍沒有去和同伴搶飼料。男侏儒再次用棍子像要砍頭似的,橫著抽了一下那鵝的脖子。那鵝搖搖晃晃癱在地上。男侏儒嘴里嘰里呱啦罵著什么,柯雨洛沒聽清。男侏儒轉身回屋,在他開門的時候,他轉頭看了眼柯雨洛。柯雨洛連忙按下快門,拍下他在半開的門中間的驀然回首。那張臉上皺紋堆壘,無神無助的目光……讓柯雨洛心疼了一下。那目光和眼神,像戈偉的某些時候。
柯雨洛在一家小賣店買了瓶無糖的可口可樂,莫名想起出租車司機的那句“中年是一座墳墓”,擰開蓋子的可口可樂,溢出來,她才發現。連忙喝了一口。店主是一個五十多歲長著一張馬臉的女人,問,姑娘挺著大肚子,這是要去哪兒啊?看你還拿著個相機,你是記者嗎?你給我們報道報道……我們苦啊!在熬命呢。柯雨洛說,我不是記者,我就是以前來過,回來看看。女人問,看你的樣子是大城市的,從哪兒來的呀?柯雨洛說,上海。女人說,沒去過,但在電視里看到過……很大很大吧……柯雨洛說,還行。女人說,還記得以前看電視劇《上海灘》,許文強、丁力、馮程程什么的,是那個上海吧?柯雨洛笑了,說,是那個,但又不是,現在已經完全不是那個年代了……女人笑了笑說,什么時代像我們這些人活人都難嘞!柯雨洛沒吭聲。在女人說“活人都難嘞”這幾個字的時候,柯雨洛看到女人的眼里閃著淚光。她才突然領悟了那個出租車司機的話,是啊,每個人的中年不都是被時間和生存埋葬的嗎?
柯雨洛離開小賣店,繼續走著,她看到荒野在遠處,看到那些滿目瘡痍……她的身子為之顫抖了一下,拿起相機,拍。迷茫的破敗的荒野,看不到一絲生命痕跡,但卻給人一種莫名的自由感。她的心變得沉重。關于自由感,戈偉也說過。他說,藝術就是自由的,猶如荒野……是挽歌,是陰郁里透著一絲光的……是從零開始……是誕生……是對現實的背叛……肢解……再揉合……變成一個新現實……是否創造一個新的世界?這也許僅僅屬于藝術的范疇,是藝術的世界……回到原初,回到荒野……嬰兒的第一聲啼哭才是這個世界上最美的音樂……為什么?因為它是哭,是純凈的,是沒被束縛的……是對母腹告別的哭……
想到戈偉的這些,柯雨洛只覺得腹部陣痛起來。她站在長滿野草的路上,停下來,手撫摸著肚子。那陣痛一跳一跳的……讓她幻覺整個荒野,這片她和戈偉命名的“無主之地”也跟著顫動起來……那些半人高的野草也發出簌簌的聲音,仿佛來自地底……仿佛是鬼魂附體……
柯雨洛蹲下來,這樣讓她舒服很多。整個人淹沒在野草叢中,仿佛是其中的一根野草……倔強地生長著。她似乎感覺到戈偉的靈魂還在這里……他對那些涌出地面的鬼魂構成啟蒙……他對她不也構成啟蒙嗎?但那是什么?柯雨洛還處于一種模糊狀態……
柯雨洛看到腳邊有一個螞蟻窩,那些黑色的精靈在忙碌著,四五只螞蟻在推著一具甲蟲的尸體。那甲蟲的殼是那么艷麗……但那已經是一具尸體……內部的汁液和肉都將被螞蟻吞噬而盡,變成一具空殼,在風霜雨雪中,變成齏粉,成為塵土。柯雨洛陷入悲觀中,但肚子里面的陣痛又讓她警醒……死是容易的,恰恰生才是艱難的……也正是這生之艱難讓人這個物種有了存在的意義……
陣痛得到緩解,柯雨洛從地上站起來。身邊的野草撫摸了一下她的臉。她繼續蹚著野草向前走。置身在這荒野之中,她是渺小的。那些殘墻破壁映入眼簾,她按下快門……那些長滿野草的房基里仍就有被主人遺棄的一些日常的物品已經褪色……有一個孤零零的布娃娃不知道被什么人懸掛在一個樹杈上,她按了一下快門……她辨認出這個地方來了。在殘墻上不知道什么人在涂鴉,看上去很像蒙克的畫,透著陰郁的鬼魂氣息,很適合荒野這個氛圍……在那些涂鴉的畫面上,隱藏著她當年的一個秘密。她來到涂鴉跟前,在畫面上尋找著,這么多年過去了,她不抱任何找到的希望,但她突然眼睛一亮,她看到了。在那個畫面的角落里,有她當年用釘子寫上的“我愛你”。看到那三個字的時候,柯雨洛的眼淚瞬間流了出來,那是當年她寫給戈偉的。現在物是人非……她的離開,他的意外去世……她的手指肚在那三個字上面撫摸著,釘子的劃痕仍在。她看著墻上,有一枚釘子釘在上面,她撿了塊磚頭,把釘子敲下來,在“我愛你”旁邊寫著“我回來了”。她的手緊緊握著那枚釘子,鐵銹如血。她把釘子收進背包里。對著“我愛你”和“我回來了”,按了一下快門,又對著整體的涂鴉按了快門。離開這里,她繼續走著,看到一棟沒有扒掉的房子,但窗戶和門都沒了。那次,戈偉鉆進去,從里面找到一個遺像,還有一個破舊的筆記本,上面寫著《罪人錄》,上面的字跡都看不清了,模糊一片,但《罪人錄》幾個字,還隱約可見。戈偉對她說,你說如果這個筆記本里面的內容是清晰的,我是否可能寫進我的小說里,那可能會是一部驚駭之作。柯雨洛說,可是,里面都模糊了,根本看不清楚。戈偉嘆息著說,這就是命啊!一部偉大的作品就這樣沒了,但也許它存在于另一個世界。戈偉拍下來,后來,他打算把這個圖片做成小說集的封面,被編輯給否了。那個遺像被他放到窗臺上拍了一張,然后給點燃了,又拍了幾張。他說,這也許才是它最好的歸宿……歸于火……那次的火差點兒就蔓延了,但還是被柯雨洛阻止了。按戈偉的想法就是讓它蔓延到整個荒野,直到重生……但柯雨洛沒有讓戈偉任性。在思想或藝術上你可以是縱火犯,但在現實中,你不能……現實中的縱火犯是會受到懲罰的……行者,但不能任性和沖動……任性和一時沖動是會害了自己的……你可能不會在乎你縱火被判幾年,出來后,你還是你……但那也會傷害你……甚至會傷害我……
戈偉接受了柯雨洛的勸說,兩人連忙開始滅火,脫下衣服撲打著野草燃燒的火苗兒,直到兩人筋疲力盡地坐在地上,盯著地上的灰燼。戈偉哭了,野獸般號叫著。柯雨洛把他抱在懷里,安慰著他……傍晚降臨,像一個鐘罩。他們在另一處,在傍晚的光線彼此饕餮著……還有那蛇的出現……
柯雨洛感到肚子再次陣痛起來,她忍著陣痛繼續走著。多年前傍晚的環境再次出現在面前……那條蛇盤在墻上……
柯雨洛的眼前出現當年的幻覺場景。
隨著陣痛加劇,她找個地方先是坐下來,之后躺下來……整個天空覆蓋著她。她感覺著肚子在膨脹,下面一陣陣擴張……她脫下褲子和內褲……墊在身體下面……躺在那里等待著。整個身體在那一刻成了荒野的一部分……
荒野在那一刻陷入了寂靜,是的,寂靜。萬物在那一刻都長了眼睛,在看著……而柯雨洛沉浸在疼痛中,讓她身體的世界向荒野敞開著……敞開……直到胎兒……誕生……
柯雨洛沒敢看,用牙齒咬斷臍帶的時候,荒野還是寂靜的。她在等待,等待……那丑陋的臉孔,是惡魔還是天使?透明的胎衣閃閃發光……
直到一聲嬰兒的啼哭聲在荒野中炸裂開來……這一聲啼哭猶如荒野的心臟,再次開始怦怦地跳動起來。那些消失的事物紛紛回來,回到荒野中,像一個伊甸園。她把嬰兒放到臂彎內,舉起來,拿起身邊的相機按了一下快門……
七
柯雨洛坐在幼兒園對面的樹蔭下面,翻看一本書來消磨時間。她是來接女兒的。看到女兒蹣跚著從里面走出來,光線落在女兒的身上……她想起幾年前那個在望城的荒野中……
“日光在荒野中彌漫,在草叢中,在廢墟中間,女人產下了胎兒。”
柯雨洛在手機便簽上寫下這句話,站起來。
女兒已經在喊“媽媽……媽媽……媽……媽……”
柯雨洛張開雙臂把跑過來的女兒抱在懷里,緊緊地抱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