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瀾滄江上游的初戀和洛克的異鄉

2021-03-26 08:53:48
青年作家 2021年3期

朱 零

年輕的時候,我去過湄公河的上游。其實也不是最上游,去過的,只是云南省境內迪慶、怒江、大理地區的那一小段,它真正的上游在青海玉樹的雜多縣。湄公河在云南境內叫瀾滄江,“瀾滄”這兩個字,充滿了神秘感。據不嚴肅考證,“瀾滄江”原是傣語“南湄蘭掌”的諧音,“南”字,傣語的意思就是“水”,“湄”是“母親”的意思,“蘭掌”,這個詞好,這是核心所指,意為“百萬大象”,整句話翻譯成漢語,就是“百萬大象的母親河”。云南本身就吸引人,我們家從我父母那一輩開始,就遵從命運的安排,從浙江,被分配到了云南安居,所以說,我的祖籍是浙江,卻是在云南長大。按現在時髦的說法,我在云南生活那段時期,應該被叫做“云二代”,只是我這個“云二代”不大安分,骨子里,有著奔騰的血液和血性,“安居樂業”這四個字,在我身上基本找不著,所以我從小就四處漂泊,居無定所,性格不但像“云二代”的“云”,更是像極了云南的另一條江:怒江。其實這不好,有著個人的思考、不人云亦云的個性。如果把一個人的一生比作一條河流的話,這樣的個性就像一塊巨大的暗礁,潛伏在你生命的某處,有時甚至是致命的,真的是性格決定命運。怒江這些年被某些工程隊攔腰截斷,建起了許多大小不一的水電站,在很多地段,就奔騰不起來了。現在反過來了,不再奔騰的怒江倒是有點像中年的我了,跌倒過許多次以后,變得略顯沉穩,得過且過,不那么憤青了。

剛提到了瀾滄江和怒江,在云南,有三條江在并流,這第三條江,才是一條如人生般寬闊壯麗的河流:金沙江。云南大地上有許多隱喻,金沙江就是典型的一例。瀾滄江和怒江各有個性,冷暖自知。這金沙江的上游,也是暴烈和奔騰的,水土流失嚴重,每當雨季,泥沙俱下,巨石翻滾,就像我叛逆的青春期,但是流著流著,七拐八拐,漸漸地就溫和了、溫順了,懂得節制了,這條河在過了四川后,就把它叫做“長江”。長江到了下游入海口,形成了富饒的三角洲和沖積扇平原,養育了幾個億的人口,就像一個人成功而德高望重的晚年。現在回過頭來一看,如果沒有上游的水土流失,哪來下游富饒的三角洲和沖積扇平原?如果沒有反叛的青春期,哪來穩重成熟的晚年?從云南往下游流淌的,哪里是泥沙俱下啊,分明就是一粒粒的金沙。

雖然后來我又從云南到了北京定居,但心里,無時無刻不惦念著云南的山川河流,那里有我的父母親朋,還有我的初戀央宗,甚至我的幾顆乳牙,也是拋在了云南大地的幾座房頂上的,我記得最清楚的一顆斷牙,是拋在了瀾滄江邊,拋在了迪慶州德欽縣朗瑪村央宗家的豬圈里了,那是因為青春期的第一次沖動,跟人動了手,被幾個當地人一頓痛毆。后來,我撿起了半截斷牙,往央宗家的房頂上拋去,眼看著它兩滾三滾,跌跌撞撞地從房頂上滑落,滾到了一頭老母豬的腳邊,消失了蹤影。

在北京定居以后,我還是會抽空去云南,尤其是去香格里拉,去瀾滄江邊走一走。去年剛一入秋,我的朋友老李他們,便腳底癢癢,嚷嚷著要去云南照相。當然,他們自己是不說照相這個詞的,好像也忌諱別人這么說。似乎說去哪兒哪兒照相顯得有點跌份。他們把這叫做攝影,把同行的人叫做攝影家,把照相機叫做攝影器材。因為我的攝影器材只是一個幾千塊錢的傻瓜相機,所以無顏見人,只好把它揣進褲兜里,一個只拿著傻瓜相機的人是無法叫做攝影家的。所以,老李就說,如果路上有人問你是干什么的,你就說自己是搞攝影理論的吧。于是,我就做了一回攝影理論家。國慶長假,六個攝影家和一個攝影理論家直撲迪慶香格里拉的朗瑪村,去照相。

為什么選了朗瑪村?還不是因為我年輕的時候,有半截牙齒留在了那個村子里,每當夜靜的時候,瀾滄江的江水聲有節奏地從山谷中傳來,不是傳統的“嘩嘩”聲,那些從沒有聽過江水聲的人,都會以為是星辰在天空行走時發出的聲音,是那種清晰的“咝咝”的悅耳聲,妙不可言。說不定我的那半截斷牙,一直靜靜地躺在央宗家的豬圈里,聆聽著山谷中傳來的天籟之音。

照相這行當,有時候說起來也挺尷尬的。你說他有多大的技術含量吧,外行的人還真不把這當回事,因為碰巧了,他也能照幾張像樣的照片,你說他沒技術含量吧,那打擊面也太大了,干這一行的人肯定受不了,這是他們的飯碗,每年還有這個大賽那個攝影節的,熱鬧得很。我們這一行七人,最貴的一臺機器要二十多萬元人民幣,其中有一個腳架,就兩萬多。業余如我者,手機比器材還貴。好在老李是個大胖子,長得又白,按照汪曾祺的說法,是個大白胖子。也只有大胖子的肚量,才能容下我這個瞎照相的。同行的一位女攝影家,穿得像個男的,第二性征還不如老李突出,扛著一個大家伙,煞是威風。當她看見我從褲兜里掏出攝影器材時,撇了撇嘴,我估計如果不是看在大白胖子的佛面上,她肯定是不屑與我為伍的。老李過來悄悄地跟我說,她是個老北京,嘴損得很,前兩年還得過一個山寨的攝影獎,正膨脹著呢,你最好別惹她。

朗瑪村是因為村旁有一條朗瑪河而得名,朗瑪河是瀾滄江的一條支流。全村有三十戶人家,一百六十多口人。朗瑪村的出名是因為村里人跳的情舞。在藏區,看得最多的舞蹈是鍋莊舞和旋子舞。鍋莊舞是一種無樂器伴奏的集體圓圈歌舞,我對它印象最深的動作是弓腰抬腿,當然它的左右擺步也讓人過目不忘。旋子舞則是一種用馬尾胡伴奏,男女分別列隊圍成圓圈跳的舞蹈。它的舞姿優美舒展,剛柔兼備。女子舞蹈的動作最具特色,也最好看,因為她們邊跳邊甩水袖,水袖翩翩,再加上藏族女子獨特的服飾,跳起來倍顯婀娜多姿,同時也使旋子舞隊形成一圈舞動的彩虹,旋子舞的點擺步、雙扭步、墊步跳等動作都很有特色。而情舞,我則是第一次聽說,我們這一次的目的,就是到朗瑪村拍情舞的。

朗瑪村男女老幼全都會跳情舞,領舞的便是村長澤仁農布。澤仁當了三十年村長了,在村子里有著至高無上的權威。我在村子里轉悠時,碰到的村民都會微笑且羞澀地與你打招呼,雖然他們中的很多人都不懂漢語,但那種熱情還是隔著三五米就能讓你感覺到。我在村子里碰到許多孩子,其中不少長得都有點像村長。當我轉悠到村長家門口時,發現他家開著一間小賣部。透過窗口,看見里面有一搭無一搭地堆放著一些小食品及煙酒糖茶之類的日常用品。窗子上方有幾個字,乍一看似乎有點不大對勁,可又似曾相識,定睛一看,原來是“小買陪”三個字。三個字我都認識,可把它們組合在一起,我還是第一次見到。字是拿毛筆寫上去的,墨有些淡了,可不嘛,房子都有些舊了。里面賣東西的是村長十三歲的女兒頓珠。我問頓珠,這幾個字是誰寫的,頓珠輕描淡寫地回答:“爸爸寫的。”似乎我不是第一個對這三個字感興趣的人,頓珠又說,“爸爸說了,只要村里人能明白這里是干什么的就行了,上面寫什么字并不重要。”看來村長在朗瑪村,確實是一言九鼎,連不屬于他本民族的漢字,到了他的勢力范圍,都要隨他的意愿而改變其本來的含義。

頓珠手上拿著一枚雀蛋,也不知是麻雀還是其他什么小鳥下的蛋。見我好奇,頓珠大方地要送給我。她說這是她上午剛從柴堆里撿的。我拿過來放在手心里,軟乎乎的,似乎有體溫,似乎能感覺到里面有小東西在蠕動。雀蛋上,長了幾個雀斑,恍惚中,我仿佛見到了小學同桌的那張臉。以前我從來沒有意識到,一張長了幾個雀斑的臉,竟是如此值得回憶和回味。

頓珠的腳下趴著一條狗,黑乎乎的一堆。剛開始我還沒在意,等我突然看明白時,我一哆嗦。那是一條藏獒。頓珠看我害怕,嘿嘿一樂,說,沒事的,這不是真正的藏獒,不純,它不敢咬人的。

不純我也害怕。雖然它耷拉著眼皮,嘴角的唾沫上還冒著幾個泡泡,可它祖上,畢竟曾經是一條藏獒。它的內心,肯定不會把自己當成一只土狗的。就像現在的有些遺老遺少,哪怕在家里啃的是窩窩頭,只要到了外面,見到外人,免不了還是要把祖宗拿出來炫耀一番。頓珠踢了一腳那狗,說:賤著哪,它一看見土狗就要撲上去咬,可是只要聽到真正的藏獒一叫,連影子都沒看見,就夾著尾巴跑回來了。這讓我想起從北京出發時,朋友開車送我去機場的路上,前面有個老爺子慢悠悠地騎個三輪車,在大馬路上旁若無人地哼著小曲兒,也不管后面被他堵了一溜車。我的朋友忍無可忍,摁了兩下喇叭,這下老爺子來勁了,沖我的朋友來了一嗓子:“你個臭外地的開個破奔馳在北京瞎晃蕩什么呀!”老爺子把“臭”字和“破”字的發音吐得特別重,當他發“臭”字音的時候,腦袋往右下角使勁砸下,像開荒時鐵锨入土時的爆裂聲,當他再發“破”字音的時候,腦袋又往右上角揚起,只見一嘟嚕唾沫星子隨著他張開的大嘴噴薄而出,在北京的朝陽中幻化成了一條大約二十厘米長的彩虹。老爺子騎在三輪車上,半個身子向右彎斜過來,腦袋擰成半麻花狀,最后來了一個定格,不走了!我樂了,原來老爺子是在跟奔馳車較勁呢!可他不知道,我的朋友是個地地道道的老北京,他噌一下就下車了,拎起老頭的衣領子:“你丫罵誰呢?”估計一聽口音,老爺子立馬就后悔了,只聽他嘴里嘟噥著:“我還以為是外地的……”三輪車騎得比奔馳還快,不到兩分鐘,就消失在北京的茫茫車海中。

從頓珠的小賣部出來,已近黃昏,澤仁村長應六位攝影家的要求,跳情舞從黃昏開始。操場的一角,女攝影家已搶占了最有利的地理位置。我對這種按要求組織起來的龐大場面一時間無所適從,不知從何下手,黃昏的光線柔和而美妙,一場盛大的舞蹈即將開始。這時,頓珠悄悄地來到我身邊,拉著我的手說,我家的孔雀開屏了,我帶你去看吧。我正在擺弄我的攝影器材,正在琢磨照還是不照,頓珠的出現讓我有了逃離的理由。我毫不猶豫地跟著頓珠回到了她的小賣部,在她家的院子里,一只不知是家養的還是野生的孔雀正在開屏。在它的旁邊,有一只小公雞也在搖著它可愛的短尾巴。我想,公雞即使無法像孔雀一樣開屏,但搖尾巴的樂趣,并不比開屏的樂趣少。我和頓珠一起開心地笑。這趟朗瑪之行,我的相機里只有“小買陪”、長雀斑的雀蛋、一條猥瑣的狗、開屏的孔雀以及搖尾巴的小公雞,當然還有可愛的頓珠。

但就是沒有情舞。

迪慶藏族自治州地處青藏高原至云貴高原過渡地帶,位于喜馬拉雅山東坡的橫斷山脈縱谷區,瀾滄江和金沙江兩條大江奔騰在怒山、云嶺、貢嘎山三座大山之間,使雪山草原和高山峽谷成為這里的主要生態景觀。第二天早上起床后,沿著鄉村公路往外走,絲絲冷風迎面拂來,我禁不住打了兩個冷戰,腦子里,像清空了一樣干凈和愉悅。朗瑪村沿峽谷而建,上下錯落,云霧繚繞,恍若仙境。爬上一個小山坡,低頭往下看,幾朵白云在腳下幾十米的地方慢悠悠地移動著,一只鷹,是的,就是我們平常抬頭仰望也找不到蹤跡的蒼鷹,居然在我們的腳下,在我們眼皮底下的峽谷中逡巡,它張開巨大的翅膀,在峽谷中自由地滑翔,也許它在等一股上升的氣流,也許它就是這樣漫無目的地虛度著光陰,享受大自然贈予的一切。當我們俯視它,此刻的它多么渺小,可當我們在平原上抬頭仰望它的時候,即使它的身影同樣渺小,但在我們心里,它卻顯得那么巨大,高不可攀。同樣一只鷹,不同的視覺觀察,有著不同的心理感受。人心的不可測,盡在俯仰之間。

朗瑪村是個典型的藏族村寨,坐落在瀾滄江的西岸,抬首即可見云南的最高峰——海拔6740 米的卡瓦格博峰。在離它不遠處,就是著名的明永冰川,冰川從卡瓦格博峰延伸至明永村后便化為雪水,流入瀾滄江。云南靠近西藏一帶的藏族,大都源自古代氐羌民族,是以游牧為主的族群。歷史上不斷游牧南遷的羌人進入云南西北部后,與當地的土著民族互相融合,成為藏族先民在云南西北部的一個分支,他們在繼續保持游牧傳統的同時,為適應當地高山草甸與河谷臺地相間的自然環境,逐漸開始了從事農業生產。公元7 世紀,吐蕃南下與唐朝爭奪云南洱海地區,導致大量吐蕃人遷入云南西北部,繼續與當地人群融合,逐步形成了今天云南藏族的主體。云南藏族形成后,為了進一步適應自然環境,采用的是以游牧為主兼事農耕的生產方式。與此同時,由于漢藏“茶馬互市”的開辟和滇、藏、印茶馬古道的開通,大批藏民投身于商貿活動中,最終在迪慶藏族地區,在瀾滄江兩岸,形成了農、牧、商三業并舉的生產方式和經濟結構,朗瑪村身處其中,自然也是如此,他們以獨創的跳藏族情舞的方式,形成了自己村寨獨特的風俗,來吸引國內外的游客,就是商業化的具體表現。至于他們的農牧業,養豬養牛什么的,我是從清晨散步回村子以后,才漸漸有所了解的。

剛進村口,就聽見不斷有人喧嘩,三五成群,嘰嘰喳喳,臉上露出久違的興奮和莫名的刺激,仿佛天地一夜之間有了意想不到的變化。一打聽,原來是昨晚幾位河南焦作的游客,看完情舞表演以后,特別興奮,晚餐時喝了不少的酒,其實外地的游客都喝得比較亢奮,許多人都在醉意朦朧中回到各自的客房,倒頭大睡,直到天明。這批河南客人大概有四五個人,大家分散在不同的老鄉家體驗藏族民居,今天早上起來一呼應,少了一個人,于是就到處找,打手機,電話是通的,就是沒人接,如此折騰了半小時,這幾個河南人就急了,一個大活人居然一夜之間消失了。好在朗瑪村不大,就發動村民分頭去找。一會兒就找到了,是村長家的頓珠找到的。頓珠說:我聽見我們家豬圈里有手機聲,一直響一直響,就是沒人接,我們家的豬沒有手機呀,我們家的豬還是個小朋友,還未成年,爸爸不讓它玩手機的。我就過去看看,原來有個叔叔躺在豬圈里呼呼大睡,還抱著我們家的小黑豬當枕頭呢。頓珠就叫來村長,村長就帶著那幾個急得跺腳的河南人來到豬圈,現場讓所有人哭笑不得。后來大家一分析,得出了結論:昨晚酒后,大家都已盡興,于是各自回屋睡覺,這位老兄原來是安排在離村長家不遠的一戶藏民家睡的,估計是他醉得厲害,搖搖晃晃沒走穩,一腳踏空,跌進了小路下面村長家的豬圈里,既然躺下了,自以為就到住處了,于是倒頭便睡。幾位河南人扶起他們的老鄉,撣掉他身上的豬糞和大小不一的一堆石棉瓦碎塊(他砸碎了村長家豬圈頂棚上的兩塊石棉瓦),扶他出了豬圈,上上下下、前后左右一番檢查,除了額頭上有幾塊青紫腫塊之外,其他地方居然沒受任何的傷,真是奇跡。以前曾經聽說過人在關鍵時候是有下意識的自我保護動作的,這一次算是見識了,信了。

人倒是從豬圈里扶出來了。頓珠發現她們家的小黑豬似乎哪兒不對勁,就進豬圈里,問她們家豬:豬豬,你怎么啦?哪兒不舒服嗎?小黑豬趴在地上,扭了扭身子,對著小主人哼哼唧唧的,看起來有說不完的委屈,表情很是痛苦。頓珠盯著她的豬豬使勁看了一會兒,回過頭來突然大叫:爸爸,我們家豬豬腿斷了,快來看,它哭了。

這時候哭的肯定不是豬,而是頓珠,我知道,豬是不會哭的。我還知道,有些人,也是不會哭的,心硬、冷血的人,往往不在別人面前哭。

村長進了豬圈,抱起豬一看,果然是腿被壓斷了,左后腿明顯骨折了,小腿骨都向外翻出來了。頓珠顧不了那么多人在場,哇哇大哭起來,村長長這么大,也從來沒見過這樣的事情,一頭豬骨折了,他不知道如何是好,估計這在他們村建村幾百年的歷史里,第一次遇到這樣的難題。大家面面相噓,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全都一臉懵樣。豬自己也不知道怎么表達才好,一個勁地在村長懷里哼哼,它也在等處理結果。

還是北京人見的世面多。我們同行的那位得過山寨攝影獎的大姐首先開口了,她打破沉默的方式很特別,既像是問大家,又像是問自己:“這豬骨折了,它會不會疼呢?豬腳上到底有沒有神經?它現在一直在哼唧,是因為害怕呢?還是向主人撒嬌討說法呢?”這位大姐提出的問題沒人接茬,又過了好半天,她終于覺得自己提的問題有點弱智,看了看身邊一起來的老李,突然像見到了救星:“哎,你這個胖老李,怎么這老半天你一句話都不說?虧你還是個大夫。你快說說,現在怎么辦?這頭豬到底會不會疼?”

老李比較實在,別看平時話不多,一開口,全是干貨。老李慢吞吞地說:“我是給人看病的,又不是獸醫。”一句話,就給懟回去了。

這大姐還真不是好惹的,怪不得老李叮囑我沒事時躲著她一點,省得惹麻煩。她直接拽著老李的胳膊,把老李拖到村長跟前,一指村長懷里的那頭豬,說:“你快說呀,這兒就你是醫生,你不管誰管呀?”聽起來還真是有一點道理,也許表面上不管有多么霸道的女人,內心里,偶爾還是有母性在涌動。

老李想了想,慢條斯理地說:“我以前實習的時候,倒是在骨科待過一個月,也見過骨科手術怎么做,可我自己沒動過手啊,老師們也不讓啊,”說著說著,老李逐漸加快了語速:“再說了,要做手術,麻藥呢?夾板呢?繃帶呢?器械呢?助手呢?關鍵是,誰來簽字?誰來負責?這頭豬的家屬來了嗎?如果術后患者或家屬不滿意,去哪兒講理?去哪兒仲裁?它的家屬是不是醫鬧?術后怎么護理?誰來護理?……”

“我來!”一個稚嫩的聲音突然插了進來:“我來給我們家豬豬做護理。”如果不是頓珠突然插話,我估計,老李還有許多問題需要提出來,讓大家找出解決方案。

“好吧,”老李腦子里忽然靈光一閃,有了主意,他對村長說:“能不能找兩片一厘米厚的小木條?家里有沒有膠條之類的東西?有沒有止痛藥?”

“有,小賣部里就有膠條。”小頓珠歡呼雀躍,仿佛看到了他爸爸抱著的小豬又在峽谷中漫步的情景。至于小木條,大山里有的是,倒是止痛藥不好找,這讓得過山寨獎的女攝影師悶悶不樂,暗自咂嘴,看起來心疼不已,估計她是寧愿把這頭豬的疼痛嫁接在自己身上,也不愿意看到眼前這頭豬遭遇如此不堪的飛來橫禍。有些人是很奇怪的,對同類絲毫沒有關愛和同情心,倒是在一些小動物和畜生身上,母愛泛濫,比心疼自己的父母有過之而無不及。

手術的過程我就不描述了,老李把兩塊加工過的小木條綁在豬的骨折處,再用膠條纏緊、固定,整個過程這頭豬表現得無比安靜,它心里肯定明白這撥人這么費勁是為了什么。無非是為了作為同為人類的一員向畜類賠不是唄。這么一想,豬的心里也就豁然了,它要的就是一個態度,并不是說自己作為村長家里的一頭豬,受了點小委屈,就非要跟人類沒完沒了、胡攪蠻纏什么的。

這頭豬手術剛做完,自己就掙扎著下了地,人類的懷抱對于它是多么的陌生,又是多么的奢侈啊。它誠惶誠恐,拖著一只上了夾板的殘腿,自己向豬圈慢慢挪去,只有那里,才是它的安身之地,才是它心靈歸宿的地方,只有回到豬圈,它的心,才會踏實下來。至于它接下來的命運,只有天知道。

看著眼前這頭豬拖著一條殘腿艱難地挪向豬圈,我突然下意識地用舌頭舔了舔那顆后來用烤瓷裝修過的假門牙:多么似曾相識的地方,我二十多年前的那半截斷牙,就埋在這個豬圈的隔壁。那場斗毆就在村長家附近發生的,那時的澤仁村長年輕帥氣,卻已經當了十來年領導了。那年我第一次到朗瑪村,對一切都迷戀不已,并且在短短的一個星期內喜歡上了村長家隔壁十七歲的姑娘央宗,做夢都想把她帶回昆明,但遭到了央宗家全體成員的反對,她們家里人一致認為我是個騙子,要把央宗帶出去賣掉,他們根本不信任漢族。天可憐見,我一片真心,想娶央宗為妻。后來在我不斷堅持和央求下,央宗家里人做了一點妥協,就是我要娶央宗也可以,前提是我必須上門,入贅當上門女婿。當時想,這怎么可能?我在家里還是長子,將來還要照顧弟妹,為父母養老送終,好多事兒呢。談判破裂,年輕氣盛的我想強行把央宗帶走,悄悄買了兩張德欽縣城到昆明客運站的長途客車票,那幾天央宗家里人把她看得很緊,我根本進不了她們家門,談判已破裂,人又見不著,急火攻心,于是強行闖關,在央宗家大門口,與她的幾個兄弟和寨子里兩個喜歡央宗的小伙子推推搡搡,期間不知從哪里伸出一只黑手,一拳擊中了我的嘴唇,我當時只覺得一股血腥味從嘴里冒出,“呸”地一口,吐出來的不僅是血水,還夾帶著那半截門牙。大家一看牙都打掉了,都出血了,再鬧下去要出大事了,于是就把央宗從房里叫出來,央宗拿來一杯水讓我漱口,等我平靜后,告訴我,他們家里的唯一決定:結婚可以,但只能來當上門女婿。

央宗的眼神里充滿了期待。我炙熱的戀情,自從剛才被一只黑手擊中以后,勁就泄了一半,夢也醒了一半。我手握半截斷牙,這下輪到我支支吾吾了,我知道自己是肯定不可能留下來當上門女婿的,我不敢看央宗期待的眼睛。這個善解人意的姑娘,多么善良的姑娘啊,站起來跟她的媽媽說:“請大哥今晚上在我們家吃飯吧,他明天自己就回昆明去了。”

晚上大醉。睡在央宗家火塘邊。第二天清早起來,央宗和媽媽一起,早就打好了酥油茶,央宗為我遞上擠好了牙膏的牙刷,然后遞上熱毛巾,然后端來酥油茶,我們兩人一言不發,家里只有央宗、媽媽和我,媽媽也一言不發。其他人一大早都出去了,應該是讓我不那么尷尬地自己走人吧,我到現在都特別感謝央宗一家人,在我不懂事懵懂胡鬧的年紀,給了我一個體面的離開方式。我離開的時候沒有語言交流,沒有眼神對接,沒有儀式,沒有擁抱,那時的我還沒有學會吻別,我背上半舊的牛仔包,走到央宗家的房頂前,從口袋里掏出那半截斷牙,許下一句諾言,然后雙腿并攏,虔誠地把它拋向房頂,又眼看著它從房頂跌跌撞撞地滑向豬圈——那初戀的萬丈深淵。

在藏區,人們把這些個頭小小的、只有一二十斤或二三十斤重的小黑豬叫做藏香豬,藏香豬成群結隊,白天自己去山上找食物,晚上又成群結隊地回來,各回各家,生活上都能自理,基本不用主人操心,自己就把自己吃好喂飽,隨時等著給主人換回人民幣。頓珠家也有一大群藏香豬,好幾十只,我問她:那些豬呢?頓珠說天不亮就去山上了,如果這頭豬的腳不被那個叔叔壓壞了,現在也在山上呢。

所有豬的命運都是厄運,只是這頭豬,在通往厄運的旅途中,多了一次波折和骨折。

在頓珠家,我見到了孔雀、小公雞、不純的藏獒和一頭骨折了的豬。我問頓珠,你們家還有什么呀?頓珠頓時來了興趣,用手比畫了一個夸張的動作:還有牛,好多好多牛,有牦牛,有水牛,還有黃牛,連我爸爸都數不清。“真的假的?”我略帶疑問,并且很好奇:“你數不清有可能,但你爸爸肯定能數清楚的。”

“爸爸,你快過來,這位叔叔找你有事。”頓珠見我對她的回答有懷疑,馬上呼叫她的爸爸,似乎爸爸一來,真理就站在了她的一邊。

女兒一召喚,村長就屁顛屁顛地小跑著過來了,一看就是一個被女兒使喚慣了的父親。一聽我問家里有多少頭牛,村長掐指算了算,又掐指算了算,好像以前從來沒人問過他這個關于數字的問題。猶豫好半天,說了一個數字:“大概有六七十頭吧,這兩年沒怎么數過啰,也許快有一百頭了吧。”

我承認我輸了,真理確實站在頓珠那邊。村長平時實在太忙了,根本無暇管理自己家的大牲畜。要知道,在藏區,很多牛都能賣到一萬多塊錢一頭,那些純白的牦牛,甚至好幾萬一頭。像村長這樣,自己家的牦牛什么的隨便多出個一二十頭,那一進一出,就是差好幾十萬塊錢。也許村長家不差錢?村長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對我說,你放心,我們這里的牛是不會丟失的。

村長說,我們藏族的牛,一直都是在山上散養的,沒人管,也不需要人管。以前每家人都用紅油漆在牛身上寫上自己的名字,往山上一扔就是一兩年,根本不用管它,只要定期在一個固定的地方投放鹽就行。這些牛聰明得很,覺得自己身體缺鹽了,就會找到食鹽的投放點,補充能量。它們在發情期,會自行尋找伴侶,解決生理問題,有些牛會經常與一些野牛交配,因此生下來的小牛,完全可以稱為野牛了。現在科技發達了,我們就在每頭牛的牛角上,噴一個二維碼,只要拿手機掃一下,這頭牛的所有信息都會呈現出來,包括哪個寨子的、主人姓名、手機號碼、哪年出生的、有什么血統等等,即使這頭牛溜達到一兩百公里以外,從迪慶州跑到了怒江州,從藏族地界跑到了傈僳族地界,都沒關系,幾年前我就接到過怒江那邊的獨龍族同胞打來的電話:“你是澤仁農布嗎?我是獨龍江這邊的楊世友啊,哦嘜嘜,你們家的牛跑我們家來啰,在我們家山上吃草呢。你說什么,把它們拴起?你過來接它們?好呢好呢。”村長說自己根本就不知道這到底是哪一頭牛,什么時候跑到獨龍江那邊去了,他算了算路程,坐車得一整天,再加上他家里有事兒,又耽擱了幾天,等他找到楊世友家的時候,已經距上次打電話過去一個禮拜了。他說自己家的那頭牛帶著一頭小牛犢子,在楊世友家的牛欄里,安靜地吃著草,見了他,也只是鼻子隨便哼了兩聲,算是打過招呼。看樣子,還很不情愿現在就回家呢,還沒玩夠呢。

我后來與央宗一家一直保持著聯系。成年以后,越來越覺得當年的自己是多么無知和莽撞,是多么粗魯和不可理喻,僅僅是憑借著荷爾蒙的上升,憑借著對異族姑娘的好感,就要強行帶走人家父母辛辛苦苦養育了十七年的姑娘,你以為自己是誰家的二代三代啊?好在央宗的家人不計前嫌,當我過了十年,再一次路過朗瑪村,去到央宗家里時,恰好央宗的父母都在,我真誠地表達了歉意,當年反對聲最大的央宗爸爸,讓我看到了一位藏族父親寬廣的胸懷:“哎,年輕人嘛,理解理解,誰還沒年輕過。以后要是路過這里,你就來家里坐坐,喝上一碗酥油茶。”

央宗媽媽后來告訴我,我胡鬧撒潑的第二年,央宗就結婚了,嫁到麗江去了。現在,兒子都上小學了。我心里明白,那是怕我再去胡攪蠻纏,急匆匆地把女兒嫁到外地,目的是讓我再也無處可鬧。嗨,現在想起來,當年的我,在央宗她們家人眼里,是多么可憎和可怕,簡直就是流氓和瘟神,只有央宗一個人,對我另眼相看,覺得我還是可以托付終身的。央宗的媽媽說:“唉,那年你走了以后,我們家小央宗,不知哭了多少天,她一個人躲著哭啊,我只要一看她的眼睛,就知道她哭了多長時間,當媽的也心疼啊。”說得我的心,揪得一陣一陣地痛,像瀾滄江的流水,撞上了巨大的巖石,那轟然的巨響,是一顆熱烈完整的初心,怦然碎裂的聲音。

我一直都不忘初心。

央宗家在麗江有親戚,親戚住在離市區十多公里的玉壺村,當地納西族把這個村叫做歐魯肯。親戚給央宗介紹了一個姓和的納西族小伙子,雙方家長匆匆見了一面,婚事就迅速定了下來。

我認識小和十分偶然,小和結婚后,就去昆明打工掙錢了。小和車開得非常好,經朋友介紹,進了云南日報社的車隊,過了試用期后,跟報社正式簽約,成了一名車隊的合同工。小和從小就在瀾滄江、金沙江邊長大,對當地的風土人情、歷史傳說耳熟能詳,所以報社只要在麗江方向有什么采訪活動,基本上都會派小和的車去,一是他那邊的人頭熟,路況也熟,二是也讓他順道回家看看老婆孩子,算是一種照顧。

前些年,我一直在做關于云南怒江、瀾滄江、金沙江三江源頭的田野調查,一直在進行藏族、納西族等少數民族文化多樣性的研究,當我跟云南日報社的朋友提出想去麗江、香格里拉一帶,考察上世紀20 年代開始在麗江、迪慶生活了近三十年的美國傳奇人物洛克的足跡,需要一位向導時,報社的朋友一拍大腿,興奮地說:“對了,你找我就找對了,我們這里有一位小兄弟,麗江的納西族,在我們報社開車,他的爺爺,就是當年洛克的保鏢之一,他們家現在還有洛克留下的東西,等你什么時候從北京過來,我安排一下,讓小和陪你去一趟麗江,我敢肯定,小和就是你需要的那個向導。”

這樣的消息真是讓人喜出望外。當現實超出了你的想象,當你得到的比你想要的還要多時,這就叫幸福吧。

我迅速地訂好了機票,安排好了行程。當我乘坐的航班到達昆明機場時,來接機的司機,就是小和。去賓館的路上,我的朋友大致向小和介紹了我此行去麗江和香格里拉的目的,交代了一些路上的注意事項,小和說:“放心吧,領導,保證完成任務。”經過一晚上的休整,事實上是經過一晚上的酒局,喝得昏天黑地。第二天一大早,小和到賓館接上我,說:“老師,我們不在賓館吃早點,這些賓館的飯難吃死了,我帶你去吃鹵米線,太好吃了,香香的,油油的,甩一大碗進去,我們到大理,肚子都不會餓呢。”嗯,去麗江和香格里拉,大理是必經之地,正常情況,早上九點從昆明出發,中午一點左右可以到大理吃午飯。

平時我就不喜歡在賓館吃飯,除非會議安排,沒辦法。我就喜歡吃蒼蠅館子,小和的提議深得我心。看來這個小伙子,確實機靈,領導應該會喜歡這樣的人。

早餐的這一碗鹵米線,實在是我吃過的云南米線當中味道最足最香的米線。昆明的鹵米線除了放一些花生碎、韭菜、蔥姜蒜、丁香、鹵肉、白糖、雞精之外,居然還放一種甜醬油,昆明的拓東醬油廠專門生產一種甜醬油,作為鹵菜的調味品,那絕對算得上醬油家族中的一顆明珠。細想下,如果一碗鹵米線里缺少了甜醬油,那將致米線于何地?將致吃鹵米線的吃貨們于何地?將致“鹵”這個字和動作于何地?

中午飯還就是在大理吃的,路上的行程全在小和的掌控之中。當車子進入麗江地界時,遠遠地就看見玉龍雪山了,那股清涼的氣息,從什么時候開始往我的肺腑里奔跑,我居然一點感覺都沒有。“沁人心脾”這個詞,居然是個實詞,居然是真有這么回事兒,想想古人造句,不曾馬虎過,或者那時造句,隨手拈來,皆為實詞,因為那時,沒有造假一說。

在麗江,姓“和”的人,基本上都是納西族,小和也不例外。還有姓“木”的,也是納西族,但這個姓氏只有貴族才擁有,姓“木”的一般都是頭人和土司,“木府”就是以前管理麗江的頭人辦公以及居住的地方。我們驅車來到麗江城北13 公里的地方,那是一片開闊地,大概有一萬多畝吧。因為是冬天,地上顯得蕭瑟而冷清,小和說,這里以前是飛機場,抗戰時期,這里是飛虎隊的中轉站,是駝峰航線的一個重要聯絡點。再往前走就是玉湖村了,小和說,這個村,我們納西族叫她歐魯肯。

歐魯肯。我不知念叨過多少回這個地名,因為這是我此行最重要的目的地之一。我要尋找的美國探險家洛克,就曾經生活在這里。洛克在中國生活了27 年,大部分時間都居住在歐魯肯,這個村子還有一個詩意的名字——雪山第一村。意思是再往上,就沒有人居住了,就是玉龍雪山了。

我的內心有了點興奮,小和直接把我帶到了歐魯肯,這真是一個意外的驚喜。歐魯肯的房子外觀很有特色,全是用大小不一的石頭壘起來的,這些石頭都是歷經玉龍冰川幾千萬年的磨礪打造出來的沙礫石,整個村子的墻體和路面顯得非常干凈,有幾個婦女迎面走來,對我們羞澀地一笑,衣服上,是納西人的披星戴月裝飾,小和跟她們打招呼,用的是方言,我聽不懂。

十九世紀末二十世紀初,地處邊疆的云南也涌進了不少老外,他們中有傳教士、官員、獵奇者、冒險家,其中有兩個老外在云南旅居并生活過,至今任然深受云南人民歡迎,他們是方舒雅和洛克。方舒雅是晚清時法國駐云南的外交官,他當年拍的一些照片,是云南尤其是昆明人民在晚清生活的真實寫照,那些照片獨一無二,因此顯得非常珍貴。而洛克,這個美籍奧地利人在云南的經歷則更為傳奇和豐富,他在中國的足跡雖然遍及云南、西藏、甘肅、內蒙古、 青海、四川等省份,但他更多的時候,把麗江作為自己在中國的大本營,他在麗江住了27 年。其實,洛克這一輩子,如果沒有在麗江的27 年,并沒有太多的事跡值得書寫,麗江成就了洛克,而麗江的本土民族納西族,尤其是納西文字和納西文化,也因為洛克的宣揚和研究,得到了很好地保護并發揚光大。

一個人和他原本不相關的國家與民族發生關聯,總得有個起因。 洛克1884年生于維也納,父親是個仆人,古板而謹小慎微,他希望兒子長大后成為一名牧師,洛克六歲時,母親就去世了,洛克從小不愛讀書,經常幻想著遠走他鄉,甚至夢想過去古老而神秘的中國探險。因此在終于把大學預科熬完后,再也不愿意在學校里待著了,他果斷地逃離了父親的視線,在歐洲四處流浪,并干一些雜活以維持生計。1905 年,他找到了一份在一艘開往紐約的客輪上當倉管員的活計,并和船長簽了合同。船到紐約后,他在制服外面套了一件便衣,下船后再也沒有回到船上,他找到了一個當鋪,把那件船上穿的制服當了幾個小錢后,便在紐約落了腳。他才不管什么職業道德,當一個人終于有機會離開討厭的生養之地,他的第一個舉動是慶祝,而不是內疚和依依不舍。

洛克在紐約過得并不舒心,他只能干一些諸如洗碗這樣的臟活累活,不久就染上了肺結核。1907 年,他來到了夏威夷,只身一人,身無分文。可他不久居然在檀香山中學找到了一份教拉丁語和自然發展史的工作。洛克極富語言天賦,他這一生掌握了包括漢語和阿拉伯語在內的十來門外語。教拉丁語對他并無困難,可要教自然發展史,則很痛苦。他必須讓自己走出教室,去土地上研究動植物的生長狀況。洛克是個好動的人,他覺得戶外生活更適合自己,于是有一天,他突發奇想,徑直走進了美國農業部林業廳的辦公室,說自己是一個植物學家,可以幫助他們搞到需要的一些植物標本。這樣的自信只有思想沒受過束縛的人才能擁有,在教室外面觀察了幾天植物的生長,就號稱自己是個植物學家,不知那些農大的、農科院的植物學家有何想法?林業廳的官員居然就信了。此后,洛克除了采集更多的標本外,還花大量的心血投入植物學的研究之中,植物學家總得有點行動才對。通過幾年努力,洛克一不小心就成了夏威夷群島土生植物研究方面無人能及的專家和權威。看來成為某個方面的專家并不是太難,花個幾年時間,認真研究專業就行。現在某些號稱自己是某個行業專家的,我們天天看見他要么在泡妞,要不就是找領導、跑經費、要項目,為點小事和私利,和同事打得頭破血流,并沒有看見他們花力氣搞專業研究。1911 年洛克被夏威夷大學聘請擔任植物學教學工作,直至1920 年,期間他完成了五部著作和大量的論文,其中至少有兩部著作至今仍可稱得上植物學方面的經典之作。1920 年,他對學校的一些決議不滿,便像當年他從船上下來,再也不回去一樣,走人,甩手不干了。他又一次找到農業部,這一次美國的農業部不僅沒有讓他失望,還給了他驚喜,他們以農學探險家之名雇傭他并派遣他到遠東工作,目的是到泰國、緬甸等國家尋找抗病毒的栗子樹種。1922 年,洛克從緬甸進入中國云南,并獲得了國民政府頒發的“美國農林部專員”頭銜的通行證。5月11日,洛克到了麗江,為方便采集植物標本,他在玉龍雪山腳下,離市區13 公里的歐魯肯村安營扎寨,開始了他長達27 年的云南之旅。

洛克在麗江的日子可謂風光無限。洋人在中國,總會有些莫名其妙的優越感,這樣的感覺,是從什么時候開始有的呢?唐宋時期是不可能的,那時老外還以到中國留學為榮呢;元朝更不可能,如果有洋人對馬背上的國家稍有不敬,成吉思汗的彎刀馬上就會砍下他們的腦袋;明朝呢,似乎和洋人相處得也挺和諧的;壞就壞在清朝,晚清以后,中國人的腦袋在洋人面前,忽然就抬不起來了,給人做孫子,人家都不要,不是割地,就是賠款,弄得好好的一個國家,支離破碎,人民毫無尊嚴可講。洛克也是老外,洛克也有排場,雖然在美國,他只是一個不起眼的小人物。時任美國《國家地理》雜志編輯的邁克·愛德華茲在一篇名為《洛克在中國》的文章中,對洛克在中國的行為,做了詳細描述:“……由17 名男子、26 匹騾馬組成的隊伍,外加190名持槍士兵護衛,其領頭的舉止傲慢、穿著講究、頭盔加馬褲配長靴,與那些衣冠不整的士兵形成了鮮明對比,而且他還是個白人,這不是什么兵馬進犯,而是洛克的一次馬拉松式探險,洛克涉足了近代中國尚無地圖可考的山地王國”。再看看洛克在旅途中都帶了些什么:洛克的旅行有如貴族出行,他的行李包括帳篷、折疊行軍床、椅子和桌子,自然,還有亞麻臺布及一些瓷器,甚至還帶上一臺用電池的留聲機。有時,他在一座佛教寺廟里放些歌劇給那些僧侶和游牧民聽,他們會聽得驚訝不已。對了,洛克還帶去一只便攜式橡皮浴缸,購于紐約著名的艾伯克拉比菲騎野營用品商店。

關于洛克在云南的一些舉止,曾經在二十世紀三四十年代采訪過中國共產黨崛起的美國記者埃德加·斯諾的文章里也有記載,1930 年斯諾曾和洛克一起從昆明走到了大理,最終因為脾氣各異,鬧得不愉快而分道揚鑣。斯諾認為洛克呆板和待人苛刻,而洛克卻認為斯諾很幼稚,并對中國人“濫用感情和甜言蜜語”。斯諾在文章里說,那次旅行,洛克把他的侍從人員分成先遣隊和后隨隊:“在先遣隊中做領導的有廚師、廚師助理和男管家各一位,他們能夠慧眼獨具地選擇一個遮風避雨的駐扎地點,而且能夠嫻熟地在豹皮地毯上準備桌子、椅子、桌布,擺放銀制餐具和餐巾等,當我們到達之時,晚餐已差不多準備好。用餐時,他們還有茶葉和酒。洛克還教他們的廚師準備正宗的澳大利亞菜式,因為在省級政府官員和各地頭目的款待中,他已品嘗過很多中國菜肴。當他吩咐他的侍從用轎子抬著他進城參觀的時候,給當地居民留下了深刻印象,很多農民以為他是一個外國王子。”

中國的農民就是太好蒙騙了,我身上至今未改農民印記,所以直到今天也還經常上當受騙,想來,這事兒并不能完全怪我,這是祖上落下的毛病,是直系遺傳,我很慶幸,我的祖上并沒有串種,我是個純種的中國農民的后代。我們的農民,有的受幾回騙上幾回當,便學乖了,甚至如法炮制,琢磨著如何去騙自己的同胞了。另一些,到死都不知道自己在上當受騙。或許,這些貌似弱智的農民,他們的一生,還是幸福的呢。他們一直生活在自己編織起來的花環里,他們的生命也有著各種各樣的色彩,他們樂在其中,看見太陽升起來,就高興得活蹦亂跳,手舞足蹈,看見太陽落下去,就感慨時光的短暫,晚飯后早早地熄燈上床,生兒育女,他們很少上錯床,從來沒聽說過親子鑒定什么的,他們把自己樸素和平庸的品質,一代代傳下去,反正這樣的品質我是不想再傳下去了。

小和的爺爺,就是洛克當年的護衛之一。因為洛克覺得他誠實可靠,所以只要他在麗江,就會雇傭小和的爺爺。洛克的每次出行為什么要弄出那么大的動靜呢?小和聽他爺爺說過,洛克有一句生存的名言:“如果你要想在那些深山野地里生存,就必須讓人們相信你是某個重要人物。”洛克不僅是這么說的,也是這么做的,他在中國,一直把自己當成一個重要人物,如果他覺得自己沒有得到想得到的尊重和禮遇,就會大發雷霆。有一次,有個商人去他的住所找他,進了門不等主人招呼,自己先坐了下來,剛想開口說話,就被洛克扭著衣領子推了出去。“我無法容忍一個魯莽的中國人”,洛克說。當中國式的串門遇上了所謂的西方禮貌,老外占了上風,而如果夢回唐朝,去串門的應該是洛克,他會得到主人熱情無比的款待。

洛克在中國的經歷引起了格拉斯瓦納的注意。格拉斯瓦納當時正在美國為《國家地理》雜志尋求一些勇于在世界各地生存并能親臨第一線的探索者。洛克成了他們在遠東的最合適派駐人選。1923 年開始,洛克被《國家地理》雜志社派駐中國,并給了他一個能滿足他虛榮心的頭銜:“美國地理學會赴中國云南探險隊隊長”,這讓洛克很是受用,他經常使用這個頭銜,并為之驕傲。

洛克在云南的探險工作從此開始,這比尋找樹種、做幾個標本刺激多了,這個活兒是既跟大自然打交道,又和人打交道,既要適應惡劣的天氣和環境,又要與當地的土匪、官員斗智斗勇。當他終于有一天走到青海省境內的黃河入海口時,面對奔騰的河水,自豪地說:“有史以來還沒有一個白人曾在這里駐足。”這句話他曾多次在多個地方說過,他當然是第一個到達的白人。

現在中國也有不少地理類雜志,可我們的有些編輯和記者,只會從網上下載文章和圖片,抄襲、剪貼、杜撰構成了這些雜志的全部,他們真應該學學美國人,美國人一百年前,就知道要得到某條新聞,就必須深入新聞發生的所在地。對這么簡單的道理,我們的有些主編和編輯居然視若無睹、裝聾作啞。是美國人的聰明才智比我們領先一百年嗎?我看未必,他們重行動,我們重臆想,他們看似笨拙,我們貌似聰明取巧,但要是把中國人和美國人做的兩本地理雜志放在一起,即使再過分的黑哨,也能立馬判出輸贏來。

洛克是個工作狂,是個天生的冒險家,或者說亡命徒。來云南他算是來對了,別說是外國人,就是中國內地的人,或者昆明人,都很少甚至沒有深入過麗江與四川、西藏、青海交界的那一大片神秘土地。1930 年10 月,洛克在《榮耀歸于明雅貢嘎》的文章中記錄了他在暴風雪中的高山生活:“我們在帳篷中擠作一團,捂著凍麻的雙手入睡……離開宿營地時風雪更瘋狂地肆虐起來。”洛克經常在海拔超過3000多米的地帶活動宿營,有時不得不把那些精疲力竭的騾子換成更為適應高海拔的牦牛。有些牦牛就像它們生活中的土著民族一樣,自由放蕩慣了,不像漢族那么聽話,因為這些牦牛的心靈是自由的。有一次,有一頭野性十足的牦牛,走著走著,毫無緣由地就把一頭騾子頂到山溝里去了。它可能看不起騾子,跟騾子比起來,牦牛的骨子里也有著莫名其妙的優越感,就像洛克在中國的土地上一樣。人分三六九等,在動物的世界里,可能也是一樣的,互相間打架斗毆,甚至發動戰爭,無非是為了爭奪交配權,多睡幾頭母牦牛而已,或者,睡睡牦牛之外的其他種類的異性,這相當于跨種族跨種類性交,想想就讓牦牛們興奮。牦牛想睡一頭母騾子,就把那一頭假想敵公騾子頂到山溝里,想把它干掉。洛克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把那頭騾子從山溝里救了上來,并給它消毒、縫合、包扎,讓它艱難地活了下來。洛克也是有閑情的,不管他平時對人多么古板,可對一頭受傷的騾子,足以看出他是一個并不缺乏情趣之人,只是他的情趣,并不經常施展而已。

洛克的探險之途每一刻都充滿著意外和險情。因為他要去的地方,很少有人涉足,這里有著連綿的冰川和最強悍的土匪。有一晚,他和雇傭的隊伍住進一所寺廟,半夜時分有衛兵來報告說,附近有一股殺人不眨眼的土匪,衛兵們都有點害怕,洛克盡快把槍彈裝好,準備逃走或拼命抵抗,他在日記中寫道:“我把箱子打開,把銀幣統統分給手下人,裹上一些保暖的內衣,隨手揀起條毛巾、幾瓶煉乳和一些巧克力……我想著隨時可能交火。”然而那一晚土匪并沒有進攻。可在接下來的另一次探險中,他的好運并沒有延續:“冒著槍彈我們盡可能迅速前行,衛兵也進行了還擊,好在那些土匪槍法差,我們只有一個衛兵被打死。”其實在洛克的探險中,他應該感謝他的納西族衛兵們,這其中之一就有小和的爺爺。他在一篇《貢嘎,里松貢巴》的文章中發自內心地稱贊了他的納西衛兵,并稱自己在中國探險的成功,都應該歸功于這個英勇無畏、堅韌不拔的山地民族:“就在我們被600 多名窮兇極惡的匪徒包圍的那種極為危急的關頭,他們卻沒有絲毫膽怯。回頭想想,他們的勇氣和膽略在其他幾次歷險中已得到充分考驗:在甘肅的塔布地界,我們遭到了一群肆無忌憚的暴徒襲擊;還有一回是在松潘北部的無人區,他們協助我解除了那一幫18個惡棍的武裝,要是我們動手稍晚點,我們或許已被他們解決掉。”洛克在安全地返回歐魯肯村時,頗有感慨地寫下了這么一句話:“一切有價值的東西,都要付出代價才能得到。”

在他的著名的《中國西南古納西王國》一書里,有一段文字吸引了我,讀來真有身臨其境之感:“……在不遠處的一個小廟里,一條小徑蜿蜒而上,通向一座長滿橡樹、華山松、云南松、杜鵑、月季的紅色山巒,在更高處有一石灰巖構成的山峰,穿過一片橡樹林,就可到達一個僅兩三棟房屋的驛關,稱作‘臭水井’,這里經常發生攔路搶劫和兇殺事件,那是張結巴為首的匪幫干的,他把落入其魔掌的遭難者的拇指用繩索綁住,吊在樹上并在他們的腳上綁上石頭,再在下方燒一把火,是死是活就看他們的運氣了。對于馬幫,這兒始終是個令人毛骨悚然的關口,在山的頂端有大片的松樹林簇擁著……”

洛克把腦袋拎在手上去冒險,是為了什么呢?僅僅是為了新聞工作者的職業道德嗎?此時的洛克,已經是《國家地理》雜志社歷史上為數不多的身兼撰稿人和攝影師雙重身份的佼佼者,同時還得到了美國農業部和哈佛大學植物研究所的資助,因而具有其他西方探險家無法比擬的優勢,作為一位眼光敏銳的攝影家,他能用玻璃片和膠片進行創作,短短幾年間,洛克就已在云南一帶收集到了幾千份植物標本,700 多種鳥類標本,拍攝了243 幅當時在世界上算是第一代的彩色照片以及503張黑白照片,他這一生一共為我們留下了兩萬多張關于中國西南的照片。洛克將自己探險過程中的所見所聞和所經歷的一切,寫成了長篇紀實散文發給《國家地理》雜志,雜志社再配以洛克同時發回來的照片,幾年間連續發表了9 篇洛克的文章,這些作品生動地反映了以麗江為中心的云南西北部及其周邊地區的地理狀況和風俗民情,把那些鮮為人知的雪山冰川和世外桃源般的仙境介紹給了西方讀者。1933 年,英國作家詹姆斯·希爾頓發表了蜚聲全球的小說《消失的地平線》,1937 年,電影導演弗蘭克·卡普拉把小說搬上了銀幕,以至于全世界人民都為之傾倒。《消失的地平線》創作靈感就是來自當年洛克在《國家地理》發表的文章。文中“香格里拉”一詞,源自麗江迪慶一帶的方言“香巴拉”。據英國《不列顛文學家詞典》特別指出,希爾頓創作的《消失的地平線》一書的功績之一,就是為英語詞匯創造了“世外桃源”(即“香格里拉”)這一新詞。

至此,洛克已經出色地完成了自己的任務,他已經成為集植物學家、作家、攝影家、記者、探險家于一體的復合型人才。在那個年月,沒有哪個西方人在中國比他做得更好,他的手中珍藏著一張特別的名片,那是他在木里王國探險時,木里國王雀德強巴送給他的。名片上的國王的全稱是:“西番族的陳查瑟,指定活佛,民池,呼圖克圖或活佛,花斑老虎傳令的首席所有人;在高級官員中他是前任活佛的領導,對相關野蠻部落事務的實際調查者,軍隊名譽總指揮,木里的世襲長官”,這讓我想起我也曾經收到過一些名片,寫滿了各種頭銜,以至于一張小小的卡片,無法容得下那么多頭銜,只好用小得看不清的六號字來排版,羅列出這么多頭銜,也是想當一方諸侯,要不,就是自認為是某個行業或者行當的掌門人,總不至于是心虛,印出來唬人的吧。

如果僅僅是完成任務,洛克已經是做得夠好夠出色的了。洛克是一個好員工,一個在工作上勤勉、踏實的好榜樣,年終時單位評“先進工作者”非他莫屬,年終獎也應該多給他點,還有,不管是舉手表決還是無記名投票,洛克都應該得到相當于團中央級別的表彰,并在全美國掀起向洛克同志學習的高潮,組織洛克同志事跡報告團,進行全國巡回演講。

1923 年的一天,洛克正在他的住處搗鼓他的那些標本,鄰居家的一些動靜慢慢引起了他的注意,他聽到了一些奇怪的聲音,他十分好奇,循著聲響走了過去,眼前的一幕,讓他十分震驚:在院子里,三個穿著宗教服飾的男巫,建起了所謂的花園,用冷杉和櫟樹的細枝插在地面,周圍圍上深綠或黃色的松樹枝,這些松樹枝緊挨著里面的冷杉枝。在這個四方形的花園后面,有一張鋪滿麥粒的桌子,上面擺放著雞蛋、干豆和各種形狀的干面團,其周圍還插著黃色、白色和紫色的旗子,上面寫著祈禱的名字。巫師們還用生面團捏造了一個獸欄,里面有蛇、山羊、綿羊等,然后他們圍著這個獸欄跳舞,其中一個打著銅鐃鈸,第二個用長劍敲擊銅鑼,另一個則打著銅鼓,旁邊站著一個被病魔纏身的婦女,眼睜睜看著這一神秘的場面。顯然,洛克被這樣的場面給迷住了,后來他得知,這些男巫叫“東巴”,他們通曉一些奇特的象形文字,“東巴”使用的經書,都是他們的祖先一代代傳下來的,外人看不懂。洛克異常興奮,他覺得自己好像觸到了某些不為人知的東西,他自己花錢,雇了幾位“東巴”給他表演并請他們詳細解釋書中的各種符號和相關的道場儀式。就這樣,洛克開始了他的納西文化研究,他利用探險的間隙,深入地探究和考察納西族的文化、宗教和語言。他在后來花了畢生的心血完成的《納西語英語百科辭典》的前言里,對這段時間給予他幫助的人,作了發自內心的感謝:“我真正要感激的是那些納西祭師,正是他們慢慢地打破了其隱匿的古傳統,耐心地開始教授我,在長達20 年的時間里,讓我進入他們神圣的祭儀,進而揭開了存儲在經書中、宗教內涵中的珍貴價值。用這種文字,納西人勾畫出了他們的內部生活:自然的力量激發著他們的情感,生與死的永恒主題,浪漫的愛情故事,他們對自然界的態度。他們與神靈息息相通,并與激發出他們想象力的大自然和諧相處。”作為當時全方位地研究納西文化的唯一西方學者,洛克預感到了他研究的納西文化,是全人類共同擁有的文明,洛克這一生真正的價值,就在于此,此時的洛克,已從植物學家和探險家,慢慢地轉變成了人類學家, 他后來被西方學術界譽為“納西學之父”。

洛克第一部研究納西文化的著作是《中國西南的古納西王國》,這是一部自然地理和民族歷史的實錄,有著重大的學術科研價值。這部著作應該是從洛克1922 年進入麗江開始,他就著手準備資料了,他準備了12 年,于1934年開始寫作,寫作的過程也花了12 年,1947年由美國哈佛大學出版社出版。他的第二部著作《納西語英語百科辭典》的出版則更為曲折,花費的精力也更多,差不多要了他的命。這本書的寫作時間要稍早于《中國西南的古納西王國》,是在1932 年6 月30 日開始動筆的,全書共分兩卷,第一卷直到1963 年才得以出版,收詞3414 條、照片28 張,而第二卷則到了1972 年出版,收詞4600 多條、照片29 張。詞典里的每個字形除了表意表形的意義外,如果用作表音,則還會有多達十種甚至更多的意思。這是一部涉及納西族宗教及瀕于滅絕的納西語言文化的不朽巨著,這部書本來可以提前幾年出版的,但因為隨著1940年太平洋戰爭的爆發,洛克也被牽了進去。當時,日本為了全面控制中國戰場和整個東南亞局勢,對空中航線和海上航線進行了鐵壁封鎖,妄圖割斷盟軍對中國戰場的后方補給。以美國為首的盟軍需要避開日本人的鋒芒,在喜馬拉雅山南麓的橫斷山脈上空,重新開辟一條航線,這條新航線的起點是從印度的阿桑出發,途經高黎貢山、碧落雪山和玉龍雪山,跨過怒江、瀾滄江、金沙江深邃的大峽谷,飛躍無數像駝峰般起伏的山脈,最后到達昆明、成都和重慶。要在如此復雜的地形中開辟新航線,必須找一個熟悉地形的人繪制地圖。美國人想到了洛克,這一片神秘的山脈,正是洛克的探險之地,經過十多年的游歷,洛克對喜馬拉雅山脈及滇川地貌了如指掌,而且在1936 年2 月3 日,洛克曾從昆明租了一架飛機,降落在離麗江13公里處的一片牧場上,也就是歐魯肯村附近的那片草甸。這是麗江人第一次看見飛機,當時歐魯肯村的村民全都跑到了牧場看飛機,有一位老奶奶的家里還煮著一大塊肥肉,因為看飛機,回去后肥肉被狗叼走了,最后懊悔不已,因為這塊肉,老頭還和她鬧了半年多別扭。美國人把洛克接回華盛頓的美軍軍事地圖供給部,洛克憑著他非凡的記憶,參與設計了這條后來被稱為“駝峰航線”的生命線。在整個抗日戰爭期間,駝峰航線起著至關重要的作用,數千名盟軍飛行員不畏犧牲,飛躍高山深谷,將戰略物資送到中國,有幾百名飛行員最后犧牲在駝峰航線上,現在如果坐飛機飛躍喜馬拉雅山上空,向下俯瞰的話,有些閃閃發光的碎片,就是當年盟軍飛機的殘骸。美國人用飛機將洛克接走,而洛克的行李和他在麗江積攢的各種學術資料,就沒有這么好運了。美軍承諾用船將他的所有東西運回美國,而這艘船卻在太平洋被日本人的魚雷擊沉,船上裝有洛克的所有家當,最重要的是還有他嘔心瀝血幾十年搜尋收購的大量東巴經書和翻譯的手稿,還有那部《納西語英語百科辭典》的原始手稿等重要資料,洛克得到如此糟糕的消息時,幾乎崩潰了,因為他不可能僅憑記憶就能重寫失去的著作,他曾經想到了自殺,他覺得活下去,已沒有任何意義了。

1944 年,當他在哈佛大學把他的悲慘遭遇告訴他的朋友艾力瑟夫時,他的朋友馬上答應為他籌集款項,讓他重返麗江,終于在植物學家邁爾等人的幫助和資助下,洛克于1946 年重返麗江,這一次他直接住在了麗江城里,他除了繼續四處收購東巴經以外,還請了當地的東巴為他夜以繼日地進行翻譯、抄寫,他憑著驚人的記憶和堅韌不拔的毅力,從頭開始了《納西語英語百科辭典》的研究和撰寫,通過三年的努力,終于重新完成了因戰爭動亂而歷經坎坷的這部皇皇巨著。

這兩部書的出版,代表著納西文化研究的頂峰,從此也奠定了洛克在納西文化研究方面不容置辯的權威。我問小和,你看過洛克的書嗎?小和說沒有,我逗他,你們納西語的“電腦”怎么說,小和說,就是“電腦”啊,和你們漢族一樣的發音,我又問,“手機”怎么說?小和說,只要是解放后出現的新事物,都和你們漢族一個發音。我當然知道,洛克的詞條里,不可能收這些年新出現的名詞和新事物。后來小和把我帶到他的叔叔家,讓我看他叔叔家珍藏著的洛克送給他爺爺的一把鉗子,這把美國產的鉗子,用了八十多年了,現在還能照常使用,小和的叔叔說,洛克是在1949 年8 月離開麗江的,1962 年在夏威夷去世,享年78 歲。

小和陪我在麗江和香格里拉走了9 天,沿金沙江和瀾滄江,尋找著洛克當年的足跡。回到歐魯肯的時候,我們先去了小和的叔叔家,叔叔家里專門辟出一個房間,布置成了一個小型的洛克事跡展覽廳,各種與洛克相關的書籍、圖片、資料等,應有盡有,當然還有洛克當年用過的一些物件,包括那把鉗子。

小和家就在隔壁,他還沒顧得上回家,他要先找他叔叔幫我收集一些相關的資料。突然一陣風進來,“爸爸,爸爸回來啰”,一個男孩子一個箭步就跳了進來,拉起小和的手,臉上充滿了幸福。回頭看見我,見是陌生人,又羞澀地松開了手,卻仍然依偎在小和身邊。

小和摸了摸孩子的腦袋說:“快去告訴媽媽,來客人了,晚上在家里吃飯,讓媽媽把酒準備好,這個叔叔喝酒很厲害的。”孩子看看我,又看看他的爸爸,歡快地出了門,去找媽媽通報信息去了。小和的叔叔把我需要的資料裝在一個塑料袋里,認真地說:“目前能找到的就這些了,你以后還有其他什么需要我們辦的,盡管打電話來,我們盡量去找。”我感謝完小和的叔叔,就跟著小和回他家,他這一路上,已經把他的愛人夸過不知多少遍了。

當我跟著小和邁進他家門口時,正好跟他愛人四目相對,雙方都一愣。小和說:“來客人了,來來,介紹一下,這是我老婆央宗……”我頓時感覺一陣暈眩,使勁眨了幾下眼睛,不禁脫口而出:“央宗?”明顯地感覺到央宗也是被驚嚇到了,肯定不是驚喜。小和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有點莫名其妙,也不知道問誰:“你們認識?”我只能假裝淡定地說:“很多年以前我去德欽縣,路過朗瑪村的時候,在你媳婦家吃過飯,跟她爸爸他們喝過酒。那時候,她可能還沒你兒子高呢。”我一指他的兒子,迅速地恢復了常態。我站在門口,都能聽見央宗砰砰的心跳聲。

央宗胖了,壯實了。吃飯時她沒有上桌,只是一個勁地來回倒騰盤子,給我們倒酒,她兒子很想跟爸爸坐在一起吃飯,央宗不讓,說有客人在,小孩子不能上桌,她添了一碗飯,夾了幾筷子菜,讓兒子在廚房里吃,而她自己,則進進出出,看似忙碌,實際上,并無多少事情可做,只是借著忙碌之名,掩蓋某種積壓已久的情緒,不讓它噴薄出來。

第二天一早,小和就來賓館接我,準備回昆明了,就像十天前我們從昆明出發一樣,小和也說,我們去外面吃早點吧,你昨晚喝多了,我帶你去喝兩碗酥油茶,既解酒又扛餓,中午飯我們估計要到祥云縣吃了。

跟著小和去喝了兩碗酥油茶,胃里感覺舒服多了。昨晚酒醉,怎么回的賓館都忘了。自打一上車,小和的笑容就跟以往不一樣,似乎有隱藏不住的秘密。車子出了市區后,小和實在憋不住了,說:“朱老師,你們倆以前的事兒,我媳婦昨晚上都跟我說了。這有什么呀,那時候大家都年輕么,正常正常。”這口氣,多像后來央宗的爸爸安慰我時的話。本來我心里還有點放不下,不知今天這一路上怎么面對小和,怎么聊天才能不尷尬。想不到央宗昨晚就跟丈夫說完了,說明白了,真的想不到。多么敞亮的姑娘,證明我年輕時沒看錯人。多么敞亮的小和,多么般配的兩口子。回來的路上我的心情出奇的好,小和告訴我他們婚后的許多事情,后來分別的時候,把他老婆的手機號也留給我了,說:“你們保持聯系吧,萬一以后我媳婦的手機號碼換了,我再告訴你新的號碼。”

我后來換了很多部手機,央宗的號碼我都一次又一次小心翼翼地保存著,號碼在,我就能確認,我年輕時那段荒唐的歷史確實存在過,它并不會隨著時間的流逝而消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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