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 寧
確切地說,19歲的田逸凡并不是我的學生。雖然我所在的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也為文史哲基地班開設寫作課,但我恰好被安排到別的專業開課。熱愛寫作的田逸凡“慕名而來”,成為旁聽生,而且是我教書十年來,一年中旁聽了我三門課的唯一一個學生。
我們是在2020年10月渡瀾的小說研討會上相識的。那時田逸凡剛剛考入內蒙古大學一個月,卻已對學校的風云人物、在國內文學圈嶄露頭角的大三學姐渡瀾了如指掌,在給學校新聞網所寫的報道中,他還非常細心地為渡瀾做了一個刊發作品列表。我們熟識之后,他又告訴我,高三那年,他讀到渡瀾刊發在《收獲》上的短篇小說《傻子烏尼戈消失了》,遠在山東濰坊的他,就發誓要報考內蒙古大學。當然,來聽我這“伯樂”的課,也在他的理想計劃之內。
與沉默寡言、獨來獨往的師姐渡瀾,和能言善辯、熱愛社交的師兄蘇熱不同的是,田逸凡性格沉穩內斂,有著山東人普遍的穩健中積極開拓的個性。不管是在我給本科生開設的寫作課上,還是給研究生開設的影視課、戲劇課上,但凡我提問到田逸凡,他給出的答案,總是特別誠懇、理性、客觀,不像與他同齡的年輕人,會因年輕氣盛而自負偏激。或許,他在《泥沼》和《晚晴》兩個短篇小說中,傳遞出的人類應該在瑣碎、庸常、充滿泥沼的家庭生活中,努力尋求被時間磨損掉的愛與生命的意義,與他的個性有著隱秘的關聯。父母在,不遠游,游必有方。孔子對于家庭生活的重視,在一定程度上影響了山東人的性格、家庭婚姻生活和職業選擇。如我這類千里迢迢離開故鄉、定居塞外邊疆的山東人,必然與父母的傳統觀念存在分歧,并背負著父母親朋眼中“不孝”的罪名,繼續我行我素地游蕩下去,甚至因為這樣的沖撞,時不時有徹底斷根、自由飛翔的偏執。
但我在最初并未意識到田逸凡對于家庭婚姻主題的獨特關注,我想可能連他自己也沒有思考過這個問題。我只是引導他多與渡瀾和蘇熱接觸,向他們討教一下寫作的秘訣,尤其是如何建立一個適合自己的寫作王國,就像莫言的高密東北鄉和福克納的約克納帕塔法鎮那樣。無疑,相比起生于2002年的田逸凡,1999年的渡瀾和1997年的蘇熱起步較早,在寫作上也更為成熟。渡瀾的小說游走于魔幻與童話之間,蘇熱則專注于以故鄉巴彥淖爾為原型的“黃鎮”系列。更為年輕的零零后田逸凡,則依然在不同主題之間試探猶疑。他最初提交給我的兩個短篇小說,一篇是高考后完成的《潮汐樹》,有青春文學特有的哀愁;一篇是完成于高二的處女作《求你們告訴我》(《草原》2021.1),主題聚焦于法律案件中的人性問題。我因此鼓勵他去選修第二學位法學,因為未成年人案件正越來越引起社會關注,他可以嘗試像臺灣電影《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關注校園案件和未成年人心理問題,同時將校園與家庭、社會連接,擴大這一主題的內涵。對于我的建議,田逸凡雖然答應下來,明顯還持有疑慮。但我并不擔心,就像渡瀾和蘇熱找到適合自己的寫作方向也經歷了一個過程;即便已經找到,像蘇熱這樣,還會時不時因為受到編輯影響而心生困惑。我只負責指引,道路歸根結底要由他們自己選擇,我相信他們也終會尋到適合自己的方向。這是我在指導學生寫作時一貫秉承的原則。
不過經過我的牽線搭橋,田逸凡還是非常積極地開始向渡瀾和蘇熱取經。他曾請渡瀾去食堂吃飯,只是渡瀾問一句“嗯”一句的寡淡交流方式,讓我很懷疑他們之間會碰撞出熱烈的火花。健談的蘇熱,倒肯定會喋喋不休地將自己的寫作經驗傾囊相授;就像蘇熱領了稿費,請我們吃火鍋的時候,也算才思敏捷的我,常常在他漫長無邊的講述中插不上嘴。火鍋熱氣騰騰,氤氳著四個人的臉,一旁的渡瀾,因為一向的沉默原則,反而看上去有種氣定神閑的優雅和自信。倒是對面的田逸凡,做足了大一小迷弟的謙卑姿態,認真傾聽,并時不時地附和著我和蘇熱點一下頭。
是的,田逸凡是謙卑的,謙卑到我在相識一年后才通過別人知道他還寫詩,而且詩歌與小說寫得一樣優秀。這種謙卑跟渡瀾為掩蓋內心對于人群的恐慌,而與整個世界都保持距離的姿態不同,也與蘇熱恨不能將所有文體都嘗試一遍的熱烈姿態不同,田逸凡有著山東人特有的柔順圓潤的處世品格。這種端正敦厚的品質,在他的小說中,也體現在他對家庭和婚姻生活矛盾的處理中,幾乎無一例外地選擇“天意憐幽草,人間重晚晴”般的寬容與接納,并用這短暫的詩意,撫慰瑣碎人生的煩惱與憂愁。
相比起田逸凡對人生困境的處理方式,我更好奇他為何會鐘情于家庭婚姻主題,這似乎不是他這個年齡的人關心的問題。年輕的寫作者會像渡瀾和蘇熱那樣,聚焦于魔幻、童話、科幻等等。至于家庭生活,我覺得或許人到中年,被雞零狗碎的現實擊打過后,才會生出書寫它們的興趣。小說《泥沼》中,中年女子朱葉因丈夫與兒子爭吵,一氣之下沖出家門,去書店排隊“追星”,試圖用年輕時代殘存的對音樂的癡迷,平息現實的波瀾。小說《晚晴》中,中學男老師與女強人妻子事業不合,婚姻冷淡,是兒子的一場意外事故,讓兩人最終達成與生活的和解。在《食鮮記》(《山東文學》)、《乃玉的暗色灘地》(《特區文學》)兩篇小說中,關注的則是身患殘疾的家庭成員,和一天天邁向死亡的老者。田逸凡對于偏好家庭這一主題給出的解釋是:“我猜測可能和我父母的工作有關,他們都是老師,也自己創辦過學校,從小接觸到許多學生和家長的故事。也或許和我母親的家族有關,家族很大,成員之間又都親密團結,算是比較少見的聯系如此緊密的大家族,誰家發生了事情,總是比較容易引起我的關注。長久以來,我也就習慣有意識地去思考家庭問題。”
這讓我想起自己的童年時光,也時常會被這種大的家族影響。只是我所經歷的挑撥離間多于“親密團結”,以至于我成為一個典型的悲觀主義者,并用了很長的時間才祛除這種影響,讓自己的文字折射出寬容悲憫的色澤。在零零后田逸凡這一代人身上,良好的家庭教育讓他開始思考家庭中更為深刻的問題,比如《泥沼》中始于愛情的朱葉(朱麗葉)與羅歐(羅密歐),他們結婚后,生出的錦上添花般的兒子羅添,究竟真的給婚姻添了光彩,還是磨損著他們最初的浪漫愛情?為何一個曾經有著理想追求的知識女性,在成為妻子和母親之后,慢慢丟掉了自我?這種詩意的短暫逃離,究竟能否真正恢復破損的家庭關系?
在對《晚晴》構思的闡釋中,田逸凡說:“我試圖寫出一種溫情,一種能給掙扎中的人們以撫慰的溫情。在人類社會的家庭里,任何一位家庭成員的事業,似乎都要取得其他家庭成員的基本認可。自我實現渴望自由,家庭前進要求整齊,社會群體統一理想,每個人都在為這歷史的調和做出犧牲和妥協,而這一切并不容易。”在田逸凡的眼中,“家人之間的和解無須一紙協議,只需一個美麗的晚晴。人生的情節十分緊湊,人類卻沒有忠實的觀眾。我們大概只能在某些人生的閑筆中為自己做觀眾。”他十分喜歡李商隱的詩歌,在某種意義上,他在向詩人的《晚晴》致敬,而動筆的終極執念,就是那句“人間重晚晴”。
或許,錯綜復雜的大家族,成為田逸凡觀察家庭這一社會最小細胞的窗口和寫作的不息源泉。只是他自己尚不清楚,這樣敏銳的觀察究竟從何時開始。或許,當他還是一個孩子的時候,他從自己同樣熱愛音樂卻在結婚生子后很少唱歌的母親那里,從熱愛體育卻最終當了數學老師的父親那里,就已經開始了對于人應該如何在家庭關系中協調個體自由的觀察。這是羅密歐與朱麗葉結婚之后的現實生活,是更為真實地落入吃喝拉撒層面的生命運轉。他的小說看似聚焦于世俗家庭圖景,卻試圖給予百折不撓活著的人類一點星星一樣的光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