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30歲為界,陳誠的人生被分為了兩部分。30歲以前,她是獨在異鄉打拼的小村姑娘,花了整整10年走到公司總監的位置;30歲以后,她選擇回到早已陌生的家鄉,成為一名村干部。這不是一個“逃離北上廣”的故事,也不是田園牧歌式的返璞歸真的故事。回到小村莊,陳誠面對的,不僅僅是收入的降低,還有工作內容和工作方式的全盤轉變。


馬村在四川省宜賓市長寧縣,村民有6000余人,但村干部只有6人,“上面千條線,下面一根針”。2019年,長寧縣進行鄉鎮行政區劃和村建制調整,馬村社區、羊五村等四村合并為如今的馬村。
陳誠今年36歲,但已經是職場“老江湖”了。15歲時,初中畢業的陳誠去廣東打工,18歲的她當上了玩具工廠主管,后來又成為某家電公司的行政總監、銷售總監。2008年,她就已經月薪過萬了。
2012年,陳誠回鄉照顧病重的母親。母親去世后,她本想繼續外出打工,但姐姐建議她留在家鄉發展。恰好當地的鄉鎮干部也發現她有企業管理經驗,建議她參加村級后備干部考試。2014年3月,陳誠通過考試成為馬村的村主任助理,并在2017年當選馬村黨支部書記。2019年11月,她成為四村合并之后的馬村黨委書記兼任村委會主任。
陳誠燒起的“新官上任”第一把火就是搞“電商”。彼時,“基層領導直播帶貨”風潮還沒興起,陳誠發朋友圈賣農產品,叫上村干部轉發,一周賣了1萬塊。“不收錢,幫村民把東西賣了,他們很樂意。”
但并非所有領導都認可她的發展思路。2018年,陳誠和另一位鄉鎮領導提議,由幾個村莊共同出資成立村集體資源合作聯社。領導批評他們“想入非非”,讓他們“老實搞你的產業,喂你的牛”。
碰壁后的陳誠決定自己出資成立村集體公司,并承諾盈利歸村集體,虧了自己承擔。她委托縣城一家公司開發設計了一個叫“e 紅商”的微信小程序,但因為缺少資金和人手,剛開發好便擱置了。憑借村集體公司,馬村申請到100萬扶助金。作為條件,2020年初,陳誠瞞著家人用自己的房子、車子做擔保,保證3年內掙50萬。
新冠肺炎疫情期間,馬村的蔬菜、水果賣不出去,而市區的物資卻十分緊張,在企業摸爬滾打10多年的敏銳直覺告訴陳誠,是時候把“e 紅商”拉出來了。陳誠決定,把村民們的產品都放在“e 紅商”上賣,并負責配送。一個多月的時間,“e 紅商”累計為農戶銷售農特產品800余單,其中,銷售蔬菜1000余斤,土雞土鴨600余只,雞蛋鴨蛋1萬多枚。
2020年的梨花節,陳誠嘗試直播賣村里的農產品和白酒,當天,馬村的“e 紅商”電商銷售額達到1萬元。經營村集體公司過程中,陳誠會有意識地叫其他村干部一起參與。“不能唱獨角戲,要讓其他同事有參與感,也讓客戶感覺我們是一個團隊。”陳誠說。
“e 紅商”紅了,馬村和陳誠獲得宜賓市各級政府的宣傳和表彰。陳誠還在全國城鄉基層治理高峰論壇上分享馬村運作“e 紅商”村級電商平臺的例子。當村干部7年來,出席會議,代表發言,陳誠已輕車熟路。
與如今的游刃有余不同,剛當村干部時,陳誠碰了不少“釘子”。一開始,她覺得自己有企業經營和管理的經驗,管好個村子不成問題。她把一個村莊的管理,看成經營一個更大的企業,調配著馬村的人力、物力,使它獲得更大的效益。“但我忽略了一個村的基層單元和一個企業千差萬別。”幾年下來,陳誠總結道。
她覺得自己算是文藝青年,但在農村工作,文藝青年“不接地氣”。再加上她常年在外,與村民聯系少,不少鄉親并不信服她。她學著先從外表和舉止上融入農村,以前她“穿得更漂亮,更潮,現在盡量穿得樸實,維持農村干部的形象”。老書記提點她,下班后多繞著馬路遛彎兒,于是每天下了班,她就過去跟村民聊天,讓他們覺得她跟他們是一路人。工作不到一月,陳誠的優勢顯現出來,鎮上領導發現她能說會寫,會用電腦,就把她借調到鎮上綜合治理辦公室。
村建制改革后,一家酒類食品工業產業園并入馬村,酒類產品成為村子創收的重點。2020年某天,陳誠突然給兩個村干部打電話,讓他們“放下手里的其他工作,盡快回村”。他們最重要的任務是見客戶,她要親自出馬,去推銷村里的“梨花白”白酒。同去的村干部是馬村副書記胡道榮,以及村集體公司辦公室主任歐傳梅。這陣容是陳誠有意安排的,“小歐是倒酒的,胡書記是喝酒的”,她自己負責“吹牛”。
那天雙方一直談至晚上十點半才散場,除了推銷“梨花白”,陳誠還借機推薦村里的牛肉企業。“勤懇,有經營頭腦,還有創新頭腦。”兩名客商稱,他們還是第一次見村干部親自上陣推銷村企產品。陳誠的賬算得明白:農產品銷售費力且收效甚微,而這兩個客戶計劃加盟店每家鋪貨5萬瓶,以現在已有的100家門店算,即使1瓶只賺1塊錢,也是一筆巨大的收入。她說:“得賣多少雞鴨鵝,才能賺這么多?”
在村里,陳誠出了名的手腕強硬。2020年底,她要來入戶公路指標,馬村要修路。但是,馬村組組長找她反映,有村民認為自己住路口或在村里無房,不愿意接受攤派到每人頭上200元的修路費。組長家不在修路范圍內,也自愿出了1000元,有積極的村民則愿意補足個別村民不愿出資的部分,只盼著能盡快修路。但她認為村干部的態度太軟,不能讓個別村民“占便宜”的風氣長期存在,于是決定召開村民大會“立規矩”。
村民大會上,陳誠講了半個多小時的道理,講到有家住村口的村民不愿出錢,還聲稱“組長出錢是應該的”時,陳誠嗓門提高,一掌拍在桌子上:“說這話的人沒良心,不講公心。”幾個村民爭執起來,一人指責陳誠說:“哪個說老組長出錢是應該的,你就說哪個。”有個男村民說:“你拍桌子,誰受得了?”隨即起身離開。村民們吵作一團。陳誠當場寫了份會議方案,宣讀后讓村民代表舉手表決。最終,支持修路的意見占上風,村民表決同意新的收費方案。
馬村的文書羅永強目睹了拍桌子那一幕,他覺得陳誠處理問題有些急躁了,他說:“臉色好看些,工作才好推動。”這道理陳誠也懂,她還談到,在農村,女性身份有時的確不便。為了減少干擾,陳誠把工作都定到辦公場合談。輩分低,還是女性,陳誠早就摸索出經驗:一開場就得在氣勢上把人壓住,再把道理擺出來。
雖然工作強硬,但是身為母親的溫柔和愧疚偶爾還是會出現。女兒出生一個多月,正趕上村級建制改革的關鍵時期,陳誠沒坐完月子就去上班了。丈夫是中學教師,平常上課忙;婆婆年紀大,無力幫忙照看孩子。為了不耽誤工作,她將孩子交給馬村的親戚照看,每月支付2000元的酬勞。工作日,陳誠每天早上把女兒帶到村里,中午去親戚家看一眼,下班后再接回家。有次回家已是晚上10點,女兒拿著她的工作牌玩,陳誠突然就心酸地哭了,她說:“寶寶的工齡13個月了。”
還有一次,她跟丈夫吵了幾句。同事們私下勸她說:“在工作中是女強人,在家要當小女人。”但陳誠不認可這套,努力掙錢,把錢花在家人身上,用心經營家庭,無論“大女人”還是“小女人”,都是這個道理。
“我又不需要男人養,愛情當中,自愛、自立遠勝于其他。”陳誠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