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_谷立立
書評人說

在很多人眼中,閱讀就是這個世界上最純粹的事兒。因為在書的世界里,沒有政見的不同,既無所謂紛爭,更不存在怨懟。事實上,這不過是好事者的猜想罷了。因為讀書從來都是最私人化的體驗。誰都不能奢望會有一本書可以跨越門類,得到所有人的喜愛。所謂“一千個讀者有一千個哈姆雷特”,說的就是閱讀的歧見。莎士比亞當然不會知道在他去世幾個世紀后,他親手寫就的《哈姆雷特》成了一個說不清、道不明的羅生門:沒有人知道這位丹麥王子究竟是胖是瘦、是高是矮。
因為莎士比亞并沒有給出確定無疑的答案。然而,閱讀就是一種創造。每個人可以按照自己的理解,對文本進行增刪修訂。這意味著,只要愿意,我們大可以開動腦筋,創造出自己的哈姆雷特。這就是閱讀。只是,這個世界從來沒有可以量化的閱讀標準,讀什么、怎么讀,全憑個人喜好。因此,就算被貼上了相同的標簽(書迷),也不代表我們就有了相同的口味。莎士比亞就算不會高興,卻也沒有辦法。至少他不會穿越時空,來到我們面前,指責21世紀的讀者誤讀了他的經典名作:作品一經出版,就不再是作家的私有。它是讀者的,也必將屬于讀者。
問題是,我們應該閱讀什么樣的書?書是厚還是?。炕蛘哒f,是由著性子隨意翻閱,還是本著“書非厚不能讀”的原則,強打精神用厚厚幾卷皇皇巨著填滿我們的空余人生?甚至,出于愛護身體的本能,隨手拿起一本薄如蟬翼的小冊子,打發夜里的閱讀時光?當然,我們都希望好書可以無窮無盡,厚得沒有邊際。然而,就算是厚厚七卷本的《追憶似水年華》也會有看完的一天,更何況那些薄得不成樣子的書?
不妨來看看作家的說法。關于閱讀,木心曾經這樣說過:“找好書看,就是找一個制高點。”這意味著,閱讀就像爬山,只有爬上山頂,才會有“會當凌絕頂,一覽眾山小”的氣度。而不必在意一路之上陪伴你的,究竟是厚書還是薄書。而在眾多的閱讀“制高點”中,卡夫卡絕對算得上是最特別的一位。他告訴我們,要閱讀那些能夠“捅你一刀”的書。換言之,閱讀就是要讀出共情。哪怕只是靜悄悄地靠近你,在你的心上劃出一道口子,讓你疼痛,讓你受傷,作家的目的就已經達到了。
當然,這樣的書未必很厚。至少,在卡夫卡一生的創作中,短篇小說占據了絕對的優勢。他最為人所知的小說《變形記》即是如此。主人公格利高爾·薩姆沙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小職員。某天早晨,他發現自己變成了一只蟲子。這個故事很荒誕,卻實實在在地引發出我們的共情??ǚ蚩ㄓ煤喖s的句子完成了他的講述,而沒有將故事擴展成長篇大論。假如有一天當你醒來,發現手中的《變形記》成了厚厚的一大本,會不會太過驚訝?不過話說回來,又有誰愿意去看這樣一個被注入了太多水分的格利高爾·薩姆沙呢?
同樣,在“傷害你”的書之外,這個世界還有另外一種書。它們輕盈無物,充滿想象,關鍵詞是“愉悅你”。就像插上了一雙翅膀,仿佛只要輕輕一點,它們就能騰空而起,飛上藍天,帶來無與倫比的輕快。卡爾維諾就是這樣一位作家。他的每一次寫作(從《馬可瓦爾多》到《看不見的城市》,再到《美洲豹陽光下》),都成就了一部天馬行空的童話:被困在城市里的小工跟隨貓咪的腳步,來到一座廢棄的別墅,發現這兒是城里所有貓咪的領地;不愿下地的男爵在樹枝的掩映下,建立起自己的樹上王國,并引來泉水,招來鳥兒。
看到這里,終日被996 工作制捆住手腳的我們,是不是有了一點心動?顯然,卡爾維諾寫作的目的,就是帶我們高高飛起,從半空中俯瞰我們的城市。這難道不是木心所說的“制高點”嗎?卡爾維諾的小說天生輕逸,似乎從一問世起,就與“厚重”無緣。但這并不代表,他的作品就沒有分量,不能擁有自己的名字,更配不上“西方正典”的美譽。事實上,它們和托爾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巨著如出一轍,都是作家獨特世界觀的集中體現,都是地地道道的杰作。
說到這里,再來看看那些被擱置在書架上的皇皇巨著。在今天這個碎片化的時代,像《戰爭與和平》《復活》《罪與罰》《卡拉瑪佐夫兄弟》一類的小說,已經漸漸成為難得一見的珍品。它們就是一個時代的縮影,篇幅厚重、擲地有聲,似乎不把整個世界裝進去,就誓不罷休。這樣的厚度與廣度,值得作家付出一生去創作,更值得我們花費時間來閱讀。只是,今天的我們就連翻一翻書的興趣都沒有,更別提完整、系統的閱讀。在這樣的背景下,談論一本書的好壞、厚薄,或者如何才能精準地找到自己喜歡的書,都不過是如假包換的偽命題——好書不分厚薄,閱讀永遠不晚。關鍵是我們能不能放下手機,從碎片的環伺中抽身而退,回到經典好書的懷抱里,認認真真地當一回讀者。
的確,每一本書都應該擁有它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