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紅簫
在曲藝界里,創新是一種努力與夢想。但曲藝創新,如果喪失曲藝之根,其后果一方面會無法深刻地塑造有根的人物,另一方面也會喪失曲藝本色。曲藝本色便是任何一個走在曲藝創新路上的人都要特別珍重的傳統。在筆者看來,曲藝有兩種傳統,一種是顯性傳統,即指某一曲藝的獨特形態,以及流傳多年的傳統作品、傳統唱詞、傳統唱腔、傳統舞蹈、傳統表演、傳統道具甚至是傳統舞臺等,它們是在特定歷史時空里已經定型的藝術傳統。如果超越了特定的歷史時空,新的觀眾有新的審美需求,這些顯性傳統也就可能隨之喪失了在劇場觀演空間存活的藝術生命力,當然,它們可以作為極其有價值的非物質文化遺產,被后人一代又一代地傳承下去。另一種是潛性傳統,諸如曲藝精神、曲藝思維、曲藝觀念、曲藝方法等。
面對一代代藝人流傳下來的曲藝傳統,今人有兩種選擇:其一,將曲藝作為非物質文化遺產來保護,這樣就要原汁原味、原封不動地將顯性傳統和潛性傳統全部保留;其二,將曲藝作為一種表現生活的藝術,當曲藝表現現代生活時,自然很難全面地硬性延續顯性傳統,這就要求曲藝創造者在盡可能靈活地繼承曲藝顯性傳統的同時,繼承曲藝的潛性傳統,用中國傳統曲藝的思維方式、表述方式,來抒發曲藝作者對當今時代的人生、人性的深在感悟,營造出我們這個時代的曲藝經典。

雖然人人都可懷揣創新意識,但要真正走在創新的路上,卻需要背負創新重任的人具有創新的前提或能力,即創新者是否扎下了曲藝的根。反思我們生活中的曲藝,有些人創作的曲藝作品,的確令人賞心悅目;但有些人創作的曲藝作品,卻不盡如人意。分析其失敗的原因,有方方面面,歸結為一點即根淺!什么根?曲藝的根。總結中國傳統藝術經典,其實它們也是那一特定時代的藝術創新,從中我們發現這些經典所蘊含的創新智慧便是,具有深深的藝術之根,包括生活的根、人物的根、技巧的根。
生活的根,意謂在創新的路上,對生活的發現要沉潛到人們生活的深處、時代的深淵里。主旋律藝術,絕不僅是模范人物的符號式宣傳,它需要創作者平日里擁有厚重的生活體驗,并將創作激情投入到創作對象之中。創新之作,從根本上說需要創作者與表演者具有將生活變成藝術的真能力。難忘2017年10月末,在中國曲協藝委會專家研修班上,南京軍區政治部文工團的曲藝表演藝術家楊魯平向我講述他創作與表演《生命的起飛》的經歷。他說為創作“殲-15”研制現場總指揮羅陽的故事,他將《羅陽傳記》放在電腦桌前,心里憋足了勁,要把羅陽故事講好。寫了兩稿,都不滿意,楊魯平想:寫什么,比怎么寫更重要,我究竟想寫什么?若說戲劇藝術講究矛盾沖突,真正的沖突不應該是飛機的升與降,而應該是人的生和死,我就寫他的生與死。于是他向醫生詢問死之前是什么感覺,他能想象出羅陽在飛機上的最后8天,一定是很痛苦的時日,羅陽活生生地上去,最后卻走不動了。楊魯平老師不離開生活又不離開想象地創作并表演著羅陽的故事,他繪聲繪色地講述著結尾:羅陽來到一片無邊無際無聲無息的地方,他走了,他的媽媽、妻子、女兒、親人、朋友、同事,都無法相信,他就這么走了。為什么,怎么會呢?非凡的人……楊魯平老師對我說:“到北大演出,熱血沸騰,我用我的命去演,演出得過癮。”這是無愧于我們時代的創新之作。
藝術中展現的是由獨特的“這一個”表現的一代人的痛與傷,苦與福,愛與夢,追尋與幻滅,而絕非鋪寫一點點眼前膚淺的個別的生活現象。
藝諺藝訣也顯現著曲藝與社會生活的關系。“演好角色,要靠觀察蕓蕓眾生;說得有趣,全仗了解風土人情。”這是上海曲藝諺語,道破了曲藝與人生的關系,觀察蕓蕓眾生,才能把握住人物的特征,演誰像誰;了解風土人情,才能使話語接地氣,生動形象有趣。
曲藝創新必須建立在生活的根之上,這就要求曲藝創作者生活的根必須底厚。一個曲藝創作者,不能只懂得自己所創作的這一部作品的素材,不能只就一部作品的邊界取舍材料。寫農民,就僅停留在對農村素材積累的多少;寫工人,也僅停留在對工業素材積累的多少。在我看來,創作曲藝作品絕非僅僅停留于此,而要對我們所處時代的生活在理解和感動方面有更深的積淀。生活的根,一方面是生活的儲備,另一方面是對生活的認識。曲藝反映生活,是靠作家的認識反映的,自然離不開作家的眼力、心力、洞察力、穿透力。生活的根,離不開對時代獨特的體驗與呈現,這時代有由許多人的生活處境與坎坷命運書寫的時代故事,有由許多人釀就的甜酸苦辣相伴隨、風骨正氣含其間的時代精神。不能正確、全面、深刻而獨到地表現一個時代的作品,是經不起時代的考驗的。
曲藝創新,不僅要有生活的根,還要有人物的根。有人會說,人物的根不就包含在生活的根里嗎?這種看法不夠全面,如果從生活的維度來說,人物的根被包含在生活的根里;但如果從藝術的維度來說,生活的根就囊括不了人物的根,后者關涉到曲藝營造,與美學的根有緊密的聯系。即使是舞臺人物有生活原型的曲藝,作者要寫的也決不是真人的影子,當然,無真人也寫不成戲。
通過對一些曲藝創作的研究,發現部分作品在舞臺上立不起來的原因,往往是作品中人物沒根,或根淺。作者對作品中人物的想法,局限在以下三方面:一是正確,或錯誤;二是正面,反面,或中間;三是作品中人物所歸屬的職業特點。這種曲藝人物不是復雜的有靈魂的活人,而是簡單的僵死的概念、符號。在創作原則上,我們一直反對由來已久的概念化,但為什么在具體創作的曲藝中卻解決不了人物概念化的弊端?這恐怕是與創作者對自己所構思的人物的理解程度、熱愛程度或體驗程度相關。
筆者認為,在曲藝創新中若想使作品中人物根不淺,創作者必須從兩個方面下功夫:首先,對所寫人物要有深刻的理解,這個人物要蘊含一個時代人們的生存、憧憬、奮斗與苦樂……曲藝中所創造的人物先要在自己心里活起來。其次,對人物的刻畫要有民族的特點和現實的特點,這就關涉到美學的根。由此,又自然引出下一問題,中國曲藝刻畫人物的特點是什么?或者說,人物的美是怎樣塑造的?從美學視角來看,中國曲藝具有綜合性,中國藝術的寫意性、詩性、假定性、浪漫性、夸張性、空靈性等,都可以在曲藝作品中顯現。譬如舞臺上藝人的翻跳,與日常生活里的動作完全不一致,這翻跳的動作,不僅是炫技,更是亮點,夸張而浪漫,寫意而詩性,神采飛揚,造成一種獨特的舞臺效果。
當今的曲藝創造者,要粗而不俗,取材民間,學習古典,精心打造出屬于我們這個時代的曲藝。“質變不變質,提高不拔高。”我們應充分運用民族的、地方的美學思想,恰切而巧妙地運用曲藝諸手段刻畫人物,同時又欣賞曲藝諸手段本身的美,讓其散發著攝魂奪魄的藝術魅力。
曲藝諸手段,其實就是技巧的根。這在曲藝創新中是重要的內容。中國曲藝是講究技巧的藝術,精湛的技巧本身就會有一種韻味,吸引著喜歡這種韻味的觀眾。那虛實空靈的表演風格、余音回蕩的唱腔韻律,詩性大氣的美妙語言、幽默獨特的絕技絕活,匯成豐厚的曲藝技巧之根。雖說中國曲藝被稱作中華藝術之母,流行于往昔的歲月,雖說曲藝創新者懷有“與時俱進”的理念,然而,在“與時俱進”的同時必須“持經達變”,這“經”就包含著作為傳統的技巧之根。
創新之作,常常是在傳統與現代的碰撞下爆發的作品。創新者往往汲取某種傳統曲藝元素作為資源,這資源或表現在作為無形傳統的藝術激情、藝術精神、藝術方法、藝術智慧方面,或表現在作為有形傳統的藝術技巧方面。這種創新的成果,既有傳統的味道,又有極強的現代品格,是深入地融合傳統與現代的藝術。
曲藝創新,既是自由的,又是有邊界的。自由,意謂創新者要有大膽的設想;而邊界,則意謂這種設想要有傳統的支撐。任何一種演藝,都有由代代藝人積淀下來的傳統,都有屬于自己的本體特征。當創新遠離了傳統,便超越了邊界,以致其成果不再歸屬于這一傳統曲藝的門類之下,而是成為另外的新藝術。某一種傳統曲藝的創新者,若想不超越這種曲藝的邊界,必須深諳這種曲藝的諸多傳統,并對不可放棄的根本傳統一清二楚。也就是說,創新是在繼承傳統的前提下為展現新內容、吸引新觀眾甚至是呈現新的曲藝理想而進行的新探索。創新不能僅僅是自由的“與時俱進”,更要有邊界的“持經達變”。在持經達變的曲藝創新中,會產生適應新觀眾的“發明”——適應性的嬗變。在當今中國的曲藝創新進程里,絕不應該是丟棄傳統的“開發”,而應該是留存傳統的“發明”。可以說,創新是在傳統的路上大膽向前走,自然地走出藝術新天地。
尼采說:“人的情況和樹相同。它愈想開向高處和明亮處,它的根愈要向下,向泥土,向黑暗處,向深處。”愿中國曲藝之林生長出深埋其根的燦爛大樹。
(作者:東北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中國曲協理論委員會委員)
(責任編輯/朱庭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