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碧絨, 李金根, 李 蒙, 王碧晴, 王蓉燕齊, 張立晶△
(1.北京中醫藥大學, 北京 100029;2.北京中醫藥大學東直門醫院,北京 100700)
慢性心力衰竭是多種原因導致的心臟結構功能異常改變,使心室收縮舒張功能發生障礙,從而引起的一組復雜臨床綜合征,是多種心血管疾病的終末期表現。由于冠心病、糖尿病、高血壓等慢性基礎疾病發病率增加,同時患者有條件得到良好規范的治療,生存機會也隨之增加,心衰的發病率也逐年上升[1]。心衰的5年存活率與癌癥相仿,住院患者病死率達4.1%[2]。對于充分應用血管緊張素轉換酶抑制劑或血管緊張素Ⅱ受體拮抗劑(ACEI/ARB)、β受體阻滯劑聯合醛固酮拮抗劑“金三角”治療方案后癥狀仍不能緩解的心衰患者,或使用利尿劑后出現腎功能不全、電解質紊亂甚至利尿劑抵抗的患者,對發病機制不清、治療有待進一步研究的心衰患者,使用中醫藥治療具有多靶點、個體化等優點,與西藥合用具有良好的臨床療效,可進一步改善心衰的臨床癥狀,減緩病情的發展。多項高質量臨床試驗證實,中醫藥在改善心衰患者的臨床癥狀、生活質量、減少再住院等方面可發揮獨特作用[3-5]。為更好地探究中醫藥防治心衰的臨床優勢,本文梳理了心衰中水飲證候要素辨治規律,以期為廣大臨床醫師提供參考。
中國古代醫籍中“心衰”一詞的記載,最早出現于西晉·王叔和的《脈經·卷三》:“心衰則伏,肝則微沉,故令脈伏而沉”[6]所言,“心衰”為心氣血不足、氣力衰微之義,僅表示病因病機,與西醫慢性心力衰竭的定義相差甚遠。根據心衰疾病的臨床癥狀及體征,查閱相關古籍記載,可將其歸屬于中醫古籍記載中的“心悸”“怔忡”“心痹”“喘證”“痰飲”“水腫”“心水”等范疇[7]。中醫學認為心衰病位在心,與肺、脾、腎多臟相關,心之氣陽虧虛為本,血瘀、水飲停聚為標。張仲景的《傷寒論》將心衰認識總結為“心水”,強調水飲病邪的重要影響,所載真武湯、五苓散、葶藶大棗瀉肺湯、苓桂術甘湯、腎氣丸、木防己湯至今仍為治療心衰相關病證的常用經方[8],并列專篇論治,為從水飲論治心衰提供了理論及臨床應用基礎。
辨證論治是中醫的理論基礎與特色所在,證候要素的概念來源于王永炎院士提出的“證候要素應證組合”的辨證方法新體系[9],即證候要素是組成證候的最基本元素,是對證候病因病機的表述,包括病性類證候要素與病位類證候要素。目前國內通過文獻研究、專家咨詢等方式對心衰常見證候要素進行了分析研究,發現慢性心力衰竭病性類證候要素主要有氣虛、陽虛、陰虛、痰濁、水飲、血瘀等,病位類證候要素主要為心、腎、肺[10,11]。水飲是機體水液代謝障礙、水谷精微不能正常轉化所形成的病理產物,濕聚為水,水停可成飲,飲可凝成痰。就其形質而言,稠濁者為痰,清稀者為飲,清澈澄明者為水,水飲證候要素屬心衰的病性類證候要素范圍,在疾病發生發展過程中占據重要地位。
心衰由心臟基礎疾病發展而來,心氣虛弱是發病的起點,心肺同居上焦,心主血脈,肺主氣,當心肺氣虛之時,血行推動之力不足,見血瘀之證;氣為水之母,氣虛則氣不化水、水飲內停;同時津血同源,行于脈中的血液可滲出脈外轉化為津液,瘀血內停,血不利則為水,水飲生成。
慢性心衰初期即表現為氣虛血瘀證[12],臨床表現為心悸、胸悶氣短、劇烈活動后加劇,在心衰早期雖然水飲體征不顯,但其實已存在少量的水飲停聚,這些患者在癥狀不典型時肺底可聽到少量細小水泡音,稱之為“微飲”[13]。
疾病進展中,氣虛、血瘀、水飲進行性加重,互為因果,相互為患,呈現由微到著不斷加重的病理進程,飲邪漸盛,出現夜間憋醒,咳吐泡沫痰,雙肺可聽到大量水泡音;心衰中期心肺氣虛,陰津化生受累,亦可發展為氣陰兩虛證[12],氣虛則運血乏力,陰虛則血澀,血瘀更甚,飲邪更甚,瘀水互結日久加重心衰。
心衰后期主要病機為腎陽虛衰、痰瘀互結[12],心氣虛最終會發展為心陽虛衰,不能下助腎陽,腎陽虧虛,不能化氣行水,致使水液潴留,水飲泛溢。臨床表現為心悸、眩暈、胸悶、咳逆氣喘甚則倚息難以平臥,顏面浮腫、面色青灰或晦暗、小便短少、下肢浮腫甚至出現腹水等癥狀,津停日久,飲凝成痰,痰質稠濁,痰瘀互結,更為黏膩難治,發展為難治型心力衰竭。
水飲是水液停積形成的病理產物,作為一種致病因素又進一步作用于機體,將《金匱要略》四飲癥狀進行歸類,大體上有嘔、咳、滿、痛、腫、喘、悸、眩八大端[14]。在心衰中,水飲上凌于心而出現心中悸動不安;水蓄上焦,飲邪干肺,肺失宣降,故見咳喘,倚息難以平臥,同時累及腎陽,可導致氣失攝納,喘促不寧;水道不通,飲邪停聚于肌膚腠理,可見水腫,以下肢多見;水停下焦,壅積于膀胱,膀胱氣化不利,清陽不升,濁陰不降,見小便不得通利。心衰虛、瘀導致水飲的產生,水飲進一步影響氣機運化,造成血瘀的進一步加重,同時加重心氣的虧耗,進一步加重病情。水飲推動疾病的發展進程,水飲的產生及其癥狀體征的加重預示著心功能的進一步減退,同時水飲的增多加重心臟的負荷,又會造成心功能的進一步惡化,形成惡性循環。故預防水飲出現、減緩水飲病理產物增多在心衰治療中尤為重要。
虛、瘀、飲貫穿于心衰疾病發展全程,水飲不同程度積聚的臨床表現差異最為顯著,可以有效反映心衰的病程。同時水停表現最明顯,患者表述最不適的臨床癥狀,在臨床中通過治療可有效緩解甚至消失。對于水飲的治療,可有效減緩心力衰竭的病程進展,故從“水飲”證候要素辨治入手,探討心衰的治療值得深入。綜觀醫籍記載與現代研究,心衰水飲的治療多從以下方面展開。
肺主氣,主治節,通調水道,心主血脈,心肺共同維持氣血正常運行。《小品方輯錄箋注》云:“腫從胸中起,名為赤水,其根在心,葶藶主之……先從手足腫,名曰心水,其根在小腸,巴豆主之。[15]”心衰飲邪漸盛,咳逆倚息不能平臥,咳吐泡沫痰,此時水飲支撐胸肺,當瀉肺逐水。針對赤水、心水,記載用十水丸、十水散等治療,方中均有葶藶子、桑白皮二藥,寓瀉肺利水之意。多項臨床試驗已證實,瀉肺利水法能夠有效改善心衰患者的臨床癥狀并改善預后[16]。
氣水血本同源,互相影響,心氣虛衰,氣虛推動無力形成瘀血、水飲,同時“血不利則為水”,加重水飲的程度,故補益心氣、活血利水作為心衰的治療大則。《血證論》有言:“血病不離乎水,水病不離乎血……凡調血,必先治水,治水即以治血,治血即以治水”[17],治宜益氣溫陽、利水活血,藥用黃芪、人參、桃仁、紅花、丹參、澤瀉等[18]。近現代醫家認為,益氣活血利水是心衰治療的基本原則,標本同治取得臨床良好療效[19]。
《金匱要略》有云:“夫短氣有微飲,當從小便去之。”心衰初期微飲即可通利小便給飲邪以出路,藥物可選車前子、豬苓、茯苓、澤瀉等,如出現下肢浮腫、小便量少當利尿消腫,藥物可選車前子、澤瀉、大腹皮等,可有效消除水飲,同樣亦可用發汗之法治療水飲停聚[20],與活血化瘀共同組成《黃帝內經》中“開鬼門,潔凈府,去菀陳莝”的治水三法。心衰兼有氣虛、氣陰虛,發汗易傷及正氣,違背治療原則,但臨床可拓寬“開鬼門”的意義,除發汗之法亦包含有宣肺之意,臨床治療中“提壺揭蓋”的理念,即表示可通過宣通肺氣通利小便,緩解心衰水飲積聚程度,藥用桔梗、蘇葉、杏仁等[21]。
《醫宗必讀·水腫脹論》曰:“命門火衰,既不能自制陰寒,又不能溫養脾土,則陰不從陽,精化為水。[22]”水飲性寒屬陰,得陰則聚,得陽則化。《金匱要略》提出“病痰飲者,當以溫藥和之”,這一治療大法一直為后代所推崇,心陽不振,腎陽虛損,脾胃陽虛,累及多臟,無以溫煦,水飲不化,血瘀不散,水瘀互結。若陽氣得復,瘀水自然得消。方可選真武湯加減治療,藥用附子、桂枝、干姜等溫陽之品,使心陽回復、氣化得行,自然血活水化[23],但同時應注意不可單純大量使用溫補之品。葉天士指出:“欲去濁陰,急急通陽”,需結合通陽的治法[24],可選用茯苓、桂枝、甘草、白術、豬苓等藥,取其溫通化水之意。
氣血水同病當究于三焦,三焦為原氣之別使,主運行水液。《素問·靈蘭秘典論篇》中提到:“三焦者,決瀆之官,水道出焉。”《類經》曰:“上焦不治,則水泛高原;中焦不治,則水留中脘;下焦不治,則水亂二便,三焦氣治,則脈絡通而水道利。[25]”三焦氣化不利為水飲停聚重要病機之一,人體水液的周身環流必須以三焦為通道才能實現[26],只有三焦暢通方可氣調、血暢、水行,可選用宣上、暢中、滲下三焦同治的三仁湯加減化裁治療。同時三焦暢通得益于少陽經脈的樞利作用,張景岳提出少陽為樞,即氣機升降出入的樞機,其中小柴胡湯為張仲景調暢少陽三焦的要方,治療當以和解少陽加活血利水之品[27],藥用柴胡、黃芩、半夏、白芍等,可配以活血利水之牛膝、澤蘭等,氣血行則水飲去。
心衰氣虛久致脾腎陽虛,則陰津化生受累,發展為陰虧證,同時瘀水互結日久,易于化熱,熱灼津液,進一步損傷氣血陰陽,同時過用溫陽、利尿之品,亦會傷津耗液,故臨床養陰清熱利水藥物的使用不可忽視[28],多選用滑石、豬苓、五味子等藥味,清熱利水,固護陰液[29],治療心衰之木防己湯內石膏之用則寓清熱之意在其中[30]。
對于水飲停聚較為嚴重且普通的祛痰利水消腫藥達不到預期效果時,會使用張仲景攻逐水飲方的名方十棗湯治療,藥物由甘遂、芫花、大戟組成,其作用峻猛。由于心衰患者病機本質屬虛,除情況特殊外,臨床通常不予應用,或可通過改變藥物劑型進行臨床治療,采用外治貼敷的方法可取得良好療效[31]。
心衰的基本病機為“虛”“瘀”“飲”,三者互相影響,加重病程,心衰的發展過程中,水飲從最初的“微飲”至大量停聚,從初期的胸悶氣短到后來咳逆不能平臥、下肢浮腫、小便短少,水飲從微到著、從隱性到顯性、從上焦到下焦逐漸發展,水飲停聚程度反映了心衰疾病發展的進程。根據心衰不同時期水飲證候要素的特點進行辨證,選用瀉肺利水、益氣活血利水、通利小便、溫陽化水、暢通三焦、養陰清熱利水、攻逐水飲等多種治法臨床辨證施治,在西藥常規治療的基礎上遣方用藥,發揮中醫藥多靶點、辨證論治及未病先防的優勢,可有效改善心衰患者的臨床癥狀及生活質量,最終改善其預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