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 鳳, 林琪明, 張 偉
(1.山東中醫藥大學中醫學院, 濟南 250014; 2.山東中醫藥大學附屬醫院, 濟南 250011)
干燥綜合征(sj?gren’s syndrome,SS)是一種常侵犯外分泌腺的自身免疫性疾病,主要臨床表現為口干、眼干和腮腺腫大[1],可累及其他器官,以肺部受累最常見,病情嚴重者進而導致肺間質纖維化,此時稱為干燥綜合征相關性間質性肺疾病(sj?gren’s syndrome interstitial lung disease,SS-ILD)。目前現代醫學對該病的發病機制尚不明確,主要應用糖皮質激素、β受體阻滯劑、免疫抑制劑等藥物對癥治療[2],SS-ILD屬于中醫學“燥痹”“肺痹”“肺痿”范疇。傳統多認為此病起于“內燥”,病機總屬陰虛燥熱[3],但實際很多SS-ILD患者并無明顯的陰虛表現,僅采用滋陰潤燥法收效不甚。我們在臨床實踐中發現,“皮部-經絡-臟腑”理論符合中醫整體觀念,將經絡辨證與臟腑辨證相結合,能夠合理闡述該病各階段的病因病機,在此基礎上建立的論治方法也收效良好。本文試從“皮部-經絡-臟腑”理論探討SS-ILD的病機演變及治療總結如下。
整體觀是中醫理論的核心內容,人以五臟為中心,皮部、經絡、臟腑、官竅、形體在生理功能和病理改變上密切相關。①皮部。皮毛、玄府、淺在于體表的腠理、浮于體表可見的浮絡為皮部的內涵所攝[4]。皮有分部,以經為紀,位于人體最表層,是抵御病邪的第一道屏障,同時也是疾病產生和變化的首要表現部位;②經絡。經絡以十二正經為主體,十二經別、奇經八脈、別絡、孫絡、浮絡、經筋等多級旁支結構相互溝通,“內屬于腑臟,外絡于肢節”,構成了人體機能的反應和聯絡調節系統;③臟腑。臟腑以經絡、筋骨、氣血精津相聯系構成以五臟為中心的整體,在生理功能上唇齒相依,病理改變上唇亡齒寒。
如《靈樞·衛氣》載:“陰陽相隨,外內相貫,如環之無端。”十二經脈循行從手太陰肺經開始,逐經相傳至肝經而終,再由肝經復傳于肺經,流注不已,從而構成了周而復始、如環無端的循環網絡系統。氣血精津循經脈傳注是其循行的主要路線,由別絡、孫絡等經脈分支向外布散濡養皮部、筋肉,向內流注灌養臟腑是其循行分支[5]。
正因“皮部-經絡-臟腑”系統具有促進經氣正常流通的功能,是氣血精津營養物質運行的必經網絡系統,因此在運行過程中常受外來邪氣或內生毒邪影響造成通絡閉阻,成為病邪循行的主要通路,影響機體陰陽平衡,最終形成臟腑病變。《黃帝內經》中指出:“皮者脈之部也,邪客于皮則腠理開,開則邪入客于絡脈,絡脈滿則注于經脈,經脈滿則入舍于腑臟也,故皮者有分部,不與而生大病也。”風寒濕三氣雜至,初犯皮毛、腠理,進而經絡久稽臟腑,若“皮痹不已,復感于邪”仍可“內舍于肺”形成肺痹,隨精氣耗損,臟腑失榮,終成肺痿。
干燥綜合征早期多侵犯官竅、皮膚、陰道、消化道、支氣管及分支等。臨床癥狀表現為眼、口、鼻、皮膚干燥,雷諾現象,輕度干咳,胸前區隱痛,氣道高反應。燥邪初入,玄府郁閉,腠理不開,氣血精津不能外達,皮膚官竅失于濡養出現干燥。因經脈皆起于手足,此時機體感受寒邪,經絡循行輕度受阻,“血凝于膚者為痹”,引起發作性的手指(足趾)蒼白、紫紺后變為潮紅的雷諾現象。肺外合皮毛,皮部氣機郁閉,經絡氣血運行不暢,“肺為主氣之樞”功能失常,出現干咳、胸部隱痛。加之氣道上皮失養,造成其結構完整性缺陷或功能紊亂,致呼吸道對一般性狀理化因素、炎癥遞質、內源性免疫物、藥物等刺激因子產生過度異常的收縮反應,即氣道高反應性(AHR)[6]。
隨病程進展,諸邪由皮部深入機體,于經絡互結,經“皮部-經絡-臟腑”網絡系統循行受累多個臟腑或壅滯經絡,閉阻氣機,使津聚成痰,血停致瘀,局部癥狀進一步加重,變癥皆生。《素問·經脈別論篇》云:“飲入于胃,游溢精氣,上輸于脾。脾氣散精,上歸于肺,通調水道,下輸膀胱。水精四布,五經并行”,可見精津敷布賴于脾胃、膀胱、肺氣化功能的正常發揮。病邪內傷膀胱,水飲停滯蓄積于膀胱,水中之精失于潤養,但又并非精津“絕對不足”,水中之濁不能隨尿道排出,但處于“絕對充足”。故部分SS患者臨床可見口干明顯但不欲飲水,或飲后仍渴,多伴見小便頻而不通暢[7]。脾胃運化布散水谷精微失司,出現噯氣反酸、大便稀溏或干結等萎縮性胃炎表現。皮痹入內舍于肺形成肺痹,肺由早期單純的氣機失調,漸生痰瘀互結痹阻肺絡,出現咳嗽、活動后呼吸困難、胸悶。高分辨率CT示,中下肺及胸膜下磨玻璃樣密度影或彌漫性線網狀陰影,肺功能表現為限制性通氣功能障礙和彌散障礙[8]。《素問·痹論篇》云:“病久入深,營衛之行澀,經絡時疏,故不通。”病邪內侵,痰瘀互結,經絡滯澀不通,使其運行氣血營養全身的功能進一步減退,皮膚官竅干燥加重,出現皮膚變硬開裂、舌痛、舌乳頭萎縮等。痰瘀阻滯于四肢經絡即見關節腫脹疼痛,離經之血留于皮部即見瘀點瘀斑。
晚期SS-ILD患者氣血精津由“相對不足”進展為“絕對不足”[9]。痰瘀不除,肺陰陽俱虛,致虛火灼肺、肺氣痿弱不振而發病,抑或肺中虛冷、中焦不得溫養而發痿。氣血精津虧虛,肺絡失養;又因氣不行血布津,痰瘀內生礙氣,加劇肺絡痹阻,肺氣愈虛,最終形成因虛致實、因實致虛、虛虛實實的惡性循環局面。如《丹溪心法》曰:“痰夾瘀血,遂成窠囊。”肺CT表現為磨玻璃樣密度影及網織影擴展至中上肺、牽拉性支氣管擴張、蜂窩狀影和彌漫纖維化[10]。《景岳全書》云:“五臟之傷,窮必及腎。”疾病久延不愈,臟腑精氣虧損,陰陽虛耗則會影響陰陽之本,累及于腎,故腎常為臟腑病變的最終轉歸[11],造成腎小管酸中毒、腎鈣化、腎結石等。腎主骨,腎精虧損,髓生不足,出現骨質疏松、軟骨病和猖獗性齲齒。由于臟腑虛衰,神失所養并有玄府腠理郁閉、經絡阻滯、痰瘀毒等病理產物大量沉積,使近半數晚期患者出現神經衰弱[12]。痰瘀郁滯日久,加劇經絡壅塞,加之新血難生,癥見周身乏力、頭暈目眩、貧血、白細胞、血小板減少和抵抗力下降。精血無以上榮,出現反復發作的角膜炎、結膜炎甚至失明。
基于上述分析,很難將SS-ILD發生發展定位在某一確定臟腑或是某一病理因素致病。“皮部-經絡-臟腑”理論能更好地契合該病發展規律,概括各個階段的發病機理。該病主要病理演變過程為皮部受邪,玄府郁閉,腠理不開,經脈失和,絡脈痹阻,痰瘀膠結,臟腑失用。故在臨證用藥時也應統一,根據不同階段辨證,采取宣散開泄、益氣養陰、活血祛瘀、培元固本等治法,以截斷病邪傳變,控制疾病進展。
疾病初期病邪初襲皮毛,玄府閉塞,腠理不開,經絡氣機不暢,導致營衛不得出入,氣血精津失于布散,故疾病早期治療關鍵在于宣散開泄,疏利氣機。《素問·臟氣法時論篇》:“辛以潤之,開腠理,致津液,通氣也。”辛味藥可辛溫開腠理以逐邪外出,辛潤通絡以布浸潤燥。如川芎、防己、當歸等辛味藥具有延緩肺間質纖維化病情進展,改善臨床癥狀的功效[13]。另外,風藥多有辛味,輕揚開泄,偏行于表,宣通肺氣使病邪不得循經深入,肺氣得以通利。現代藥理學研究證明,風藥多富含揮發油,具有改善微循環、止咳、抗炎、擴血管的作用[14],故臨床治療早期SS-ILD患者多運用羌胡、防風、柴胡、葛根、升麻等風藥通絡泄邪。
SS-ILD總屬本虛標實之證,肺中絡氣乏源,痰瘀阻絡,故治療應兼顧虛實兩端[15]。如葉天士所言:“初病在經,久病入絡,以經主氣,絡主血。”患者素體正虛,無力抵御病邪,日久傷及血絡,絡氣壅滯,氣血精津交換失司,痰瘀互結,草木之品難以攻滌。故配伍可以“搜剔絡中混處之邪”的蟲類藥,如水蛭、地龍、蜈蚣等血肉有情之品,善于達經通絡,行瘀散凝效速力捷。現代醫學發現,水蛭、地龍能夠降低羥脯氨酸含量,從而減少膠原纖維的生成,有效抑制肺纖維化進展[16]。“血隨乎氣,治血必先治氣”“氣為血之帥”,若肺脾膀胱氣化功能得復,氣血精津傳化布散正常,則經絡得養,五臟得潤。故配伍白術、薏苡仁、炒白扁豆、砂仁、雞內金、桑白皮、半夏、茯苓等補脾益肺,化痰除濕,以加強行氣活血、逐痰通經之功。
疾病晚期以本虛為主,故以扶正固本為主,輔以祛邪,從而達到標本兼治的目的。絡虛可分為血虛、氣虛、陰虛、陽虛等不同類型[17]。《靈樞·脈度》:“絡之別者為孫……虛者飲藥以補之。”絡中血虛可選用熟地黃、當歸、白芍、阿膠之類補血養血,絡中氣虛可選用人參、黃芪、白術之類補益元氣,絡中陽虛可選用淫羊藿、仙茅、菟絲子之類溫補元陽,絡中陰虛可選用百合、麥冬、玉竹之類養陰生津。SS-ILD病程較長,久病可致肺脾腎俱虛。張偉常給予六味地黃湯為基礎方加減化裁制成膏方,以健脾補腎,祛邪通絡,亦可減輕激素傷腎陰之弊,收效甚佳。由于此階段痰瘀尚處于膠結狀態,故適當配伍丹參、桃仁、莪術等活血祛痰類藥物以暢通經絡,使氣血精津于“皮部-經絡-臟腑”網絡系統運行無阻,濡養作用正常發揮。
患者馬某,老年女性,因“胸悶憋喘10月余”于2020年5月24日就診:自述2019年5月16日于濟南某醫院行CT示肺間質纖維化。結合癥狀及病史診斷為干燥綜合征相關性間質性肺疾病,給予醋酸潑尼松片15 mg Am,10 mg Pm,給予百令膠囊、谷胱甘肽片、維生素D癥狀有所緩解,近期病情反復于我處就診。現偶有咳嗽,咳少量白黏痰,易咳出,胸悶憋喘,靜息狀態可,活動后加重,爬坡不耐受,無前胸及后背疼痛,對冷空氣、油煙等刺激性氣味不敏感,四肢關節疼痛,口苦口干,有雷諾現象,晨僵,皮膚干燥瘙癢,乏力,納呆食少,眠可,二便調,舌暗紅,苔黃膩,脈浮大無力。既往有高血壓病史,規律服用硝苯地平控制情況良好,否認心、肝、腎等慢性病史。西醫診斷干燥綜合征相關性間質性肺疾病,中醫診斷肺痹,證屬氣陰虧虛、痰凝血瘀。處方間質肺纖飲,藥物組成:炙麻黃6 g,炒杏仁9 g,炒白果9 g,桔梗12 g,浙貝12 g,黃芩12 g,川芎9 g,丹參15 g,炒地龍9 g,生甘草6 g)加白前12 g,枇杷葉12 g,前胡12 g,生黃芪30 g,7劑水煎服,每日1劑,早晚分服。六味地黃膏加西洋參100 g,砂仁100 g,醋雞內金100 g, 淫羊藿150 g,院內制劑室專方加工制成膏方,早晚各25 g溫服,服用1個月。鹽酸潑尼松15 mg,BID。6月22日二診:患者服藥癥減。現偶見咳嗽,活動后胸悶憋喘,耐力較前增強,四肢關節疼痛減輕,稍感乏力,口干,納眠可,二便調。處方:上方加蘆根30 g,14劑水煎服,每日1劑,早晚分服。鹽酸潑尼松按原醫囑繼服。6月29日電話隨訪患者自述癥狀改善明顯,活動量可滿足一般正常生活需要。
按:本案屬于中醫學“肺痹”范疇,證屬氣陰虧虛、痰凝血瘀,尚屬疾病中期。患者為老年女性,素體正虛,皮部屏障功能失常,病邪由皮部深入機體,使氣機不暢,漸生痰瘀,經“皮部-經絡-臟腑”網絡系統壅滯于經絡或受累諸臟腑。皮痹內舍肺痹,肺失宣肅,痰瘀痹阻肺絡,出現咳嗽、咳痰、胸悶憋喘。皮部、經絡、臟腑三者相互影響制約,一損俱損,患者天癸已竭,腎精虧虛,加之外邪停滯,日久傷及筋骨肉皮和經絡,造成晨僵、四肢關節疼痛變形。脾胃運化水谷精微失司,機體失養,故平素納呆食少,乏力明顯。痰瘀實邪礙于氣血精津布散,經絡臟腑失潤出現皮膚干燥、口干口苦,陽氣不充于四末,出現雷諾現象。首診益氣養陰,化痰祛瘀。方中炙麻黃配伍杏仁開玄通絡,宣散肺氣;川芎、丹參瀉肺中瘀熱,復肺氣宣肅;承葉天士“飛者升,地者降”理論選用地龍,取其“血中搜逐,以攻通邪結”可治絡病之功。白果、浙貝母化痰斂肺;桔梗、前胡、白前、枇杷葉化痰止咳平喘;黃芪補中益氣,助脈中氣血精津運行布散;痰瘀久結易化熱,故加黃芩以清郁熱。配以六味地黃膏加西洋參益氣養陰,淫羊藿滋腎陽,砂仁、內金理脾胃。以上諸藥合用重在通補肺脾腎、扶正固本、通絡逐邪,以復氣血精津于“皮部-經絡-臟腑”網絡系統正常流通,使機體各部協調平衡。
SS-ILD屬于結締組織相關性間質性肺病的一種,目前對于該病治療仍有諸多不足。根據對門診SS-ILD患者就診現狀研究分析,發現患者普遍存在就診率低、就診不及時、治療不充分等問題。中西醫結合治療該病臨床收效明顯,并逐漸成為研究熱點。筆者認為從“皮部-經絡-臟腑”整體觀切入,以固本培元、通絡逐邪為治療總則,根據不同病情階段,有側重應用宣散通絡、祛瘀化痰、扶正祛邪的治法,通過早期介入,發揮中醫藥增效減毒作用,截斷病情發展,以期為現階段SS-ILD治療提供思路與策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