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雨
公爹的記性,是在八十歲那年塌方的。
正在吃飯,他忽然會想不起某熟人的丈夫的二姨家的三小子叫什么名字。想不起,有強迫感,飯也吃不下去。干脆放下飯碗給兒子、孫子打電話,動用子孫的記憶倉庫。剛要午休,躺在炕上,記不起平日熟悉的某位書法家的名字,一個長途電話打來石家莊,尋求支援。公爹記不起來的問題,涉及面越來越廣,由鄰里、故人、遠親至演員、學者、藝術家、政治家,眼看會擴大到史前人類或外星球。老年人沉不住氣,一旦于記憶的某一節點出現障礙,馬上坐臥不寧。我們家組成了由我侄子打前鋒,我和我家先生做中鋒、后衛,由網上“度娘”做守門員的強大團隊,決心不讓老人家的記性隕落在某個失球的黑洞里。
有次我正在往醫院走,去看望一位骨傷的親戚。公爹來電話,問那個曾在電視上講“輪椅”走紅的女人是誰?我搜腸刮肚,恨不能上窮碧落下黃泉,還是沒想起哪位因輪椅走紅。猛然間,來個腦筋急轉彎,莫非老爹說的是《論語》!另一天,公爹電話找他兒子我先生求援,急切地說:“張學良有兩位夫人,那第二個叫什么名字?快點想啊,不行就幫我網上搜去?!毕壬朴频鼗卮穑骸安挥蒙暇W我就知道,叫趙四?!薄安粚?,我要的是大名。”“大名,哦,大名。你知道不?”先生短路了。“趙、趙,趙那什么……”我這臭記性,越是關鍵時候越出溜。先生只好承諾老爹,馬上上網百度,兩分鐘之后回復。可是,偏偏這個節骨眼上,網絡癱瘓了。
先生建議我把公爹來電求助的問題以及問答過程一板一眼地記錄在案,我想,這真是個不錯的建議。若把資料提供給心理醫生,加上我的情況,是否可以做老年人和中年人記憶黑洞的比較研究?
說笑歸說笑,最要緊的是,公爹多年服用安眠藥,他一直擔心自己會因此患老年癡呆。每次見面,他都神情嚴肅地對我們說,我這記性,越來越差了,是不是小腦萎縮呢?公爹年輕時是基層公務員,專門負責起草講話、文件,俗稱寫材料的。寫材料的人,腦袋就如同一臺全天候運轉的機器,想關機睡覺,機器太興奮,關不上了。安眠藥的作用是誘導機器停下來,鎮靜催眠,延長總睡眠時間和深度睡眠。據說,安眠藥已經發展到第三代,幾乎無依賴、無副作用。這個“據說”,誰敢相信呢?是藥三分毒。
萬能的百度和被懷疑會導致小腦萎縮的安眠藥,成為支撐公爹晚年的兩根金色手杖。兩根手杖暗中相互幫忙,也相互角力。我無數次想象兩根手杖見面時相互問候的情境——
手杖A:My?god。
手杖B:我佛慈悲。
公爹腰不好,夏天在小區附近一家中醫診所扎了一段時間的針灸,效果不錯,到入秋天氣干爽就停了。他又像日常那樣,早飯后泡一杯枸杞決明子,在沙發上看報紙。報紙上的字太小,老人家有一個安著沙棗木把手的放大鏡,專門用來讀報。放大鏡里,一個一個的字賽黑核桃,讀一行得移動好幾回鏡子。瞧累了,他撂下放大鏡,站起來抻抻腰,動動腿,站起來的工夫忽然想到針灸大夫,可他無論如何也記不起那位大夫的模樣。人家小伙子技術那么好,待人那般謙和有禮,怎么能這么快就忘了呢?若走在街頭碰個對面認不出來,豈不太失禮?越琢磨,公爹越覺得記不起針灸大夫模樣這事使不得。
婆母幫他想出一個辦法,去給大夫送幾個北瓜。北瓜是我們自家小院種的,人家服務得好,送幾個瓜,也是一番情意。送瓜,從家到診所,再從診所到家,來回1公里,兩位老人家相互攙扶著用了1個多小時。大夫的模樣失而復得,公爹的臉上云開日出。中午,對于婆母的飯菜,他連夸三遍。吊詭的是,午睡醒來,針灸大夫的模樣居然又在公爹的大腦中神秘失蹤了,無論怎么打破腦袋地回憶,也是一片空白。再去診所一趟?掂量再三,還是沒去。那一夜,公爹幾乎無眠。翌日,他和婆母商量好,二赴診所,上次去,送的是炮彈形的長北瓜;這次,再送兩個圓的,就說圓的別有一番滋味,也送他嘗嘗。
送瓜換記憶,成為公爹與記性斗爭的一個溫暖案例。
責任編輯?張?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