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用回來

煙波人長安

有段時間，我租住在一所大學的家屬院里。兩居室的房子，我只租得起次臥，主臥一直沒有人租，沒事兒的時候，我就跑到主臥去蹭電視看。后來晚上我干脆不回屋，就睡在主臥。唯一的遺憾是，主臥沒有床，只能睡在沙發上。

有一個周末，我在家看電視正看得高興，突然感覺頭頂好像有什么東西滴下來。伸手一摸，是水。抬頭一看嚇了一跳，天花板上有一小片水漬正在慢慢擴大，我急匆匆上樓，咚咚咚敲門。

門開了，開門的是位老大爺。

“不好意思啊……我家暖氣有點兒漏水，已經給物業工作人員打電話了，他們還沒來……”老大爺說。

我仔細聽了一下屋里的動靜，感覺不像是“有點兒”漏水。

老人帶我進屋，走到臥室。果然，一個暖氣片的閥門被沖開了，正呼呼往外噴水。臥室流了一地的水，床都泡在水里。老人手里拿著一個螺帽一樣的東西，茫然四顧。看樣子他是把水閥整個兒擰了下來。

我也不會修暖氣，只好又給物業的人打電話，催他們趕緊關全樓的總閥，然后拿著抹布、拖把、窗簾、不要的衣服……拼命吸地板上的水。

過了10分鐘，物業的人來了，整整折騰了半個小時，才終于把閥門修好，把臥室的水全部弄干凈。物業的人看是老人，也沒說什么，簡單交代了幾句就走了。我坐在客廳的沙發上，全身濕漉漉的。

老大爺倒了一杯水給我。“謝謝你啊小伙子，真是不好意思……”大爺慢慢在我對面坐下，看著自己的手苦笑，“以前都是我老伴兒管這些的，她今年春天走了。”

我忽然語塞：“您的子女呢？”

說到孩子，老人臉上一 下有了光：“就一個兒子，在美國紐約，去了幾年了。”老大爺好像來了精神，非要找出他兒子在紐約拍的照片給我看。

看完，我起身正準備出門，忽然一個聲音喊起來：“兒子！”

我循著聲音轉頭一看，廚房陽臺上，一只八哥站在籠子里喊：“兒子！兒子！”

老大爺瞪著八哥，說：“養了兩年多了，就學會這一個詞兒。唉，也賴我。沒事兒的時候就想和它說說話，可能說得多了，它就記住了。”

我愣了一下，忽然心情有點兒復雜。

過了兩天，我去樓下的菜市場買菜，回家看到一個身影在我房門口站著，是樓上的老大爺。

老大爺有些不好意思地說：“你年輕，電腦懂得多嗎？昨天我家剛開通網，結果上不去，我也看不懂這些，想問問你。”

我連聲應著，拎著菜跟他上樓。上網的事兒很快就搞定了。老人高高興興看著我忙活，又托我幫他注冊了一個郵箱。接著，他瞇起眼睛，把郵箱地址敲在手機里，給他兒子發了過去。“我兒子說，這樣我就能收他傳給我的照片了。”

我一點點告訴他怎么收郵件，怎么下載附件，怎么在電腦上看照片。老人笑得眼睛瞇起來，認真記在一個小本子上。

弄完這些已經是中午，老人非要留我吃飯。正好我還帶著菜，干脆在他家做了頓飯。老人似乎興致很高，吃完飯又留我喝茶，說是兒子從美國寄回來的。老人喝口茶，喜滋滋地看著臥室里的電腦。“這樣好，這樣好。”他說，“之前兒子給我傳照片，都是什么微信，我哪兒懂那個，還是電腦方便，方便。”

“他回來得多嗎？”我隨口問。

“不多。”老人搖頭，“回來干什么！他工作忙，我自己又不是過不了。”

他說，孩子當初留在北京，工作穩定，還買了房子，沒結婚，就把老兩口接來了。本來和老伴兒到北京來說是享福的，也沒享兩年福，老伴兒就走了。

老人又看看臥室，笑了笑，說：“挺好，挺好。住了一年多，他又得到一個工作機會，說能去美國。孩子出息了，我這當家長的應該高興，是不是？算算他這出去一趟，也快3年了……一年回來一次，都趕在12月底，說是圣誕節，那邊放長假。這節我也不懂，反正每年能回來一趟，就挺好。”

“挺好。”老人又重復一遍，“后來吧……他媽就有點兒老年癡呆了。平時還行，就是有時候犯病，出去找不著路，我要是不在家，就得把門鎖起來，不讓她出門。孩子聽說了也擔心，就說要回來。我說你回來干什么，回來也得上班，一樣幫不上忙，你老爸身體好，還看不住你媽？不用你回來，你好好工作，照顧好自己就行了。你說是不是？”

我只能用力點頭。

“結果今年年初，老太太就走了。”老人嘆口氣，“挺急的病。孩子都沒來得及見最后一面……他回來辦了葬禮，又說打算回來，我就急了。他那邊工作好好的，回來就得從頭開始，這些我能不明白？我都是個老頭子了，吃得下，睡得香，能有什么事兒？自己一個人，也清靜。孩子又說，等他拿到什么綠卡，接我過去。我一輩子沒出過國，在北京有時候都迷路，美國人說英語，我也不會說，出去不還是添亂嘛……再說了，我也舍不得我這八哥啊。”

他回頭看了一眼陽臺上的八哥，它正在籠子里上躥下跳。

“一來北京就養了它。”老人說，“為了這八哥，也走不了。反正再過幾年，老頭子我也入土了。”“您別這么想……”我趕緊說。

老大爺擺擺手：“人啊，早晚都是那點兒事兒。把老伴兒送走了，接下來就是送這小八哥。我倒不是不想出去看看，看看兒子過得怎么樣。可我要出去了，這八哥誰養？怎么也得等它沒了，到時候想出去再出去吧……”

“真不用我兒子回來。”老人看著八哥，一臉平靜，“老頭子我活得好。”

八哥玩兒夠了，又開始叫：“兒子！兒子！”我呆呆地看著它。八哥自己叫了一通，突然喊道：“你不用回來！不用回來！好著呢！好著呢！”

我忽然鼻子一酸。

后來，我有時候從菜市場回來能碰見老大爺。我隨口問起八哥怎么樣，老人說它活得很滋潤。又過了快半年，有一天忽然有人敲門。老大爺站在門口，問我會不會修電腦，說他的電腦最近老是自己關機。

“不想麻煩你。”老人一邊跟我上樓一邊說，“就是實在搞不明白那東西。”

我急忙說，沒事兒，不麻煩。

到樓上，花了十來分鐘搞定電腦，我還要趕稿，沒有久留。出門的時候習慣性地看了陽臺一眼，咦？籠子里的鳥好像小了一圈兒？

老人慢慢說道：“新養的。以前那只死啦……不知道是什么病，早晨起來一看，已經不動了……家里一下沒了個說話的，不習慣。想想還是再養一只吧。”

我沒說話，走到陽臺上，伸手逗了逗鳥籠的新主人。

這只小八哥一下跳到高處的架子上，抖抖羽毛，張口喊：“回來！回……回來！”

我把手放在籠子上，一動也不能動。

老人又笑笑：“養了才一個多月，這只笨，就學會了這倆字。”

我忽然想到之前老人說，就算要出國，也得先送走那只八哥再說。現在估計又要等些年了吧？

三個月后，我搬出了那個家屬院。臨走的時候和樓上的老人道別。老人沒說什么，轉身進屋，拿了一盒茶葉給我。

那之后，我再也沒有老人的消息。也不知道那只小八哥是不是還活得滋潤。我同樣不知道，是不是所有的父母最終都會面臨這樣的選擇，又有多少父母，過著這樣的日子。

很長一段時間，我腦子里都是八哥學舌的那些話。

“你不用回來，不用回來！”

“好著呢，好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