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99精品在线视频,手机成人午夜在线视频,久久不卡国产精品无码,中日无码在线观看,成人av手机在线观看,日韩精品亚洲一区中文字幕,亚洲av无码人妻,四虎国产在线观看 ?

幽靈公主(三)

2021-04-01 04:38:41寧為郭襄
今古傳奇·武俠版 2021年3期

寧為郭襄

上期回顧

死靈頂替了帝子靈的身份,混入唐門中,取得了竇秋雨的信任。此時唐門中正因唐家兄弟倆和竇秋雨的三角關系而暗潮涌動,死靈順勢而為,攪亂了這攤渾水,引得他們自相殘殺,并趁機偷走了唐門的秘寶——朱雀之靈……

卷三

第十七章 風云詭 遺珠芥子幫

一個布設簡單的臥房,縈繞著淡淡的檀香的味道。床很柔軟,自從下了兩界山,她還從未睡過這樣一個安穩又清甜的覺。

她緩緩睜開了眼睛,眼前掛著一個粉色的帳篷,床邊系著一對鈴鐺。有風吹來,喚起輕輕的鈴音,床邊的男子溫和地看著她:“你醒了。”

她定睛一看:“居然……是你。”

男子笑了,嗓音還是那么好聽:“沒想到會是我吧。如果當日我沒有碰巧去麻湖嶺獵鷹,你怕是要被活捉回唐門吃盡苦頭了。”

她輕蔑地笑了一聲:“未必。”

她試著撐起身子,卻不想渾身酸痛。他說:“別急著起來,我命人給你準備了蓮子粥,吃點填填肚子。”

她四下瞧了瞧,問:“這是哪里?”

“是我在義城的行館。”

義城。她默默回憶了地圖,這義城郡在川蜀北界,離八臺山甚遠,已不在唐門的控制范圍,這才微微舒了口氣。

“不過我很好奇。據說你進了唐門之后,頗受那唐無極寵愛,怎么今日卻這般狼狽地出逃?這可不像當日那個一往無前的你。”

她知他有意譏諷,也無意與他饒舌,只說:“大公子與老爺內斗,二公子坐收漁利,趁勢逼死了父兄。我在唐家無立足之地,只有逃出來才能保命。”

他頗有意味地看著她,到底也沒再問。

她轉移了話題:“你堂堂芥子幫三把手,怎么還逍遙到了義城?就沒人催著你處理公務么?”

他撇了撇嘴:“師父召我來幫他打打雜。”

“師父?”

“嗯。芥子幫何須長老,是帶我入門的恩師。”

何須長老,這個名頭她倒也聽過。

這時,門外進來人:“三爺,何長老叫你。”

他起身對她說:“你在這,呆會兒吃點東西,好好休息一下。”說著就出去了。

房間里只留下她一個,她靠在床頭,看著這間似是女子的臥房,不由得生出一股久違的寂寥。這回從唐門帶走朱雀之靈,也算是有驚無險。她已將那寶貝藏在一個極密之地,發了信通知三伯去取。她當然知道沒了這東西,唐無極必死無疑。可天道輪回,殺人償命,何況他殺的還是十五叔。

敲門聲又響,這回進來的是一個嬌俏的女子,她定睛一看,竟是那寄柔,不由得“呵”了一聲。

“怎么,見著我很意外嗎?”寄柔放下食盒,端了一碗粥給她。

“不意外。風流三少走到哪里都要帶上姑娘,我懂的,只是沒想到是你,看來他還挺喜歡你的。”她接過粥來,自顧自地吃了起來。

寄柔挽了手帕,忽然說了句:“他并不喜歡我的。”頓了頓,又說,“太喜歡的人帶在身邊,沒辦法長久。”

小云一聽這口氣,竟像是知心姐姐找她談心來了。咽了一大口粥,默默地聽她說。

“原本我以為他喜歡你的。”她注視著小云的眼睛。

“嗯?”

“其實也不是。”她自顧自地說起來,望向了房間的一個角落,“他真正喜歡的——是她。”

那里掛著一幅女子的肖像。女子大概十五六歲的年紀,圓圓的臉還有些許稚嫩,唯有一雙水靈靈的眼睛透著靈氣。乍看之下,與小云的容貌有些神似。

“她叫采薇,是三爺第一個喜歡的人。”

小云這才恍悟,為何他聽一曲《采薇頌》都會流淚。

“我第一次見這畫像,也覺得與你有些像。他之所以對你另眼相待,大概也脫不了這采薇姑娘的干系。”

“這姑娘去哪了?”

“失蹤了。大家都認為她死了,只有三爺還覺得,她不過是失蹤了,躲起來不見他。”

“……也是可憐之人。”

兩相默默。寄柔拿了小云吃剩的空碗,站起身來:“我走了,明天再來看你。”小云忍不住問她:“看你也是有傲氣的人,怎么還甘心為我端茶送飯?”

她側過身子:“他喜歡你,我們就是敵人;他不喜歡你,我們就是朋友了。”

看著她離去的背影,小云輕輕一嘆:為了一個男人,何至于此。

夜幕降臨,這處小院遠離市井,格外幽靜。

小云連日來被寄柔照顧得格外妥帖,早已能行動自如。最近經常看不到龐三的影子,據說他在忙著即將于蜀北召開的大會。

用了晚飯,她信步在院內散心。走著走著來到一處僻靜地兒,這里有個閣樓,里面燈火如豆。

她推門進去,龐三正坐在書桌旁。抬眼便看見她,但見她身著一身蜀繡旗袍,白色的緞子,更襯得臉晶瑩玉潤,一雙眼睛水靈靈的,正炯炯地看著他。

他愣了下:這身衣服,是采薇的舊服。

“難得找個小樓偷偷閑,這會兒又被你發現了。”他微笑地對她說。

她默默轉身欲走。

“來都來了,坐一會兒吧。”

她又默默地坐在他面前,見他的案頭摞了一堆信件和請柬:“幫中大會要用的?”

“是啊。”他捏了捏眼睛,向后靠去,極累的樣子。

“還真是辛苦啊。”

他笑了:“這個世道,沒有誰是不辛苦的。你不也是嗎?”他的眼神直直地射過來,像是要把她整個人都射出一個洞來。一剎那她開始惶恐,眼前這個號稱無事不通、無事不曉的江湖第一幫的三把手,很可能早就將她看了個通透。

可他并沒有殺氣。

下山這么久,她已經能從一個人的氣息嗅出危機。但眼前這個人沒有,他的氣息是安全的,溫和的,甚至,愛憐的。

是因為畫上那個女子嗎?

“我在房間中……看到一幅畫。”她終于提起,“聽說,是你的初戀?”

“哦……”他的眼睛忽然空了,思緒像被拉出了好遠,“這么一想,快七年了啊。”

十年之前,洛陽街頭,她還是一個賣花女,上來就問:“公子,買花嗎?”他本不想買,但她的眼神那樣期待,只好買了兩支。誰知從此之后結下緣分,越走越近,不知覺相伴三年。直到那年大會前夕,他們因瑣事吵了一架,她負氣而走,再也沒了音信。

“她,一直都沒有消息嗎?”

“是我沒有保護好她……”他默默念著,眼中一片空曠,“我還帶她見了師父,難得師父如此中意。如果我沒有和她吵架,也許我們早都成了婚,有一個家庭。可是她就那么走了,我找遍了大江南北也沒有找到她。她一定氣死我了,再也不肯見我了。”他的眼角沁出了一滴淚,那模樣像是一個孩子。

活要見人,死也要見尸。然而七年之久,憑借芥子幫對江湖消息的掌控,總不會一點消息也無。想到這里,她隱隱覺得哪里不對。

小云在龐三的行館又住了些時日,直到外面的風聲不似之前那么緊,她想,應該到了離開的時候了。

這一日,她來到龐三的書房,想向他告辭。

“幫主親臨那日,會場的安保一定要格外注意。閑雜人等禁絕入內,此乃重中之重。”

屋內傳出一個嗓音極細的男聲,立時將她震在了那里。

她聽過這個聲音。

還是在一年前的孽鏡臺頂。

“莫慌,結鼠群陣!”的叫聲猶在耳邊,十七叔凄厲的哀號已在她的腦中炸開。這個聲音,她永世不會忘記。

門開了,里面的人走了出來。龐三見她站在這里,忙對那細聲男子介紹道:“師父,這是我的一位好友,云姑娘。”又對小云說,“小云,這是我的師父,何須長老。”

這是她第一次看清他的真實樣貌:一張細窄枯槁的臉,眼角皺紋深深,雙眼似空非空,嘴角似笑非笑。

她笑靨如花地喚了一聲:“見過何長老。”

那長老瞇起眼睛看著她,就對龐三說:“風伢子,你的紅粉知己會不會太多了些。”

龐三臉上一紅:“師父您誤會了,小云只是我的普通朋友。”

“哎,上回見的那個……阿柔吧,不也是你的普通朋友?”

龐三吃了一噎,說不出話來。

那何須長老笑瞇瞇地對她說:“小姑娘,交友要謹慎哪。”說罷笑著離開了。

龐三匆匆對她說了一句:“我師父喜歡玩笑,你別介意。”隨后也跟隨那何須去了。

二人都不曾覺察,這姑娘已經渾身發抖。

第十八章 黑冥洞 囚牢現地藏

夜深人靜,偶有夜鳥的啼叫。

何須在義城也有自己的行館。他忙了一天回到館內,叫下人去打熱水來洗腳。他向來睡眠不好,睡前洗洗腳能讓他更快入眠。

下人還沒過來,他靠在椅子上小憩,腦子卻不得閑。大會召開在即,又將迎來一波明爭暗斗。幫主裘堅誠已經老得不像話,他唯一的兒子裘佛年齡又太小。原本三大長老勢均力敵互不相讓,然而最受幫主器重的湯長老偏巧死在了兩界山上,現下就剩了他何須和熊泰。那熊泰對幫主之位虎視眈眈,在幫中呼聲頗高,不可小覷。幸虧自己還有風伢子這個臂膀,不至于失勢。

婢女把洗腳水端來了,他沒抬頭,直接伸出了腳。

半晌也不見她繼續伺候,他這才抬起頭,卻看見了一個陌生的臉孔。

“你是……前日見過的云丫頭?”他有點訝然。

她笑意盈盈:“見過何須長老。”

“你怎么來了?風伢子沒陪你一起?”

“他忙著,叫我來伺候師父。”

他默默地看著她。

有些時候,了解一個人不必千言萬語。有些人的經歷過往,都刻在了臉上,映進了眼睛。從見她的第一眼,他就看出來這個姑娘可不是一個等閑人物。今日她送上門來,不知打著什么主意。不過她看起來還是太嫩了,不知道能不能經得住折騰。他喜歡玩刺激的,這事只有他一個人知道。

可是,這姑娘的長相,卻讓他想起了一個人。

一個讓他快活至極的人,一個讓他痛徹骨髓的人,一個至今仍活在暗無天日里的人。

他笑了:“過來,到師父這來。”

“還沒找到嗎?”

下人害怕地搖了搖頭。

“廢物!那么大的一個人,你們就連個影子也找不到?”龐三怒吼。

他氣憤地砸了桌子,三天了,小云忽然間就失蹤了。她房間里面的東西都沒有帶走,也沒有留下任何書信和口信。

眼下的情景何其相似,他止不住發抖:不,不要再讓我經歷一遍這種事……

黑暗,潮濕。

她終于醒來,眼睛一點點適應了昏暗的光線。這里應該是個地窖,四面都是土墻,墻上燃著微弱的火把。空氣很悶,有污濁的臭氣。

她看了看身上,衣服完好,手腳卻被鐵鏈拷住。

腦子仍是昏昏沉沉的。她想起來,自己來到何須長老的房間,還沒等她用上幽元散,忽然就吹來一陣邪風,她迷迷糊糊地就倒下了。

她喊了一聲:“有人嗎——”

沒有回應。

她餓極了,連站起來的力氣都沒有。忽然間,她好像嗅到了飯菜的香味。她不由自主地爬了過去,忽然撞到了一雙腿。

“餓了吧?”

仍是那邪魅的嗓音,一聽到這個聲音,她就恨不得將他的聲帶扯出來。

但仇恨抵不過饑餓,她拽著他的褲腳,拼命地點頭。

他蹲下來,將一碗香噴噴的飯菜扣在污濁的土地上,和藹地說:“吃吧。”

她在發抖,不知是饑餓還是恐懼。

他的眼神漸漸變冷:“吃吧,像狗一樣,用嘴叼著吃。”

她看著地上的飯菜,是那么香甜,是那么惡臭。腹內饑餓如火,她終于俯下身去,將臉埋在了一堆污泥之中,用嘴叼起那混著污泥的飯菜,從一小口到一大口,最后開始狼吞虎咽。

他哈哈大笑:“好,好一條小狗。我最喜歡狗了。”

她拼命地吃著,眼淚齊下。他突然一把抓起了她的頭發,惡狠狠地看著她:“澤風從不會給我上貢美女,你是誰,為何接近我,是不是熊泰派你來的?”

她嗚嗚地哭著,滿嘴飯菜的污泥,口中含混不清地叫著。

“什么?你叫我什么?”

他聽了半天,才聽出她叫的是“師父”……

“乖。”他擦去她臉上的泥巴,“好孩子,師父疼你。”

他沒有在地窖里呆太久,給她送了飯不至于餓死,他又轉身返了回去。臨走前鎖上了重重的鐵門。她呆呆地看著那大鐵門,眼淚是沁入心底的涼。

她被囚禁在這暗無天日的地牢,偶爾何須會來給她送飯,絕大多數時間她都是一個人。地牢昏暗無光,她不知日月交替,分不清今夕何夕。她只是發現,其中有一面墻,泥土似是松了,格外柔軟。她用手去挖,每日挖深一點點。

忽然有一天,從這面墻后傳來隱隱的歌聲。她心頭一震,顧不得雙手血肉模糊,拼命地挖下去,足足用了半天的時間,終于挖出一個能容人通過的洞出來。她鉆了過去,心頓時涼了半截:這里仍是一個牢房,陰暗、潮濕、臭氣熏天。

墻角蹲著一個人,正在哼哼唧唧地唱著歌。那人破衣爛衫,披頭散發,聲音沙啞,一時間也分不出是男是女。她試著靠近,輕聲開口:“喂——你好嗎?”

那人突然跳了起來!轉身沖她大笑:“喂——你好嗎?”

她嚇了一跳,這才看清是個女子,蓬頭垢面,缺了兩顆門牙,犬坐于前,笑嘻嘻地看著她。

她試著跟這瘋女子講話:“姐姐,你聽懂我嗎?”

“姐姐,你聽懂我嗎?”

“你是誰?你來自哪里啊?你還有親人嗎?”

“你是誰?你來自哪里啊?你還有親人嗎?”

她暗自嘆氣:“看來你也是被那何須關進來的。”

對方也嘆氣:“我就是被那太監關進來的嘻嘻嘻。”

“……你說什么?”

瘋女子突然放聲大笑:“對啊!他就是太監啊!是我把他咬成太監的哈哈哈……”

她震驚地看著這瘋女子,回想她在傾姿樓曾目睹的那一切,她怎不知那何須曾經對這可憐的女子做過什么?

饒是經過大風大浪,此刻她也忍不住渾身發抖。

那瘋女子像沒事一樣,又唱了起來:“不遑啟居,玁狁之故……嘻嘻嘻。我心傷悲,莫知我哀,哈哈哈……”

小云捂住了嘴巴,此刻她終于知道,眼前這個人是誰了……世道怎么可以這樣黑暗,人生怎么可以這樣辛苦……她什么也做不了,只能走過去,溫柔地將她抱在懷里。

“你在做什么?”

身后突然響起一個尖細的嗓音,把她嚇了一跳。

何須不知何時出現,站在暗處,看不出有什么表情。但他的氣息是惱羞的,是憤怒的,是充滿殺氣的。

他一步步走過來,小云護著那女子直退到墻角。

“乖,到師父這來。”

她搖搖頭:“你這個瘋子,變態。”

他頓住,忽然瞬間逼到她的眼前,一把扼住了她的喉嚨:“賤人!你們都該像狗一樣跪在我面前。你既然不想做狗,好啊,那就做鬼去吧!”說著便狠狠地扼住她的脖子。

千鈞一發之際,那瘋女子突然狠狠地咬住了他的腿。他吃痛,一腳將她踢飛,然后扔下小云,直去到那女子身邊,怒罵道:“賤人,我早該把你處死。你活得已經太久了!”說罷,抬腳便猛踢她的腹部!她痛苦地嘔了一聲,直吐出一大攤血。

“不!”此時的小云,渾身暴熱,雙眼血紅,從上到下,滾血翻騰。一股混熱之力在她的奇經八脈四處奔撞,她幾乎不受控制,一道掌力便將他打飛了出去!他撞到鐵門之上,驚道:“這賤人毫無內力,怎么有這么強勢的內功?”

她的眼前一片血紅,她已分不出南北西東。

人皆成佛,我獨成魔。路盡花明,命盡長生。

“地藏訣!”

她張開血目,長發飛揚,似有千鈞之力,從掌中激射而出!何須中了這泰山一掌,慘叫一聲,全身的血肉瞬間崩裂,整個人直接癱在了地上。

地牢內轟聲陣陣,搖搖欲墜!她發了這一掌,痛嘔了一口血,癱倒在地。

第十九章 采薇曲 哀歌奏絕唱

龐三是在第二天下午收到的消息,說何須長老的行館發了地震,他老人家被砸成了重傷。

蜀界多地震他是知道的,然而這次地震卻怎么單獨震了師父的行館,實在蹊蹺。問那報信的來人,只是支支吾吾。他火速來到了師父的行館,剛一進門,就見滿目斷壁殘垣,下人們進進出出地忙著收拾。

荊老大見他來了,連忙過來:“三爺!您可來了。何長老危在旦夕啊……”

“怎么回事?”

“昨天晚上,也不知怎么轟隆一聲,庭院塌了大半。我們以為發了地震都往外跑,但沒再見異常。然而,下人搶救現場的時候,意外地發現了一處地牢,從里面挖出了何長老和兩個姑娘,三個人都受了傷。何長老受傷最重。”

龐三奇之:“什么地牢?”

荊老大抹了一把汗:“我們從來就不知道這里還有地牢。”

“快帶我去看師父!”

去師父臥房的路上,龐三心中隱隱不妙,他跟隨師父多年,師父的武功雖算不上頂好,處理幫中事務卻是一流,這也是做弟子的深為敬服的地方。然而他的感情生活卻是個謎,他早前成過婚,但很快就分開了。據說是他夫人與旁人有勾連,最后和人私奔了。此后他再未娶,一直獨身。然而在七年前,他發生了很大變化,聲音也變細了,脾氣也變怪了。周圍人有說他得了什么秘笈,練了神功,但徒弟們都認為那是子虛烏有的事。

一進門他便看見師父躺在床上,血肉模糊,面目全非。醫師說他的骨骼和內臟都受到重創,只靠續命丹吊著一口氣,怕是不妙。

“怎么會這樣?”他氣急敗壞地說,轉身沖著荊老大:“那兩姑娘是怎么回事?”

“在廂房,這會兒已經醒了。”

“走!”

來到廂房門前,他推門而入,見床上躺著一個虛弱的女子,不是小云還是誰?

“小云!你怎么在這?”他眼睛一亮,沖到床邊,見她臉色慘白,整個人都瘦了一圈。她看著他只是搖頭,伸出一根手指指著墻角——

那里蹲著一個人,披頭散發,哼哼唧唧地唱著歌:“不遑啟居,玁狁之故……嘻嘻嘻。我心傷悲,莫知我哀,哈哈哈……”

龐三愣住了。

他不由自主地走到她身邊,見她衣衫襤褸,露出的皮膚盡是血痂和青紫色的傷痕。他輕輕扳過她的身體,撥開她披散的長發,露出了一張骯臟又似曾相識的臉。

身后傳來小云的聲音:“是何須……把她囚禁起來……七年的虐待,她的神智已經混亂了,認不得人了。”

他看著她癡癡呆呆的臉,哽住了。

她瞧著眼前這個奇怪的人,漸漸收起了傻笑,渙散的眼神開始一點點聚集。久久,忽然綻開了一個大大的笑容:“公子,買花嗎?兩文錢。”

他的淚水頃刻決堤,心疼地擁她入懷:“采薇啊……”

聽小云講了一番前因后果,他終于明白,為何在帶她見了師父之后她就失蹤了,為何他這么多年掘地三尺也沒有挖出她的一絲消息,又為何,師父在七年前忽然像變了一個人。這個變態……這個畜生!

“啊啊!”他痛不可抑,猛然沖了出去。一腳踢開何須的門,拔劍便向床上刺去!荊老大眼疾手快,撲身去擋,直接被他刺穿肩膀。他紅著一雙眼睛,怒喝道:“今日屠賊,神擋殺神,鬼擋殺鬼!”

他一劍刺了下去,直接洞穿了何須長老的咽喉。

他雙手握著劍柄,在曾經的恩師身上連連刺戳,劍劍透骨。鮮血噴濺在他的身上、臉上,他渾然不覺。鋪天蓋地的恨意和諷刺已將他滅頂。既然此生已注定無法超脫,那就讓自己一起變成魔鬼吧!

不知刺了多少劍,床上的尸體已經成了一個千瘡百孔的血塊。他直到身體都虛脫,俯身趴在尸體的耳邊說:“就叫你這么死了,真是便宜了你。你不是喜歡地牢嗎?好啊,我給你挖個窖,搭個架,把你晾成干,每日里抽你三十鞭……別想著死了就完了,你倒是極樂了,可你把我們都留在了地獄!”

外面的下人都被突如其來的慘叫驚呆了,只聽從長老房間里傳出撕肝裂肺的怒吼,直震得房頂上的烏鴉都飛走了。

他恍恍惚惚地回了廂房,看著蹲在地上怎么也不肯就座的采薇,聽她絮絮叨叨說著眾人都聽不懂的話,他的心都碎了。他坐在地上,抱著采薇痛哭不已。

小云眼見此情此景,也是不忍再看。

忽然一聲利刃刺破血肉的鈍響,就見采薇眼睛突然瞪大,嘴巴張開,一副不可思議的表情。

龐三手中的匕首,已然洞穿了她的心臟。

小云從床上跳下來:“你瘋了?”

他不說話,采薇胸口的血噴薄涌出,她的臉迅速地白了下去。直到最后一動不動,死了。

他抱著她尚溫的尸體,忍不住淚雨滂沱,喃喃自語:“那樣美麗溫婉的你,也不會喜歡現在的自己吧……痛苦都結束了,好好地去吧,我的女孩……”

屋內靜極,只有淚水滾落的聲音,敲打在心上,轟轟烈烈如同響雷。

屋子里再次響起了那首熟悉的歌曲:“采薇采薇,薇亦作止。曰歸曰歸,歲亦莫止……行道遲遲,載饑載渴。我心傷悲,莫知我哀。”

第二十章 布武殿 審判何堂皇

三日之后,芥子幫大會。

因為何須長老橫死,原定的議題都被推遲,審判龐三成了幫中緊要的大事。

大堂之上,高坐一位滿臉虬須的老漢,頭發已經花白,正是芥子幫幫主裘堅誠。裘堅誠在年輕的時候使得一手好斧,縱橫陜西、寧夏一帶,江湖人稱“雍州鐵斧頭”。他的命硬且克妻,一連娶過四任老婆,都在進門之后或病死或意外身亡。后來是本達禪師云游到此,見了他的面相,讓他扔了兩把鐵斧,不準別人再叫他的外號,這才解了他的厄運,于五十歲得了一子。想到這來之不易的孩子是本達高僧向佛祖求來的,便給這孩子起名“裘佛”。

此刻,裘堅誠坐在首座,十五歲的裘佛侍立一旁,下首的第一座便是熊泰,此人身形健壯,皮膚黝黑,一雙虎目,正盯著堂下五花大綁的龐三。

“你是說,是何長老囚禁了你的愛侶,你一時義憤,才將他捅成了那副模樣?”幫主問道。

龐三筆直地跪在堂上,三日來,他不吃不喝,已經瘦成一把骨頭:“是的。”

“哼!”旁邊的熊泰怒拍了桌子,“你師父和你相好都被你殺了,反正死無對證,你說什么都行了!”

“澤風所言,句句屬實,望幫主明察。”

裘堅誠看著他,陷入了沉默。他知道他們師徒關系一向很好。昨日見了何須的尸體,捅得跟馬蜂窩一般,想來也是深仇大恨。龐三所言,倒是入情入理。

可熊泰卻堅稱:“幫主,即便龐三與何長老有私仇,但雙方都是幫中有頭有臉的大人物,怎可私自殺戮?這龐三劍穿恩師咽喉,又將遺體捅得不成人形。此舉莫說是我江湖第一幫的高層人物,就連那大奸大惡之徒也未必做得出來。哪里是個好弟子、好幫眾的模樣?此事幫內幫外影響極壞,決不能姑息。”

裘堅誠聽罷,也覺得熊泰有理,左右為難。那熊泰見幫主猶疑,暗自歡喜:現在何須一派內斗,正好除了老對手。眼下正是關鍵時刻,務必要將那一派黨羽除滅干凈。

“龐三爺不是私力復仇,而是為幫除害。”大堂之上,一個陌生的姑娘朗聲說道。但見那姑娘手持一封信,正朝幫主走來。

此言一出,眾人皆驚。

“你說為幫除害,是怎么回事?”裘堅誠問。

“請幫主過目。”她將信呈上。

裘堅誠拆了那封信,細細讀來,大吃一驚:“這、這何須,竟暗通武當,意欲背叛本幫?”

這一言驚得眾人一跳:“什么?”

裘堅誠揮舞著那封信:“這是何須的投誠信。因為我幫與武當素來不睦,這何須私下聯絡恍惚老道,說如果武當愿意出人出力,他可以里應外合殺掉裘幫主和熊長老,他何須便坐上幫主之位,與武當修好。”

堂上頓時嘩然。自從武當扣押了芥子幫的耳鼠之靈,他們數次討要均被拒絕。其間也不知斗了多少回,死傷慘重,雙方早已結下梁子。眾人議論紛紛:“若是如此,三爺不僅無罪,而且有功啊!”熊泰啞口無言。

此時龐三抬眼看了一眼小云,她與他對視一眼,盡在無言。

“慢。”荊老大忽然叫了一聲,“幫主,我跟隨何長老多年,從未聞他有叛幫之心。請幫主給我看一下那封信,看是否有什么誤會?”

信交給了荊老大,他一字一句讀下來。抬頭問那姑娘:“你從何處得到的這封信?”

“何須的書房中。”

“書房什么地方?”

“書架下面的第二個格子。”

“那格子是有鎖的,你是怎么打開的?”他的眼神逼視著她。

“這……”她遲疑了一下,篤定地說,“沒有鎖。”

“你確定?”

“確定。”

“很好。”他忽然笑了,隨即面向幫主說道,“幫主,我敢肯定,這封書信是偽造的。”

裘堅誠奇之:“那信上運筆走字,的確是何長老的筆跡;信末的印章,也的確是何長老的印章無疑。何以有假?”

他展開那信:“幫主所說不錯,但假也正假在這兩處。你看信上開頭的稱呼:‘恍惚道長尊鑒:見信如晤…… 這造假者想來是個飽讀詩書之人,知道恍惚老道在中州武林輩分頗高,所以在稱呼上用了‘尊鑒二字,卻不知道的是,恍惚老道的師父,名諱‘明鑒。后人但凡致信給武當,為表敬意,這個‘鑒字皆要缺筆以避諱。何長老掌我幫接待送往之事,這等禮儀不可能不知道。如今信上的‘鑒字完整,很可能不是出自何長老親筆,此疑點一。

“我跟隨何長老多年,也幫他辦過許多秘事,知道他的習慣:若是極密的信件,他并不蓋印章,以防落入他人手中留柄,但他會燒掉信紙的一角,寓意‘閱后即焚。如今,這等內容的信件,定是極密無疑。可他還是落了印章,而沒有燒掉信紙一角,此疑點二。

“何長老是幫中核心人物,處理許多機密要事,他有一個密室,專門存放機密文件和物件,但那密室可不是書架下面的格子,而是書架后方的暗格。試想一封如此機密的信,他怎么可能放在一個不上鎖的格子里面呢?此疑點三。綜上,我敢肯定這是一封假信!”

話音一落,堂上寂靜無聲,所有人都望著那個姑娘。

裘堅誠發話:“小姑娘,你有何話說?”

她暗暗握緊了拳頭,一言不發。

“來人,給我拿下!”裘堅誠一聲令下,眾人一擁而上將她擒住了。

就在此時,外面忽然來報:“知府王大人和山南道朱府臺來見!”

裘堅誠和熊泰皆驚:官府的人這時候來干什么?忙起身相迎。就見外面來了一隊官差,將這個大院圍個水泄不通。

領頭的是蜀州知府王巡營,身邊還有一個約摸三十出頭的男子。裘堅誠給王巡營見了禮:“未知知府大人親臨,有何要事?”

王巡營掃視了一圈:“裘幫主,你這里好熱鬧啊。”

“今日芥子幫大會,是以人多了些。不過我們聚眾只是議事,并未鬧事。”

王巡營笑笑,轉身對身邊那男子說:“朱大人看這里可有您要找的人?”

朱恒禮掃視一圈,徑自走向那被押的姑娘身前:“玖姑娘,我找你很久了。”

王巡營即刻對裘堅誠說:“裘幫主,貴幫這位姑娘是一個重大案件的關鍵人物。我們這邊就請走了,您沒意見吧?”

荊老大搶先說:“這怎么行?她是我們重要的嫌疑犯。”

裘堅誠攔住了他:“既然是官府的要人,敝幫全力配合。”轉身對左右說,“把她交給官府!”

朱恒禮的人立刻上前拿住了她。

“如此,我們就不打擾貴幫的大會。告辭了。”王巡營和那朱府臺拿了這姑娘就走了,貌似他們并不是沖著芥子幫來。

荊老大十分痛惜:“就這么把她放了,太便宜了!”

裘堅誠看著他們離去的背影,默默道:“芥子幫再大,也不要得罪當官的。”

第二十一章 傷長痕 入獄鞭飛揚

渝東之東,犟山之南。山南道府衙。

這座牢房雖然很舊,但八十多間鐵牢排成兩列,看上去仍有股陰森的壯觀之感。上一任府臺馬隆是“三王黨”的一員,秉性暴烈,崇尚嚴刑峻法。自上任以來,冤假錯案猛增,且個個處以極刑。地牢每日人滿為患,各種刑罰花樣翻新。百姓終日提心吊膽、人心惶惶。

上級巡撫收到大量血書,痛斥這個府臺濫殺無辜。巡撫對此心知肚明,但礙于他是“三王黨”,一直頗為忌憚。直到百姓忍無可忍,上京告御狀,驚動了皇帝。皇上派遣欽差大臣來查,這才算將這個馬府臺法辦。這個欽差大臣不是別人,正是景山王朱守敬。他深知此舉得罪了三皇子,便借勢下坡,將本應封王的兒子安排在了這里避禍。

朱恒禮到任以來,勵精圖治,革除峻刑,平反冤假錯案,將上任府臺用來修繕牢獄的款子用于民生,深得人心。這座大牢就此陳舊,但依然留有大量刑具,只是很少使用了。

刑房之內,燈火昏黃。審訊已經進行了一段時間,只見朱恒禮坐在木椅上,眉頭深鎖。

他像是發出了最后通牒:“你究竟有沒有聽清楚那伙賊人是往西北犟山去的?他們有沒有可能是往西進了深山?”

那少女跪著,被審了半天已十分疲勞:“他們有可能是上了犟山,也有可能是進了深山。我并沒有聽清楚。”

“說謊!”朱恒禮猛拍了桌子,“上次你可不是這么說的。你用非常肯定的語氣告訴我,歹徒是上了犟山。你當時為什么要污蔑武當,是不是有意轉移視線,或者是在挑撥峨眉與武當的關系?”

她只是說:“事情已經太久,阿玖真的不記得了……”

“好。”朱恒禮話鋒一轉,“你不記得劫殺案,那你記不記得她呀?”

獄卒在她面前扔下了一堆腐爛的衣服。

她認了半天,一把抓住那衣服:“這是子靈的衣服……你們怎么把她挖出來了?”

朱恒禮單刀直入地問:“她是怎么死的?”

“病、病死的。”

他的眼光頓時犀利:“你說她是病死的,可我們卻在她的腹內發現了斷腸草的渣滓。你在我們面前自稱侍女阿玖,到了八臺山卻自稱帝子靈,而真正的帝子靈早被你埋起來了。”他俯身逼向她的臉,“你是為了謀求榮華富貴,把她蓄意謀害了吧?”

“不、不是!”她瞪大了眼睛,極力否認,“她是病死的。她染了很重的寒癥,上吐下瀉。最后不治身亡的。我沒有害她……后來的事情,是我不得已為之的啊!”

“嘴硬。”他轉身吩咐,“用刑!”

少女被一把扯起來綁在了木樁上,一個膀大腰圓的大漢將手中的鞭子沾了鹽水,笑嘻嘻地對她說:“小姑娘,你還是說實話吧。這一鞭子抽下去,你這一身嬌貴的肉兒……嘖嘖。”

“大人……大人明察,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大人明察啊!”

“打。”

“啪”的一聲,沾著鹽水的鞭子抽在了少女的胸前。她凄厲地慘叫一聲,額頭冒出了細密的汗。

“我再問你一遍:歹徒為何沒有殺你?你是否與兇手有勾連?丟失的鏢現在在哪里?”

“我不知道……”

“再打。”

又是“啪”的一聲,她再度慘叫,胸前單薄的衣衫已被抽破,露出了血淋淋的肌膚。

“說不說?”

她沒有說話,仍然搖頭。

“啪啪”四五鞭下去,少女已是遍體鱗傷,仍不開口。身邊的師爺有點不忍,在朱恒禮耳邊說:“大人,會不會有所冤枉?”

朱恒禮盯著她的臉,凝神道:“這個女人,并不簡單。”

正當朱恒禮打算與她一耗到底,貼身侍衛路涵卻疾步走來,秘密交給他一樣東西。

那是一支極為精巧的袖里箭,箭上刻著繁復的龍鱗紋。朱恒禮大吃一驚:潛龍令箭!

潛龍令箭,乃是皇室專用傳遞消息的絕密信函。他一把握住那支箭,匆匆吩咐道:“把她關進牢里。”便急急地離開了。

他一路回到臥房,屏退所有下人,才打開那支箭,從箭腹中取出一張薄如蟬翼的蠟紙來。

信是父親寫來的。上面寥寥幾句話,直讀得他透心涼,撐不住癱在了椅子上。

三皇子將皇帝軟禁,“三王黨”控制了京城。有一“貴客”不日將到達山南道,密令朱恒禮暗中接應,安排其避禍。

字字句句,簡直穿心透骨。他抹了一把頭上的冷汗,靜靜想了一會兒,將路涵叫了進來:“速速打點行李車馬。一應生活用品、金錢、干糧、藥物、兵器全部備齊,通知八大死士隨時待命。快去,勿要聲張!”

忠心的侍從領命而去。他一個人坐在房間里,只感芒刺在背。

接下來的三天,未免人生疑,朱恒禮仍如往常一樣接待外事、打點衙務。但心卻一直提著。路涵已經探了三回,仍沒有在山南道境內發現貴客的蹤跡。

朱恒禮內心焦急,這時有獄頭來報:“牢中的姑娘傷勢嚴重,已經昏迷不醒。”

朱恒禮怒目圓睜:“這種事情也來煩我?”

獄頭戰戰兢兢:“事關商大官人的案子,小的不敢怠慢。”

朱恒禮不耐煩地揮手:“找個房間給她,叫大夫來看看。”

獄頭忙領命去了。

原本在馬府臺在任時,山南道府衙修得是富麗堂皇、美輪美奐,堪稱“山南第一府”。后來馬隆倒臺,朱府臺接任,把府衙里面的樓臺館所都拆了,多余的土地都讓出去修了民居。府衙規模驟減。朱大人在這里沒有辟地建府,只在府衙內辟了個院子,以便隨時辦公。府衙內便更加拮據。那獄頭聯絡了費師爺找房間,費師爺找來找去,只有郊外的衙門驛站舊址還有兩間空房,便收拾出來騰給那女犯住了。

大夫給她把了脈、驗了傷,說是傷口發炎。開了藥囑咐給費師爺,安排人給她內服外敷,將養一段時間就好。

正值盛夏時節,朱恒禮在臥房中置了兩盆冰,仍是熱得汗如雨下。自收到“潛龍令箭”已過了十日,父親提到的那位貴客仍然沒有蹤影。他這幾日一直在猜想那貴客會是誰,腦子卻亂成一團。

最近廟堂之上沒有明顯的波動,但暗地里的換血清洗活動已經開始。聽聞京師內一半重要的官職都已被“三王黨”把持,正在向外地蔓延。目前的形勢分成了兩派,一派是擁護三皇子的“三王黨”,另一派是以丞相杜聞霆為首的“保皇派”。雙方正呈對峙之勢。

正想著,忽然響起急促的敲門聲,就見路涵急急進門:“大人,巡撫徐大人來了!”

朱恒禮一驚:新任巡撫徐知武乃“三王黨”成員,這么敏感的時期來訪,莫不是聽到了風聲?

“快去迎接。”

月上梢頭,朱恒禮和路涵急速往前廳去。一路上看到不少甲胄士兵,原是徐知武帶來的人馬,不僅將府衙圍了水泄不通,還把守了府衙內各個庭院和要道。

山南道府衙大廳燈火通明。朱恒禮進了前廳,就見徐知武端坐在堂上,一臉風塵。

“徐大人入夜來訪,可有急事?”朱恒禮見了禮,問道。

徐知武笑了笑,起身道:“深夜相擾,朱大人莫要見怪。沒什么大事,本是我和幾位大人在秦山狩獵,活捉了一只斑斕花虎回來。路經此地,卻一不小心被那花虎給跑了。那老虎野性極兇,怕是進了你的院子傷了人,就不好了。”

朱恒禮賠著笑:“徐大人放心,下官這里未曾見到這老虎蹤跡。待我著人四處搜尋一番,莫叫它傷了百姓。”

徐知武卻道:“還是好好搜一搜為好。”就見院內士兵聞風而動,在整座府衙翻了起來。

朱恒禮再無言語,大廳里持續著詭異的沉默。過了一會兒,就見外面走來一個侍衛長模樣的人,在徐知武耳邊說了句話。徐知武點點頭,眼中泛起一絲寒光。

“看來,這老虎沒有進你府衙,朱大人可以放心了。”

“謝徐大人勞心。”

“正巧我們打了不少野味,請朱大人赴我們的野味宴如何?”

此話一落,堂上所有的人都虎視眈眈地看著他。

路涵在身后小聲說:“萬萬不可。”

朱恒禮的腦子飛速旋轉,一臉笑容道:“徐大人盛情,下官卻之不恭。待我稍微安排一下衙務,隨后就去。”

徐知武點頭:“請。”

說罷,朱恒禮帶著路涵走出門外,他知道身邊定有耳目,只對路涵說:“我交代你的事情,你要放在心上,衙門里的一切就交給你了。”

路涵莊聲道:“您放心!”

第二十二章 落泊地 皇子強認娘

陰雨之夜,郊外。

一座低矮的小屋,透出微弱的燈火。這里原本是民居,后因需要在附近修路,這片地被官府征了來,這座小屋便作為官府臨時的驛站。后來因為山洪,附近的驛道被迫改道,這個小驛站也就荒廢了。

屋里傳出咳嗽聲,床上的一個女子臉色煞白,悠悠地醒轉過來。

破舊的床,簡易的桌椅,漏雨的房頂。她掃視了一圈,忽見一個圓圓的小腦袋映入眼簾。

“姐姐,你醒啦。”是個四五歲大的小男孩,看見她醒來,露出開心的笑容。

很奇怪,當他靠近她的時候,她渾身的血液止不住地翻騰,一波又一波熱意在她的血脈中燃燒。

“你是誰……這是哪里?”

“我叫……”

“你只是個犯人!不要這么多問題。”還沒等小男孩說完,一個高大的黑衣男子便粗暴地打斷了他們的對話,隨后彎身對小男孩說:“少爺來,吃點粥吧。”

小男孩走到他身邊,那男子喂他吃粥,他大口大口地吃著,看上去分外香甜。

她的肚子也叫了。

小男孩偏頭看她,忽然從男子手中拿過那粥碗來到她面前。

“姐姐,你餓了嗎?我喂你吃吧。”

“不必了。”她撐起身,一把拿過那碗直接倒進嘴里,半碗粥很快便被她吃光了。

“你倒真不客氣。”那男子冷冷說道。

她沒有理他們。吃了東西,她感覺身上好一些了。朱恒禮真是夠狠,一連十幾鞭打在她身邊,差點要了她的命。其間她也想發動內功來反抗,可是她的心法練得不到家,被打得差點斷了氣也使不出來。

她審視著這間屋子,很好。沒有銅墻鐵壁,很容易就能逃出去。可眼前這個男子,一眼看去便是絕佳的身手,想從他手下逃脫,怕是要費些心思。

誰想那男子冷冷看了她一眼:“你要走就趕緊走,省得留在這礙事。”

“……你不是派來看守我的獄卒嗎?”

那男子不屑地哼了一聲:“殺雞焉用牛刀。”

“……”

她再不多言,下了床就往外走。卻不想剛落地便腳下一軟,癱在了地上。

小男孩扶著她的胳膊:“姐姐,你的傷很重的。不要走了,讓我們保護你吧。”

一旁的男子見狀,忽然起了歹意,拔出匕首邊走邊說:“這女子是個累贅,干脆一刀殺了了事。”

她心頭一緊,忽見那小男孩伸手擋在了她面前,仰臉對那男子說:“涵哥哥,你不要這樣子,人家是個女孩子嘛。”

……

一句話說得好不尷尬。

眼見逃不出去,她干脆重新上了床。身上又酸又痛,只想好好睡一覺。

“你給我下來,”那男子說,“這床是給少爺睡的。”

還沒等她說話,小男孩急急忙忙爬上了床,對他擺著手說:“不要不要,我跟姐姐一起睡。”說著鉆進了她的被窩。

身后的男子輕輕嘆了口氣:“那你先躺著,我出去探探風聲馬上回來。”

屋子里就剩下她和那小鬼。小鬼抱著她的胳膊,一雙黑亮的大眼睛炯炯地看著她的臉。

她被他盯得不自在,不自覺地往后縮了縮。

他卻拿起她的胳膊搭上他自己的身體,又往她懷里鉆:“姐姐,屋里很冷的。你這樣,這樣抱著我,我很暖和的。”她被動地抱著他,他確實很暖,肉乎乎的一團。

她隨口問:“你是誰,你爹娘呢?”

他的神情忽然哀傷:“我爹病了,我娘她不在了。”

噢,一個沒有娘親的小孩。

“這個世上太多人都沒有娘了,沒什么大不了的。”她淡淡地說。

他忽閃著眼睛,忽然抬起頭來:“姐姐,要不你做我的娘吧?”

“……”她沉默半晌,“我看起來很老么?”

“不不。”他連連擺手,“姐姐,你又年輕,又漂亮。你長得和我娘一樣。”

這個小孩分外聒噪,她閉上眼睛不再聽。就覺他靠得更近,喃喃自語道:“你抱著我睡好不好,我娘也是這樣抱著我睡覺的。”

就在此時,房門忽然打開,就見方才那男子扶著一個人沖了進來,她定睛一看:朱恒禮!

那小孩見了朱恒禮,翻身下地就撲到他懷里:“禮哥哥!嗚嗚……”

朱恒禮一把抱住了他:“謝天謝地!你沒事!”

一旁的路涵問他:“怎么樣了大人?那徐知武有沒有難為你?”

“他扣了我這么多天,也沒見有什么動靜,估計懷疑小聰沒有在我這里。”他說,“來不及了,車馬已經停在前面的茅亭,你們現在就走!”

說罷,他半跪在小男孩面前:“小聰你聽著,從現在開始,你不再叫朱恒聰。我給你改個名字——”他看了一眼窗外,但見夜黑如墨,大雨如注,“你就叫葉雨注。”

小男孩似懂非懂地點點頭。

“記住了嗎?你姓什么?”

“姓朱。”

“不對!你姓葉。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葉雨注。”

“好。”他抱起男孩交給路涵,“從這門出去往西一直走,到茅亭去。三刀他們已經在等著了。”

“大人保重!”路涵抱著孩子就沖入了夜雨之中。

直到此時,他才發現這屋子里還有一個女子。他霎時眼睛血紅,抽出隨身的佩刀就逼近了她。

她冷靜地說:“朱大人,我什么都沒聽到,什么也沒看見。”

他壓根不吃這套:“少廢話,既然全都讓你聽了去,那也只怪你倒霉了!”

他一刀刺向了她,卻被她敏捷地躲過了。他眼皮一跳:這女人有內功。

他與她對峙在狹小的房間。他咬緊了牙齒:“寧可拼上性命,也要你非死不可。”

匕首的寒光在房間內閃爍,她拼著躲過了三刀,卻因身上無力而癱倒在地。就在那要命的一刀刺來時,屋外卻忽然傳來打斗聲和幼童的哭泣。

“不好!他們追來了。”朱恒禮連忙沖出屋外,就見路涵抱著小聰,正與幾個黑衣人打斗。

就聽其中一個領頭的喊道:“識相的交出那娃娃,饒你們小命!”

路涵咬牙怒斥:“滾你的狗奴才!”他回身就把孩子扔給了朱恒禮,放開手腳跟他們斗了起來。

朱恒禮抱著被嚇哭的孩子,正想往西去,卻突見林中又走出了幾個黑衣人!

此時,屋里的女人正踉蹌著走到門邊想要趁亂逃跑。朱恒禮顧不上太多,一把把孩子塞進她懷里:“這孩子就交給你了。你帶著他西去茅亭,若能保全他的性命,我朱氏一族感念你的大德!”

他扔下這話就闖進了夜色,阻截那些來路不明的黑衣人。

逃命的時機千載難逢,她想把那男童扔出去,奈何他的兩只小胳膊緊緊地抱住她的脖子。她左右無法,抱著他走了兩步,忽然發現自己體內有一股熱力翻騰。她鞭傷未愈的病體竟有了力量,靠著這股熱力,她跌跌撞撞地跑了起來。

夜色太重,她分不清東西南北,只想盡快遠離身后的戰場。也不知在泥水中走了多久,雨終于小了一些。

她一直走一直走,直到雨霽天明,也沒看到什么茅亭。

懷里的孩子早就哭累睡著了,被雨打濕的身體一抖一抖的。她冒雨趕了一夜的路,身上的鞭傷重又裂開,熱血仍是翻滾不停,每走一步都痛若油烹。

終于,在臨近黃昏的時候,她暈倒在了路旁。

第二十三章 陰陽錯 歧路入武當

雨后的天氣格外清朗,然而上山的路卻仍然泥濘不堪。林蔭古道上,兩個青年男子策馬疾馳,一前一后地趕了過來。

行了半日,頭頂的陽光烈了,二人停在了樹陰下。將馬系了起來,趁著陰涼吃些干糧。

這二人都穿著靛青色的衣衫,身后還繡有一個黑白相間的八卦圖。其中一個約二十六七歲的模樣,古銅色的皮膚,唇上蓄了小胡子,給人一種超越他原本年紀的成熟感。另外一個大約十七八歲,濃眉大眼,面如冠玉,原本是極英俊的模樣,可是嘴角勾著一抹壞壞的笑,給他這張臉添了三分邪氣。

“這次從嘉州無功而返,都不知道該怎么跟師父交代,想想都泄氣。”那年輕一點的青年說。

“峨眉與我武當已有積怨,此次不歡迎我們上山,原本也能料到。只要如實跟師父稟明,他老人家也不會強求的。”

“嘁。”他不屑道,“這次咱們哥倆親上峨眉山拜訪,已是我們很大的誠意了。可他們竟嫌我們輩分小,連門都沒讓進。真是太瞧不起人。”

那師兄笑笑:“莫再抱怨了,等你何時修得與祖師父一般道行,就沒人敢再瞧不起你。”

少年哼了兩哼,啃起饅頭來。

就在這時,他耳朵忽然一動,對他師兄說:“師哥,你聽是不是有小孩哭呢?”

師兄也側耳聽了一會兒:“嗯,像是從路旁的山溝里傳來。”

兄弟兩個循聲下了大路,在草窠里尋了一圈,忽然發現不遠處坐著一個四五歲大的男童,啞著嗓子哭得有氣無力。

那孩童一身臟兮兮的,看不出個人形。小臉蠟黃,聲音沙啞。

師兄連忙上前,給他喂了些水。小孩子抱著水囊咕咚咕咚地喝了一大氣,這才微微止住了哭聲。

師兄這才問他:“小兄弟,你怎么在這了?你爹娘呢?”

他迷茫地搖著頭。

師弟摸著下巴說:“這娃娃應該是家人養不起,被丟掉了。”

師兄又問:“你叫什么名字?家在哪里?”

“我叫朱……葉雨注,家在……宮里。”

“宮里?”師兄弟對視一眼,“附近有這么個地方嗎?”

師弟搖搖頭:“估計是山里的哪個村子吧。”

看他一臉可憐相,兄弟兩個商量了一下:“還是先把他帶上武當,再做打算。”

這時他忽然說了句:“我娘……在那邊。”

二人吃了一驚,師弟連忙跑過去,赫然見一年輕女子躺在草叢中不省人事。細看之下,竟覺得這張臉有些熟悉。

“啊!”他終于想起來,“這不就是咬定那伙賊人進了武當的女證人嗎?”

師兄也走了過來,見她雙目緊閉、臉色煞白,也分不出個模樣,疑惑地問:“是嗎?”

“絕對沒錯,山南道府衙有她的畫像。”他一口咬定,“這女人可把我們害慘了。今天淪落到這個地步,也是她自討苦吃。”

“別這樣說,人都有難處。”師兄俯身拿起她的胳膊把了脈,“還有脈搏,快送上山。”

二人將這對母子扶上馬,又穩又快地奔上了犟山。

師兄弟二人將那母子送入一間廂房,小男孩累極,摸著床就睡著了。他們又請來藥堂的余師父給那年輕的母親看傷,這才去向師父復命。

武當派是中州道教的發源地,正氣浩然,能人輩出,門人多有精通符咒道法之輩。武當功夫以“真武蕩魔劍法”為表,以“北斗星芒”內功為里,加上絕頂輕功“梯云縱”,三大絕招威名赫赫,利于江湖不敗之地。相傳武當派功力最高的幾名前輩名宿從不涉足江湖,而是一直守護著犟山內一處禁地,此地與中州國泰民安息息相關。

二人入了蕩魔殿,師父成化真人正在打坐,二人便給師父請安:“弟子青竹、知難向師父復命。”

當今武當,以掌門恍惚道人為首,下領成化真人、道名居士、希言居士三大弟子,分別居蕩魔殿、終劫殿和濟苦殿。武當道士可以出家也可以不出家,真人為出家者,須持戒,不可婚娶;居士為不出家者,可以成婚生子。

成化真人睜開眼,見是他們二人,便問:“為師命你二人赴嘉州與峨眉修好,如何了?”

“弟子有辱使命,”名喚青竹的大弟子說,“我們兄弟二人在山下等了三日,峨眉未曾準許我們上山,我們最終也沒見上渡因祖母一面。”

“噢?”成化真人挑了挑眉,“峨眉竟這般倨傲?”

“可不是嘛。”名喚知難的小弟子氣鼓鼓地說,“兩派有宿怨不是一天兩天。這回我們率先低頭,去跟他們示好,結果連門都不讓進。他們更是放出話來,要講情就要祖師父親自上門,這分明是瞧不起人。”

成化真人緘默不語:師父下了命令,要在明年的“三門法會”之前與峨眉化解干戈,免得斗法之后再生波折。如今派遣使者示好這一法子不管用,還須另覓他法。

第二十四章 縱相逢 不識舊時妝

常青竹和易知難剛剛離開蕩魔殿,余師父的藥童三七就迎了上來:“二位師兄,師父說那姑娘受傷很重,前胸后背都需要擦外傷藥,讓你們想個法子呢。”

哥倆面面相覷:犟山都是男弟子,此時要給個姑娘上藥,卻讓誰合適?想來想去,常青竹對易知難說:“你去伙房,看看張大娘在不在,叫她幫個忙。”

易知難應聲去了,常青竹隨三七去了廂房。

進了廂房,那姑娘側躺在床上昏迷不醒,余師父守在一邊,對常青竹說:“是受了很重的鞭傷,傷口已經化膿,急需上藥,且餓了很久,需要進食。你給她張羅些吃食,我施針讓她醒來,先填飽肚子再說。”

正是晚飯時間,常青竹端了一碗粥和兩碟青菜過來。余師父施了針,又掐了她的人中,好半天才醒來,常青竹手忙腳亂地給她喂了半碗粥,她胡亂吃了又閉上了眼睛。

這時,易知難進了門,兩手一攤:“張大娘跟張大爺上山喂豬去了,估計今晚就住在山上不回來了。”

這可麻煩了。

“傷口已經化膿,現在必須上藥。”余師父嚴肅道。

“沒辦法,余師父你就自己來吧,你是大夫嘛!”

余師父卻躊躇了:“這姑娘也就十七八歲,我一把年紀了,不合適。”

“那就常師兄咯。”

常青竹臉上一紅:“我剛定了親,不行不行。”

三人面面相覷,常青竹忽然道:“知難,你來。”

“哈?”

“你與她年紀相當,又沒有定親,不算占她便宜。眼下治傷要緊,就不要顧別的了。”

“喂你們……”不等他抗議,二人丟下幾瓶傷藥紛紛告辭,“砰”的一聲關上了門。門外傳來師兄的囑咐:“上藥歸上藥,你小子可得老實點,人家是有孩子的人。”

“嘁。”他低聲抗議,“誰占誰便宜還不知道呢。”

他轉身看向她。

她的意識昏昏沉沉,眉頭緊皺,額頭都是汗。衣服又臟又破,整個人看上去臟兮兮的。

他輕輕地將她側著的身體扳平,讓她平躺在床上。他深吸一口氣,默念一聲:“得罪了。”伸手去解她的上衣。她的衣服是系著的,三兩下就解開了。她里面穿著一件素色的肚兜,破出了幾道縫,肌膚若隱若現。他長這么大從來沒見過女子的身體,此時不禁心跳加快,手也抖了。他小心翼翼地將她的肚兜折進去,只圍住她的胸口。待看到她的鎖骨和肚腹,不禁瞪大了眼睛:這白皙嬌嫩的身體上,盡是猩紅的翻著血絲的傷痕,那傷像是原本結了痂后又重新撐裂,如同一道道赤色的閃電劈開了她的肌膚,傷痕又紅又腫,還泛著黃色的膿液。

他算是見過場面的人,此時也不禁顫抖:看上去人畜無害的女子,怎么會受到這么重的鞭打?

屋里有剛打好的熱水,他用柔軟的毛巾沾了水,幫她擦拭身上的污垢。每次碰到她的傷口,她都無意識地一抽。忙了一個多時辰,才算把她的臉、腹部和后背擦拭干凈,他拿過余師父留下的傷藥,對她說:“這是我武當最好的外傷藥,涂抹在傷口上,兩天就能痊愈。可是剛接觸傷口的時候會比較疼,你忍著些。”

她昏昏沉沉的,也不知道聽到沒有。

他將那白色的藥膏倒在她微燙的身體上,用指腹將藥膏抹開。當藥膏滲入傷口的時候,她整個身體都繃直了。他自從來到犟山就沒少闖禍,最知道這紫創散的滋味是多么難受。每次用這藥的時候他都忍不住大喊大叫,可眼前這個女子卻一聲不吭。他不禁看了看她的臉,但見她口中咬著衣服,臉上盡是汗滴。

她的腹部有一道鞭傷格外深,膿液聚集在傷口上,十分猙獰。若要上藥,須將這膿毒排盡。他抽出匕首來,在燭火上烤了烤,對準那膿包便割了下去。

“啊……”她終于呼痛,整個身體都汗水涔涔,“好疼。”

她的聲音既軟又糯,一聲就叫得他七葷八素。他臉上一紅,一股熱血聚在鼻子,差點流出來,他連忙打了自己兩巴掌:“罪過罪過!”

現在她大部分傷處都上了藥,唯獨胸前的肚兜遲遲沒有解開。他心想,就算再怎么年紀相當,這種事也是做不得了。便輕聲對她說:“那個……胸前的傷處,我就不幫你了。我把藥留下哈,你醒了就自己來吧,我走了。”

他起身就走,忽聞女子又叫了一聲:“痛……”

他回頭看了她一眼,她渾身燒得不像話,意識都模糊了。知道再不施藥,身上的肉怕會爛掉。

“唉。”他只好重新坐回去,猶豫著要不要把她胸前的肚兜解下來。

忽然他靈光一閃,從懷中拿出隨身的手帕系在了眼睛上:“這樣好些,不會太失禮。”那方手帕他帶在身上多年,平時很少使用,這回倒幫上了忙。

眼前一片模糊,他終于試著將她的肚兜推到上面去,口中念著:“反正我看不見的啊,要是不小心碰到了哪里,可不是我故意的。”他拿著濕熱的毛巾將她的胸口擦了一遍。她的身體很熱,他又將藥膏倒在手中,小心翼翼地涂抹在她的胸口。

就在抹得差不多的時候,一不小心,他的手好像刮過了一個硬硬的小東西,一陣異樣的觸感劃過掌心,就聽女子嚶嚀一聲。他渾身一激靈,整個人都繃住了。他胡亂地抹了藥,用白布將她的傷口纏上。給她蓋上了被子。

扯下蒙住眼睛的手帕,他見她閉著雙目,眉頭微皺,仍是昏昏沉沉。不知怎么他從頭到腳也燒了起來,心撲通撲通直跳。

他再沒看她,急匆匆地離開了。

第二十五章 夜來毒 幽夢忽還鄉

月夜如水。

離成化真人的蕩魔殿不遠,是余師父的院子,院子里曬著些中草藥,一進入院中,盡是草藥的芳香。

余師父自小在云夢澤百草門長大,是渡厄翁的親傳弟子,醫術了得。后來一次因緣際會,給恍惚道長治過病,二人一見如故。恍惚道長便極力邀請余師父上了犟山,作為武當的常駐醫師。

此時的余師父,正坐在燈前配著方子。忽聽敲門聲響,他起身去開了門,就見成化真人門下的小弟子易知難瑟瑟發抖地站在那里。

他忙把他請了進來:“小易啊,你哪里不舒服?”

只見他的臉紅到了脖子根:“余師父,我難受。”

“哪里難受?”

“說不上來。只感覺臉熱,胳膊熱,胸口熱,連頭發也熱起來了。渾身緊繃繃的,漲、漲得難受。”

余師父感到奇怪,拿起他的手腕把了脈:心跳很快,氣血翻涌,卻不見有什么病象。

“你晚飯吃了什么?”

他仔細回憶:“三個饅頭,還有蓮藕和青菜,和師兄們一起吃的。”

“他們有這個癥狀嗎?”

他搖搖頭。

“你這癥狀從什么時候開始?”

“從……給那女子上藥之后就……”他的聲音漸漸弱下去,幾不可聞。

余師父眼神一亮,上下打量了他的情狀,登時了悟,撫須忍笑道:“哎呀小易啊,你這是中了毒啊。”

“什么?”他一下子緊張起來,“什么毒這么厲害?”

“咳,這種毒叫‘夜來幽夢。無色無味,無形無狀。中毒者血氣翻涌,身體緊繃,夜不能寐。嚴重者還可能神智混亂,染上心病啊。”

他氣得冒煙:“我好心救她,她為何下毒害我?”

“不不。這毒講究的是你情我愿,若不情愿,是沒辦法染上的。”

他更不解:“我怎么會情愿?”

眼見說不清楚,余師父干脆說:“這樣吧,我給你開個方子。你回去以后,先打一桶井水澆在身上,神智清明之后,坐念《太上說玄天大圣真武本傳神咒妙經》一百遍。直至日出東方、心無雜念。照這個法子連做三天,便可解毒。”

他半信半疑,只說:“好!我便試試。”

余師父叮囑:“療毒期間,切莫再去見她。免得病情加深,無藥可救。”

一連三天,除了早晚兩課,易知難閉門不出,躲在房間里打坐,默念《太上說玄天大圣真武本傳神咒妙經》。

他腦子特別快,讀書兩遍就能記熟。三天下來,他一門心思念咒,不再胡思亂想,果然神清氣爽,也沒再出現那晚的怪病了。

過了十余日,師父忽然召他去蕩魔殿議事。

進了殿,他見幾位師兄都在那里,就聽師父開口:“為了迎接明年的三門法會,提前與峨眉化解干戈,少林本善方丈致信渡因祖母,愿出面調停雙方過節。下月底,在鄭州少林寺,我們三方碰頭,好好地解釋一下誤會。”

燭火跳動。殿內的每個人都沒說話。

“怎么,看你們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

大師兄陸無涯率先說:“弟子直言,我實在不懂為何我們要如此低聲下氣地討好他們。兩年前,明明是他們枉顧‘點到即止的規則,殺害了俊音師弟。不僅毫無愧疚,還屢屢挑釁我們。這一次孟青山和唐寒煙莫名死在犟山腳下,硬說是我們武當動的手,一點道理都不講。他們既然這般無理,我們又何必去貼這個冷臉呢?”

常青竹和易知難對視一眼,對大師兄的話也有幾分認同。

“你們的目光還是要長遠些。”忽然一個雄渾的聲音從殿外傳來,人未至,聲已遠,這般深厚的內力,定是祖師父無疑了。

成化真人領一眾弟子垂手迎接:“掌門!”

恍惚道人來到殿中,看著這些徒子徒孫,語重心長道:“當今中州武林,武當、少林、峨眉鼎立,三派雖各有所長,卻同氣連枝,一榮俱榮,一損俱損。這等牽絆,正是中州江湖穩固的根源。三派源遠流長,若互相聯合,便能存下武學一脈;若互相內斗,不消外人來犯,自己就先垮了。我們身為武當弟子,莫要計較眼前小利,應當以江湖為重。”

眾弟子齊聲道:“受教!”

“成化,下月的聚首非常重要。為師將這個重擔托付給你,務必要帶回和平的好消息。”

“師父放心,弟子定不辱使命。”

待恍惚道人離去,成化真人對眾弟子說:“為今最重要之事,是查明‘青煙夫婦到底死于誰人之手。要想查出真兇,就必要查到錙銖門押的那趟鏢到底在哪里。留給我們的時間不多了,無涯,你再去拜會錙銖門;青竹,你下山再走一趟山南道府衙,余人留在山上策應。”

眾人領命而去。待走出殿外,常青竹不禁嘆了口氣,易知難便問:“師兄何故嘆氣?”

“過去這么久了,官府都一直沒有進展。”他說,“最近朱大人也像是遇到了麻煩,很少出面處理衙務。我怕這一次也是虛行。”說罷又嘆一口氣,兀自離開了。

星光下,易知難立在那里,仔細回想了事情的前前后后。

“這個癥結,應該在一個人身上。”

第二十六章 小頑童 巧舌利如簧

燭火蹦跳。

廂房內的一張床上,坐著一個幽靜的女子。她的衣服只穿了一半,露出傷痕累累的肌膚。這是她第三次給自己換藥,這個白色的散著寒香的藥膏殊為神奇,只短短十幾天,她身上近乎潰爛的鞭傷竟快速愈合。此時,前身已經擦完,她正費力地給自己的后背擦藥,有些地方夠不著,她又不敢太用力。

“娘,你痛不痛的?”

忽然響起一個童音,就見眼前冒出一個圓圓的小腦袋。

她輕呼了一口氣:“你什么時候溜進來的。”

他指了指對面:“我就住在那邊呀。”

她想起來,這個廂房還是個套間。這些天來,她住在外間,小鬼住在里間。

她低下眼睛:“回去睡覺。”

他小心翼翼地問:“娘,你身上為什么這么多傷?”

她冷冷地說:“多事。”頓了半晌,又反應過來,“我什么時候允許你叫我娘的?”

他捂住嘴巴笑了。

門外忽然響起敲門聲。

“在下成化真人弟子易知難,請問方便進來嗎?”

她把衣服穿好,應了一聲:“請進。”

門外走進一個挺拔的青年,濃眉大眼,甚是精神。手中還拎著一個食盒。

“你……好些了嗎?”

他似乎有些局促,只站在門口,沒有直面她的眼睛。

她笑著說:“小女子承蒙搭救,感激不盡。請恕身上有傷,不能全禮。”

她一開口,他就聽出她非尋常人家出身。很奇怪,這個聲音還有點熟悉。

“沒、沒關系……我此時前來打擾,是給你送些宵夜,還……有事想跟你請教。”

“噢?”她似乎沒有料到,但很快恢復了笑容,“請少俠這邊坐吧。”

聽著她的軟語,他又想起那日給她上藥,她緊皺的眉頭、暈紅的臉龐和嚶嚀的呻吟一下子躍入他的腦海,他的身體忽然再次緊繃起來。這人果然有毒。他心里想著。

他硬著頭皮走過去,坐在凳子上,拿出食盒里的糕點和蓮子湯:“都是膳房現做的,味道未必有山下的好,不過這桂花糕倒是蠻甜的,你嘗嘗。”

她道了謝,只說晚上吃得很飽,并沒有動那宵夜。

“嗯……請問姑娘如何稱呼?”

“叫我‘阿玖便好。”

“哦,玖姑娘,我來是想問你……你是不是曾經在山腳下目擊過一樁劫殺案?”

她的眼神有瞬間的暗淡,不過立刻恢復了清明:“原來少俠說的是這件事。不錯。我從蘇州逃難出來,路經此地,意外撞見一起兇殺。每每想來,心有余悸。”

“你真的有聽清,那伙兇徒是往犟山上來了嗎?”

“當時記得他們確是往西北方向去了。只是時間已經太久,又被問了好多遍,如今已不敢確定他們究竟去了哪里。”她微咬下唇,看上去十分為難,看了他一眼,又說,“我不是有意嫁禍武當,只是當時……當時全憑記憶而言……”

他連忙解釋:“我不是有意質問你,其實你也沒有做錯……”看她這副泫然欲泣的模樣,他忽然亂成一團,原本想要問的事情,都忘到腦后去了。一時間兩相尷尬。

“我說,你們兩個有沒有把我放在眼里。”一旁安靜好久的小雨注忽然發話。

易知難這才注意到這個小毛頭:“哎呀,小兄弟,你好些了么?”

小毛頭一點也不吃這套:“不要和我套近乎,我只喜歡我娘。”說著緊緊地抱住了她的大腿。

這小鬼跟個小大人似的,易知難哭笑不得地看向女子:“看他人小鬼大,真是你的孩子?”

“呃……”她躊躇了。

小鬼滿眼水汪汪地看著她。

她的眼皮耷拉下來:“嗯。”

“哦。”他應了一聲,更覺窘迫,“孩子的父親……怎么不見?”

話一出口他就自知失禮了,因為她的眼神一下子暗了下去,神色也冷了。

“我爹馬上就來接我娘了。”小毛頭接過話去,頗有一副氣鼓鼓的架勢,“你不要想太多哦。”

“哦。”他尷尬地笑了,忽然就想逗逗他。他蹲下身來,平視著他,“小不點,你怎么知道我在想什么啊?”

“哼——”小毛頭斜瞥著他,“主動和我娘接近,沒事找我娘嘮嗑,不是噓寒問暖就是給她張羅吃喝,還總找機會向她暗送秋波……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

“噗——”他忍不住笑了出來,“你這小鬼,還知道啥是‘暗送秋波。是誰教你的?”

“我爹啊!”他不假思索地回答,“我爹說,當年他就是這樣追到我娘的。”

“哦——”易知難十分配合地恍悟,“你爹很厲害嘛。”

“那當然。”他叉著腰,雄赳赳氣昂昂地說,“我爹是一個蓋世英雄,他披著圣衣金甲,還騎一匹白馬。他是天底下最英明神武的人。”

其實小毛頭這番話倒也不錯,可在易知難聽來只如胡謅八扯。他忍著笑看向女子:“原來,你喜歡這樣的男人。”

她望向別處,并未言語。

他又悔失言,匆匆起身告辭:“今日就不打擾,你們早些歇息。”說罷便離去了。

屋子里又剩下他們兩個。

小毛頭得意地對她說:“娘你看,我是不是把他嚇跑了。”

她靜靜地看了他好一會兒,終于開口:“你的戲挺多呀?”

第二十七章 麒麟山 北斗陣法強

犟山深處。

這里是億萬年造化所致的天然洞窟,有著千奇百怪的石頭和洞穴。這里的石洞奇絕雄偉,玲瓏秀麗,本是難得的風景勝地。然而千百年來卻一直與世隔絕,罕為人知。

世人更不知道的是,若從空中俯瞰這座山,會發現山體呈一個巨大的怪獸模樣。這獸巨頭似龍,長耳似兔,血口如虎,短牙似鼠,伸舌如狗,卷角似羊,曲腹似蛇,利爪如雞,寬背似馬,圓臀似豬,四蹄如牛,長尾似猴。因為這山的形狀似獸非獸,武當內部便稱其為“麒麟山”。

而在麒麟山的口、腹、尾三處,各自坐落著一個茅亭,茅亭里面分別坐守一位積古的老者。

這三個老者守這座風雨之山,已不知守了多少歲月。

此刻,平靜了千年的麒麟山,忽然產生了隱隱的晃動。

“嗯?”山口的老者長須一動,“有人來了。”

山腹和山尾的老者同時回聲:“確實。”他們雖然不在一處,但功法高深,早已心有靈犀。

山腹老者罕見地挑起眉:“這血脈的味道……太危險。”

山尾老者倒是笑了兩聲“:多少年了,都沒見過這等大人物,我倒想瞧瞧他是個什么模樣。”

山口老者依舊閉目:“這回新鮮,是個十幾歲的女娃娃。”

山尾老者笑了:“不錯,連個女娃娃都能找到我們這來,這玄黃后人還不賴。”

山口老者淡淡道:“這娃娃命太硬,執念又重。若不知返,只怕一生都很辛苦。”

只有山腹上的老者冷笑一聲:“她是來要你老命的,你還有心思給人家算命。”

山尾老者笑得更甚:“你莫慌嘛,知道這有三個要命的小東西。我這輩子也活夠了,要不是為了勞什子的中州百姓,我早就回鄉養老啦!”

三人間心聲未落,就覺原先就在晃動的山峰,此刻搖擺得更加劇烈。山洞深處,有什么東西正在嘶叫,開始異動。

此刻的山腳下,一個白衣女子正蜿蜒獨行。她在這犟山已逗留了月余,明里暗里走了很多地方。此刻她感覺這個地方是來對了,身上的血液止不住地翻涌,狂熱地灼燒著她。這種燒灼的感覺分外狂野,又分外熟悉。

藏著三枚異獸之靈的地方,肯定就在這里。她默默想著,可這山洞琳瑯滿目,九曲蜿蜒,藏靈之地具體在何處?

她正冥思苦想,絲毫沒有發覺,有三雙看不見的眼睛正緊緊地盯著她。

玖姑娘已經失蹤一個白天了,小男孩站在門口哇哇大哭,易知難心煩意亂:這女人丟下孩子就不見了,究竟跑哪去了?

撒出去找人的小道童陸陸續續都回來了,易知難問:“怎么樣?找到人沒有?”

小道童們搖搖頭:“上上下下都找了一遍也沒見師兄說的那個人,看樣子,她要么下了山,要么去了……麒麟山。”

易知難腦中一涼:孩子還在,她不會下山這么久。

“麒麟山去人了嗎?”

他們紛紛搖頭:“那處禁地,誰也不敢去。”

眼看月上中天,他咬了牙齒:“我去。”

月華如水,照得麒麟山一片清涼。

三位守山高道只動了些微陣法,那白衣少女就已支撐不住,昏倒在了石縫中。

山尾老者呷了呷嘴:“這孩子命中帶劫呀,干脆就讓她長眠于此,省得以后麻煩。”

山腹老者仍是嚴肅的語調:“別讓她的血灑在山上就行。”

山口老者哼了一聲:“你們兩位得道的高道,居然說得出來。”

他們不約而同地笑了起來。

就在這時,山腳傳來人的呼喚:“玖姑娘——”不多時,就見一個青衣少年滿頭大汗地爬上來,赫然看見暈倒在地的女子。他連忙跑過來抱起她,“玖姑娘?玖姑娘你沒事吧?”但見她蛾眉緊蹙,渾身滾燙,毫無意識。他將她打橫抱起就往山下走,這時方才想起,連忙跪在地上,對著深色的夜空朗朗說道,“弟子成化真人座下易知難。今有外客來訪,不想誤闖禁地。唯乞未擾三位祖師清修,弟子有罪,下不為例!”

月朗星稀,只有回聲繞崖,風聲赫赫。

易知難將阿玖送入廂房,連夜請了余師父來看。余師父見她全身沒有外傷,只是神志不清、胡言亂語。細細聽她口吐的言語,隱約可聽見“億千變化,玄武靈真”、“鬼神降伏,龍虎潛奔”的碎句,余師父眼睛一瞪:“‘北斗終劫陣!”

易知難大驚:“是那個傳說中至高無上的蕩魔陣法?”

余師父默默點頭:“當今之世,能發動這個陣法的,也只有我們武當三祖。這姑娘造孽啊,閑來無事去闖禁地,觸怒了師祖。這下中了法術,可是棘手了。”

易知難問:“可有破解之法?”

他搖搖頭,眼中卻射出一絲犀利的光:“此陣法乃蕩魔陣,只對心懷不軌的人才起作用,對普通人是無害的。可如今她卻中了法術……”

一語畢,易知難冷汗直冒。

余師父收拾了東西便離開了,臨走時撂下了一句話:“這厄只有她自己能解。她若心懷惡念,便走不出那困心咒;她若轉心向善,也許還能醒來。”

易知難呆呆地坐在那里,望著昏迷中的女子滿腹狐疑:你究竟是誰?你陰錯陽差來到武當,究竟是何用意?

折騰了半夜,室內的燈火已經快燒到底了。易知難守在阿玖的床邊忍不住打瞌睡。半夢半醒間,他無意間聽到床上女子一句低聲呢喃,一下子將他驚醒了。

“你說什么?”他直直地盯著仍在昏迷中的她,“你剛剛說了什么?”

此時她的意識正與咒法激烈地糾纏,本能地說了一句“無量玄冥……”旁邊的易知難即刻瞪大了眼睛:“玄冥教?”

無數的回憶在他腦中激蕩開來,夢一般在他腦海中飄過。這么多年來,他一直珍藏著那方手帕,一直在找一個人。那個甚至連長相都沒看清、只記得一個名字的少女……

他忍不住拼命地搖晃她:“你是玄冥教的人,是不是?你快醒來,我有話問你!”

他咆哮了半天,這女子仍然渾渾噩噩。他忍不住將她抱在懷里,眼淚都砸了下來:“你快醒來啊……我有很重要很重要的事情想問你呢。”

他就這樣抱著她,默默地念著她的名字,招魂一般。

天好像明了,有晨光照進來,打在他的眼皮上。

他醒了。

才發現自己坐在床邊睡著了,床上一個女子靠在墻上,正扯著被子護在胸前,炯炯地看著他。

“啊!你醒了。”他歡喜道。

“你在我這睡了一夜?”

他忙說:“你忘了,你在麒麟山迷路了,觸動陣法暈倒了,是我把你帶回來的。”

她偏頭冥想,似乎對昨夜發生的事情記不得了。

“先別管了,我且問你——”他湊近她的臉,“你是不是玄冥教的人?”

但見她的瞳孔瞬間張開,剎那變成死一般的陰暗。她陰沉地看著他,那目光竟如最寒冷的冰。

“你別誤會。”他忙說,“我對玄冥教沒有敵意。相反,這么多年,我一直想找到玄冥教的人。”

“你找玄冥教的人做什么?”

他忽然害羞起來:“那個……如果你來自兩界山,你知不知道……靈公主的下落?”

她頓了一下,良久地打量著他,半晌方問:“你打聽靈公主做什么?”

“我在兩界山上,曾與靈公主有過一面之緣……”他的神情既欣喜又憂慮,“自兩界山被圍攻,玄冥滅教,靈公主杳無音訊。這些年來,我不斷地尋找玄冥教的人想打聽她的下落。可惜,一個也沒找到。”

她細細打量他的臉,問道:“一面……之緣?”

“對。給你看樣東西。”他從懷里拿出一方手帕,那是一方綢制的白色手帕,一角之上,繡著一朵頗為張狂的紅花,像是一滴血染在了潔白的絲綢上。

彼岸花。

她的眼睛閃過一絲光芒:“你叫什么名字?”

“易知難。在師父給我改名字之前,我叫易子友。”

……

她陷入了短暫的沉思。易知難喊了她好幾聲:“玖姑娘,你知道她的下落嗎?她還活著嗎?”

“啊……嗯,我們也在找她。”

他眼睛一亮,半喜半憂:“謝天謝地……她還活著。”

得知了靈公主還活著的消息,他一個人坐在那里開始喃喃自語。她試著問:“你們只見過一面,說不定連對方的長相都忘記了。她是有多大魅力,讓你這么多年念念不忘。”

他攥著那條手帕,默默地看著她:“你有過絕望的時候嗎?”

她靜靜地看著他,點了點頭。

“你最絕望的時候,有人在你身邊嗎?”

“沒有人。”她答,“只有慘白的月光。”

“那我比你幸運一點。”他重新看著那方手帕,“我最絕望的時候,她就在我身邊。我人生中最絕望的一次淚水,就是這個手帕給我擦去的。”

“……她可能已經把你忘了。”

“無所謂,我記得她就好。”

“也許你也認不出她來了。”

“也許會。”他說,“可是就有那么一個人,你可能連她的模樣都不記得了。但每次想起她的那種感覺,卻一直都沒辦法磨滅。”

她的眼神忽然變得縹緲,許久都沒再說話。

第二十八章 驚鴻影 似是舊識郎

大暑熱天,數十日不曾落雨,山南道境內一片干旱。干渴的大地露出一道道裂紋,路旁原本該生機勃勃的野草也都有枯黃的跡象。

附近人家光著屁股的孩童在淺淺的小河里玩耍,就見塵土飛揚的驛道上,緩緩駛來一輛馬車。孩子只看出那馬是極駿的寶馬,車是上等的好車,一眼看去便知是從外地來的大戶人家。

馬車旁還有一個青年騎著一匹棗黑駿馬隨行,日頭更烈了,他叫車夫停了下來。拿出水囊,掀開了馬車的門簾。

車里面倚著一個嬌弱的少女,這少女本應是美的,可惜身子太弱,臉上有著不健康的潮紅。

“小晴,來喝點水。”

少女接過水囊,小心地喝了一口。青年看著她,不由得皺了眉頭:自從入了山南道,就一路干旱,氣候比廬州差了很多。小晴身子本來就弱,連日奔波,讓她胃口全無,日漸消瘦。

“再堅持兩天,等上了犟山見到余大夫,你的病就有希望了。”

她默默地點頭,心里卻一派蕭索:連渡厄翁老前輩都對她的病束手無策,這個余大夫怕也無能為力。

兩日之后,犟山。

余師父細細讀完了手上的信,對眼前這對兄妹說:“既然是鐵副門主的千金,又是師父親筆信囑我的病患,余某當然不會怠慢。你們二位暫且住下,容我稟明道長之后,為鐵小姐細細診看。”

鐵云翰連忙回禮:“多謝余大夫為舍妹費心。”

給他們安排了兩間廂房之后,余師父漏夜上了真武居。

真武居就在真武堂的后面,是武當歷代掌門的臥房。余師父敲了敲門:“道長,余方舟求見。”

“請進。”

進了房間,恍惚道人正在打坐。

“這么晚了,余師父有急事?”

“道長,游俠派鐵千刃的女兒患了病,之前送上了百草門,家師診出是心病,便囑咐他們到此間來尋我。我想著還是要先跟您打聲招呼。”

恍惚道人笑了:“治心病,素來是你余師父比較擅長。”

余方舟委婉地笑笑。

恍惚道人卻正色道:“本是積德行善的好事,我自然不該阻攔,可卻偏是鐵家的人,單說那鐵千刃是什么樣的人品,相信余師父也有耳聞。”

余方舟說:“正是了。我也是有此等擔憂,才來請示您的。”

恍惚大人大度地笑了:“罷,禍不及妻兒。既是小女孩生了病,也與那鐵千刃無關。你便好好給她治吧!只是辛苦你了。”

余方舟忙說:“多謝道長。”

藥堂之上,余方舟細細地診著脈,眉頭微皺。

末了,他問那少女:“身體哪處不舒服?”

“胸悶,心痛,失眠,多夢。”

“這癥狀持續多久了?”

“四年多了。”

“這么久了啊……”他撫須道。

“是的。我們請了好多大夫看過,也拜了不少名醫。總是好好壞壞,沒法根治。”身旁的鐵云翰說。

余師父默默,對鐵云翰道:“外面曬了不少藥材。你幫我取一錢槐花、一錢連翹、二錢杜仲、二錢白芪、二錢當歸、三錢龍膽草和三錢黃連。外面有秤,要稱了正準再拿進來。”

“好的。”鐵云翰應著,連忙出去了。

待房中只有他二人,余師父語重心長地對她說:“姑娘,心病還須心藥醫啊。”

她一驚:他把哥哥支走,只為跟她說這句話嗎?

余師父笑道:“你懸在心頭遲遲放不下,墜得你胸悶心痛,又失眠多夢的,是一個人吧。”

她默然無聲:她知道自己得的不是大病,左右不過是思念成疾、郁結肺腑。可她將這個秘密埋在心底,任誰來診治,都沒有透露半分。

“讓老夫來想想,鐵副門主的掌上明珠,自是錦衣玉食,應有盡有。是什么樣的人,能讓你心心念念,相思成疾呢?”

她臉上一紅:“余師父,請萬勿與家兄提起。”

余師父輕嘆一聲,也不多問,只說:“少年情懷,情真意切,自是美事。但因緣有命,你要放開心胸,切莫強求。何時寬了心,何時病就愈了。”

鐵惜晴謝過余師父,余師父喊了鐵云翰進來,兄妹倆一道回去了。

月色朗朗,星辰初見。

一路上都是晚課歸巢的武當弟子,看著這對服飾迥異的男女,都禁不住投來好奇的目光。尤其是那嬌柔俏麗的鐵惜晴,姣花照水,弱柳扶風。引得這群平日極少見過女子的少年們頻頻側目。

鐵惜晴被看得不自在:“哥哥,我們走小路吧。”

“好。”

兄妹倆便沿著蕩魔殿后面的小路走下去了。不一會兒就來到了自己的廂房前,鐵云翰說:“你等一下,我進屋給你點燈。”

鐵惜晴一個人站在那里。這里是犟山的高處,她遠望過去,還能看到遠方點點星光和山下綿延的燈火。

想起自己雖有萬千寵愛,卻仍是孤身一人,不禁深深落寞。

忽然間,一個熟悉的人影在不遠處走過,一下子擊中了她。

她眼神一跳,本能地追了上去。

那是個身穿青衣道袍的挺拔少年,除了個子更高了一些,那種感覺與四年前一模一樣。她的心怦怦直跳:是他嗎?

穿過寬闊的庭院,她來到寬廣的修武壇。武當弟子在晚飯后會來到這練武修身,此時人來人往,熙熙攘攘,哪還能見到那個熟悉的影子?她呆呆地立在那里,腦中空白一片。這時有膽大的少年走過來:“師妹,找人嗎?”

她低下了頭:“沒有……許是我認錯。”轉身便輕輕地離開了。

回去的路上,她只默默念著:“易哥哥,你究竟在哪里,我找你找得好苦啊……”

此時的易知難來到阿玖的房間前,敲響了門。

“請進。”

他開門進去,看到她正在收拾行裝。她見他來,兩個人同聲說了一句:“我要走了。”

易知難挑了眉:“你要下山?”

“嗯。”她輕輕點頭,“連日叨擾,已萬分過意不去。如今身體已無大礙,實在不該再給你們添麻煩。”

易知難微低了頭:“那你,接下來去哪?”

她放空了視線:“帶上小注子,先回老家吧。”

“你要回突厥?”

“不。”她否認,“家園已毀,我在那里已經無所依靠……可能會去江南吧。”

她言辭閃爍,似乎不太想透露自己的行蹤。他理解她一個逃難寡母的難處,也不追問,只問:“那我還能再見到你嗎?”

她低頭:“也許會吧。”

兩相默默,易知難委婉開口:“玖姑娘,我有件事想拜托你。”

“請講。”

他從懷中拿出一枚精巧的竹哨,遞給她:“如果你……有了靈公主的下落,可否將她的消息放入這個竹哨,設法送到我手上。我見到這個哨子,千山萬水也會趕到她身邊的。”

她素來淡漠的眼神,忽然多了一絲難得的柔和,伸手將那哨子收下了:“會的。”

“謝謝你。”

“你呢,剛剛說你也要走,去哪里?”她問。

“噢,少林。”他說,“少林做東調和武當與峨眉的仇怨,師父親自出馬,我會隨行。”

她若有所思地點點頭。

氣氛又陷入了尷尬的沉默,他不主動離開,她也沒說要休息,就那么互相望來望去,氣氛有點微妙。

這時,一個稚嫩的童聲響起:“我說,你倆差不多了吧。”

易知難低頭一看,小雨注正炯炯地盯著他。

“小兄弟——”他俯下身來,“這些天在山上過得開心嗎?”

他點點頭:“開心。”

“那以后再來好不好?”

他卻仰臉看向娘,說道:“娘去哪兒,我就去哪兒。”

易知難笑了,刮了刮他的鼻子:“以后的日子,要保護好娘,知道嗎?”

他拍著胸脯說:“我會的。”

易知難站起來,終于說:“不早了,你收拾吧。明日如果我有時間,會來送你的。”

她偏過頭:“不用送了……終須一別。”

他知道她的脾氣是說一不二的執拗,此時也不再堅持:“那好吧……有緣再見。”

“再見。”

他走了。屋子里憑空多了一絲寂寥。

她一聲不吭地收拾行裝。她本來身無一物,只是張大娘給了她兩件舊衣裳,還有給雨注縫的兩身衫子,都被她裹進了包袱。小雨注忽然爬到床上,看著她的眼睛:“娘——你是不是喜歡那個哥哥?”

她停了停,低眉道:“我不會再喜歡任何人。”

“哦……”他小心翼翼地問,“那你喜歡我嗎?”

“并不。”

“并?”他抬頭,含起了一根手指,“并不喜歡我,那你喜歡我好不好啊?”

“……我為什么要喜歡你?”

他一板一眼地說:“因為、因為我很乖啊,我很可愛啊,我還很謙虛啊。”

她系好了包袱,拂了拂手:“嗯,你這么厲害,你咋不上天呢?”

卷四

第二十九章 三門會 諜影疑云蕩

河南登封,少室山。

綿延千里的少室山,三十六座山峰簇擁起伏,如旌旗環圍,似劍戟羅列。當凌絕頂,草山碧綠,林海蕩漾,云霧縹緲,如幻如仙。

少室山下,有寺少林,是為“天下第一名剎”。

燈火通明的方丈室,已經坐著達摩院首座本慧大師、羅漢堂首座本昭大師、般若堂首座本達大師、戒律院首座本苦大師,以及證道院、菩提院、藥王院、舍利院的一眾掌院齊聚于此。

然而,上首的一處方丈座位,卻仍然空空如也。

本達大師剛剛云游歸來,對寺內的事務不甚了了,便與身旁的本覺大師交耳:“方丈深夜召來,不知有何要事?”

本覺大師道:“阿彌陀佛,當是與十日后的法會有關。”

“哦?”本達大師問,“我寺要開壇論道么?”

“非也,是方丈出面調停武當峨眉的罅隙。”

本達大師朗笑:“原來如此。”

此時,卻聽對面的本昭大師“哼”了一聲,頗為不屑的樣子。

“各位久等了!”此時,方丈本善大師終于來了,對在座的各院掌院合十致歉,“因為一點事情耽擱住了,十分抱歉。”

眾人見禮畢,各自歸座,本善大師開口:“今日請各位師父來此,是想就十日后的法會與諸位商榷。眾位都是自己人,老衲便開門見山:此次集會,名為法會,實為調停武當與峨眉的舊怨。當今武林,少林、武當、峨眉鼎立,同氣連枝,如今其余二派積下仇怨、勢同水火,我少林不可置身事外,需要盡些綿薄之力,以免武林動蕩。”

一番話畢,在座的人都不禁頷首,唯有羅漢堂本昭大師面露不悅:“方丈此言差矣!千百年來,門派此消彼長,乃是自然規律。那武當派,自鎮住犟山、封印異界出口以來,自詡武學正宗,稱雄中州千余年。而我少林,論歷史、論武學、論佛法,無一落于后塵。然而多年屈居人下。如今,他二派因瑣事纏斗不休,我少林正可借勢而起,重振我派威名。”

這羅漢堂的首座本昭大師,武功造詣極高,是寺內少有的易筋、伐骨、洗髓三關皆過的武僧。他的余劍棍法所向披靡,“達摩十八手”爐火純青,在一眾武僧中聲望極高。然而他的武功雖高,佛法造詣卻平平。性格強硬剛愎,人緣兩極分化。

本昭一番話畢,眾人議論紛紛。多數人支持方丈,少部分卻堅定維護羅漢堂。

直至月上中天,眾人還沒有一個統一意見。但見本昭憤然站起,大袖一揮:“罷了!你們就去做你們的老好人吧。莫再帶上我!”說罷便離席了。

本善搖了搖頭,對剩下的人細細交代一眾瑣事,直至后半夜方才散會。

十日之后,少林,明鏡閣。

閣內,少林本善方丈、達摩院首座本慧大師、般若堂首座本達大師,武當成化真人和幾名弟子,峨眉派冷迎居士和幾位師弟妹,中州三大名門的高層人物齊聚一堂。

本善方丈率先發言:“武當、峨眉的貴客,你們遠道而來辛苦了。諸位英雄齊聚少室山下,少林蓬篳生輝。此次邀請諸位前來,乃是為了中州武林和睦。近年來,武當和峨眉多有誤會,希望彼此能夠化干戈為玉帛,握手言和,以武林穩定為重。”

本善話音落下,成化真人便對冷迎拱手道:“冷居士有禮!武當與峨眉友誼深厚,只是屢屢誤會,使得雙方多有隔閡。此次借少林寶地,你我雙方會晤。家師分外重視,再三叮囑我要以和為貴。念在兩派百年的友誼,念在武林安危,便請峨眉釋去往日恩仇,一切重新開始,如何?”

那冷迎接了少林的請帖,知道本善大師親自出面調停,分量自是不小。況她與武當打交道,素來知曉這成化真人自小斷絕塵緣,頗有些傲世輕物,其人實比恍惚道人更難相與。此番說出這么一番低聲下氣的話,也實屬不易,當下也松了口:“成化真人之言發自肺腑,我峨眉也不應驕矜。原本雙方并無不睦,只是年輕弟子偶有出格,亂了分寸,我們做長輩的,自然不該上綱上線。如今本善方丈親自出面調解,我冷迎也沒有二話了。”

成化真人不由得喜上眉梢:“如此甚好!為表修好誠意,武當特備了一份禮物送給峨眉。”他轉身從弟子手中拿過了一幅畫,“這是煮石山農的《墨梅圖》真跡。素聞渡因祖母酷愛梅花,收集了許多梅花字畫,唯獨沒有這煮石山農的真跡,希望這份禮物可以一嘗老祖母的夙愿。”

冷迎不由大喜:“這王元章乃畫梅圣手,相信家師一定分外歡喜。”

她接過這份厚重的禮物,又對成化道:“我峨眉也有禮物奉上。”說罷拿過一個錦盒遞給他,“上次斗法,我峨眉不慎傷了貴派一個童子。雖說刀劍無眼,但伯仁畢竟因我而死。這盒子里的渡魂咒錦帛,乃是我派二十一名年輕弟子的手工。將這錦帛焚于亡人墓前,不僅可慰輪回之苦,還可渡魂升天。”

成化真人接過這錦盒,連聲道謝。此時這渡魂咒還有沒有用已不再重要,峨眉能夠正視這件事,已是比往日的倨傲大不相同了。

本善大師見此,不由撫須微笑。

就在此時,從門外進來一個青衣道袍男子,附耳在成化真人的耳邊說了幾句話。成化真人的臉頓時變色,不過轉瞬便恢復了笑意。

“既然雙方化干戈為玉帛,便由少林做東,延請各位用個便餐。各位請吧!”言畢,本善大師便引著眾人出了明鏡閣。

半路上,成化真人悄聲對冷迎說了一句:“月梢時分,少室崖下見。”

冷迎眼神一跳,心知必有機密之事,默默應了。

少林寺背靠少室山,其中有一崖澗,原本是個小瀑布,后來干了,成了一道崖,喚作“少室崖”。少室崖上,有一茅屋,本是戒律院設下的思過之處,如今已經廢棄。

此時,從這茅屋里傳出淡淡的燈火。

冷迎依約前來,見這茅屋外站著兩個道袍青年守在門邊,見她便迎上來:“冷居士,家師已候多時了。”

她進了茅屋,見成化真人坐在那里,旁邊還有一個斗篷的中年男子,一身行頭簡單樸素,似不想太過張揚。

成化道:“不得已約冷居士來此,實在有要事相商。”

冷迎點頭:“我已料到,真人但說無妨。”

“是貴派‘青煙二俠命案的線索。”

冷迎不由驚喜萬分:“真人查到了進展?”

此時,那斗篷男子取下斗笠,燈火之下,但見此人濃眉大眼,顴骨平滿,下巴豐腴,本是聚財之相,此刻卻一臉愁云。

冷迎吃了一驚:錙銖門門主商如客。

“錙銖門商如客,見過冷迎居士。此次三大名門聚會,商某不請自來,實在失禮。不過林陰劫案有些眉目,商某特意趕來,欲與成化真人和冷迎居士詳談。”

“商門主快講!”

他娓娓道來:“我門在押送那趟重鏢之前,曾給鏢箱染了獨一無二的香料‘天雨流芳。這是一種從天竺傳來的秘香,人的鼻子聞不到這種味道,只有靈犬才能嗅出。這段時間,我們撒出去了百余條嗅覺靈敏的犬,沿著不同方向大面積搜尋。直到最近發現,大多數靈犬最后匯聚于豫州境內。”

冷迎大吃一驚:豫州境內,豈不就在本地?

“冷居士所慮不錯,”似乎看出了她的心事,商如客道,“我門人帶犬連月排查,鎖定了鏢應在少室山和思云崖一帶。”

她大吃一驚:少室山三十六峰,幾乎都是少林的屬地。若此言屬實,武當的嫌疑便立刻洗脫,可這少林……

她看向成化真人,他亦是一臉凝重。雙方此時皆有狐疑:少林對勸和一事如此上心,難不成是偽作好人?

默默無言間,屋外突然傳來易知難一聲壓抑的厲喝:“誰?”

成化真人“呼”地將燈火吹滅,就聽外面傳來無涯的稟報:“師父!有人偷聽。”

成化厲道:“速速拿下!”

門外的兩名武當弟子——陸無涯和易知難領命便去,提起一口真氣使出輕功“梯云縱”,直追那黑影而去。

成化真人道:“此地不宜久留,商門主宜速下山,冷居士與我各歸客房。今日之事,萬勿向外透露。”

二人道:“正該如此。”

第三十章 殊途歸 重逢深山崗

易知難與陸無涯一路追那影子,但見對方一身黑衣,身材瘦弱,身形敏捷。單論輕功,舉世難匹武當“梯云縱”,奈何這里地形復雜,那黑衣人像是熟諳此地,攀巖避水如履平地。相比之下,兩個武當弟子路況不熟,屢屢失足,每次都在要追上他的時候被絆住。

月明星稀,眼見前面劈出一條岔路,那黑衣人已然無蹤。

陸無涯心下氣惱:“你左我右!務必將那賊兒捉回來!”

“是!”

二人分道揚鑣,一路往深山里去了。

陸無涯嗅覺靈敏,向來是追蹤的好手。此時他來到了山頂,但見這里一片空曠,那黑衣人的氣息卻是半點也無,此時方知他追錯了方向,黑衣人應當在知難的那條路上。

正在此刻,周圍忽然涌來大片濃重的白霧,呼吸之間,他猛然驚覺:“這霧有毒!”

他連忙運功閉氣,只覺頭腦發脹,真氣紊亂。正當他席地打坐之時,霧氣中顯出一個高大的人影。

那人影似有丈二般高,光頭無發,赤裸的上身,盡是飽滿的肌肉。但見他提著一根長棍,緩緩地靠近了。

“你、你是誰……”

空氣里沒有一絲聲音,只有令人膽寒的壓迫感席卷全身。

陸無涯伸手去拔劍,一道棍影揮過,他的整個右臂“咔嚓”一聲被斬斷。慘叫的同時,再一道棍影襲來,陸無涯的頭顱被敲碎,眼球從眼眶中跌了出來。

鮮血流出,汩汩地溫著冰涼的大地。

另一路,易知難一路發足狂追,離那黑衣人的氣息越來越近。就在一個急轉彎之后,黑衣人的身影赫然入目。

他大喝一聲:“小賊哪里跑?”隨即一道劍氣揮出,直接劈向了他!

“咳!”對方生生中了一道劍氣,直嘔出一大口血來。

易知難初占上風,立即催動內力,霎時一股洪流席卷全身。此刻星辰閃爍,正北方映出北斗七星。星辰輝映之下,易知難體內大穴如被洪流貫通。天樞為天,天璇為地,天璣為人,天權為時,玉衡為音,開陽為律,搖光為星……七星連貫,萬鈞雷霆!此便是武當獨門內功——北斗星芒!

他提著一口真氣,閃電出手,一掌打在黑衣人的后背上。黑衣人沒有還手之力,直接倒在了地上。

易知難這才罷手,露出他招牌似的壞笑:“哼,要不是見你沒什么功夫,又存心想留你個活口,單這一掌就要了你的命!你給我老實交代,你是何人,來少林所圖為何?”

那黑衣人躺在地上,一動不動。

易知難心里打鼓:莫不是打死了?他試著靠過去,用劍捅了捅:“喂,才五成力,你也太不禁……”“打”字還沒說完,突見地上的人猛地揮出一道白塵,兔子般彈了出去!

幾乎同時,易知難捂住口鼻閉氣凝神,本能般使出一招“斗轉星移”,頃刻間移形至那人前方,攔住了他的去路。

“咳咳……要不是小時候經常被師兄們捉弄,還差一點著了你小賊的道了。”他揮了揮面前的白塵,手中的劍卻穩穩地抵住了對方的咽喉。

對方一身夜行衣,臉上蒙著黑布。一手捂著胸口,劇烈地喘息。

易知難老早便看出,這人武功不高,但身形敏捷。尤其內息洶涌,似有無邊內力,然而真氣紊亂,十分無序。他默想:這人虧在經脈不通,若是打通奇經八脈,當是一個絕世好手。

“喂,跟你說話呢,你是啞巴啊?”

對方仍然一言不發,忽然就倒在了地上。

“不是吧,又來!”易知難上去就踢了他幾腳,仍是全無動靜。易知難便用劍挑開了他臉上的黑布——

居然是個女子。

還是個面熟的女子。

此時他終于發現:這不是那玖姑娘嗎?

山洞之中,燃著溫暖的篝火。

易知難粗略檢查了她身上的傷。那道劍氣將她自肩至腰劈出了一道傷痕,正不斷地流血;那凝著五成北斗星芒內力的一掌,也將她的后背打出了一個紫色的掌印,看淤痕的顏色,可能是傷到了內臟。

舊傷未愈,又添新傷。看著她這傷痕累累的身體,他心頭有無數個疑團,擠得他透不過氣來。

“唔……”她迷迷糊糊地醒來,呻吟了一聲。

她的衣服已被割破,后背赤裸裸地敞開,那傷痕和淤青都暴露在空氣里,鮮血不住地流下來。

有個鋒利而冰涼的東西抵住她的脖子,她動彈不得,只聽頭上傳來一個壓抑的男聲:“你,到底是什么人?你潛入武當,又暗探少林,究竟想要干什么?”

“……痛。”

“別再跟我耍花槍。”

“……好痛。”

他的劍又逼近了一分,直觸到她嬌嫩的前頸,隱隱有血滲出來:“還不說實話,我就一劍抹了你的脖子。”他的聲音寒冷,沒有絲毫憐惜。

久久,才聽她沙啞開口:“……我是被逼的。”

“誰在逼迫你?”

她看了他一眼,眼球盡是血絲。她低聲一嘆:“我若告訴你,我就死定了。”

“你跟我說實話,我保你不死。”

“不行的……他厲害得很。”

他笑了:“我好歹是真武傳人,你也太小瞧我了。”

她靜默一陣,許久才開口:“好吧。我便告訴你:是我教三殿閻王,樊離司。”

他一驚:“‘幽冥泥鰍,他果然還活著。”

她點點頭:“我本是兩界山上十七獄主的貼身侍婢,那一場大戰,我主重傷身亡。我從此無家可歸,只得投奔三王。他雖然收留了我,卻逼迫我做很多他做不了的事。包括潛入武當、少林,都是為了打探消息。”

“你在武當打探到了什么?”

“唉。”她輕嘆一聲,“他只叫我摸清犟山結界和三枚獸靈的位置。我誤打誤撞上了麒麟山,卻被陣法魘住。那陣法實在高深,我估計即便是三王也無法突破。”

聽她這樣說,他心頭止不住一陣得意:武當三祖乃犟山甚至武林最高名宿,想要突破他們的陣法,堪比登天還難。

不對……他的心頭猛然劃過一陣驚恐:“你們打聽犟山結界和獸靈做什么?”

她張著一雙水目,無辜地瞧著他:“這我便不知曉了。”

易知難心里一陣亂:千百年來,犟山都是封印異界入口的結界。異獸之靈雖為秘密,但在各派之間早已心照不宣,對獸靈的爭奪日益激烈。江湖上傳:“得其三者,屹立不衰;得其半者,一統江湖。”卻不知道這句話還有最后一句:“十二聚首,毀天滅地。”

當十二異獸聚首,天下都將為之色變——那絕非傳說中獲得一統江湖、登頂天下的舉世尊榮,而是破開犟山結界,打開影州大門。那一刻,影州的精怪異人將再無束縛,向中州蜂擁而出……

“不、不可以……”他喃喃叫著,“究竟,有什么陰謀?”

“……你怎么了?”

他一雙血紅之目望向了她:“你們玄冥教自來就保有三枚獸靈,為什么還要收集更多?”

他的樣子十分駭人,她怯怯地說:“我并不知三閻王有什么打算。我只知道,玄冥的三枚獸靈已經被封死了,沒有人再能據為己有。”

“哦?為何?”

她娓娓道來:“我教三枚獸靈,被冥王獨門絕學‘地藏訣封印。早在當年那場圍剿中,冥王與其獨子葬身兩界山。‘地藏訣從此失傳,再無人能解開那封印。”

易知難這才略微寬心,如果此言屬實,那便無需擔憂十二異獸會聚首了。再細想來,武當三枚獸靈被三位祖師守護,當今之世,無可匹敵。集齊十二異獸的可能更加微乎其微。想到這里,他才算松了一口氣。

這時見眼前這個女子,破衣爛衫,肌膚裸露,血流不止。他將她放好,從懷中掏出一方手帕為她止血。

“抱歉,我出手傷你,實乃不知情為之。”

她的后背原本又痛又熱,那絲質手帕輕輕滑過,直讓她一陣涼。

“唔……”她忍不住低吟出聲。

“很痛,是不是?”他想起剛剛她嚷痛,他卻一點憐惜也無,此時不禁懊悔,手上的動作更加輕柔。

直到白色的手帕已被染得通紅,他走出洞去,但見星群閃耀,溪聲陣陣。他尋聲而去,不遠處便是一條小溪。他先洗了手帕,又想她一路跑了這么久還受了傷,應該很渴,于是將手帕系在手腕上,雙手接了一捧山泉水,走回了洞中。

她安靜地趴在土地上,睡意昏沉。

他走到她身邊,蹲下身:“來喝點水。”

她迷迷糊糊地在他掌中飲著水,唇舌碰到他的掌心癢癢的,他想起犟山上的那些小野貓,也經常這樣在他掌心喝水。

她將一捧水都喝盡了,又歪了下去。他隨身帶著傷藥,給她上好,用烘干的手帕包扎了她的傷口,重新將她的衣服系好。

她不知覺睡著了,他靠在巖壁上靜靜地看著她的睡顏,篝火漸漸燃盡。

第三十一章 兩相依 深林兔肉香

清晨的光柔柔地照進來,山里盡是清甜的空氣。她漸漸醒來,一時間忘了自己在哪里。她艱難坐起,渾身疼痛,發現自己躺在了一個山洞里,身上還蓋著一件青色的衣衫。

她抓著這件衣服,回想昨天發生的事情。

“醒了?”

洞外忽然走進一個白衣青年,抱了一堆青色的山果。

“嗯?哦……”她還沒見過易知難穿白衣服的樣子,往日都是一身青衣道袍,正經得很。

“現在還沒到成熟的季節,這些野果還比較澀,湊合吃一口吧。等會兒我去逮個兔子回來,晚上燜兔子肉。”

她接過一個青果,咬了一口,酸得掉牙。

草草吃了點野果果腹,易知難還得給她換藥。他熟練地解開她的衣服,將那條白手帕解了下來,細細查看她的傷口:“還好,幸虧傷得不深,藥也對路。再養兩天就不會痛了。”

他將手帕洗凈晾干,又給她包上了傷口。

她看著他專注地包扎,那條繡著彼岸花的手帕,一直被他珍藏。她忽然抿嘴一笑,對他說:“這手帕對你這么重要,你怎么隨隨便便就用在別的女子身上。要是被她知道了,惱你怎么辦?”

“啊……”他似乎沒想到這層,“事出從權,這也是迫不得已……”想了又想,還是怯聲問了句,“她真的會惱么?”

她正色道:“女孩子家的心眼最小,自己的貼身之物卻貼了別人的身,怎會不惱?何況我們靈公主那么一個眼里不容沙的人,要是知道你這般三心兩意,說不定啊,一輩子都不再見你。”

他定在那里,僵住了。

他看著那條手帕,想伸手又不好意思。猶豫半天,才紅著臉對她說:“這件事是我們之間的秘密。你看,我也是為了給你治傷。你要是見著她,千萬別告訴她我們……我們之間的事。”

“嗯……我們之間什么事?”

“啊,沒有事!”他立馬改口,“我們之間什么也沒有。我們萍水相逢,只是點頭之交。我沒有解過你的衣服,沒有見過你的身體,沒有摸過你的胸……”唉呀,一不小心說漏了嘴,他連忙捂住了口。

“什么?”她立刻直起了身,眉頭擰成了疙瘩,“你什么時候摸過我的……嗯?”

“你別誤會,”他連忙解釋,“我真的不是故意的!那個時候你昏迷不醒,整個身體都是鞭傷。我只是給你上藥的時候不小心……刮了一下。”

“啪”,她反手就甩了他一個耳光:“流氓!”

他捂著臉,委屈地說:“我一門心思給你治傷,你還打我。”

“……你離我遠一點。走到那邊去!對,蹲下。不許過來。”

他蹲在角落里,捧著自己的臉,悶悶不樂。

天漸漸黑了。

易知難出去捉兔子已經走了好一會兒,她一個人留在洞中。山上冷得很早,他出去之前特意生了火,叮囑她不要睡著,時時添柴讓火堆一直燃著,免得著涼。

眼看柴火都要燃盡,易知難仍然連個影子也沒。正在此時,遠處忽然傳來幾聲枯啞的鳥鳴,忽長忽短,忽急忽徐,像是山鷂子的叫聲。

“壞了!”她心頭一驚,連滾帶爬地出了洞。洞外黑慘慘一片,勉強還能看出樹的影子。她忍著疼痛尋聲走了出去。走了許久也沒見個人影,那鳥鳴完全斷了,像是從未響起過似的。

突然,在她面前響起腳步聲。

那腳步已然極輕,普通人根本聽不出來。但她直覺前面一定有人。

“玖……姑娘?”

熟悉的男聲響起,原來是易知難,她松了口氣,嗔怒道:“這么晚了還不回去!”

他興沖沖地舉起一只血淋淋的兔子:“剛把這小東西剝了皮,呆會兒把它埋在炭火里頭,就能吃上香噴噴的燜兔子啦。”

她嫌棄地捂住了鼻子。

他忽然靦腆起來:“你是不是擔心我迷路,才出來找我的?”

她沒有心情跟他貧嘴,四下看了看:“……快走吧。”

易知難用劍將兔子肉切成塊,埋在了燃盡的炭火下面。怕夜間寒冷,他重又點起了一堆篝火。火光點點,將他修長的影子打在巖壁上。她看著忙碌中的他,一身白衣已盡是泥土,挽起的袖子下面,是小麥色的小臂。他蹲在那堆炭火旁邊,興奮地搓著手。

過了好久,她靠在巖壁上都要睡著了。忽然聞到一股令人垂涎欲滴的烤肉香,她睜開眼睛,就見易知難拿著一塊烤熟的兔子肉遞給她:“快來嘗嘗!真是香得很哪。”

餓了一天的她拿過那塊肉就塞進了嘴里,又熱又燙又多汁的肉香在口中彌漫,幸福得都要流下眼淚來。雖然沒有鹽有點遺憾,但荒山野嶺能吃到這樣的美味,簡直是不可想象的了。她狼吞虎咽,一口氣吃了十幾塊。他老早用芭蕉葉編了兩個碗,里面盛著清甜的泉水。她又咕咚咕咚喝干了一碗水,抿了抿嘴巴,靠在了巖壁上。

此時卻聽到他的肚子叫了,她這才想起來:“你怎么不吃?”

他聳了聳肩:“沒有了。”

“哈?”她吃驚,“我吃光了?”

他好脾氣地笑笑:“沒事,我不愛吃肉。”

“……”

篝火靜靜燒著,他抱著一只青梨啃得津津有味。她看著他的臉,記憶忽然被拉到了好久以前。

感受她灼灼的目光,他含混著問她:“瞅我干啥?”

她忍不住問道:“你……為何要這般待我?”

他停了下來,默默地盯著那堆火,腦中仿佛又浮現那個婉約的少女:

“不怕冒犯姑娘,眼見你這副模樣,總叫我聯想,不知她在何處受苦……只盼她也能夠遇見一個像我這般善待她的,我便也心安。”

第三十二章 叢林殺 難逃天羅網

夜半,風起。

睡夢中的易知難被寒風吹醒,火已經滅了,洞內外黑漆漆一片,隱約有山鷂子的叫聲,忽長忽短,忽急忽徐。

夜間寂靜,他聽到洞里面傳來玖姑娘均勻的酣睡聲,心下略安。他摸索著想要重新燃一堆火,卻發現沒有柴火了。

洞外漆黑,陰風陣陣。若是這么將就著睡一晚,他個大男人自然沒什么,就怕姑娘家會受涼。

“早知道多備一點木頭就好了。”他起身提了劍,頂著風走出了山洞。

山洞附近有一片椴木林生得十分高大,下方有許多枯枝。這兩天他都是在這個林子里劈一些枯木,再撿些枯葉回去,以劍在巖石上旋轉擦出火花蹦在枯葉上取火。此時夜深似墨,他深一腳淺一腳往那邊去,走了許久也沒找到那片枯木林。

“奇怪,難不成是走錯方向了?”

此時,又聞幾聲山鷂子的叫聲。他心下奇怪:山鷂子正是睡覺的時候,怎么還叫起沒完了。

正當他再邁一步,赫然感覺前方有人!

天上流云翻滾,月亮從烏云中探出頭來,他發現,面前三丈之地,立著一個高大的人影。這人足有丈二般高,光頭無發,上身赤裸,肌肉勃勃。手提一根長棍立在那里,仿佛月亮還沒出來的時候,他就已經站在了那里。

他心頭劃過一陣不好的預感,暗里握了劍,口上只說:“閣下可是少林的師父?在下武當成化真人座下弟子,本隨師父上山,卻誤闖寶地,萬勿見怪。”

對方寂然無聲,緩緩抬腿走了過來,緩緩抬起了手中的長棍,緩緩將棍落了下來。

毫無預兆的棍影襲來!

那人的長棍本是極慢,然而那似乎蘊著萬千之力的棍意卻疾如霹靂!易知難本能地閃過,那長棍隨即將腳下的巖石砸出了一個窟窿。

棍影再次襲來!易知難連連閃躲,被這迅疾的棍法逼得使不出力來。月光之下,那光頭大漢的身影清晰可辨,可他的棍法如此迅捷,一個招式揮出,竟有三道看不見的棍意劈來!易知難竭力躲過一棍,卻同時中了余下兩棍,身上如中劍般撕開了兩道深深的傷口。

“余劍!”易知難幾乎敢斷定此乃少林絕學“余劍”,本為棍法,但其殺力過強,故名之為劍以警門人。

明白了來路,趁著對方抬棍的一瞬,易知難急運真氣,使出“梯云縱”輕功,瞬時跳至十丈之外,轉身便逃!那人明顯力大無窮,功法深不可測,自己絕無勝算,只能逃出一線生機。他早就算好,武當和少林都有獨步武林的輕功,武當“梯云縱”,高山低谷進退自如;少林“一線穿”,一葦渡江踏水無痕。此處盡是高山峽谷,“梯云縱”更合地勢,當略勝“一線穿”一籌。正當他發足狂奔,卻猛然感到身后一股壓迫氣勢逼來!那身法卻毫無“一線穿”的輕盈靈巧,只如鬼魅、如蛇影,這等詭異輕功,絕非少林功法。

“砰”的一聲悶響,一道極重的棍力打在了他的肩上!他頓時噴了一口血,整個身體失去力量,跌在了草地上。

這一棍,外力極重,余力震蕩。直震得他的五臟六腑都在顫抖。他趴在地上抽搐著,吐了一地鮮血。

身后高大的黑影,緩緩抬起了手中的長棍。

易知難的頭腦盡是嗡聲,眼前一片血紅。身體的疼痛已到了極限,他卻忽然想起那個春天,兩界山上嶙峋的崖壁,還有父親冰冷的尸體。

破風聲響,長棍已然碰到了他的頭,他終于失去了意識。

就在此刻,遠處忽然傳來了一個聲音:“住手。”

少林寺,方丈室。

不大的房間,正中間停著一抬擔架,上面躺了個年輕的尸體。但見這尸體青衣道袍,頭顱碎裂,只勉強還能辨出是成化真人的大弟子陸無涯。

堂內上首坐了本善大師,兩邊分別是武當成化真人、峨眉冷迎居士、錙銖門商如客門主、戒律院本苦大師、羅漢堂本昭大師。

商如客自知不請自來,便一早將“天雨流芳”秘香和百條靈犬聚于少室山下一事與少林做了交代,末尾方說:“百余條靈犬皆聚集在少室山腳下,錙銖門不得不懷疑丟失的鏢與少林有瓜葛,還望本善大師能給個說法。”言辭之間,口氣已殊為嚴厲。

“阿彌陀佛。”本善大師嘆道,“商門主乃武林風云人物,老衲不疑此事有假。可閣下主張的那支鏢,少林上下誠然不知啊。”

“臨行之前,貧道絲毫不疑少林的誠心。”一旁的成化真人也緩緩開口,“可如今,前有商門主鑿鑿之言,后有我大弟子慘死于少林棍法、小弟子失蹤于少室山上。鐵證如山,貧道即便欲相信少林,也再勸不動自己了。”

本善大師面露難色:“武當少俠殞命于我少室山,貧僧深感悲痛。可究竟是否緣因少林棍法,敝寺定然查出真相,還武當一個公道。”

“哼。”冷迎輕哼一聲,“聽本善大師這番說辭,是要推脫責任了?”她走到擔架前,伸手掀開尸體的衣服,“這分明是棍的傷痕,卻割開利刃般的傷口。除了少林‘棍中有鋒芒,無異乾坤槍的余劍棍法,還有哪個使得出來?”

話音未落,就聽座下羅漢堂首座本昭大師不屑地哼了一聲:“即便是我余劍棍法又如何?你們口口聲聲,說我們少林劫了你們的鏢、殺了你們的人。可你們就憑幾條狗、幾道傷痕來怪罪于我少林。錙銖門私自上山,你們三門暗中相會。我是不是還可以說,是你們私下勾結,存心污蔑少林?結果你們守門的小童被我們撞見,挨了一頓棍法,也是你們咎由自取!”

“本昭師父!”本善大師喝住他,“事情未明朗之前,不可隨意揣測。”

“我隨意揣測?”本昭劍眉豎起,“這些言之鑿鑿的客人,哪個不是隨意揣測?”

此時,久未發聲的本苦大師開口說和:“阿彌陀佛,雙方既然都無真憑實據,我看此事交由我戒律院負責查實。如今疑點重重,雙方各執一詞,唯一可能知道真相的人,應當是失蹤的那位武當小俠。我們盡全力搜山,先救人再說。”

成化真人滿腹怒火,但知難杳無所蹤,恐怕還要借助少林之力,硬是將氣壓下了。誰料就在這時,本昭火上澆油:“哼,原本就是武當弟子不守為客之道,在山上亂跑失了蹤。怎么我們少林寺務不夠多,還給人家做起保姆來了?”

“啪”的一聲,成化真人怒拍了桌子:“少林如此盛氣凌人,貧道也不倚仗爾等。我自行找人搜山尋人,待尋得我失蹤的徒弟,自與你們有一番道理!”

本善大師起身欲勸,成化真人卻憤而離席,兩個童子也將陸無涯的尸首抬走了。冷迎和商如客見狀,亦紛紛告辭。

原本擁擠的方丈室,瞬時空空蕩蕩。本善看了一眼本昭,重重地嘆了口氣。本昭卻不以為然:“方丈師兄嘆什么,我少林行得端坐得正,自不懼他們誣陷。他們若有怨言,明年‘三門斗法,自有分曉,誰才是武林正宗。”

本善瞪圓了眼睛:“哪有這么簡單!”

第三十三章 思云崖 幽冥三閻王

少室山南百里處,是一座高聳奇絕的山崖,山崖終年霧氣繚繞,名作“思云崖”。

向來人跡罕至、飛禽無蹤的思云崖,近年卻拔起一座山莊。這莊子依山而建,不甚奇偉,卻極為幽深。憑借險峻地勢和大霧遮掩,此莊若隱若現,宛如幻境。

四面都是冰冷的石頭,巖層中的水“嘀嗒”“嘀嗒”,一聲聲敲在他的心頭。

像是個石獄,只有一面是鐵欄,上了重重的枷鎖。已經是秋天了,石墻上都滲著水珠,又冰又涼。他的右肩骨被打斷,骨折的疼痛無時不在折磨著他。

他靠在冰冷的墻上,抱著自己的右肩。回想起那個夜晚,滿眼只有紛亂的棍影。那個壯漢是誰?他到底是不是少林的人?他為什么要殺我?還有玖姑娘,啊,玖姑娘……

此時,一個穿著黑衣斗篷的侍衛模樣的人走了過來,在鐵門外丟了一碗飯。易知難連滾帶爬地撲到鐵門前,伸手扯住了黑衣侍衛的袍角:“你等等……是你把我關起來的?玖姑娘在哪里?”

那黑衣侍衛俯視他一眼,一把扯過衣袍:“這里沒什么玖姑娘!”

他一怔,趴在地上,痛苦地閉上了眼睛。

靜謐的夜晚,思云山莊內一座閣樓,燈火如豆,映出窗上一個婉約的女子。

這女子坐在鏡前,發髻已然拆下,一頭墨中泛紅的秀發披在兩肩,看上去比她的實際年齡更加成熟。她梳著頭發,望著鏡中的自己,那雙黑白分明的眼睛如深秋古潭,無波無痕。

身邊忽然多了一個高大的人影。他的身形如鬼似魅,房門甚至未來得及響動,他就已然立在她的身邊。

她看著鏡中的他,不由蹙起蛾眉:“什么時候你進我的房間,連門也不敲了?”

燈光之下見那壯漢,約摸四十來歲,那金剛似的身體上身赤裸,紋著青色的虎紋。頭腦光亮,寸發不生。一對濃眉之下,嵌著深褐色的瞳仁。高挺的鼻子下面,是一張暗紅干裂的嘴巴。他的五官標致而立體,年輕時也應當是個風流人物。

他俯身看著鏡中的她,粗啞的聲音自她耳邊響起:“你還是梳髻,比較好看。”

她不由得握緊了手中的木梳,就覺他一只大手撫著她的長發,自語道:“我還是喜歡小時候的你。六歲還是七歲,什么都不懂。跟在教主身后,怯生生地叫我‘三伯。”

“……三伯,我已經長大了。”

“是啊!”他十分惋惜似的,“當年那個一見我就怕得要命的小女孩長大了。多可惜……要不是教主叫我常年駐守這里,我也會做一個護教閻王,就陪你……一起長大。”

“……”

“太久了,”他自言自語地搖著頭,“你離開我太久了。有時候我走在路上,看見小女孩在那里玩耍,心里好歡喜……把她們都搶回來,越多越好,一輩子陪著我,一輩子也別長大。”

她動容:“你……搶幼女上山了?”

“嗯?”他露出詭異的笑容,幾乎貼近了她的臉,“你不喜歡我這樣做?放心,不會的。雖然你年紀很大了,但三伯不會嫌棄你。只要你一心一意,你永遠是三伯心里的小公主。”他悄然摟上了她的腰,下巴貼住了她的鬢角,瞇起了眼睛,“哦,小靈兒……”

她“噌”地站起來,反手就打了他一巴掌:“你放肆!舉頭三尺有神明。玄冥神在看著你,我爹也在看著你,你敢對我這般無禮?”

直聽到玄冥神,他迷蒙的眼中才算有了一絲清明。但見他雙掌相扣,舉過頭頂:“無量玄冥,罪過罪過……教主,你安息吧,我樊老三一定會為玄冥教復仇雪恨,定叫這中州永無寧日!無量玄冥……”

見他忽然陷入癡狂,念念叨叨。她趁機喝道:“還不退下!”

他順從地退到門邊,正待要出去,卻忽被她叫住:“等下,日前劫來的那個武當弟子……如何安置了?”

他回過神來,稟道:“在石獄里。”

她默默,像在思考著什么。

“我不明白你,”那雙褐色的瞳仁盯著她,“他知道的太多,不能再活下去。你不叫我打死他,反倒捉上山來。”

她側過臉不再看他,只說:“我留著有用。”

“哦?”他濃眉一挑,“有什么用,你倒是與我說說。”

她的神情已然不耐:“我有什么打算,還要通報給你不成?”

“好吧。”他低下了頭,不情愿地退出了房間。

直到再也無人,她無力地靠在墻上,手中的木梳掉落在地。

燈火闌珊。

夜半時分,一聲凄厲的哭泣將她驚醒。那是個孩童的尖叫,隱約還有些熟悉。

她扯過衣服披在身上,走出房門。一個黑衣人守在門邊,這人身材短小精悍,臉上有道猙獰的傷疤,正是第六獄主宮離奇,見她出來,問道:“公主殿下怎么醒了?”

“誰的哭聲?”

“從后院傳來的,應當是你帶回來的那個小孩子。”

小雨注?她的心頭霎時劃過一陣不祥的預感。

“帶我去看看。”

宮離奇帶著她,一路分花拂柳來到了后院。

這是一個獨門獨棟的小園子,屋里燈火通明,孩童的哭泣不絕于耳。

她“砰”的一聲推開門,就見樊離司手拿一把匕首半蹲在那里,小雨注已被五花大綁在椅子上,旁邊還有一個木盆。

“娘!”他的嗓子早已哭啞,見她到來,撕肝裂肺地喚了一聲。

“你來了?正好我也想告訴你呢。”樊離司說。

“告訴我什么?”她冷冷地問。

“你所料不錯,他真的是個寶貝——”樊離司指著那恐懼中的小童,“他身上確有異獸之力,只是被強大的符法封印了。”

她心頭一驚:這從朱氏一門流落出來的小童,果然是那繼承了青龍之力的十二皇子。

“你,打算怎么做?”

“我正打算放空他的血,”他的雙眼發光,整個人興奮不已,“得到他的血液,再以玄黃之血祭之,便可直接化出青龍。”

“……”她默默無言,心頭有些顫抖。

樊離司將那匕首遞給她:“來,這是你的功勞,你親自下手。”

手里被強硬地塞進匕首,她握著匕首,心里刮起了狂風暴雨:自從師父死后,她整個人都成了一具行尸走肉。她活著的唯一動力,就是要為玄冥教復仇……她潛入一個又一個門派,盜取一枚又一枚獸靈,就是要做一件驚天動地的大事。

十二異獸終將聚首,所有人都會得到永生。

她一步步走到小雨注身邊。

許是感到了恐怖,小雨注拼命地大哭:“不要、不要……”

她彎腰下去,擦著他的淚水:“孩子,人生實苦……不過別怕,不痛的。”

他哭得上氣不接下氣,肉嘟嘟的一張臉已經通紅。他抽噎著對她說:“娘……我乖乖的……我聽話的……不要割我的肉……怕怕的……”

她的手忽然抖得厲害。

“有沒有什么藥……”她站起身來對樊離司說,“給他吃了叫他睡著。這么大喊大叫的,好吵。”

樊離司卻搖搖頭:“生殺的血才最鮮。”

她再次看向他,小孩子應該是怕到極點,卻仍抱著一絲希望似的瞧著她。

那種無辜的眼神,那種本能的對生的渴求,忽然就讓她凌亂。

“算了。”她匆匆收起了匕首,“我們尚不知道異獸的力量。時機未到之前貿然化出,于我們不利……有沒有別的法子?”

他抱著雙臂看著她:“生殺放血是最利落的法子。如果擔心無法駕馭青龍之力,那就只能按部就班:先解開他的封印,再作陣法,逼出他體內的龍之力,化成龍靈。”

“就這樣吧。”

她割開他的繩子,小家伙被嚇得渾身發冷,她解開披風裹住了他,將他抱出了門。

身后忽然響起樊離司陰冷的聲音:“你最近,是不是心太軟了?”

她側頭看了他一眼:“我早都沒有心了。”

第三十四章 孤身險 挺身釋易郎

一路回了自己的閣樓,小毛頭在她懷里仍是一抽一抽,他是真的被嚇壞了。

早在她第一次見到這個小孩,就覺得他不一般。他每次靠近自己的身體,自己渾身的熱血就止不住翻滾。而這種情況只有在靠近獸靈時才會發生。再一結合朱恒禮的身世以及對這孩子的態度、當今皇室的異變、這孩子的本名,她很快便推斷出,這娃娃極有可能是青龍之力的繼承人。

這也是從山南道府衙到犟山、再到思云崖的一路,她沒有把他扔掉的原因。

回了房間,她將他放到床上,他卻死死抓住了她的衣領不肯放開。

“……別拽了,我的睡衣都要被你扯破了。”

他還是不肯撒手。

“真絲睡衣很貴的。”

他可憐兮兮地叫了一聲:“娘……”

她無法,只好又抱著他去吹了燈,才一起回到床上躺下。

剛蓋了被子,他的手腳就已完全纏到她身上,肉乎乎的小胳膊緊緊地抱住了她的脖子。

“你勒著我了。”

“……娘,雨注怕怕的。”

“怕我拿刀把你切成片嗎?”

他卻搖了搖小腦袋:“你不想把我切片,你只是在騙那個大個子伯伯。”

“……我并沒有騙他。”

他卻固執地說:“不,你是在騙他的,你舍不得雨注的對不對?”

“……”她拍了拍他的后背,“睡吧。”

他又往她懷里鉆了鉆,小臉在她胸前蹭來蹭去:“娘,我好餓。”

她一陣不耐煩:“這時候沒有吃的了,忍著吧。”

他還是在她胸前蹭:“我要喝奶。”

毫不羞澀又毫不客氣的一句話,登時讓她的臉熱了起來,她不禁又羞又惱:“你都這么大了,還學人家喝奶?我沒有!”

她一時氣結,轉手就想把他丟出床去,可看著他一臉又驚又怕的樣子,怎么也下不去手了。

一連數日,易知難被困在石獄中渾渾噩噩。每天只有一頓冷飯,他勉強沒有餓死。卻被困在這個囚牢中無法脫身。

“當當當”!他用碗敲著鐵門:“來人!”

終于有黑衣侍衛來到他面前:“敲什么敲?活膩了是不是?”

“我要見你們頭兒。”

“給我老實呆著!”

他一把抓住侍衛的袍角:“讓我見你們的頭兒,我想問他到底要干什么!”

那侍衛一腳踩住了他的手,狠狠地碾了起來。

“啊啊!”他痛得渾身發抖,“混蛋……”

號叫和咒罵回蕩在窄小的石獄,正在這個當口,外面傳來一聲:“開飯了。”

侍衛跺了他一腳,轉身離開了。

換班的侍衛帶來了豐盛的晚餐,值守石獄的兩個獄卒大口啃起了雞腿,吃了一半才發現來送飯的小兄弟不太眼熟,便問他:“你是哪個獄主手下的?沒怎么見過你啊。”

那人緩緩地褪下了斗篷,露出一張精致白皙的臉。這兩個獄卒愣住了,吃了一驚:“你是靈……”話音未落,他們雙雙暈倒在了木桌上。

她拎起食盒,向里面的石獄走去。

連日來的饑餓和傷痛已經將易知難折磨得不成人形,他孤獨地歪在墻上,目光呆滯。

她用鑰匙打開了鎖鏈,走到易知難身邊,喚他:“易公子。”

易知難呆呆地看向她,待終于認清眼前人的時候,眼淚充盈了眼眶。

“你先吃點東西。”她把噴香的飯菜端到易知難面前,他二話沒說,單手抓起飯就狼吞虎咽起來。待餐盤一掃而光,他終于有了力氣,目光灼灼地看著她:“原來是你們玄冥教……是那‘幽冥泥鰍,對不對?”

“是。”

“呵。”易知難冷笑,“我早該知道……說吧,這次抓我回來,是想怎樣?”

她打開鐵門:“你走吧。”

易知難愣了一下,搖搖頭:“不對……沒這么簡單。你們抓我回來,既不殺我又不拷問我,就這么放我走了?”

“你走不走?”

他想站起來,右臂卻尖銳地痛了起來:“啊……他奶奶的,疼死了。”

“你受傷了?”她皺起眉頭。

“嗯哼。”

她從食盒底部拿出一瓶傷藥,對易知難說:“把衣服脫了,得馬上上藥。”

易知難頭腦上全是汗:“不行,我的手沒法動。”

她用烈酒洗了他被碾傷的手,酒精蜇得傷口分外疼痛,他全身都被汗水浸濕,接著敷上了傷藥,裹上了布條。

她費了好大勁才脫下他的衣服,他的右臂中了樊離司一棍,傷了骨頭,整個右肩腫得老高。

“噗——”她含了一大口烈酒噴在他的肩頭,輕輕地按摩著。易知難只感覺肩上又痛又麻,體內的寒氣卻一點點消散了。她給他的肩膀抹上了厚厚一層傷藥,用布條纏上了。

她又從懷中拿出一個藥盒,嚴肅地對他說:“三王還對你下了毒,這解藥你拿著,等你走出思云崖的時候服下,可保性命。”

易知難滿頭大汗,拿過來就要打開:“我還是現在吃了吧。”然而卻被她一把攔住:“這是有時辰的,記住一定要在下了山之后、遇見人家之前服下。”

易知難沒有深想,將藥盒揣進了懷中。

“時間不多了,你趕緊走吧。”她站起身來。

他踉蹌著起身,抓過她的手:“跟我一起走吧!”

她卻搖頭:“不可以……”

“你私自放我下山,你們家閻王一定不會放過你的。”

“我自有應對,你快走吧。”不容他分辯,她將他推出了石獄,“等他們醒了你就走不了了,快走。”

易知難不得不離開,臨走之際,卻又忽然握住了她的手:“玖姑娘,我想拜托你一件事。”

“講。”

“如果有一天你還能見到靈公主,請幫我問一句話——”他的雙眼波光點點,“‘你還記得當年兩界山上的易子友嗎?”

她咬緊了唇,終于答:“我記住了。”

第三十五章 忘魂丹 前塵皆盡忘

深秋的露水蹭在褲腿上,把陳二橋的半條褲子都打濕了。

聽說這座山挺邪乎,常年大霧,里邊有什么猛獸也說不定。他嚼著一根稻草,一雙細眼打量著這座山,自語道:“不去了不去了,要是為了掙那老道士幾吊錢再把小命搭進去,不劃算!”他打定主意就在這樹上對付一宿,等到天亮去找那老道士,就說山太大了找不到人,直接拿錢走人。

夜深露重,他尋摸著找些干草做個窩。

“哎?那邊好像有點干草不錯。”待他彎腰去拾,卻忽然從草堆中傳出人聲。

“啊……救、救命……”

“哎喲!”陳二橋被嚇了一跳,這才看清這草窠里面有個大活人。但見那人年紀尚輕,身著一身臟兮兮的青衣道袍,與那老道士的描述有七八分相似。

陳二橋樂得咧開了嘴:“親娘咧,瞎貓撞上死耗子。居然叫你藏在這兒了!這下老子可發財了。”他連忙去撥弄那青年,“喂!小兄弟,你是從武當來的不?”

但聽那草窠中的青年喏喏道:“是……在下武當,易、易知難。”

陳二橋喜不自勝,連忙把他扶了起來。見這青年破衣爛衫,渾身是傷,恐怕還下不了這山崖。陳二橋一咬牙:“得咧,看在十兩金子的份上,老子就背你下山!”

易知難只覺得自己暈暈乎乎地趴在一個瘦骨嶙峋的背上,被那后背的骨頭硌得生疼,就這么一路走走停停,直到半夜才見著光亮。

這是一處簡陋的客棧,破舊的棧旗有氣無力地飄著,上書:半里客棧。

陳二橋滿頭大汗地將他放下來,笑嘻嘻地問他:“小兄弟,咱今晚上投棧,你身上有錢不?”

易知難又餓又累,只說:“抱歉……并無分文。”

陳二橋的臉一下子垮了:他奶奶的,分文沒有,豈不要老子給他花錢?那就干脆在馬棚里對付一宿得了。

這么想著,卻見這青年一臉病怏怏,像是隨時要死掉。陳二橋轉念一想:活口好歹能兌個好價錢,死了就不值錢了。無奈之下,才極不情愿地開了一間房。

好不容易進了房間,陳二橋叫了兩樣吃的,給他填飽了肚子,又花了好大力氣將他扶到床上去,反倒自己打了個地鋪。

“勞駕……”床上的青年忽然開口,“請給我一杯水。”

陳二橋罵罵咧咧,卻也只能給他倒了一杯水。

易知難勉強坐起,從懷中掏出那個小小的藥盒,他一直記得玖姑娘的囑咐,下山之后、遇見人家之前,將這藥服下。

他打開那藥盒,里面是一顆泛著瑩瑩綠光的丹藥。他將丹藥放入口中,含著水吞咽了下去。

“知難、知難?”

耳邊好像有誰在叫他。

他緩緩睜開了眼睛,一個約摸五十上下的長須道長映入眼簾。

“知難,你醒了,為師可算找到你了。”

頭好痛……他只見眼前人的嘴巴一張一合,聽不懂他在講什么。

只聽眼前人又問:“這些天你到底去了哪里?發生了什么事情?遇見了誰?”

床上的青年定定地看著他,緩緩開口:“您是哪位?”

成化真人愣住了。

“知難……你怎么了?是師父啊。”

“師……父?”他迷茫地搖了搖頭。

成化真人心下駭然,搭了他的脈,但見他的脈象洶涌澎湃,起起落落,極不尋常。

“你還記得自己是誰嗎?”

“我……不知道……”

“你家在哪里?父母何人?”

“我家在哪里……父母,是誰?”

“你投拜哪派?師從何人?”

“……不、不記得了。”

成化真人心頭一緊:不妙。

整整半天,成化真人替易知難回憶了許多往事,可他竟如失了魂一般,全然不記得了。

此夜月虧,思云崖上的大霧更重了。

阿玖獨自坐在桌前,一杯又一杯飲著不知名的烈酒,直到頭昏腦脹,腹內翻江倒海。

“砰”的一聲,房門被撞開,樊離司闖了進來。

他的雙眼血紅,牙齒咯咯作響:“你……把那小子放了?”

阿玖漠然地看了他一眼,繼續自斟自飲。

他瞬間來到她身前,一把拿過她的胳膊:“回答我!”

她不耐煩地掙脫:“放開,疼!”

他死死地攥著她的胳膊,似乎要把她的手腕都扭斷:“你大膽!那小子知道前因后果,知道我們的駐地,也知道狙擊他們的不是少林而是我玄冥教!你就這么、這么將他放走了,他一日回到武當,我們這么多年的苦心經營,全都白費了!”

她因喝多了酒,忽然間力大無窮,掙脫了他的鉗制:“你慌什么?我給他吃了忘魂丹……他就算有命回到武當,也不過是個癡呆罷了!”

這時他的眼神方不似剛才那般兇狠,可仍然陰氣沉沉:“你費盡心思,寧可冒著這么大的風險也要留他一命,為什么?”

她酒氣醺醺,靠在床邊對他說:“我做什么事,需要對你交代嗎?”

微醉之下,她不似之前那般冷漠疏離,反倒有些笨拙的嫵媚。

他一步步靠近她,強迫抬起她的臉:“你是不是——看上那小子了?”

她閉上眼睛:“沒有。”

“看著我!”他突然發狂,猛地捏住她的下巴,“你好大膽!你竟敢偷偷愛上一個武當弟子?”

她瞪大眼睛:“我沒有!”

他不聽辯白,一把將她推上了床,揪住她的衣領:“你背叛了我,背叛了你爹,背叛了玄冥教。”

“我沒有!”

“咣”的一聲,他一拳打在她的臉上:“還嘴硬!”

盛怒之下的樊離司開始撕扯她的衣服,幾聲撕裂聲響,就見幾片碎衣服落地。

直到上身幾乎赤裸,她終于紅了眼眶:“你竟然敢……”

“你變了——”他死死按住她,目光中竟有一絲悲愴,“你再也不是那個小靈兒了,你再也不純潔、不可愛了……既然這樣,那就讓我送你在不潔的路上走到底吧!”

他俯身咬住了她的嘴,沒有絲毫憐惜,像是劫匪的搶奪。

“三……唔……不要。”她哀怨地叫著,瘋狂地掙扎,可他力大無窮,完全壓住了她的反抗。

她怕極了。從下山到現在,她從來也沒這么怕過。不論在什么地方,哪怕到了最危險的時刻,她知道還有三伯守在暗處,她就還沒走到絕境。但昔日的依靠已成為眼下最大的危險,他瘋了,他力大無窮,他要將她撕成碎片!

他轉眼就扯掉了她的裙裾,大手隨即覆到她的腿上,一把扯下了她的褲子。

兩個人幾乎赤身相對,樊離司將她壓在身下,俯身在她耳邊說:“你是我的,從小到大都是我的,你卻背叛了我愛上了別人,現在,還債的時候到了!”

“不!”

千鈞一發之際,就聽無數尖針劃過空氣的銳響!樊離司本能般跳了起來,一排銀針幾乎貼著他的胸前劃過,釘在了床后的墻上。

暴雨霓虹針。

房內突然多了一個人。那人一身玄紫衣衫,高束長發。冷面如月,黑眸深寂。她沒有任何妝容,沒有任何佩飾,她的身上,就沒有一件多余的東西。

阿玖滾下地來,跪到她的身前,聲淚俱下:“七姑姑!”

第三十六章 二王斗 激戰夜蒼茫

段離蕪扯下桌布裹住她的身體,將她攙起:“你受委屈了。”

眼見半路殺出個段離蕪,樊離司的眼角抽了抽,冷笑道:“妹妹,你可叫我好找啊。”

段離蕪靜靜地看著他:“三哥,我來遲了。”

“這么多年,哥哥我都找不到你,還以為你已經隨教主一道去了呢。”

“蒙神庇佑,我還活著。倒是三哥你——”她的眼睛射出一道凄冷的光,“居然對我們公主做出這樣的事,不知教主九泉之下,怎么看你?”

樊離司的臉冷了下來,低聲道:“我沒有對不起教主……是她,背叛了玄冥神。”

躲在段離蕪身后的阿玖忍不住喊道:“我沒有!我從來沒有背叛過玄冥神!”

他厲聲道:“你指天誓日沒有叛教,可你做下的事情,不是全然忘了祖宗?”

“夠了。”段離蕪冷聲道,“我看到的是你,冥王座下三殿閻王,對我玄冥公主意圖不軌。”

“我沒有不軌……”他搖著頭,步步后退,“我不想她誤入歧途……”

“誤入歧途的是你。”段離蕪厲聲,“你受教主大恩,七殿閻王中最得他老人家器重,如今你對他最疼愛的女兒做了什么?”

“啊啊啊!”聽到教主,樊離司像是受了極大的刺激,“你閉嘴!”

突如其來的濃烈殺氣,席卷了這個逼仄的房間。樊離司雙眼赤紅,全身戰栗,握掌成拳,發出“咔咔”的聲響。

“……你給我立刻滾下山去,我不追究。否則……別怪我翻臉無情。”

“我要帶死靈一起走。”她斬釘截鐵地說。

“你敢!”他暴怒,“死靈是我的,小時候是我的,長大了也是我的,活著是我的人,死了是我的鬼!”

“那就亮功夫吧。”段離蕪干脆利落地說。

話音未落,樊離司一道破風的鐵拳揮出,就見七道剛猛的拳勁襲來!

“幽冥泥鰍”,素以模仿各派絕學見長,但他真正的獨門絕學,是從不示人的“幽冥七殺拳”。

幽冥七殺,殺七幽冥。沒有人見過這套拳法的真面目,見過的人都死了。

拳如迅雷,段離蕪一把推開阿玖,破門而出!她的身形如銀針般靈巧迅捷,竟盡數避開了那讓人無所遁形的七股拳勁。

“好身手!”樊離司急追而出,接二連三地擊出重拳!他深知段離蕪的厲害,這個針一樣的女人,哪怕得到針尖大的機會也能絕地反攻。他一出手就用了八成力,庭院中暴擊聲起,漫天轟雷。直到土地盡是坑洞,石柱皆成齏粉。漫天灰塵中,已見不到段離蕪的影子。

他輕喘著,狼一樣盯著周圍的空氣。

八成力的“幽冥七殺”,哪怕只中了一道力,也足以斃命;若是不幸撞上個兩三道,便立刻化成飛灰。

七王是化成灰了?

“三哥,好拳法——”突然從四面八方傳來這樣一句話。

好家伙,在我的七殺雷陣中還能脫身,這女人不愧是我玄冥的護教閻王。他默默想著,一時間還分不清她在哪個方向。

“七妹,你現身吧。”他對著夜空朗聲道,“你的聲音告訴我你受了內傷,別再強撐了!”

灰塵漸散,就見段離蕪伏在庭院的圍墻上。她的玄紫衣衫殘破不堪,如月的冷面呈慘白顏色,嘴邊盡是血跡。

她的身形足夠靈巧,全力躲過了如轟雷般的拳勁。奈何內力不如樊離司,被這拳勁震傷了臟腑。

她輕笑一聲:“別高興得太早——且看看你的右腕?”

樊離司低頭一看,赫然見自己的右臂上釘著三枚銀針,盡數扎入重穴。再一動,發現整條右臂已然麻木,動彈不得。

“你好大膽!”他又惱又怒,“你以為這樣就能破我七殺拳?!”

但見他全身凝力,盡灌于左臂,整條左臂血脈賁張,熱力滾滾。

“七王,看我‘七殺幻陣!”一道拳力擊出,霎時幻化四十九道拳勁,如天羅地網,霹靂雷霆。任是神仙魔鬼,也難逃這雷罩電網!

段離蕪只感覺迅猛的拳力鋪天蓋地,無處可逃!

“咳!”一聲吐血的悶響,段離蕪被無孔不入的拳力擊落于地下。她周身的衣服被燒焦,趴在那里渾身抽搐,嘔了一地鮮血。

一日之內連發絕招,樊離司精疲力竭,不得不癱坐一旁。他看了看不遠處趴在地上抽搐的段離蕪,挑了挑眉:這七殺幻陣,凡人絕無可能活命。這段離蕪好大的本事,身形之快,甚于雷霆。

“你走吧……”樊離司說,“你是我護教閻王,就此下山,我饒你不死。”

那癱倒一旁、傷痕累累的女人,艱難地抬起頭,固執地說:“我……要……帶走死靈。”

樊離司怒眉豎起:“你大膽!”

此時,躲在一旁觀戰的阿玖終于跑了出來,她跪在段離蕪身邊,淚如雨下:“七姑姑……你走吧!我沒事的……”

段離蕪滿臉鮮血,無力言語,艱難地笑了:“我若……不護你周全……還如何……向你師父交代?”

霎時間,她的眼淚涌了出來。看著眼前這個奄奄一息的女人,她想起兩界山上給她送畫的那個夜晚。如今想來,何其疼痛!

剛剛激烈的打斗,已引得眾多獄卒前來。只是憚于院中殺力太強,不敢近前。樊離司已不耐煩,吩咐道:“離奇,把這女人扔下山去!”

第六獄主宮離奇站在一旁,猶猶豫豫地看著地上的女人:“三爺……她是七王啊……”

樊離司一把揪住他的衣領,將他整個人都提了起來:“你要造反不成?”

宮離奇戰戰兢兢,連稱不敢,只得蹲到段離蕪身邊:“七王,請了。”

段離蕪的笑容卻格外詭異:“三哥……恐怕現在——你得求著我留在山上了。”

“什么?”

樊離司轉過身來,卻突感背后一陣疼痛!

但見段離蕪伸出右手五指,在空中伸縮。樊離司只感后背如被釘了密集的刺網,隨著段離蕪右手的動作陣陣疼痛。他瞬間恍悟:幻影霓虹!

那是一張無數細若牛毛的銀針織成的無形之網,一端連在主人的五指,一端可打進敵人的身體。這針網會隨著血脈深入臟腑,不但劇痛無比,而且很快就會纏緊心臟,使人爆血而亡。

“咳!”樊離司吐出一口血,“你居然……”

“三哥……你這般無情,也別怪妹妹無義了。”

無數針刺破血脈的劇痛在體內爆發,樊離司痛得咆哮:“啊啊啊——我殺了你!”轉身一個重拳揮出,直接打在段離蕪的身上!段離蕪受了一拳,更加攥緊了手中無形的絲線:“那你就跟我一起——下地獄吧!”

極度的疼痛讓樊離司發了狂,突然間,他伸手抽出身旁宮離奇的佩刀,以迅雷之勢劈向了段離蕪的右手!

“啊!”凄厲的尖叫響起,段離蕪的右手被生生斬斷,“幻影霓虹”立時成了死網。

“不!”

阿玖站在黑夜中,雙眼血紅,渾身暴熱,從上到下,滾血翻騰。

樊離司踉蹌走過來,對準段離蕪的頭顱高高地舉起手中的刀:“去死吧!”

突然之間,地動山搖,狂雷乍泄。

人皆成佛,我獨成魔;路盡花明,命盡長生。

“地——藏——訣!”

阿玖站在颶風中央,內力激蕩,一掌擊出,直將樊離司的上身擊穿!他的身體還直直地立在地上,但上半身卻被生生打穿了一個洞。

鮮血四濺。

直至風停云散,他不可置信地看著阿玖,口中喃喃:“小、小……靈……”

他再說不出話來。

他死了。

毛毛的細雨落下,這是這個秋天,最冷的一場雨。

她踉蹌著走到段離蕪身邊,將她抱在懷里,又拾起那個還在流血的殘手,放進她的懷中。

懷中的人臉色慘白,渾身冰冷,已全然感受不到氣息。

阿玖輕輕地唱起來:“斯人已矣,彼魂長存;生離死別,無量玄冥……”

夜靜極了。只有雨滴打在地上的窸窣聲。

許久,才響起一個弱弱的聲音:“……我覺得我,還可以再搶救一下……”

“哈?”阿玖低頭看下去,見段離蕪微微顫抖,還有一息尚存。

“公主……”身后傳來宮離奇小心翼翼的聲音,“屬下知道,百草門有一位年輕醫師,最擅接骨續肢。七王這斷掌,或可找他一試。”

阿玖轉過頭去,見一眾門人都靜靜地站在那里,一動不敢動。她輕蔑地笑了:“你們主子死在我手下。現在他尸骨未寒,你這會兒倒來給我獻計?”

宮離奇立時跪在她身前:“屬下一日為玄冥中人,一日以冥王為尊!靈公主既是‘地藏訣傳人,就是吾等的領袖。”

身后眾人浩浩蕩蕩地跪了下來,口中齊呼:“無量玄冥!”

她看著眼前密密麻麻的人群,心頭涌上一股恍如隔世的錯覺。

卷五

第三十七章 千年寺 寒山心愿長

蘇州城外,碧水河邊。十里楓林已染血樣秋色,漫天的紅葉如同夕陽下的晚霞。

千余年佛土莊嚴,姑蘇城外寒山寺;百八杵人心警悟,閻浮夜半海潮音。這是姑蘇城歷史最久的寺廟——寒山寺。

寺內正殿是一座單檐九脊殿,飛甍崇脊,據角舒展。殿內一座金身釋迦牟尼佛像,佛光祥瑞,寶相莊嚴。

此刻,佛像腳下正跪著一個女子,這女子身著蘇繡白紗,雙目輕閉,正在虔誠地祈禱。

“至心頂禮本師釋迦牟尼佛,至心頂禮十方三世一切諸佛菩薩……弟子誠心祈禱,愿佛祖保佑家師身體康健,保佑師哥早日恢復清明,保護師門無災無禍……阿彌陀佛!”

這時,從殿外匆匆走進一個年輕女子,俯身在她耳邊說:“江師姐,百草門派來的醫師快到了。”

“這么快?”她有點驚訝,“信才發了不久呀……是渡厄翁嗎?”

來人搖了搖頭:“不是,說是個青年醫官。”

江月白有些不悅,妙音山莊筑律伶人重病,渡厄翁上了年紀沒法走動也就罷了,居然只派個小年輕過來,也未免過于看輕。

她站起身道:“回吧。”

月落星沉。江南的秋風有些涼,江月白裹緊了披風,一路來到了梵音閣。

“四師姐來了。”木字門的啼竹見她到來,恭順地問候道。

“嗯。師父怎么樣了?”

“還好,今晚胃口不錯,吃了一大碗粥。”

她點點頭,坐到師父的床邊。啼竹知趣地退下了。

床上的老莊主臉色蠟黃,呼吸有些重,喉中似有痰,不時發出呼嚕呼嚕的聲響。師父近來的精神不大好,一天中倒有大半天睡著。盧大夫只說她是上了年紀,心肺退化,病都找上門了云云。可江月白自己知道,師父的身體是在那一場激斗之后受了傷,精神又受了打擊,這才一病不起的。

看著師父的睡容,江月白又不禁想起了兩年前的往事。

那一年,為了治孔師兄的呆病,她不惜圍住梵音閣,逼迫師父交出“蒼山之鑰”。師徒大戰一場,兩敗俱傷。其實原本師父不會受傷——這也是她后來才知道的——師父在最開始奏的那首“九宮梵音訣”,乃是哀奏,而非怒奏。若師父一開始就用上最厲害的奏法,恐怕世上就沒有江月白這個人了。

后來,師父中了她的“昆山玉碎”,害怕帝子靈也會遭此毒手,這才使出真正的絕殺。江月白中了這一招,身受重傷;帝子靈逃出妙音山莊,杳無所蹤。

她心里清楚,如果師父在她重傷之際補上一刀,她可能也沒命了。可師父沒有這么做。也許是交手之前她的那番剖白讓師父生了惻隱之心;也許是當時師父也重傷垂危,沒有力氣再來補刀了……種種過往,都已既定。總之,她活下來了,仗著年輕底子好,休養幾個月就回了神;師父也活下來了,可畢竟年紀大了,一直臥床不起。

“師父,我給你請了百草門的名醫,這兩天就到了,給您老人家調理調理身子。”她給床上的人掖了掖被子,喃喃說道,“你肯定又怪我多事,對吧。那次之后,你一直不愿意見我。我只能趁晚上了,你睡著了才來看你。你說我圖什么呢?是啊,我圖什么啊……”說著說著,又開始自言自語起來。

床上的老莊主也像是聽到什么似的,迷迷糊糊地說了句夢話,仔細一聽,好像是“秋雨……秋雨……”

江月白不由得苦笑:“你啊,做夢也忘不了你的得意弟子。一會兒秋雨,一會兒子靈。可你看看,你臥病在床的時候,誰在陪著你?”

她低低嘆了口氣,終于站起身來,走出了房門。

她沒有回到自己的房間,特意去了一趟葫蘆林。

推開門,就見孔予懷在嘖嘖有聲地舔著一塊糖人,糖汁化了滴在手上,他也通通吸進嘴里。

“咂、咂……好甜……”

自從變得跟個孩子一樣,他就格外喜歡甜食。她每次出門,都會給他帶兩支糖人,每次都被他吃得干干凈凈。

她拿出手帕,將他的嘴巴擦干凈。

他吃完最后一口,將竹簽扔到地上,口齒不清地對她說:“姐、姐……你……回來啦!”

她說:“把竹簽撿起來,丟到垃圾簍。我不是教過你,不可以亂扔東西。”

他不情愿地將竹簽撿起來扔到垃圾簍。

“乖,去洗手。”

他搖搖晃晃地去水盆邊,將手洗了干凈之后回來,坐上了床,把頭埋進她的懷里。

她抱著他,輕輕地拍他的后背。已經忘了有多少天的夜晚,她都要這樣哄他入睡。

他漸漸地睡著了,發出均勻的呼吸聲。她將他放到床上躺好,他的塊頭比她大很多,每次送他上床都要費掉她很多力氣。

看著他的睡顏,江月白才能暫時忘掉他呆呆傻傻的樣子,想起他以前的模樣。

這段孽緣,從一開始就注定了沒什么好下場。

她十三歲才拜入妙音山莊,起步比同齡的師姐妹都晚。是孔予懷手把手地教她,從琴開始,到瑟、筑、箏。其他同門都不愿同她一道,只有三師兄不嫌棄她。

三師兄生了一副好模樣,莊內不少姐妹都仰慕他,包括江月白。可他只對二師姐情有獨鐘。二師姐雖然大他幾歲,但生得貌美,又深得莊主器重,對這俊俏的三師弟也芳心暗許。二人郎才女貌,天生一對。

可是江月白不信邪。有一次,二師姐出莊辦事,一走月余。江月白看準了機會,相約三師兄上蓮花山一見。她暗中在酒菜里下了藥,孔予懷激情之下,忍不住與她共赴了云雨……

女人主動追來的感情,往往不易被男人珍惜;一個不怎么好看的女人主動追的,更加不易。

在那之后,孔予懷對她能躲則躲,態度冷若冰霜。

她的眼淚不知不覺地流下來:“是我活該,對不對?我既想把你早日救醒,讓你真真正正地從心里愛我;又不敢真的叫你醒來,起碼你現在這個樣子,還不會趕我走……”

夜色深沉。

第三十八章 君子歸 薄荷姜茶湯

又是一場秋雨過后,百草門的醫官終于到了。

那是一個白衣俊秀的青年,拉著一頭馱著包袱的小毛驢,站在“妙音山莊”的牌坊之下。

江月白親自來迎:“遠道而來的客人,你辛苦了!”

那青年一雙眼睛彎出溫和的笑意:“江師姐,別來無恙?”

江月白這才仔細打量他,但見他一雙湖水般清澈的眼睛,一排整齊白凈的牙齒,一頭如風長發高高束起,正含笑看著自己。她又驚又喜:“啊,原來是杜公子!”

杜鶴軒見了一禮,道:“家祖收到來信,得知筑律老莊主纏綿病榻已久,便想親自來為莊主看診。可他畢竟上了年紀,怕身體吃不消。正巧小生近日在新吳行醫,家祖便急信與我,遣我先來看個究竟。”

“有勞杜公子!”她說,“你遠道而來,先至廂房歇息一日。待明日,我帶你去見家師。”

他卻搖搖頭:“一路耽擱了時日,只怕誤了老莊主病情。先帶我去看望一下老人家吧!”

江月白聽他竟絲毫沒有架子,以往的不快一掃而光,立刻領了他去往梵音閣。

老莊主還在昏睡。杜鶴軒為她把了脈,又看了她的眼白。許久,沉默下來。

“家師的情形如何?”

他輕輕嘆了口氣:“外傷、內傷、神傷,三者皆傷……老莊主的身體負擔太重,怕是要花一番工夫調養。”

江月白的目光暗了下來。

這一天晚飯后,江月白帶著孔予懷出門散步。

夕陽掛在山頭,隱隱映出紅彤彤的晚霞。下午剛下了一場雨,空氣都是潤潤的,格外清甜。

孔予懷不知怎的偏要拉著她進竹林。竹林里的綠卿閣是昔日簫如慕的居所,如今已荒廢許久。兩年多來,她再也沒有踏進這個地方。

這會兒進來,她忽然聞到一縷清新的草藥香。緊接著就看到綠卿閣的庭院里,杜鶴軒正挽著袖子給一壺熱騰騰的草藥扇火。

“姐姐,哥哥在煮湯呢……有湯可以喝……”孔予懷拍著手對她說。

杜鶴軒抬頭看見他倆,笑了:“你們兩個來得正好,我新煎的薄荷姜茶,過來嘗嘗。”

江月白走了過去,看了看被打掃得干干凈凈的綠卿閣,問道:“他們安排你住在這里?”

“嗯。”他倒了兩碗熱騰騰的茶,遞給她一碗,“這是我從家里帶來的茶包。云夢澤特產的薄荷,配上年生的老姜,口感爽利得很。”

她捧著一碗熱茶,坐在小竹凳上,孔予懷跑著去玩了。杜鶴軒看了他一眼,問她:“孔師兄一直都是這樣?”

“嗯。沒什么變化。”

“挺好的,起碼無憂無慮。”

她不置可否地笑了。

二人互相沉默了一陣,杜鶴軒忽然問道:“那你怎么打算呢?孔師兄這個樣子,你……要守他一輩子嗎?”

她不防他會這樣問,只是含混地應了一聲。

“也許,你還有其他的選擇。”他不依不饒。

他的直白讓她有些不舒服,她還是盡力保持了禮貌:“我已經……過了談情說愛的年紀。”

他卻笑笑:“談情說愛并不分年紀……你遇見愛情的時候,就是最好的年紀。”

她一時無言,想不到他一介醫生,口舌還這般滑。

就在此時,孔予懷一路跑過來,一頭扎進了她懷里,卻一不小心撞灑了她手中滾燙的茶碗,滾水立刻倒在她的雙手上。

“啊!”她被燙得叫了一聲,雙手登時變得通紅。

杜鶴軒見狀,連忙舀了一瓢涼水澆在她手上。滾熱的皮膚被涼水沖洗,她又痛又麻。杜鶴軒連著換了七八次水,直澆得她的雙手漸漸沒了痛意,只余麻麻的灼熱。

杜鶴軒取了燙傷藥膏來,輕輕地將她的手放在掌心,另一只手給她涂抹了一層厚厚的藥膏。這藥膏由黃芩、地榆、甘草、冰片制成,抹在手上涼絲絲的,很舒服。

見她原本修長的十指被燙得又紅又腫,他小心地問:“很疼吧?”

她禮貌地笑笑:“……不疼。”

他沉默半晌,輕輕地握著她的手:“是嗎,可我覺得好疼啊……”

她一驚,本能地把手抽了回來:“時間不早了……我先回了。你、你早些休息……”

說罷,她帶著闖了禍的孔予懷,頭也不回地走出了竹林。

江月白一連換了三天藥,手上的腫才漸漸消了。可手背卻留下一塊不大不小的疤痕,看著很礙眼。

這日,她正在書房看琴譜,滄月慌慌張張地跑了進來:“四師姐,杜公子出門采藥,從崖下摔下來了!”

“什么?”她猛地站起來,“在哪呢?”

“現在已被壑松背進綠卿閣了。”

江月白即刻趕往綠卿閣。

綠卿閣內,杜鶴軒渾身是血地躺在床上,臉色慘白。

江月白一把抓過壑松:“前日還好好的,怎么今天成這副模樣了?”

“杜、杜公子非說要一味什么生須草……”小師弟戰戰兢兢地說,“百草堂沒有這藥,他就上山去找。一連找了三天,終于在青木崖邊上看到了這草。可是這草生得陡峭,他一不小心失了足,就、就滾下山去了……”

江月白又氣又急:“你們怎么招待的人?這么危險也不攔著!”

“我們都勸……可他執意要去……”

忽聽床上傳來咳嗽聲,就聽杜鶴軒虛弱的聲音傳來:“不要怪他……是我不該冒險……”

她忙走到他身邊,抱歉地說:“招待不周,讓杜公子受了這么重的傷。”

他輕輕搖了搖頭:“我就是破了點皮,沒有骨折、也沒有外傷……休息兩天就好了……”

她不禁急惱:“青木崖十分險峻,下有寒潭。一不小心就會跌入深潭之中,危險萬分。你要找的是什么草啊,連命也豁出去了?”

他從懷中掏出一束紫葉綠莖、生有根須的草來:“生須草,是活血生肌的良藥,搗成碎末,敷在患處,可以祛疤……”

她愣住了。

他笑了笑:“你這雙彈琴的手,落了疤就可惜了。”

她一下子不知該說什么好,低下頭來:“……謝謝。”

“不客氣……唉,我的胳膊好像脫臼了……好疼。”

江月白一聽,立刻吩咐道:“盧大夫,給他好好檢查一下,盡全力為他治傷。”

盧大夫應著,給他查起傷勢來。

江月白又吩咐滄月:“你去膳堂,煮些溫補的餐食給杜公子吃。”

滄月戀戀不舍地地看了他一眼,對他說:“杜公子,你先好好療傷。我為你準備你愛吃的菜。”隨后才起了身。

江月白一直盯著她走出了門。

第三十九章 兩無言 玉面冷心腸

直到月明星稀,盧大夫給他敷好了傷藥,上了繃帶。滄月端來了三菜一湯,有清蒸魚、粉蒸肉、珍珠圓子和蓮藕排骨湯。想這杜鶴軒是荊楚人士,滄月做的全是鄂系菜式,也是難為她。

江月白坐在不遠處的桌旁,看滄月舀了一勺湯,小心翼翼地吹溫,送到他的口邊。

“滄月姑娘……我還是自己來吧。”他艱難地支起身子,伸手想要把碗接過來。

“不要。你胳膊不方便,我喂你吧!”

女子不由分說就將湯勺置于他唇邊,他難卻盛情,只好張嘴喝了,邊喝邊偷偷看了一眼江月白。

江月白沒說話。

直到三個菜盤差不多見了底,杜鶴軒被喂得直撐,連連擺手:“夠了夠了……真的太飽了,有勞月姑娘了。”

滄月滿意地笑了,用手帕給他擦了嘴巴。

江月白一聲不吭地盯著他們,目光流離,不知在想什么。

“滄月,你隨我出來。”

寂靜的竹林里,江月白悠悠問她:“滄月,你覺得杜公子如何?”

滄月忽然紅了臉,低下頭去:“師姐恕罪……滄月自小就入了山莊,見的都是莊內的師兄弟。倒是頭一回見杜公子這樣的……這樣的……”

她的聲音低了下去,幾不可聞。

“有匪君子,如金如錫,如圭如璧。”江月白不禁接了下去。

“對。”滄月靦腆地笑了,“而且我覺得,他很像一個人。”

“像誰?”

“孔師兄。”

“哦?”江月白卻愣了一下,“很像嗎?”

“長相倒不太像,杜公子更加……俊俏些。”她不好意思起來,“但是氣質很像,四師姐不覺得嗎?”

江月白思索起來,自己對他總有一種難言的感覺,是因為他像孔師兄嗎?

“你今年多大了?”

“下個月就是廿三的生辰。”

“廿三……”江月白默默點頭,“師父給你許過人家嗎?”

“沒、沒有……”

“那從今天開始,你就專門照顧杜公子的起居吧。”

滄月萬沒想到四師姐竟給她一個這樣的安排,十分感激道:“多謝師姐!滄月定不負所托。”

江月白微微頷首,離開了竹林。

杜鶴軒一連臥床數日,滄月把他照顧得無微不至。這幾天,他終于覺得好得差不多,可以下床了。

這會兒見滄月給他打了洗臉水,他一臉歉意:“多日承蒙月姑娘照拂,真不知該如何報答。”

滄月靦腆地笑笑:“杜公子不必客氣。你是我山莊的貴客,又因我師姐受了這么重的傷,我照顧你是應該的。”

杜鶴軒問道:“多日不見江師姐了,她在忙么?”

滄月將浸濕的毛巾遞給他擦臉:“莊內俗務甚多,江師姐向來很忙的。”

“哦。”

梵音閣往西,是妙音山莊的練武場。妙音山莊并不以武力見長,因此這練武場多聚集練音的弟子。若遇重大節慶,八脈弟子皆集此地,八音齊鳴,蔚為壯觀。

杜鶴軒剛給老莊主看了診,從梵音閣出來,就見天邊一道絢麗的晚霞,頓時心曠神怡。

忽然間,他在練武場上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江月白正在那里,指點一眾師弟妹練習樂器。

“江師姐,多日不見了。”

江月白不想在此地見到他,客氣地笑笑:“杜公子身體好些了?”

“好多了。”他說,“你的手呢?疤痕褪了沒有?”

“多謝掛心,我很好。”她說完這句話,轉身欲走。

“等一下——”他攔住了她,低聲說,“江師姐最近好像在躲著我?”

“你想多了,”她的目光淡然如水,“大家都很忙。”

“哦……”他低下頭去,不知該說什么。

“既然杜公子沒什么事,我就先走了。你有什么需要,盡管吩咐給滄月。”她抬腿欲走,杜鶴軒卻叫住了她:“老莊主的病……恐怕還需要一味藥引。”

“哦?什么藥引?”

“她不止有身病,還有心病。”他說,“心病還須心藥醫。她近日思念一個人甚重,白天黑夜都止不住叫她的名字。”

“是……竇秋雨嗎?”

他點點頭。

江月白咬下了嘴唇:“我知道了……我會想辦法。”

第四十章 問歸路 無處話凄涼

巴蜀,八臺山。

已經下了幾日冰雹,空氣又濕又冷。饒是唐無尤命人在竇秋雨的房內早早地砌起了暖爐,她還是染了風寒,咳嗽了數日也不見好。

這天晚上,芊芊在隔壁房間睡著了,她一個人坐在床上,呆呆地看著旁邊的燭火。

敲門聲響,就見唐無尤披著蓑衣走了進來。

“今天的雹子好大。”他把蓑衣脫下來,掛在了一旁。

她默默地“嗯”了一聲,沒有多話。

“看你的精神不大好,風寒好些了么?”他蹲到她面前握住了她的手,他的手還殘余著外面濕冷的溫度,涼涼的。

“好點了。”

“晚飯吃了什么?”

“蔓娘給我熬的桂圓紅棗羹。”

“哦。”

又陷入了熟悉的沉默。這半年來,這好像就是他們每天全部的對話。他對她關懷備至,卻越發疲憊;她對他不冷不熱,漠不關心。

“咳咳……”她又咳了幾聲,病中的她格外添了一絲柔弱。他不由自主地想抱抱她,她卻本能地抗拒了一下。

尷尬而冷峻的氣氛在二人之間蔓延。

“秋雨,我們已經成親了。”淡漠的嗓音仿佛是在提醒她已經沒有說不的權力。

“你答應過我的。”她不卑不亢。

是的,他答應她可以為大哥守孝三年,三年之內,不會突破那層關系,不向任何人尤其是芊芊公開他們的關系,他要尊重她的想法,不會強迫她做不情愿的事情。

他能感到,那種明顯的疏離和抗拒,正如成親那日一樣。

那實在算不上一個真正的成親儀式。沒有敲鑼打鼓,沒有鳳冠霞帔,沒有滿座高朋。闔府上下不僅沒有一個“囍”字,反而留著很多辦喪事留下的白綢和白幡——那很正常,彼時距離唐老爺子和唐大公子下葬還不足三個月。

只在房間內喝了一杯交杯酒,他們就算成親了。她本不想在重孝期間改嫁,可他堅持這么做。那一晚他喝了很多酒,也不管眼睛上的傷口還沒有長好。

他抱著她睡了一夜,第二天各回各處,像是什么事情也沒有發生過。

此時此地,他重又拿了蓑衣,穿上,走出了房門。

屋內重歸靜寂,竇秋雨知道,他不會讓現狀持續太久。可她已懶得想太多。經歷了太多變故,她早已修煉出隨遇而安的姿態,兵來將擋,水來土掩。

這日,唐無尤在書房里正批著西南二十八州的柴糧賬本。他一邊批一邊皺眉頭——這二十八州的錢莊、茶樓、賭場的盈利,竟不如去年的一半。偌大唐門在西南的產業,憑空蒸發掉一半之巨。他不由得握緊了拳頭:“今年本是豐年,何以如此慘淡?”

唐門元老、家業房長老方長鴻悠悠地看了他一眼:“上半年的利潤與去年相差無幾,只是下半年開始暴跌。想來是近半年連遭變故,帶累了我們的產業。”

唐無尤不禁燃起怒火。自從父親和大哥接連暴斃,而他又與秋雨過從甚密,幾乎所有人都認為是他為了霸占家業和長嫂,謀害了父兄。幸得他多年默默積累,六房長老有三房站在他一邊,剩下兩房保持中立,只有這個方長鴻處處與他作對。方長鴻身為監理產業的長老,欺他年輕,明里暗里挖了唐門不少窟窿。他心如明鏡,只是初掌家權,不宜與其硬碰。這更助長了方長鴻的氣焰,越發不將他放在眼里。

此刻,方長鴻又陰陽怪氣地說了一句:“若是掌門和大公子在,我們未必會有這么大的虧空。”

唐無尤漸漸紅了眼睛:“方長老的意思,是我沒資格掌管家權了?”

“那倒不是,如今唐門畢竟只有二公子一條血脈。以后繁衍香火、開枝散葉的重任還在你的身上。”他話鋒一轉,“掌門生前最大的心愿,就是希望看到唐門后繼有人。為了完成他這個遺愿,我們這些老骨頭,也要出點力才是啊。”

唐無尤心頭劃過一陣不好的預感:“方長老此言何意?”

方長鴻正待開口,忽然響起急促的敲門聲,就見秋雨闖了進來,手里還捏了一張紙:“抱歉……打擾二位談話。無尤,我有急事與你商議。”

在方長鴻頗有意味的注視之下,唐無尤劍眉豎起:“我與方長老商議要事,嫂嫂且先出去吧!”

竇秋雨見此情景,也只得壓下心頭焦急,退了出去。

方長鴻得意地笑了一聲,語重心長地對他說:“無尤啊!我是看著你長大的。我勸你:天涯何處無芳草,不要為了兒女情長,斷送自己的大好前程。”

“方長老有話就直說吧。”

方長鴻忽然笑得一臉春風:“無尤,你眼看而立之年,亟待成家。你知道方伯伯膝下幼女小茜,年方十八,長得也是眉清目秀,與你分外相配啊。”

唐無尤登時了悟:這老狐貍是想做自己的岳父。

方長鴻多年侵吞唐門家業,如今已呈不可撼動之勢。此番他主動來暗示結親,也是怕有朝一日唐無尤羽翼豐滿來抄他的底,索性通過聯姻來鞏固自己的地位。而這個婚事若是成了,唐無尤也順理成章地將一塊絆腳石變成墊腳石,這對雙方都是有利的。

可是秋雨……

唐無尤沉吟許久:“……父兄剛剛亡去,無尤乃重孝之身,方長老還是讓我考慮一下吧。”

“嗯——”方長鴻站起身來,拍拍他的肩膀,“大丈夫殺伐決斷、雷厲風行,不要猶豫太久,未免小家子氣。”他轉身欲走,忽然又想起了什么似的,拿出一張請柬放在唐無尤面前,“藏富錢莊的萬莊主邀我后日馬場圍獵,二公子要是有空,請賞臉光臨吧。”

“嗯。”他按住那封請柬,“一定。”

方長鴻離開了書房,竇秋雨隨即走了進來。

“我可能要離開一段時間。”她張口便說。

他抬起頭:“去哪兒?”

“妙音山莊。”

他皺起眉頭:“你要回去?”

她點點頭,揚起了手中的信:“四師妹來信,師父病重,想要見我一面。”說著眼中已浮現淚水。

“啊……”他走到她面前,見她淚眼盈盈,也知她心中痛苦,伸手便撫上她的臉龐,可她卻本能地退了一步:“別……被人看見。”

他的手停在了那里,眼神也暗了下去。

“去吧。我叫唐安陪你去。”

“謝謝……芊芊,就拜托你照顧了。”

“我會的。”

竇秋雨轉身出了門。屋子里只余他一個人,他只覺四周都冷得很,讓人發抖。

第四十一章 馬蹄疾 奔騰青草香

竇秋雨第二日就下了山趕往蘇州,臨行之前也沒有再來跟他告別。

他看了看天,陰沉了數日的天氣,此時卻難得地射出光來。他想起來,方長鴻似乎邀他去藏富錢莊的馬場跑馬。

藏富錢莊的莊主萬杰是巴蜀商會的會長,與唐門素來交好。錢莊不僅經營當鋪、酒樓、賭場,也經營巴蜀最大的一家馬場。最近馬場剛從西域采了一批駿馬,正想邀請唐家公子來品鑒一二。

唐無尤選好了一匹馬,正要拉出去跑上兩圈,忽見馬場上已有一個騎手騎著一匹棗紅駿馬在奔馳。那紅馬額上長毛、面長臀翹,乃是極烈的踶嚙馬。但見那騎手身形瘦小,但馭馬的姿勢卻是一等一的標準。這瘦弱騎手能將這般烈馬馴得服服帖帖,可見有些本事。

“吁——”騎手勒了馬,駿馬原地轉著圈。唐無尤這才發現:騎手乃是一名女子。那女子長發束起,面容姣好,年紀還不大,卻凜然有股同齡人沒有的英氣。

“爹!”她看到這邊的人,策馬馳了過來。

方長鴻來到他身邊:“小茜自幼在呼倫貝爾她外祖家長大,練得一身好騎術。今年剛回到蜀州,就吵著叫我給她找個馬場。今日天氣很好,二公子不妨與她切磋一下馬術。”

這會兒方茜來到他們面前,方長鴻對她說:“快來見過唐二公子。”

那姑娘上下打量著他,眉宇間有股傲氣:“素聞唐二公子長于奇門遁甲,又是經商的天才,不知馬上功夫如何?”

唐無尤輕哂一聲,翻身上馬,疾馳而去。那黝黑色的駿馬一路奔馳,跑得又快又穩。

那女子眼前一亮,也揚鞭策馬,急追而去。

二人一來一往,互不相讓。奔了足足一個時辰,日已西斜,余暉裊裊。身后的大本營早就不見了蹤影,直見到前面隱隱約約一座閣樓,佇立在草原的斜暉中。

馬兒有些累了,兩個人悠閑地前進。

“想不到二公子平日里養尊處優,騎術倒還不賴。”她有些喘,笑著對他說。

“我從來就不曾養尊處優。”

聽他的語氣有些冷淡,她也不介意:“哦?唐門名震一方,二公子卻不曾養尊處優。難不成和我一樣,是被放養大的?”

他沒有接話,反問道:“你在草原上長大,如今來到這山城盆地,不覺得委屈么?”

“別提了。”她嘟囔著,像是遇到了知己,“去年爹就非要我回來,我死活拖著不肯。結果新年回來,被他直接扣住不讓走了。”

“嗯。你不知道他留你在這作甚?”

“后來才知道的……”她小心地看他一眼,“說是,要給我說親。”

他輕笑一聲:“你爹說你年屆十八也沒有許人家,是因為你太挑剔。我倒是好奇,你想找個什么樣的郎君。”

仿佛終于找到了話題,她滔滔不絕起來:“這第一嘛,馬術一定要好,連馬都騎不住的男人,肯定不可靠;第二嘛,要相貌英俊,儀表堂堂,起碼我每天看著心里也舒坦;第三嘛,就要有情有義,有始有終。先做到這三點,再來和我談婚論嫁。”

唐無尤有些不屑:“這三點很難嗎?”

她瞪大了眼睛:“你真是大言不慚。別看你是唐門二公子、如今的唐門掌門,你還真就未必做到這三點呢。”

他忍不住笑了:“我馬術不好?”

“勉勉強強。”

“我不夠相貌英俊、儀表堂堂?”

“你只算是四肢健全、五官端正。”

“那你也知道我無情無義、沒始沒終了?”

“有待考察、下次再議。”

他笑著搖搖頭,越發不懂現在的年輕人在想什么了。

這個馬場大約方圓三百里,遼闊無比。每隔一段距離都會設一座會館,專門為了跑遠的主子能有個落腳休息的地方。眼下日頭將盡,二人來到了最近的會館中。館內的伙計老早就知道今天唐家少主和長老千金會來跑馬,因此早早地就將客房準備好了。

“我家莊主特意囑咐好好招待二位貴客。如今已在大堂備好酒菜,請二位移步用餐。”

“不必了。”唐無尤將馬鞭拿在手里,“拿點簡單的餐食送到我房里。”說著頭也不回地上了樓。

伙計一臉尷尬地看著方茜,她也黑了臉:“把飯菜也送到我的房里。”

偌大一座會館,只有這兩個房客。跑了一天的馬,二人都有些倦了。草草吃了點東西,都早早歇下了。

唐無尤躺在床上,腦子里亂哄哄的。方長鴻、方茜、秋雨,一一在他腦海中閃過……方長鴻樹大根深,不好招惹,讓日子好過起來的最簡單的方法,就是娶他的女兒為妻。可今日見了這方茜,雖說年紀長相無可挑剔,但大草原養出來的豪放性格,實在不對他的胃口。他內心深處還是喜歡傳統優雅的女子,比如秋雨。

想到秋雨,他的心一陣涼。

她似乎將她的心鎖進了一個牢籠,隨大哥一道葬了。他無數次想要靠近她、溫暖她,可從沒有得到熱情的回應。他不知道自己還能堅持多久。

翻了個身,他漸漸入了夢鄉。

“啊啊啊!”

隔壁突然傳來一聲尖叫,唐無尤猛一激靈,一下子跳到地上。

方茜!

他立刻奔了過去,踢開房門,就見方茜穿著睡衣抱個枕頭,蹲在桌子上發抖。

“怎么了?”

“老、老鼠!”

唐無尤頓時無語,良久才說:“你好歹也是草原兒女,居然還怕一只老鼠?”

“你、你懂什么?”她蒼白著一張臉,“那東西毛乎乎黑黢黢的,到處亂鉆,差一點跳到我床上來!”

他不禁納悶:這個會館平日接待的都是達官顯貴,怎么會在客房里出現老鼠?

他四下看了看,除了聽到聲音趕過來的手下唐平站在門外,會館的掌館和伙計無一人露面。他更覺蹊蹺,只感覺從頭到尾都像是等著他進入她的房間似的。

他哼了一聲,那老狐貍為達目的真是什么都豁出去了。轉身就要走。方茜隨即叫住了他:“你等等……好、好歹把那只老鼠找出來。”

她聲音顫抖,臉色煞白,一雙眼睛已沒了白日的英氣,竟有些楚楚可憐。

他轉身吩咐唐平:“把白日里獵的兩條活蛇放到方小姐的房間,把老鼠吃了,讓她睡個好覺。”說著頭也不回地離開了,任方茜在身后叫得驚天動地。

第二日回程,唐無尤老早就騎上了馬,方茜卻久久沒有出來。

他皺著眉頭問唐平:“那小姐起床了沒有?還要等到什么時候?”

唐平忙答:“屬下再去催催。”

正在這時,方茜一臉憔悴地出現在了門口。唐無尤看見她這副模樣,道:“喲,方小姐早!”

方茜沒理他,伙計幫忙牽來了她的棗紅馬,她拽著韁繩正要踏上去,那馬卻忽然揚了蹄,她摔了個趔趄,幸得伙計扶住了她。

唐無尤摸了摸面皮,又道:“哎呀,我們的草原之女還沒睡醒,這會兒連馬都騎不上了,嘖嘖。”

她瞪了他一眼:昨夜他的手下真的送來了關在細密籠子里的兩條蛇。兩條蛇咝咝作響,一只老鼠下落不明,直嚇得她蹲在桌子上一夜沒有合眼。這會兒腿軟心顫,渾身無力,又怎么能馭好馬?

她憤憤地說:“你走吧!我叫爹來接。”

他瞇起眼睛看著遠方:“讓我猜猜,你那愛女如命的爹爹,這會兒怕是已經撤出了馬場,回家坐等生米煮成熟飯,要做我唐無尤的岳父了吧。”

“你、你休要胡言亂語!”她忽然動怒,小臉氣得紅撲撲,“我爹雖是你的家臣,可你也不能胡亂揣測、憑空污人清白。”

被人賣了還幫人數錢,他忽然有點可憐起她來。

“上我的馬吧,我帶你回去。”

“不必,我自己會回去。”

他懶得多費唇舌,俯身一把摟過她的肩膀就將她提上了馬,穩穩地坐到他身前。

“抓緊了,要是掉下去,可真就丟了呼倫貝爾大草原的臉了。”

話音未落,駿馬揚蹄馳出。

清晨的風吹到臉上,又濕又涼。她從來沒被別人帶著騎過馬,如今被一個輕狂男人摟在懷里,真是丟人到了極點。

“你本不必這么要強。”沙啞的嗓音忽然在她頭上響起。

“……什么?”

“女孩子一個人強撐,太辛苦了。”

“……自己可以解決,干嗎要麻煩別人。”

他忽然摟緊了她的腰,下巴抵在她的鬢角,喃喃道:“你不要再逼我了……”

“……哈?”

“……你怎么就不肯把心里的苦,說出來一點點呢。”

聽著他莫名其妙的話,她半天才明白:他這些奇奇怪怪的話,并不是在同她講。

一路緊趕慢走,直到日中時分才回了大本營,如唐無尤所料,方長鴻已然不在那里。

方茜的表情一下子冷了。

唐無尤沒有別的話,只對她說:“你爹為你做的所有安排,你還是要自己想好。自己的人生,要自己主動爭取。”

說罷,揚鞭而去。

方茜呆呆地看著他的背影,心頭忽然升起一股熱意。

第四十二章 聽竹閣 月卿失杜郎

一路晝夜兼程,竇秋雨終于在小雪日趕到了蘇州,上了妙音山莊。

天空中飄著點點雪花,還未落到地面就化成了水滴,打在臉上格外寒冷。闊別十年,她重又登上山莊的階梯,一步一跪。直到終于登上大壇,一個白衣女子立在雪雨中等著她。

“你終于來了。”

“久等了。”

“你原本已沒有資格再站在這里。”

“感謝師父重新給了我機會。”

江月白的目光,比這雪滴更加寒冷。

“走吧,去見師父。”

江月白目送著竇秋雨進入梵音閣,自己便止了步。她們師徒二人久別重逢,是什么樣的景象,江月白不想去看,也不敢去看。

她一個人走著,不知覺來到了綠卿閣。看到了竹林,她才恍悟:好像很久沒有看到杜鶴軒了。

她往里走了兩步,忽然聽到閣樓中傳出嬉鬧聲,就聽杜鶴軒好聽的聲音娓娓講著什么故事,一旁滄月的笑聲咯咯。

里面的溫聲軟語,如此和諧。她沒有再走進來,轉身離開了。

迎頭便碰見匆匆而來的藍煙:“四師姐,大師姐正找你呢。”

“走吧。”

夜色深了,滄月回了她自己的房間,杜鶴軒一個人坐在桌旁,醫書看了許久也沒有翻頁。

燭影微微晃動了一下,就見身邊突然多了一個人影。

“誰?”

“別動。”

那人一身黑衣,身形之快如鬼似魅。杜鶴軒還沒來得及反應,就被一截鋒刃抵住了他的咽喉。

但聽那黑衣人冷聲問道:“你是不是百草門下來的?”

“是。”

“你是不是叫杜鶴軒?”

“是。”

“你是不是擅長接骨續肢?”

“你怎么知……呃——”

黑衣人一個手刀將他劈暈,扛起他跳出了窗戶。

“你說什么?子靈死了?”江月白大驚。

竇秋雨嚴肅地點點頭:“隨她一道出莊的那個侍女,實在是個危險的人物,她究竟是何身份?”

江月白心頭莫名一陣恐懼:“她是……玄冥中人。”

“玄冥中人?”竇秋雨大驚。

江月白點點頭。

“這下壞了。”竇秋雨心亂如麻。今日師父見她,終于開懷,精神大好,師徒倆說了好多知心話。末了,師父自然而然地問到帝子靈的下落,這讓她頓時為難起來。

眼見師父身體孱弱,竇秋雨隱瞞了帝子靈的死訊,只說近日巴蜀寒濕,子靈染了風寒,不便舟車勞頓,勉強糊弄了過去。

“這女子假扮子靈上唐門,先是接近無極,又博取我的同情,后又挑撥家公與無極相殺,最后拿著朱雀之靈逃之夭夭……”

“什么?”江月白眼神一跳,“她居然拿走了唐門的獸靈?”

“是的。”

江月白頓時瞪大了眼睛:“如果說子靈已經死了,那么我們妙音山莊的獸靈,應當也在她的手上……”

二人對視一眼,似乎都想到了某種極其危險的事情。

“四師姐!”滄月忽然破門而入,“杜公子不見了。”

連日又冷又餓,杜鶴軒被蒙著眼睛,只覺自己被扔上了一輛馬車,一路晃晃悠悠不知被拉去什么地方。大概行了七日,他終于被拉下了馬車,又被綁上了馬背,在崎嶇的路上前進著。

走走停停了數日終于到達了目的地。剛一落地,杜鶴軒既累又餓,一時支撐不住,暈了過去。

溫暖的床,溫暖的藥香。

他漸漸醒來,這是一間簡單干凈的房間,旁邊坐著一個陌生的女子,正看著他。

這女子約摸二十歲上下,面容清麗卻帶著一股寒氣,一頭長發墨中泛紅,想來不是中原人士。

“你是誰……這是哪里?”

她并不回答,只說:“我請杜醫生來,有事相求。”

“……你們就是這樣求人的?”他有些不屑。

那女子輕笑一聲,緩緩拿出了一把匕首,在手里擺弄著:“當然,你也可以選擇不幫忙。”

杜鶴軒暗暗心驚,這女子看上去溫婉無害,怎么翻臉比翻書還快。

“……好吧,你要我做什么。”

她轉身向外吩咐一聲:“拿上來。”

就見一個黑衣衛士走了進來,手里捧著一個黑色的壇子。

杜鶴軒坐起身來,看著那黑衣衛士掀開壇蓋,一股濃烈的藥味直沖肺腑!杜鶴軒掩鼻看了下去,赫然見里面盛著一只人手!

“我天!”他嚇了一跳,“這什么玩意?”

她冷冷地看著他:“這是我姑姑的斷手,想請杜公子,為她續上。”

正在此時,門外又走進來一個紫衣女子,女子的右臂末端空蕩蕩的,不見手掌,想來這紫衣女子便是這斷手的主人。

杜鶴軒將壇中的斷手取了出來,仔仔細細地看了一遍,但見這手呈青紫顏色,斷面干癟,至少失血兩個月的樣子,若不是這一壇特殊的藥水,恐怕這手早都爛了。

他為難地搖頭:“若是七日之內找到我,我也許還有些辦法。可這手斷了太久,早都已經壞死,實在沒辦法接上了。”

聽了這話,那紫衣女子對年輕女子說:“若是這樣,便算了吧。”

誰想年輕女子偏不信邪,一把拽過他的衣領,紅著眼睛說:“能治你要治,治不了,給我想辦法治!要不是你不肯老老實實待在神秀峰,我們找你耽擱了兩個月,我姑姑的手會無藥可醫嗎?”

杜鶴軒不由結舌:“這……怪我咯?”

“少貧嘴。”年輕女子厲聲道,“我給你五天時間。五天之內,你若將我姑姑的斷手接上,我奉你為上賓;若是接不上——你就等著被剁碎了喂狼吧。”

女子的眼神狠厲,杜鶴軒只感覺被她看一眼都似被刀割一般疼。

“……我、我盡力而為。”

杜鶴軒已經失蹤十余天了。

江月白帶領闔莊弟子將姑蘇城翻了個底朝天,也沒見他的影子。

姑蘇城外的望風亭里,江月白坐在冰冷的石凳上,愁眉緊鎖。

竇秋雨從一旁的茶攤買了一碗熱茶遞給她:“喝點熱水,驅驅寒氣。”

“這么冷的天……”江月白喃喃說道,“也不知他有沒有熱水喝。”

竇秋雨看了她一眼,露出一個難以捉摸的笑容來:“你放心,杜公子知道你念著他,也不會放棄自己的。”

江月白有些窘迫,又說:“這么個大活人,平白地在我山莊失了蹤,沒法跟渡厄翁交代。”

竇秋雨安慰她:“且先莫慌。我們先舉闔莊之力尋他,若還不見,你致信渡厄翁,我致信無尤,合百草門和唐門之力再來尋。武林中一半的力量找他,不怕找不到。”

江月白輕嘆:“畢竟遠水救不了近火。”

她喝了一口茶,這茶有一絲熱辣,像是老姜熬出來的,卻又有一股清新的薄荷香,一口咽下,分外爽利。她瞬間瞪大了眼睛:薄荷姜茶!

她提著劍就沖入了茶攤,一把拽過掌柜:“這茶怎么來的?”

那掌柜見是妙音山莊的人,滿臉堆笑:“這位居士好品味啊。這是我們店做的新茶,味道如何?”

“我問你的是——”她的眼神含著殺氣,“這茶是哪來的?”

那掌柜大約也看出來這女的不好惹,左右看了看,才低聲說:“居士莫聲張,我就與你說實話吧——今年茶市歉收,茶價翻倍。我們小本買賣,不敢放太多茶葉。可巧十來天前,我的學徒在羊腸道上撿到了兩個茶包,我一聞就知是上等好茶!這才把它拆了,又磨成粉,再一份份分了,再……”

“在哪條路上撿到的?”

“……這個,只有我那小學徒才說得清楚了。”

江月白登時拎了那茶攤的小學徒帶路,小學徒領著他們七拐八折地走了好一會兒,才走到一處偏僻的小路:“喏,就是這條路上了。”

江月白望著那羊腸小路:“這條路……不是通往丫角山?”

第四十三章 今別離 分道葉飄黃

一連五日,杜鶴軒被關在房間里,對著一只被泡得浮腫的斷手唉聲嘆氣。

他心里明白,一個已斷了兩個月的殘肢,即便能保持不腐,那血脈里的生氣也早都沒了,硬接是不現實的。可那年輕女子似乎中了魔怔,非要他接上不可。無奈之下,他只能下達號令,叫他們的手下四處搜羅珍稀藥材,先叫他們忙起來再說。

這五日來,他也暗里琢磨這伙人到底是什么身份。只聽得手下人都喚那年輕女子為“公主”,喚那紫衣年長女子為“王爺”。他大惑不解:他們的行事作風絕非正經皇室人家,而在江湖之中,又似乎沒有這么個門派。他本就是一介郎中,一心行醫,雖身在江湖,對這武林秘事卻一知半解,此刻竟不知他們是什么來路。

他正一籌莫展之際,房門忽然開了,那冷面女子進了門,問他:“可有法子了?”

他如實回答:“抱歉,杜某實在無能為力。”

那女子臉色一沉,陰森森地靠近他,忽然一臉祈求:“你再想想,總會有辦法!就算……就算不能用,能接上做個擺設也行的。”

他嘆了口氣:“姑娘,這手保存完好,斷面也很齊整。若是縫幾針接上做個擺設,本是不難。可你看到,這手已壞死多時,若是強接于臂,仍是血脈不通,過不了幾日就爛掉了。”

她聽了,忽然悲愴,撫臉重嘆。

他輕輕地說:“姑娘……這恐怕不是紫衣姐姐的傷病,而是姑娘你的心病啊。”

她撫臉良久:“……我欠姑姑的,已經還不清了。能還一點是一點。”

他說:“天行有常,這也是強求不得的。”

長久的沉默。

“既然如此,”她的眼睛從手中露出來,直射出一道寒氣,“那你,也沒有活著的必要了。”

突如其來的一道刀光,直刺向他的咽喉!

“啊!”

他本能地躲閃,臉上卻中了深深的一刀,鮮血直流。

“姑娘饒命!”他大喊著,連滾帶爬地出了房門。

她追出門去,命令門口的獄卒:“殺了他!”

黑衣獄卒聞聲而動,抽出劍來,直刺了過去!

電光火石間,“啪”的一聲,兩名獄卒的劍被兩支飛鏢生生打斷。

她定睛一看:唐門竹葉鏢!

空中忽然落下兩個女子,一個白衣女子扶起了那青年,身邊的青衣女子直喝一聲:“何人謀害我山莊貴客?”

她心頭一驚:江月白和竇秋雨!

這二人都見過她的面目,若被認出,后患無窮!她即刻掏出手帕圍住了口鼻,隨即后退一步,對一眾黑衣獄卒下令:“殺了她們,一個也別放過。”

玄冥獄卒一擁而上,狹小的庭院里頓時爆發了激烈的廝殺。

江月白利劍出鞘,刃如疾風,頃刻間便放倒了五六個人。竇秋雨由她掩護,出手便是極快的竹葉鏢,鏢無虛發,射穿了不少人的腿。

“月白,人越來越多了。”

師姐妹二人廝殺許久,只感覺黑衣人如潮水般擁上來,不減反增。二人頭上都滲出細密的汗,這群神秘的黑衣人武力雖不及己,但人多勢眾、招式奇詭,這樣耗下去,絕無優勢。

“大師姐,掩護我!”

說時遲那時快,江月白收起利劍,轉瞬于指尖幻化出一張銀琴,頓時白光四裂,風聲赫赫。一只手陡然劃過琴弦,只如玉碎、又似鳳鳴!

“歹徒,看我‘邏娑哀怨!”

電光石火間,縷縷震動之聲從銀琴上激發出來!這聲音凄厲哀怨,直如烽火蕭蕭、大漠狂沙。

眾獄卒中了這琴聲,頭痛欲裂、七竅流血,紛紛倒地不起。江月白看準機會,一個變調挑出,直奔向門前的蒙面女子!

忽然一道紫影飄過,將門前那年輕女子抱走。反手飛出一道鏢影,直接擦過江月白的右手,射進了她的肩膀!

琴聲崩裂,江月白護住右肩,嘆了一聲:“好快!”

一旁的竇秋雨看到傷了江月白的那支鏢,竟是她原先飛出去的竹葉鏢,不由得皺了眉頭:“拔下地上的竹葉鏢、飛身救人、反射出鏢……這一切都在琴音到達之前完成。這個人,比我們想的還要快。”

風云散去。

妙音山莊的竇、江二人背對而立,面向那神秘的紫衣女子,互相對峙。

一面是曾經威震四方的魔教公主和護教閻王,一面是蜚聲江南的第一山莊的兩位得力弟子。這一戰,誰勝誰負,充滿變數。

然而,突如其來的一聲爆裂,庭院里忽然散出一股濃煙。段離蕪即刻護住阿玖,待濃煙散去,卻發現那三人早已沒了蹤影。

“他們逃了!”阿玖怒聲道,“宮離奇,追!”

宮離奇帶領獄卒領命而去。

阿玖不由得憂慮:“他們會不會認出我們?萬一他們集結人來,我們……”

“不會。”段離蕪說,“她們若是認出了你,肯定拼了命也會要你交出獸靈。而我全程都沒使出玄冥功夫,更沒用我的霓虹針,想來他們也懷疑不到我玄冥頭上。”

阿玖的心稍安。

“此地不宜久留。”她說。

段離蕪看著她:“你打算去哪兒?”

“你忘了,”她抬起眼睛炯炯地看著段離蕪,“‘三門斗法馬上就要開始了,那個時候,整個武林都將集結犟山圍觀……這不是我們的大好機會嗎?”

段離蕪悚然動容:“你還是想……”

她望著天邊點點星辰,眼神漸漸渙散:“十二異獸終將聚首,所有人都將得到永生。”

段離蕪一把抓住她的胳膊:“一定要這樣做嗎?僅僅為了復仇?”

“七姑姑,你錯了。”她的眼神既寒又亮,“有些人,原本就是屬于地獄的。地獄的閘門拉上了,他們無處可去。我要做的,就是把這道門炸開——讓哪兒來的,回哪兒去。”

段離蕪松開了她:“可并不是所有人,都屬于地獄。”

她看向了別處:“人生實苦……地獄往往勝于人間。”

段離蕪搖了搖頭:“抱歉。你若非要這樣想,那我可能無法再陪在你身邊了。”

“你也要離開我?”

“我會證明這個世界沒有你想得那么糟。”

她的目光隨即空了下來,如同荒漠一般寸草不生:“那么,就此別過吧。”

寂靜無聲,唯有窗外黃葉,飄零落下。

第四十四章 孤芳賞 逃亡相偎傍

兩女一男各自騎著馬在荒山野嶺中飛速行進。

山路崎嶇,后有追兵。前方幾乎看不清方向,只能依靠胯下的老馬識途。

“快!千萬不能讓他們追上!”跑在最前面的竇秋雨沖他們喊道。

杜鶴軒騎術不精,被落在最后面。可江月白也跑不快,她的右肩幾乎被飛鏢射穿,完全無力握住韁繩。馬蹄突然被一塊石頭絆了一下,她全身失重,一下子滾下馬去!

“江師姐!”

“吁——”后面的杜鶴軒急速趕了上來,勒繩下馬。

江月白已摔得頭破血流,她抱住右手靠在一塊石頭上,依稀還有意識:“快……走……”

杜鶴軒連忙扶起了她:“上我的馬,我帶你走!”

她卻推開了他:“帶著我,你走不快的……”

“別廢話!”他一把抱起她就往馬上送,卻聽她“啊”地呼痛:“不行……肩膀好痛……”

他這才發現:她的右肩上還釘著一枚飛鏢!

他霎時急出了汗:若不及時拔出,她這胳膊怕是廢了。可這荒郊野嶺,后有追兵,又該怎么拔?

這時,竇秋雨也停在了他們面前,見江月白蒼白的臉色和青紫色的右臂,叫了一聲:“不好!”

她翻身下馬,從懷中掏出一個藥瓶,連倒了三個藥丸在手中,盡數塞進了江月白的口中。

杜鶴軒滿頭大汗:“竇師姐,你給她吃的什么?”

“三清丸。”她嚴肅地說,“多年沒用過竹葉鏢,差點忘了鏢上有毒。”

“竹葉鏢!”杜鶴軒失聲叫道,“這可是劇毒啊。”

“幸虧是二手鏢,毒素不多。”她說,“我給她吃了三倍的解藥,可保性命。”

杜鶴軒的心稍安。

“來不及了,我們三個人太顯眼,必須分頭行動。”竇秋雨說,“我帶月白走一路,杜公子你單獨走一路。”

杜鶴軒卻說:“我來護送江師姐吧,她肩上的鏢必須盡快拔出。我先帶她找一處僻靜地躲起來,先把鏢拔了,再做打算。”

竇秋雨焦急地看了后面一眼,將那瓶三清丸遞給他說:“也好。你拿著這藥瓶,也許有用。”說罷,她翻身上馬,對他們說了一句“務必小心”便疾馳而去。

江月白渾身是傷,又中了毒,意識已不清明。杜鶴軒隱隱聽到后面有紛亂的馬蹄聲,想是那黑衣侍衛追了出來。他一咬牙,摸出一把隨身的銀針猛地扎在馬匹的屁股上,馬兒吃痛,揚蹄便沖了出去。

兩匹馬接連被扎跑,杜鶴軒背起江月白,向樹林深處走去……

一隊黑衣騎士穿行在羊腸小路上,鐵蹄聲劃破了夜的寂靜。

“主子,前方有蹄聲!”開路的獄卒向宮離奇喊道。

“追!”他咬牙下令。

一隊人馬直追出去三十多里,才發現只有兩只無主的馬在河邊飲水,那一男兩女竟是全無蹤跡。

“混蛋!”宮離奇咒罵一聲,眼看夜深人寂,他也只得調轉馬頭回去復命。

待慢吞吞往回走了許久,身旁的人忽然對他說:“主子,這有條小徑向來無人行走,可兩旁的樹枝折斷了,說不定這條路上有人。”

宮離奇眼前一亮,磨了磨牙齒:“去看看!”

天上掛著一彎弦月,蒙眬的光讓杜鶴軒勉強看到眼前的路。

遠遠聽到河水聲,他背著江月白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前走。忽然間豁然開朗,眼前是一條彎彎曲曲的河流。河流對岸有一塊巨大的巖石,巖石卷曲下來形成一個巖洞,看上去是個天然的避風港。

杜鶴軒大喜,背著江月白涉過冰冷的河水,來到了石洞底下。

他抓了一些枯黃的樹葉鋪得厚厚一層,將江月白放在了上面。他另起了一堆枯葉,又摸了兩塊石頭來打火。他因為采藥而經常在山上過夜,也練出了就地取火的本領。

那兩塊石頭不是火石,打了半天的火星才終于將那一堆枯葉引燃,他如釋重負。幸好是冬天,枯枝隨處可見。他撿了些枯枝扔在火堆上,火終于燒旺了。

他來到江月白身邊,她一身是傷,昏昏沉沉。

“江師姐,我得將你肩上的毒鏢拔出來,需……需要解開你的衣服。”

她沒有說話。

“你不言語,我就當你默許了哈。”

說罷,他摸索著去解她的外衣。女子的衣服好像跟男子的不一樣,他來來回回只感覺無處下手。江月白忍不住打開了他的手:“往哪摸呢……”

“啊,冒犯了!”

“行了……”她艱難地坐起身來,自己動手解開了衣服,露出肩膀來。她的右肩深深地插著一枚黑色的飛鏢,整個肩膀已血淋淋一片,血液呈深紫顏色,有輕微的腥味。

他一手握住那鏢柄,一手握住她的左肩膀免得亂動,然后對她說:“我說‘三、二、一就會拔鏢,會很痛,你要忍著些。”

她點頭。

“三……二……”還未等“一”出口,他果斷用力,將那鏢拔了出來!

“啊!”尖叫聲劃破夜空,驚起了一群飛鳥。這聲音吸引了在附近逡巡的宮離奇,他心頭一喜:“就在這附近!給我搜!”

馬蹄聲亂,四下散開。與此同時,杜鶴軒聽到了隱隱的蹄聲,暗叫不好。迅速滅了火,將她抱進巖洞深處。

肩上劇痛難忍,江月白忍不住叫了幾聲。杜鶴軒拼命暗示:“噓——”

蹄聲越來越近了,幾乎就在他們頭頂徘徊:“就在這里,仔細聽還有聲音!”

她竭力忍著,可還是止不住呻吟。杜鶴軒急得冒汗,看她想要閉嘴而不得的痛苦模樣,忽然急中生智,猛地吻住了她的唇。

“唔……”

呻吟聲戛然而止,只有怦怦的心跳聲在洞內回響。

“你們有發現沒有?”

“好像就在附近,但忽然間沒有聲音了。”

“分成兩路,往上游和下游去尋。”

“是。”

他們散開,分成兩路緩緩走遠了。

直到他們走得再也沒了聲音,杜鶴軒才將她放開。

“呼……”危機解除,他癱在地上一動不動,“江師姐,剛才迫于無奈才出此下策,冒犯了你,你不會怪我吧?”

“……”剛才驚險交加,她顧不上其他,此時只覺肩膀又酸又痛,頭腦昏昏沉沉,“奇怪……原本已經恢復了清明,怎么拔鏢之后……頭又開始暈了呢?”

杜鶴軒聽罷,心頭頓感不妙。他靠近她的肩膀嗅了嗅,只覺血液中那股奇異的腥氣更甚從前:“不好!拔鏢之后血液加速運行,這會兒毒素擴散了!”

他立刻扯了布條綁住她的肩頭以免毒素擴散到心臟,隨后對她說:“你這毒血我要幫你吸干凈。”

她一驚:“不可!”

他哪里還管,嘴唇貼上她的肩膀就開始吸吮她的傷口,一口一口的黑血吐出去,他只感覺自己的舌頭又痛又麻。

江月白還在推他:“你這樣子太危險了!”

他一把攥住她的手:“你要是覺得危險,就答應我一件事。”

“……你說吧。”

“我家三代單傳,獨我一苗,我要是有什么三長兩短……”他將她的手放在自己胸口,“你要對我負責到底。”

“……我不明白,”她顫抖著說,“我這個人,到底哪里好?”

他拿出竇秋雨給他的三清丸,自己吃了一顆,又磨碎了兩顆敷在她的肩頭,邊給她包扎邊說:“你第一次上神秀峰替孔師兄求醫,我就發現你喜歡穿白色的衣服,從早到晚一塵不染。師父安排你住在西廂小筑,你在的那段日子,西廂小筑從里到外干干凈凈。然而有一次我路過華佗廳,看見你喂孔師兄吃藥,那藥特別苦,他吐了三次都吐在你身上。可你每日仍堅持親手喂他吃藥。我便覺得,一個極其愛干凈的人能容忍一個人吐在她身上,誰若能做她的心上人,當是很幸運的了……”

他一條一條說著,那些平日里不為人知的小細節,居然都被他記得清清楚楚。她都不記得,已經有多少年月,沒有這樣被一個人掛在心上。

眼淚毫無預兆地流下來,在黑夜里沒有叫他看見。

然而,他卻準確地撫上她的臉,用溫熱的手指拭去她的淚水。

“你怎么知道……”

“怎么知道你在哭對吧?”他微笑著說,“你自己可能都沒發現,你哭的時候,一點聲音都沒有,但肩膀卻是抖的。”

他的一字一句,洪水般將她席卷,讓她無處躲藏。他將她擁入懷中,在她耳邊說:“不要想太多。就這樣,很好。”

她無力地趴在他懷里,他的懷抱溫暖極了,一瞬間她只想在這個溫暖的懷抱中天荒地老,黎明永遠也不要到來。

天漸漸亮了。

清晨的霧氣將山間籠罩著,有寒鷹的叫聲,更襯得山間凄冷寂寥。

江月白做了一個平生最甜美的夢,然后她醒了。

她發現自己一個人躺在樹葉堆上,杜鶴軒在不遠處的小河邊,小心地洗著臉。正當他站起身往回走,四目相對的一刻,她才發現:他的臉上有一道深深的血痕。

“醒了?”他坐在她身邊,遞給她一塊濕巾,“擦擦臉。”

她伸手撫摸他臉上的傷痕:“這么深的傷……怎么弄的?”

“被那神秘女子劃傷的,”他聳聳肩,“幸虧你們及時趕到,不然我就死定了。”

她不由得咬緊了牙:“她居然……我一定要她血債血償。”

“別整天打打殺殺的。”他握住了她的手,“溫柔點。”

她無言。她實在沒見過這樣油嘴滑舌的人。

“你這……這么深的口子,怕是要落疤了。”

“嗯。”他認真地點點頭,“所以你要不要對我負責?”

“你又來。”

他笑了:“快收拾一下,我們要早點離開這個地方。”

第四十五章 斬情絲 江月痛思量

妙音山莊。

一連兩日,江月白和杜鶴軒都沒有音訊,竇秋雨急得坐立不安。

這時啼竹忽然上門:“大師姐,師父叫你去呢。”

竇秋雨一聽,連忙整理衣裝,直奔梵音閣。路上她心里就在打鼓,臨行前跟師父說百草門的杜公子被莫名擄走下落不明,身體已有好轉的師父忽然就急火攻心,交代她們不惜一切代價也要將這小大夫找回來。

進了門,就見師父靠在大迎枕上,眉頭緊鎖。

“怎么就你一個人回來了?小杜公子找到了嗎?”

“師父莫急,擄走杜公子的是一群山匪。弟子與江師妹已將杜公子搭救出來,只是歸途上走散了。我先到一步,已命莊中弟子前去接應,估摸著他們兩個很快就會回來。”她避重就輕地說了一番。

老莊主點點頭,拿出了一封信:“我叫你來,還有一件事要知會你:這是從武當發來的邀請函,你看看吧。”

竇秋雨恭敬地接過信函,打開細細看了,恍然道:“又是一年‘三門斗法。”

老莊主點頭:“‘三門斗法,三年一度,歷屆都是武林盛事。江湖上有頭有臉的門派都會受邀前去。”她看了一眼竇秋雨,口氣不覺嚴厲,“唐門,應該也會受邀。”

竇秋雨深深地垂下了頭,艱難開口:“以前……倒是聽過這件事。但都是……公公和無極出面。我自己……不是很清楚。”

“你不清楚也正常。”老莊主慢悠悠地嘆了口氣,“這兩年來,他們三門所謂的‘名門正派,表面雖然風光,內里卻暗流洶涌,彼此都有些心結。眼下的這場斗法,不知藏了多少危機。”

竇秋雨由衷點頭,又端詳了那封信:“怪不得恍惚道長會在信中說:‘望老莊主撥冗前來,以江湖安寧為念。他這是怕屆時控制不了局面,還能有幾位德高望重的老前輩鎮得住場。”

“唉。”

兩相默默,良久無語。

敲門聲響,啼竹走了進來:“師父,江師姐和杜公子回來了!”

兩個人又驚又喜,老莊主吩咐竇秋雨:“快去看看!”

竇秋雨連忙去往盧大夫的醫館,開門就見江月白和杜鶴軒坐在那里,渾身是血。

“你們可回來了!”

二人對她報以虛弱的一笑。

盧大夫簡單查看了他們的傷勢,眉頭緊鎖:“白丫頭外傷較重,余毒未清,傷情嚴重些;杜公子雖無重傷,但臉上這個傷口深可見骨,要立刻縫合。”

二人同時開口:“先治他(她)!”

江月白黑了臉:“你不要太犟了!再耽擱下去,你這臉就毀了!”

“我死不了,不能耽擱的是你。”

還是一旁的竇秋雨發了話:“杜公子,你還是先縫針吧,等你控制住傷情,再親手治療月白不是更好?”

杜鶴軒聽了這話,方不言語了。

竇秋雨轉身吩咐:“滄月、藍煙,你們將月白扶回她的房間,我替她療傷。”

月白居。

浴桶之內,是溫熱的藥水。江月白整個身體沉浸在桶中,身上的傷口被浸泡著,麻麻的很舒服。

竇秋雨拿了毛巾,輕輕為她洗澡。江月白從來沒讓別人給她洗過澡,有些難為情。

“我離開的時候你還小,”竇秋雨擦著她的后背,她很瘦,脊骨都凸出來,“我只記得所有師弟師妹中,你的性子最執拗,話也少,眼神卻滴溜溜地轉,不知道在想什么。”

“……莊中這么多師姐妹,你的人緣最好,最得師父喜歡。”

竇秋雨聽了這話,既欣慰又傷感:“今時不同往日了。”

“大師姐……我想問你一個問題。”

“說說看。”

“你當初的那個選擇,如今想來,是否后悔?”

她漸漸停了手中的動作,思緒又被拉到七年前。七年前的一夜,所有的事情都變了。后悔嗎?算不上吧,畢竟唐家沒有虐待她,都是錦衣玉食地供養她;不后悔嗎?也說不上來。如果沒有唐家兄弟突然闖入,她可能還是妙音山莊最得意的弟子,江南有名的才女,她還可以安然長大。

良久,她終于說:“我后悔的是,當初沒有自己做選擇。但凡我做了選擇的,皆不后悔。”

江月白沐了藥浴,就在房間里歇下了。

夢里有些渾渾噩噩,都是支離破碎的人影。遠遠聽到有人在喚她,可聽不清楚是誰、喚的是什么。她睡得不太舒服,肩上的傷又疼起來。

她換了個方向側躺,睜眼的瞬間卻赫然看到眼前蹲著一個人。

“誰!”她本能地驚呼一聲,抽手就拔出了枕邊的匕首。

窗外有月光透進來,映出眼前一個成年男子的黑影。但聽那黑影緩緩開口:“你去哪了?”

“予懷……”

她聽著他的聲音,一瞬間感覺他像是醒過來了。

他一頭撲進她的懷里,可憐兮兮地問:“你是不是不要我了?”

這句稚嫩的疑問響起,又將她拉回了現實。

她拍著他的后背,一時間說不出話來。

“你回答我呀,是不是不想要我了?”他抬起頭,滿臉被淚水打濕。

她忽然想起小的時候,也曾這樣抱著他,一遍又一遍地擔心他會扔下她遠去。回憶洶涌而來,那些小心翼翼地和他在一起的日子,那些他給來的溫暖和依賴,統統都在她眼前活了起來。

如今情形倒轉,角色竟掉了個個兒。她忍不住顫抖起來:命運啊,什么東西。

看著他的臉,她的腦海中忽然又閃過一個人來。那人眉清目秀,身形俊逸,如金如錫,如圭如璧。他勾起一抹笑來,直像天上的星星在身邊落下。

“你要不要對我負責?”的聲音還在耳邊回響,她的心劇烈地痛起來。

她一介平凡女子,既無花容月貌,又做過許多齷齪的事情,怎配擁有這樣燦如星辰的君子?

罷,罷了。

她將眼前的男子緊緊地摟在懷中,像對他說也像對自己說:“也好,我們兩個是這輩子的冤家,本來都不是什么好人,就這樣互相收留吧……”

第四十六章 結發情 別離淚沾裳

最冷的冬日已經過去。

郊外的冰河已經融化,乍暖還寒的春水汩汩流淌。天空飄著細碎的雪片,落在竇秋雨的脖頸間瞬間融化,冰冰涼涼。

師父的身體已經大好,杜公子也已于日前啟程回了百草門,他似乎迫切地在等江師妹一個答復,可是江師妹始終閉門不見,只叫旁人遞了一封信給他,他收了信,當夜就下山了。

唐門已經接連來信在催她回去,師父康復,她再也沒有留在這的理由,三日之后,也該啟程了。

啟程前,她特意來到了這里。

七年前,正是在這里,改變了她一生的命運。

如今,那條奔流的小河已不如七年前寬廣。索性這個茅草屋還在,只是破爛得不像樣子。她披著大氅站在細雪中,靜靜地看著這個茅屋,心里的情愫不斷翻涌。

不知站了多久,雪下得越來越大,可她身上卻再沒有落上一片雪花。她疑惑地抬頭看了看,赫見一把大大的油傘不知何時撐在了她的頭頂。

她轉過身去,唐無尤站在她身后。

“你來了。”

“我來接你,”他淡淡地說,“看你還愿不愿意回去。”

“愿不愿意,”她低下了頭,“不也得回去嗎?”

“你不必這樣勉強自己。”他將傘舉在她的頭頂,自己已然被雪落成白頭。他一開口,就在空氣中呵出一團白霧,將他的面容都模糊了,“你可以選擇自己喜歡的方式生活。”

她有些迷惘:“我,自己喜歡的方式?”

他看向那茅屋,眼中忽然翻涌起風云,他要竭力控制住自己才不會失態。時間仿佛很短,又仿佛過了很久,他終于問她:“這么多年過去,你還是選擇回到了這里?”

“我不知道……”她搖著頭,“原本我很恨這里,發誓永遠也不會再來。可是如今,我還是莫名其妙地來了。”

“你放不下。”

“我……放不下!”

他握緊了拳頭,忽然又放開,再次看向那茅屋:“也許,那就是你喜歡的方式。只是你一直不敢面對、不肯承認。”

她心頭一顫,仿佛要竭力回避什么可怕的東西。再次睜眼,她卻忽然覺得,一切仿佛都已釋然。

他終于開口:“留在這里吧,你本屬于三月的江南。”

她不可置信地看著他:“你……肯放我走了?”

他凄然一笑:“我給不了你想要的生活,只好放手讓你去尋。至于尋到尋不到,要看你自己造化了。”

他的眼睛,閃著微漠的哀傷,就那樣淡淡地看著她,像是要把她整個人都刻進心里。那一刻她忽然覺得:他是真的決定放手了。

“既然如此,我也把這個還給你吧。”他從懷中拿出一個繡囊遞給她,她打開一看:是一縷頭發。

“這是我們成親那日,你睡著以后,我從你頭上剪下來的頭發,”他說,“我悄悄地把它跟我的一縷頭發結在了一起。”

她震驚地看著他,她本以為他們只是喝了一杯交杯酒,卻沒想到自己已然和他結過發——在她完全不知道的時候。

“你不是第一次與人結發,我知道。”他的眼中浮現淚水,“可是我,卻是真正的第一次……我會永遠記得,你是我結過發的妻子。我會永遠記得,我曾深深地愛過你。”

“無尤……”

“今天,我把這縷頭發還給你。”他像是做了一個人生中最艱難的決定,“余生各自安好,從此兩不相欠。”

她的淚水瞬間涌上來,那一刻忽然就想伸手將他抓住。可他離得越來越遠,她抓不住他了,她終于失去他了。

忽然刮起漫天的風雪,在這個肅殺的郊林,洶涌又寂寥。

第四十七章 醉玲瓏 錯認紅顏妝

三月里的春陽已有了些許暖意,在山頂寬闊的廣場上曬太陽,已成為他每天都要做的事情。

頭腦還是一片渾渾噩噩,以往的事情仍是想不起來。師父說等“三門斗法”近了,請渡厄翁老前輩給瞧瞧端倪。

三門斗法是什么,渡厄翁又是誰,以及周遭的一切人事物,都是師父和師兄弟一點點告訴他的。他勉強懂得,可仍覺得自己與這里有一份疏離。

“易哥哥,來吃藥了。”遠遠走來一個妙齡姑娘,正端著一碗熱湯藥朝他走來。

他連忙起身,接過她的藥碗:“放在那里,我呆會兒回去就喝了,你端著藥碗走這么遠的路,會燙著的。”

那姑娘抿嘴一笑:“余師父說要定點喝嘛,我怕耽誤了時辰。”

“你啊。”他搖搖頭,仰頭咕咚咕咚喝完了。

他們一起往回走。夕陽的余暉打在他們身后,映出兩條淡淡的人影。

日落之后還是有些冷,鐵惜晴不由得抱住了雙臂。身上忽然被披上一件青衣大褂,就聽易知難說:“乍暖還寒的時候,出門要多穿點。”

她看著他的臉,一如那張時時在夢中出現的俊美容顏。他們從小一起長大,原本易門主與她爹也曾玩笑要將他二人結成童子婚。如果沒有意外,她本可以順理成章地嫁給他。可誰料到,自己的父親卻聯合另一個副門主黃淵反了易家,直將他們逼上西北兩界山……

她忽然打了一個寒噤,再也不敢想下去。

“怎么了?”他關心地問。

“沒、沒事……”她不敢看他的眼睛。幸好,幸好她找到了他,幸好他陰錯陽差地盡忘了前塵往事。

但愿你永遠不要記起那些悲傷的過往,我會將我的全部都補償給你。她默默想。

月夜如水。

易知難獨自坐在屋前的臺階上,拿著一方手帕出神。

那是一方綢制的白色手帕,一角之上,繡著一朵頗為張狂的紅花,像是一滴血染在了潔白的絲綢上。

他只知道,這條手帕是他的貼身之物。自從醒來就一直帶在身邊。他隱約記得自己一直在尋找這個手帕的主人,可她究竟是誰,與自己有什么樣的淵源,他卻怎么也想不起來了。

凝神間,他未發覺院門后隱著一個女子。

那是個嬌俏少女,手里還端著一盒糕點。她看著聚精會神的易知難,不自覺地發抖。

又是那條手帕!那手帕的做工紋繡,明顯是女子之物。自從少林回來,他已經暗地里研究了那條手帕無數次。每次都這樣陷入冥想,每次都在念著要找到它的主人!這個東西真是不祥,她不要易哥哥這樣整日陷入魔怔,去思念一個可能壓根就不存在的人。

她終于下了決心。

“易哥哥——”她翩躚走來,笑靨如花,“這是我昨日趕廟會,在紅爐坊稱的酥餅,特意給你送來。今天晚齋你沒吃多少東西,會餓的。”

“哦,惜晴,你又費心了。”他見她來,隨手把手帕放入懷中。

“呀,”她忽然眼前一亮,“怎么這帕子竟在你手上?”

他一愣,將那手帕拿出來:“是你的?”

她欣喜地接過來:“我還以為丟了,沒想到在你這里。”

他不禁啞然:自己心心念念要找的手帕主人,原來就在身邊?

見她失而復得的高興模樣,他仔細將她與自己心中那個若隱若現的輪廓對比著。可無論他怎么想,內心深處的那個人總是沒有具體的模樣。

他試探著問:“你認清楚了,這——真是你的手帕?”

“是呀,”她信誓旦旦地說,“你看這菊花,這繡工,是我廬州特有的‘徽繡。”

若真如此,那便是了吧。

他終于開口:“惜、惜晴……”

“嗯?”

他站起身來,低頭看著她的臉。她的臉白皙透亮,沒有一絲瑕疵,一雙圓圓的眼睛無辜地看著他。他咽了咽口水,問道:“原來你——就是我一直在找的那個人嗎?”

她忍不住顫了一下,眼中浮現淚水:“易哥哥,你一直在找我嗎?”

“我的心里一直有個人,”他娓娓道來,“她沒有模樣,沒有聲音。她留給我的全部,就是這個手帕……像是很遠很遠以前,遠到我剛剛來到這個世界,遠到像是一萬年前,我就開始尋找這個人了……后來我不知遇見了什么,將所有的事情忘記,可唯獨沒有忘了這件事,沒有忘記我一定要找到你。”

鐵惜晴禁不住熱淚縱橫:“易哥哥,我沒想到你居然這樣念著我。”

他將她擁入懷中:“對不起,我來晚了。”

她緊緊地抱住他:“只要你來,多久也不晚。”

“你們在做什么?”

一個嚴厲的聲音突兀地響起。

二人慌忙分開,就見門口站著一個鐵青著臉的青年。

“哥?你回來了?”鐵惜晴先是驚訝,后突覺不妙,“你不要誤會,我們并沒有什么!”

鐵云翰一步步走了過來,板著臉對她說:“我之前臨時回廬州處理要事,把你留在這里是要讓你安心治病!你怎么可以亂來?”

“哥我沒有……”

“閉嘴!”

他隨后面向易知難厲聲問道:“閣下是什么人?舍妹在此只為求醫,閣下怎么可以如此冒犯?尊師是哪位?我要討個說法!”

“哥……”

鐵惜晴剛要說話,卻被易知難攔了下來。他向鐵云翰深深作揖:“在下易知難,乃蕩魔成化真人座下弟子。在下近日患病,多虧了鐵姑娘悉心照料。方才,我偶然發現她是我苦尋多年的心上人,故有冒犯,實屬不該。特向鐵兄賠罪!”

“苦尋多年的心上人?”鐵云翰狐疑道。

鐵惜晴將他拉到一邊,悄聲說:“哥,他是易子友。”

“什么?”鐵云翰大驚,方才光線昏暗一時沒認出來,此時看他,但見他濃眉大眼,睛如純墨,越看越像記憶中的易子友。

他壓低聲音問她:“他怎么跑到這來了?”

“據說是五年前,在一個神秘俠客的陪伴下上山拜師的。后成化真人見他有些根骨,便收在身邊做了弟子,改名‘易知難。”

他咬了牙齒:“你既然知道他的真實身份,怎么還和他糾纏不清?他明擺著是想接近你,重回游俠派,野心不小!”

“不不。”她搖頭,“自從他隨師父去了一趟少林,回來就得了失魂癥,前塵往事什么都不記得了。”

鐵云翰愣住,隨即搖頭:“定是他故意耍詐來騙你!”

“不是這樣的,”她篤定地說,“他是真的連師門都不記得了,成化真人正到處尋醫問藥呢。”

鐵云翰心亂如麻,索性說:“他是有魂也好失魂也罷,他是游俠派的瘟神,我們姓鐵的不能去招惹他。”

鐵惜晴隨即變臉:“不。我找他找了那么久,我一定要陪在他身邊!”

“你大膽!”他怒斥道。

鐵惜晴一臉無畏,頗有些視死如歸。鐵云翰素來知道自己這個妹妹從小嬌生慣養,迷戀易子友已非一日兩日。這時候要硬拆,怕會拆出閃失,左右無法,只好先應下來。

鐵云翰看著身后一臉茫然的易知難,走到他面前,板起臉問他:“閣下家在何處?父母何人?做什么營生?”

易知難忙答:“非常抱歉,恕知難無法回答。自隨師父外出辦差,誤中忘魂之毒。自己姓甚名誰、家在何方已全然忘記了。”

鐵云翰仔細端詳,見他言語誠懇,神情緊張,倒沒什么破綻,心下想著:也罷,父親找他找了五年,這會兒帶他回廬州面見父親,聽由父親發落吧。

他眼珠轉了幾個圈,便對易知難說:“這位兄臺口稱舍妹是你尋找多年的心上人,如今重逢,你待如何?”

易知難這會兒才回過神來,他雖然不知往事模樣,但內心深處已然認定這手帕的主人就是他今生摯愛,于是不假思索地回答:“上蒼庇佑,讓我再次遇見惜晴。這一次我定然不會辜負她,會對她負責到底。”

一旁的鐵惜晴聽到這番話,忍不住再次翻起了淚花。

“很好。”鐵云翰點頭,“但鐵家乃武林世家,家門非同一般。你是個無根人士,怎么能配得上我妹妹?”

這話說得毫不客氣,鐵惜晴急了:“哥,你何必這樣為難他?”

易知難卻說:“鐵兄說得有理。單憑一片丹心,確實分量太輕,我一定會盡最大的努力,給惜晴最好的生活。”

鐵云翰頷首:“好,是個有志青年。既然你們兩情相悅,我這做大哥的也沒什么二話了。不過——”他話鋒一轉,“婚姻大事,要從父母之命。易兄若有心與舍妹偕老,還是要去廬州拜訪一下家父,他老人家點頭之后,你們兩個才算修成正果。”

“這是必然。”易知難再次打了個躬。

鐵惜晴看到哥哥如此輕易地就接納了他,不禁松了口氣,可一聽哥哥要他去廬州面見父親,這卻是極為兇險。她的目光在哥哥和易知難之間徘徊,心中忐忑又焦慮。

踏著夜色,兄妹二人向自己的廂房走去。

直到離易知難的居所很遠了,鐵惜晴終于問鐵云翰道:“哥,你明明知道爹爹一直在追殺他。現在叫他回廬州,不是自尋死路?”

“哦?你不是希望能與他早些結成連理么。不過父親那關,你們怎么能結成眷屬呢?”

“可我也不想看見他有生命危險啊。”

鐵云翰止步:“他不會有生命危險的。即便父親忌憚他,可他如今忘盡往事,也產生不了威脅。何況廬州還有風滿天長老,他是不會看著易家人遭遇不測的。”

鐵惜晴聽到風長老,心里總算踏實了一些。最重要的還是祈求爹爹能夠看在易哥哥已完全失去記憶的份上,能夠放他一馬。

第四十八章 身世誤 故鄉為他鄉

江淮之間,巢湖之濱,是謂廬州。

廬州城內,坐落著一間江家大宅。這宅子始建于開皇年間,本為親王宅邸,后該王爺因黨爭失敗,全家被發放漠北,這間大宅也被官府賣掉。后幾經轉手,被幾位江湖俠士聯合買下,原本作為游俠驛館,后游俠一派漸漸壯大,組成松散的聯盟,這宅子也成了聯盟的總舵。因大宅門上牌匾書“江湖客來”四字,故此間也被稱為“江家大宅”。

大宅門樓之后,是一道寬闊悠長的甬路。甬路兩旁,青瓦白墻,層樓疊院。路的盡頭,是一間古樸雅致的大廳,廳前匾書:客來廳。

客來廳之上,一個滿臉絡腮胡的大漢猛地摔碎了一個茶碗,直嚇得身后的婢女和身旁的管家大氣也不敢出。

大廳上還坐著兩個人,一個搖著羽扇的冷面中年和一個花白頭發的老者,靜靜地看著那大漢發怒。

良久,那冷面中年開口:“鐵兄,‘三門斗法在即,連奇木閣那等小門小戶都受到了邀請。而我蜚聲武林的游俠派卻遲遲收不到請柬,你說——他恍惚老道是不是存心看不起你我呢?”

“哼!”鐵千刃怒哼一聲,“他武當竟敢如此倨傲,我就不信他敢熟視我游俠派無睹。就算你我二人同意,我們這么多豪杰也不會同意!”

中年人搖著扇子不置可否,轉身又問身旁的老者:“風長老,你怎么看?”

“你們二位副門主都拿不定主意,我一個老頭子能有什么辦法。”那花白頭發的老者優哉游哉道,“不過原本就是他們三門間的事,與武林又沒有關系。他們既然不請,我們何必上趕著去貼呢。”

鐵、黃二人對視一眼,鐵千刃對那老者說:“風長老,今年的‘三門斗法非同凡響。武當、少林、峨眉罅隙已久,為防斗法生變,極可能攜帶‘法寶應戰。你知道,我門的‘法寶丟失已久,若得以旁觀斗法,一旦他們斗紅了眼,對我們來說未必不是一個機會啊……”

鐵千刃說得極為隱晦,風滿天也聽出來他想趁亂撈一筆的野心。霎時間他的心間充滿不屑,不由得怒眉豎起:“鐵副門主既然知道我們丟了那法寶,也該很清楚那寶貝是怎么丟的!如今武林生亂,我們不去想怎么阻止動亂、保衛安寧,反而要挑起內亂,豈是我游俠君子所為?”

這一番話直打到鐵千刃的臉上,說得他殊為不悅。兩相尷尬之際,黃淵笑了兩聲:“你們二位莫要太較真了。鐵兄是一心為了重振我派威名,風長老是堅守我派的初心。二位都沒錯!大家不是在商量辦法嘛。”

風滿天揮了揮手:“你們二位且先商討吧。老朽年紀大了,做不來這些驚天動地的大事了。”說罷起身,頭也不回地離去了。

大堂上只余鐵、黃二人,鐵千刃猶自生著悶氣,黃淵嘆了一聲:“這風長老倒是忠心,還揪著五年前的事呢。”

“那又怎么樣?”鐵千刃濃眉一挑,“易連星已經死了!風滿天這老狗再忠心,還能把他老主子的魂招回來不成?”

黃淵兀自搖著羽扇,不置可否地笑笑。

沉默間,鐵千刃不由得想起了以前在易連星手下的日子。

他本出身于海邊的小漁村,后因生活所迫,加入當地的幫會——海風幫。海風幫素以阻截往來商船征過路費為生。入會之后,他因膽大心細、狠手無情,在東南沿海一帶得了響當當的“辣手千刃”的名號。然而在他三十五歲那年,他帶領幫眾劫了一條商船,原本已將船長和水手統統制服,卻不想半途殺出個蓑衣俠客,出手快準狠,幾招就將他們擊敗。后來他才知道,這蓑衣俠客是威震淮、廬的游俠派門主,易連星。

易連星本想將鐵千刃等人丟入大海,可鐵千刃卻跪求放過,表示愿意改過自新重新做人。易連星見他身手了得、態度又誠懇,便饒過他的性命,將他帶回了廬州。

他至今還記得,入派那日,易連星命人準備了十丈長的釘板,從江家大宅的門樓一路鋪到客來廳前。命他脫去鞋襪,從釘板上走過。他就赤腳走在那釘板之上,每走一步,如箭穿心。行了還不到一半,雙腳已被扎得血肉模糊。直到最后幾乎爬到易連星面前,易連星才點頭:“這是對你之前罪業的懲罰。從今以后,你才算重新做人了。”

他拖著鮮血淋漓的身體,五體投地。

入派之后,他一心幫忙經營派中的產業,竟做得風生水起。派中長老皆認為他有天賦。他就這樣從一個小小的雜役一路做到門派的副門主。他心中隱忍的仇恨也一點點爆發出來。終于在最后關頭,將那個高高在上的易連星逼上了絕路。

易連星,你上等人做慣了,也該嘗嘗地獄的滋味。

默默無語間,堂上忽然走進一個青年。

“見過父親!見過黃叔叔!”

鐵千刃一看是鐵云翰回來了,問了一句:“回來了?小晴的病怎么樣了?”

“小晴的病已經無恙了。而且……”鐵云翰住了口,走到父親身邊,附耳說了幾句話。

“什么?”鐵千刃大驚,“他居然還活著?”

“是的,而且小晴現在對他還頗有情意。”

“胡鬧!”鐵千刃猛地拍了桌子。

鐵云翰弓著身,又向父親回稟了易知難失憶的情況。

鐵千刃有些訝然,問道:“是否有詐?”

“應當不會。”鐵云翰篤定地說,“我向武當上下都求證過,他的失憶屬實。而且他下山之前未曾見過小晴,并不知道小晴在找他。而后在少林遇襲,又純屬意外。前后之事均無法提前預知,可見不是偽造。”

鐵千刃聽罷,又陷入了思考,余光瞥到黃淵正坐在那里若無其事地搖著扇子,終于對他嘆了一聲:“這易家的魂,還真是招來了。”

“哦?”黃淵露出饒有趣味的表情。

“那個易子友回來了,正在偏廳等著見我呢。”

“喲。”黃淵放下扇子,眼里發著光,“我們找了他這么多年,他居然自己送上門來了。還這么乖巧地等著召見,我還以為他會直接殺進門來呢。”

鐵千刃又將具體情況與他說了一遍。良久,黃淵瞇起眼睛:“這么看來,倒也未必是件壞事……”

鐵云翰傳過話來,說父親已經知道易知難到來,安排他先在廂房住下。待明日收拾齊整,再行拜會。

易知難被安排在了一個雅致的三合園,庭院里有一大片梅樹,正開著鮮艷的晚梅花。

他看著這里,那磚雕的門罩,石雕的漏窗,木雕的窗欞和楹柱……一草一木,一磚一瓦,仿佛亙古前就已經存在。鋪天蓋地的熟悉感將他包裹,他呆呆地站在這里,不知覺竟淚流滿面。

“易哥哥,易哥哥?”

鐵惜晴叫了好幾聲,他才回過神來。見他臉上的淚痕,她小心翼翼地問:“怎么了?”

“惜晴……”他呆呆地說道,“這個地方,我是不是來過?”

她心頭一緊,本能地說:“沒有!”

“哦?”他露出困惑的表情,“可是我覺得這里好熟悉。哪里有花,哪里有門,哪里有井。我好像閉著眼睛都能知道……我沒來過嗎?難道是夢里見過嗎?或者說,是前世在這里生活過嗎?”

“別想了,”她趕緊岔開話題,“明日就要見我爹了,你想好要怎樣跟他說了嗎?”

“哦,”他這才想起正事,“我大約想了一下。我會告訴他,雖然我現在一無所有,但我的武學天分在同輩中是最好的。馬上就迎來三年一度的‘三門法會,屆時我會代表武當出戰。我一定會拿出最高的水平,拿到今年的頭籌。讓他明白,他的女兒沒有看錯人。”

鐵惜晴欣慰地笑了。她投進他的懷抱,臉貼在他的胸口:“易哥哥,你是全天下最好、最好的人。”

他抱著溫軟如玉的她,一顆惶惶不安的心終于踏實下來。可仍有一絲疑惑,跳出原本安穩的心房,繞在心尖處,似有若無地纏繞著他。

第四十九章 赤焰釘 利刃摧肝腸

第二日,陽光和煦,春風送暖。

江家大宅是最經典的徽派建筑,背靠古木參天的潛塔山,前臨碧波粼粼的噫嘻河,依山傍水,亭臺樓閣交相輝映。從高脊飛檐的客來廳出發,沿著曲徑回廊,穿過四水歸堂的天井,易知難和鐵惜晴一路向湖心止瀾亭而去。

那止瀾亭坐落于小湖之上,靠一道廊橋與岸相連。易知難走到亭前,見小亭兩旁的楹柱上空空如也,不禁默道:“盡交天下賢豪長者,常作江山煙月主人”。這里原應有一副手書的對聯,如今怎么不見了?

早等在那里的鐵云翰叫他:“易兄,過來坐。”

易知難沒有多想,便在亭中的客位石凳上坐了,聽鐵云翰對他說:“易兄稍坐,家父和黃伯伯馬上就到。”

“是。”他恭敬地頷首。

“怎么黃伯伯也來?”鐵惜晴問他,語氣中有些忐忑。

鐵云翰掃了她一眼:“黃伯伯與父親向來交好,來看看這未來姑爺有何不妥?”

鐵惜晴一顆心七上八下,只是不好明言。

直等得日上三竿,石桌上的小點心吃光了兩回,才遠遠聽到鐵千刃豪爽的笑聲。亭中三人連忙起身,就見鐵千刃和黃淵走上了廊橋。

易知難見這兩人的面孔,隱隱有些熟悉。

二人來到亭中,鐵千刃笑道:“久等了!”

易知難連忙作揖:“易知難見過鐵前輩!”

鐵千刃與黃淵交換了一個意味深長的眼神,直接坐到石凳上:“不必多禮,都坐吧。”

各人落座,鐵千刃問易知難:“聽小晴說,你是武當弟子?”

“正是,家師乃祖師父恍惚真人大弟子成化真人。晚輩是師父座下第七個弟子。”

一旁的黃淵點點頭:“也算是名門之后啊。”

易知難忙說:“黃伯伯過獎了。晚輩照比師父和祖師父的修為還差得遠。”

鐵千刃喝了一口茶,嘴角露出一絲不屑。

簡單的寒暄過后,忽然就陷入沉默。易知難準備好的一堆話,在他們灼灼的目光中忘得差不多干凈。不知為何他感覺他們看他的目光不太尋常,好像在打量,在試探,在……仇視。

對,仇視。這是隱藏在鐵千刃眼眸深處的一抹神色,讓易知難不寒而栗。

“你說你沒有父母,對吧?”鐵千刃忽然問道。

“不是沒有,是我忘記了。”他糾正道,“我曾隨師父下山,無意間遭奸人迫害,失去了記憶。”

“哦?”鐵千刃瞇起眼睛,“那你是何方人士、有無妻室也都不記得了?”

易知難有些窘迫:“確實不記得家在何處。不過師父告訴我自十三歲就投拜師門,可以肯定沒有妻室。”他頓了頓,又說,“晚輩此番來到廬州,就是想對鐵前輩說一句:晚輩對惜晴傾心已久,認定她是我今生良人。今日以最大的誠意,懇請前輩將她托付于我,我一定竭盡全力給她最好的生活!”

說著,他面向鐵千刃,深深地拜了下去。

鐵千刃看著他,心頭忽然燃起熾熱的火焰,不由得放聲大笑:“好,好!”心中念道:易連星啊易連星,你可想到還有今天?

他的眼中閃過一道冷酷的光芒:“小伙子,你說以最大的誠意懇求我。可是,我并沒有看見你的誠意啊。”

易知難抬頭:“鐵前輩希望我怎么做?”

“很好辦,”他勾起嘴角,“明天一早,你來門樓前,若是能走到客來廳,我就認了你這個姑爺。”

易知難和鐵惜晴面面相覷,只覺得這個要求好生奇怪。唯有旁邊的黃淵搖著扇子,笑得意味深長。

次日,江家大宅大門緊閉,四處戒嚴。一概外客,皆不接見。

門樓之前,易知難被眼前的景象震驚了。

一條足有十丈長的釘板路,被火炭燒得通紅。一根根火熱的尖釘,在乍暖還寒的天氣里發出嘶嘶的熱氣。鐵千刃站在釘路的盡頭,高高地俯視著他。

“年輕人——”鐵千刃向他喊話,“你既然身無長物,只有滿心的誠意。今天,就把你所有的誠意展現給我看看。”

易知難問:“如何展現?”

就見他露出一抹陰狠的笑容:“跪下,從這釘路上,爬到我面前。”

鐵惜晴驚呼一聲:“爹!這么尖又燙的釘板,沒走到一半,命都沒了!你為何要這樣做?”

“小晴,你要想清楚。”他厲聲說,“他既無高官厚祿,又無萬貫家財。光憑一張嘴說愛你對你好。你要為父怎么相信?既然他說有誠意,又說自己是真武傳人定能建功立業——那就證明給我看。他要是不敢——”他話鋒一轉,“就沒有資格站在我面前。趁早滾出我江家大宅,永遠不要再踏進廬州!”

鐵千刃的話鏗鏘有力,明擺著不容回絕。身旁的鐵惜晴已流下眼淚來:“爹!你欺人太……”

易知難攔下她:“不要說了,你爹爹說得對。”

“易哥哥,即便你內力過人,從這樣的釘路跪過去,雙腿也要殘廢了!”

他笑著對她說:“你愿不愿意跟一個殘疾人共度一生?”

她剎那熱淚盈眶:“……不論你變成什么樣子,我永遠都在你身邊。”

“一言為定。”

他轉身面向鐵千刃道:“鐵前輩不愧是江湖豪俠,連考驗誠意的方法都這樣別具一格——晚輩愿意行過這釘板向您提親!”

“不過我有一個條件,”他話鋒一轉,“提親成功之前,我還不是您的準女婿,就這么跪在您面前,恐怕不合禮數。”

“你想怎么樣?”

“走過去。”

鐵千刃暗想,這小子看似誠懇,骨子里還是有股傲氣,當下也不與他爭辯,只道:“不準使用輕功。”

“當然。”

言畢,他俯身脫下了鞋襪。

他旋即凝神,氣沉丹田,一道凜寒真氣隨即在體內游走。武當“北斗星芒”心法有一道冷門的內功曰“剎那寒星”,可在體內生出一道迅疾的寒氣,并游走于四肢百骸。“幽壑魚龍常悲嘯,剎那寒星起祝堯”,他默念口訣,一股渾然寒氣在體內越聚越重。他催動內功,那寒氣順著小腿漸漸聚積于雙腳掌心。

他抬起腿,一只腳踏在那燒紅的釘板之上。

“啊……”那釘板又尖又燙,他勉強得以站立。邁出一步,就覺腳下痛得穿心刺骨。這釘板四周都是燒紅的炭火,每一根釘都是熱辣辣的。他強撐著走了幾步,體內剎那的寒氣頂不住這熱力而漸漸消散。走了十幾步路,他的雙腳就被刺穿了無數血洞,撕肝裂肺的痛讓他眼前都眩暈起來。

“啊……啊……”

鐵千刃看著備受折磨的易知難,不由得笑了:你以為你骨頭硬,我不信你不肯跪下來。

雙腳的血肉已被燙得焦煳,空氣中散發出難聞的臭氣。鐵惜晴心痛得號啕大哭:“易哥哥!放棄吧……會痛死的啊!”

易知難的頭腦已然發懵,滿臉滿身都是大汗,腳下已沒有了力氣,眼前開始模糊。

遠處傳來鐵千刃的聲音:“只要你肯跪下來,向我磕三個響頭。這釘板就不用走了。”

“不……不要!”即便雙腳已沒了形狀,他仍然堅持著,不肯屈服。

始終圍觀的黃淵不禁頷首:“這易子友果然沒失了他易家的骨氣。”

鐵千刃咬牙:“我看他能挺到什么時候。”

十丈之遠,以往轉瞬就能到達的距離此刻竟遙如天涯。易知難大汗淋漓,雙腳痛如油烹,還沒走到一半,他的身體就要垮下來了。

他預感自己走不到那個地方了……

腦中浮現紛亂的幻影,一張又一張叫不出名字的臉在眼前飛過。隱約仿佛有輕聲的低語在耳邊響起:“斯人已矣,彼魂長存。生離死別,都是冥冥定數。易小俠,你……”

“快快停下!”突然之間,從墻外卷來一陣大風,就見鋪在地上的釘板被大風吹飛,血紅的炭火鋪天蓋地。

圍觀者急急后退,就見一個人影將路中間的易知難抱起,落在了客來廳前。

“鐵副門主,你這般刁難,存心是要置他于死地!”一個花白頭發的老者抱著奄奄一息的易知難,厲聲對鐵千刃喝道。

鐵千刃不防風滿天從天而降,心中非常不悅,表面強作和顏:“風長老言重了。當年鐵某入門之時,也曾受到易門主這般歷練。如今不也當得游俠派的家?年輕人就要多多磨煉,日后才可成大器。”

風滿天顯然不吃這套:“鐵副門主說得好漂亮話!當年易門主也把你腳下的釘板燒紅了?”

鐵千刃氣從心起,正要和這老頭好生說道一番,身后的黃淵卻低聲對他說:“撒了怨氣就得了,這小子的命有用。”

鐵千刃硬生生壓住怒火,吩咐道:“來人!請大夫來,給小易公子治傷!”

待風滿天將他抱走,鐵千刃坐在客來廳拍了桌子:“你攔著我作甚?他到底有什么用?”

黃淵說:“巧就巧在他現是武當弟子。”

“武當弟子又如何?”

“你怎么忘了,我們遲遲拿不到‘三門法會的邀請函,但若是你鐵千刃的女兒和武當弟子成了親……”

鐵千刃恍然大悟:“原來如此……”

(未完待續)

(責任編輯:空氣)

下期預告

易知難失去記憶,雖保住了一條命,卻落入了鐵千刃之手,難道他真要被騙得和鐵惜晴成親?他是否會找回記憶,認出這個殺父仇人?精彩盡在下期《幽靈公主(大結局)》。

主站蜘蛛池模板: 成人在线观看不卡| 亚洲va视频| 免费AV在线播放观看18禁强制| 国产国模一区二区三区四区| 福利小视频在线播放| 久久天天躁狠狠躁夜夜躁| 欧美日韩激情在线| 亚洲色图在线观看| 国产亚洲美日韩AV中文字幕无码成人 | 老司机精品久久| 99久久99这里只有免费的精品| 成人va亚洲va欧美天堂| 手机精品福利在线观看| 在线观看欧美国产| 久久综合九色综合97婷婷| 亚洲欧美成aⅴ人在线观看| 久久美女精品国产精品亚洲| 国产在线麻豆波多野结衣| 国产微拍精品| 欧美性爱精品一区二区三区| 国产浮力第一页永久地址 | 国产成人精品综合| 欧美亚洲另类在线观看| 91精品啪在线观看国产60岁| 国产精品99一区不卡| 亚洲成人免费看| 91国内在线视频| a级毛片在线免费| 青青操视频在线| 国产精品白浆无码流出在线看| 国产精品女主播| 国产麻豆另类AV| 99re视频在线| 中文字幕在线观看日本| YW尤物AV无码国产在线观看| 大陆精大陆国产国语精品1024| 丰满人妻被猛烈进入无码| 亚洲中文字幕av无码区| 亚洲爱婷婷色69堂| 三区在线视频| 国产综合亚洲欧洲区精品无码| 99国产在线视频| 动漫精品中文字幕无码| 日韩高清无码免费| 99激情网| 为你提供最新久久精品久久综合| 91成人免费观看| 久久天天躁夜夜躁狠狠| 少妇精品网站| 欧美色综合久久| 中国国产一级毛片| jizz在线免费播放| 日本精品视频一区二区| 拍国产真实乱人偷精品| 在线播放精品一区二区啪视频| 日本午夜三级| www.狠狠| 久久美女精品| 女人18毛片水真多国产| 国产综合色在线视频播放线视| 国产精品原创不卡在线| 热久久这里是精品6免费观看| 在线观看无码a∨| 欧美一级黄片一区2区| 911亚洲精品| 精品欧美一区二区三区在线| 天堂亚洲网| 黄色一级视频欧美| 亚欧美国产综合| 伊人久久综在合线亚洲91| 久久先锋资源| 国产黄色爱视频| 欧美在线视频a| 成人国产免费| 日本伊人色综合网| 日韩av无码DVD| 99re在线视频观看| 情侣午夜国产在线一区无码| 亚洲欧洲日产国码无码av喷潮| 欧美日韩v| 日本妇乱子伦视频| 久久中文无码精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