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君飛
我媽媽是一個馬虎的人。一個陰天,她讓我給外婆家送新做的衣物,卻沒有給我準備雨傘。當我回家時,雨點突然一個接一個地砸在土路上,“噗噗”地響,然后地面的顏色很快變深了,我腦海里立刻跳出來兩個字—躲雨。
需要躲的雨,大多來得急去得也快,仿佛一個氣性大的頑童,因為有人招惹了他,他便由著性子,大把大把地朝地上拋撒起雨豆子來。噼里啪啦,噼里啪啦,等他發(fā)泄完了,手中的雨豆子一顆不剩,天真無邪的笑容再一次緩緩地浮現(xiàn)在他的臉上。
天邊烏云密布,滾滾而來,大風在造勢,嚇唬那些膽小的人。大腦下了躲雨的命令,我只管奔跑,腳步“嗒嗒”地加速沖刺,整個人都興奮起來。
小廟里、窯洞中、瓜棚下,這些都是野外躲雨的好去處。小廟、窯洞和瓜棚都屬于人造的居所,可遇不可求。若只是不打雷的小雨,我更喜歡躲在大樹下,這里視野開闊、空氣清新,更容易平復心里的緊張和興奮,似乎有一種聲音在勸我:“請別急,請別惱,靜靜地傾聽一下風雨聲,看那些莊稼、植物一邊被洗去灰塵,一邊啜飲雨水,也很有意思。”
一旦遇到一棵大樹,我就像換了角色,終于能夠以旁觀者的心情來欣賞大自然的另一面。即使從樹葉間漏下的雨點又變大了,我也不會驚慌,從后背翻轉襯衫罩到頭頂便可以抵擋一陣。頭發(fā)濕漉漉的,只當發(fā)絲在練習穿水珠;肩膀也濕漉漉的,想象自己的肩膀很快會萌芽、開花,左邊有一朵,右邊也有一朵。
快走到村里,卻遭遇突如其來的雨,有些可惜,不過也不用煩惱。附近即使沒有樹木,也極有可能會邂逅兩三座麥垛。麥垛不是隨意堆出來的,它龐大而滾圓,頭頂稍尖、表面平滑,再大的風也吹不走一座麥垛,再大的雨也只能順著麥垛的“皮膚”朝下流淌,絕不會淋濕里面。遇到一座麥垛就像遇到一個憨厚、面善的巨人,它愿意邀請人們過來躲雨。不止一次,風驟雨急,我既找不到合適的樹木,也找不到農(nóng)舍的屋檐,卻驚喜地發(fā)現(xiàn)不遠處有一座靜謐安穩(wěn)的麥垛,飛一般奔跑過去,彎下腰,雙手并用,掏出一個能夠容身的洞穴躲進去,背靠麥垛坐下來,身體雖然蜷縮著,手腳和心情卻很輕松—草木的懷抱原來是這么干爽舒適,簡直可以躺下來臥聽這風吹雨打的天籟清音。慢慢地,我嗅到了麥草濃郁的香味,感覺到了麥草的柔軟體貼,尤其從麥垛深處傳來的溫熱,更讓我踏實、陶醉。風停雨住,我把掏出來的麥草再塞回去,盡量恢復麥垛的原貌。塞進去的麥草多像我對麥垛的感激啊!這時候即使碰到誰家母雞下在麥垛里的雞蛋,我也不會悄悄拿走的。
距離村莊越近,距離人煙越近,躲雨就越方便。每家的屋檐下都可以躲,沒有一戶人家會驅(qū)趕前來躲雨的人,即便這個人跟主人紅過臉、鬧過矛盾。躲雨時大人比小孩心急多了,有許多次,等我來到一片屋檐下,那里已經(jīng)站滿了躲雨的大人,我朝他們笑笑,擠進那個臨時組建的“避雨客”群體。從屋檐垂下的雨簾很快變得密集起來,雨簾外水霧朦朧,雨簾內(nèi)的大人們很快熟識起來,搓頭發(fā)、擰衣角,或者找一根小木棍,蹲下來剔除鞋底的泥巴,相互之間有說有笑,聊聊今年的收成,笑笑彼此都知道的某件趣事。這些話跟過去聽過的沒有什么兩樣,然而在雨簾后這個既熟悉又陌生的地方說出來,哪怕像我這樣的小孩聽著,也會覺得特別有意思。
大人們閑適地說笑著,幾個小孩邊聽邊跑,想發(fā)現(xiàn)一些新奇、好玩的東西,而從四面八方趕過來的大人果然不會讓人失望。有的大人帶著一屜豆腐進來躲雨,有的大人挑著兩篩小雞進來躲雨,有的大人甚至抱著一包鋒利的刀具進來躲雨,是害怕刀刃淋濕生銹嗎?每一個大人都背負著生活的擔子,難怪他們躲雨時比小孩心急。
“避雨客”一般不會進門叨擾主人,除非躲雨的地方正好是商店、茶社,那就可以大大方方地走進去買點兒東西,或者來一壺好茶,坐飲到風息雨歇,然后起身謝過主人,走進那個有陽光也有陰影的世界。每一個人都再一次挑起自己的擔子,因雨短暫地相聚,因晴長久地分別,也許會在某一個地方重新相聚,感慨生活中的偶然和必然。每個人看似像雨滴一樣分散隱沒在大海里,卻仍舊生活在同一個大海,仍舊有機會遇見、相識,甚至成為不可分離的良友和親人。我看著很快消逝在各條道路上、各個角落里的大人和小孩,心里莫名地不舍起來,也多了一些對這個奇妙世界的喜歡。
比起那些在驟雨中無處可躲的人,有麥垛、屋檐可避的人是值得慶幸的。當然了,最幸福的事情莫過于躲雨躲進自己的家門,衣未濕透,寒未侵身,而家中爐火正旺,姜茶正熱,媽媽笑瞇瞇地望著你,催你進屋換衣服,再遞給你一條清新干爽的毛巾,要你趕忙擦干頭發(fā),趁熱喝下剛放了紅糖的姜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