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勛

康熙六十一年(1722年)冬,康熙帝駕崩,遠在大西北的撫遠大將軍王、十四阿哥胤禵回京為父親奔喪。這時,四阿哥胤禛實質上已經拿下皇位,也就是后來的雍正帝。但胤禵認為自己才配得上繼承皇位,當他風塵仆仆趕到京城,見到一母同出的四哥,他始終不愿意跪拜臣服。于是,雍正帝想出一個“仁至義盡”的好辦法——把胤禵派到皇陵守墓。
守陵這個不起眼的事務,是皇帝手里的一張王牌,是失意皇室、失寵嬪妃的歸宿,摻合了宗法王道、政治紛爭,而它承載的東西遠遠超過了這些。
東漢末年,漢墓十室九空,據說是因為曹操設立了摸金校尉和發丘等專職盜墓以補充軍餉的軍銜。又有人為曹操正名,說這鍋不能光曹操背,那個亂世,董卓這些軍閥都干過這個勾當。
為了對付盜墓賊,其實先秦就設有冢人、下大夫、中大夫等官職,掌管公墓之地。秦始皇時代設置了護衛陵園的單位“麗邑”。到西漢,出現了陵邑制度,即在先帝王陵園附近修建縣邑,讓一部分人遷到那里居住,始作俑者是漢高祖劉邦。
劉邦立漢之初,關東六國的強宗大族和一些前朝遺老少不了給他臉色看。為解決這些動亂之源,劉邦將他們遷到關中平原。人來了,沒有那么多官職安排,怎么辦?劉邦下令,將這些人安置到長陵縣邑,長陵就是劉邦的陵墓。
這一安排,既解決了地方豪強坐大的問題,又給那些遷到長陵縣邑的豪強們戴上了優越的道德光環:你們未來就是給朕守陵的,你們的工作是神圣的、重要的、無可取代的,能在這里為帝國服務是你們的榮耀。當然,皇室許諾給這些豪強一些優惠條件,比如一定數量的田地、免徭役賦稅等等,讓他們世世代代窩在那兒守墓,別摻和其他沒用的。
帝王一道詔令,地方大族不得不扔下苦苦攢下的基業,移民到帝王陵旁“被安居樂業”。
然而,任何事情都有兩面性。到漢元帝時期,遷移人口充實陵邑的制度已致東部地區凋敝空虛,百姓背井離鄉、苦不堪言。讀著儒家經典長大的漢元帝覺得,這違背了仁道。永光四年(前40年),他下令,西漢帝王諸陵按地界劃分,讓三輔(治理長安京畿地區的三名官員)接收,其他陵園讓管理禮儀祭祀的部門太常來管理。“自今所為陵者,勿置縣邑”,持續了100多年的陵邑制度,終于畫上句號。此時,大漢的氣數也消耗得差不多了。
后代帝王也許覺得漢代的陵邑制度太過了,紛紛退而求其次,沿襲漢代一系列陵寢制度和機制,但不再另外設縣邑。唐朝皇家陵寢數量巨大,政府便設置了管理皇陵的專門機構陵署。
守護唐代皇家陵墓乾陵的陵戶眾多,除了平日的供奉和硬件修葺,還需每日定時巡邏。這些陵戶世代延續,至清朝也沒有離開。
到了清朝,關外三陵和關內的清東陵和清西陵,都設置有專門的軍隊看守,外加專門的護陵大臣“護法”。護陵大臣可不是小官職,都是正三品的大員。當時,只有正黃旗、鑲黃旗、正藍旗這樣的上三旗子弟,才有資格擔任護陵大臣,而這個官職常常被皇室宗親包辦。說白了,皇陵還肩負著一個發配奪嫡失敗的皇室成員的重任,以緩沖皇室矛盾。十四皇子胤禵被雍正帝派去守陵,也是這個意思——你可以不死,還能以孝贏得美德,而皇帝我也借此彰顯了仁義,何樂而不為呢?
“只合當年伴君死,免教憔悴望西陵。”唐代詩人羅隱的一首《銅雀臺》,道盡了守陵嬪妃的悲慘命運。銅雀臺是曹操在鄴城所修,他臨死時留下遺囑,命令他的小老婆們要定期對著他的墓葬歌舞。
如果說殉葬制度對于女性來說是一場謀殺,那守陵制度就是一種生的折磨。守陵的人,無外乎政治斗爭失敗的皇親國戚,或是“打工人”護陵官兵,而這些宮女被發配去守皇陵,剃發為尼,僅僅是因為她們不再受寵,或被正牌嫉恨。
劉邦死后,呂后忌恨他的寵妃,便將那些沒有生育劉家子嗣的嬪妃發配到陵園居住。
對于大部分被送到陵園的宮女來說,皇帝一死,她們的人生彈幕上就飄來了一切結束的標簽。等待她們的,是微不足道地完成工具屬性后,便被棄如革履。
但在唐代,發生了一起嬪妃主動要求守陵的事件。唐德宗李適的韋賢妃出身名門,她為人聰慧,性情賢淑,德宗對她比較上心,后宮里很多事情都會聽取她的建議。然而,韋賢妃一生沒有子嗣,按照慣例,德宗死后她得出家為尼,為先帝守陵。貞元二十一年(805年),唐德宗剛咽氣不久,韋賢妃的上表就來了,她請求為唐德宗守陵。
這是頗值得玩味的一搏,又帶著辛酸與絕地反擊的希望。明明知道守陵是常規操作,根本逃不掉,但韋賢妃這積極主動的一表,從態度上就可以占據主動。最終,她確實從最糟糕的結局中,為自己爭取到了最大的好處。
韋賢妃展現出主動的姿態后,掀起了一場持久的道德秀,她贏得了皇室的尊敬和社會的認可。唐德宗駕崩4年后,72歲的韋賢妃平靜地離開了人世。白居易奉命為她撰寫墓志銘:“七十二年,禮無違者,冊命曰賢,不亦宜哉!”韋賢妃的家里人也因此沾光,朝廷要為他們家族加官晉爵。
為韋賢妃寫墓志銘的人是白居易,寫《陵園妾》吐槽守陵制度、同情宮女的人還是白居易。“命如葉薄將奈何,一奉寢宮年月多。年月多,時光換,春愁秋思知何限。”朝堂的較量、后宮的對壘,留下一地雞毛。
皇陵護衛隊看似是政治斗爭、后宮撕咬的淘汰品,但他們所展現的,才是古代最完整鮮活的政治生態鏈。而那些為另一個死去的人毫無意義地荒廢掉一輩子精力的眾多人生,那些不能被歷史忽視的一個個有溫度的血肉之軀,仍然值得再被我們提起、反思。
(摘自“官察室”微信公眾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