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蒙自傳《半生多事》對歷史與人性的深入剖析與決絕還原

丁柏云

（揚州大學，江蘇 揚州 225000）

一、前言

《半生多事》集中記敘了從1934 年至1976 年這40 余年間封建家庭的矛盾迭現(xiàn)、個體命運的跌宕起伏以及整個時代的風云詭譎。王蒙借助自省的眼光、樸實無華的客觀陳述，試圖找尋政治與文學雙維搖擺中的自我身份定位、真實還原融入億萬個體命運的宏大歷史。置身歷史發(fā)展黑暗與光明蝶變中，王蒙孜孜以求的是那抹明亮的生命底色，其鮮明的歷史意識使《半生多事》具有舉足輕重的現(xiàn)實意義和探究價值。

二、個體視域下歷史的詭譎跌宕

在以王蒙為核心代表的個體人生變化主線中，蘊含著歷史跌宕發(fā)展的關鍵性線索。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時代發(fā)展的歷史性轉(zhuǎn)折推動影響著個體命運質(zhì)的嬗變。作者以親歷者的視角回溯坎坷半生、追憶歷史風華。

風靡50 年代的“反右”運動，讓原本展現(xiàn)著高調(diào)精神的王蒙處于忖思的守勢。短期內(nèi)并未像“肅反”“土改”“三反”般于運動尾聲處，真切誠懇地向含冤者致以誠摯的歉意，相反卻是迷幻般持續(xù)了下去。4 年的勞作生活，一方面是歷史的誤判；另一方面也是意志的錘煉。摘帽后的王蒙，得到了總理、周揚等人的肯定與褒獎，在第四十五章節(jié)“大風大浪的預感”中，周揚就表達了王蒙摘帽后可以重用的相關主張。在此章節(jié)中，王蒙于質(zhì)樸無華的決絕還原筆觸中，真實地介紹了周總理的辛勞，暖色調(diào)筆墨揮毫中凸顯出時代發(fā)展脫軌的本質(zhì)并不是領導人初心不純，相反卻是闊步走向新時代的關鍵性嘗試舉措。轟轟烈烈、如火如荼、高屋建瓴、勢如破竹……萬般熱情和斗志可以追溯至建黨之初的1921 年，黨每走一步都付出了難以估量的代價，建國后的次次嘗試雖充盈由錯誤交織的拐點，但是批判性精神的難能可貴亦需要我們辯證看待、理性思考。

較之于小規(guī)模、處罰輕的“反右”“反左”運動，十年浩劫則給世人尤其是文人帶來了不可復加的傷害和打擊。思想的束縛、身體的摧殘，使置身干校的文人在很長一段時間內(nèi)心理陰郁而難以自拔。這類題材較少有文人墨客涉及，即使寫亦帶有著某種美飾色彩。王蒙在《半生多事》中另辟蹊徑，如果說他是“反左”的推波助瀾者，是“反右”的直接針對者，那么他明智的奔赴新疆抉擇則讓他未被文革浪潮沉重打擊，他是站在新疆鄉(xiāng)村凈土的側(cè)面視角審視文革，追憶歷史，其所意旨的并不是嚴厲批判，而是深刻反思國家邁向新征程前的錯誤。邊城這里給了王蒙身心棲息之所，第六十五回“別有洞天非人間”中王蒙著濃墨書寫了邊遠小城未受文革侵襲的美好情狀，誠然，渺小的人、事、景、情、物仿若依舊在原軌上緩步前驅(qū)，沒有幾分惆悵，亦沒有幾分苦痛。

三、歷史視域下個體的多維發(fā)展

王蒙以如椽大筆揮墨書寫半生的多舛經(jīng)歷與心理變化歷程，以近乎意識流動的行文曲線中記敘家庭瑣事、追憶親朋人生百態(tài)、忖思自我發(fā)展內(nèi)核與生存軌跡。歷史視域下的個體，最初呈現(xiàn)出形色各異的個性化本色情狀，而在歷史發(fā)展跌宕起伏、政治運動迭現(xiàn)未止的變局同化下，個體的鋒芒與棱角逐漸被磨平，沖突與矛盾逐漸由個體式小我維度，向派別式大我維度演變和過渡。

此例證便是長期迷失自我、淪為社會政治傀儡的作家韋君宜。一方面，王蒙希圖展現(xiàn)韋君宜熱情、善良、真誠的人性閃光點；另一方面，則真實地展現(xiàn)韋君宜對于“政策”極盡真誠服從與機械檢討的非感性異化形象。在《半生多事》第三十九章中，系“反右”活動牽涉，下放三樂莊大田干農(nóng)活的王蒙收到了來自人民文學出版社的約稿信，韋君宜的關照仿若光芒溫暖著噤若寒蟬的落魄文人，詮釋著韋君宜真情將泯未泯時蘊含的溫暖與美好。而在第七十七章節(jié)“朋友們”中，王蒙所吐露與傾訴的心聲中苦笑意味濃郁，褒揚話語外亦有對韋君宜片面推崇、貫徹政策的揭露與展現(xiàn)。

在“反右”“反左”等歷史活動中，韋君宜的迷失與沉淪并不是個體性行為表征，而是以文人群像形式蜂擁至政治舞臺為核心要義的結(jié)果。作者王蒙以第一人稱主人翁的視角，親訴著時代發(fā)展進程中蕓蕓眾生的掙扎與躊躇。

小說以王蒙為輻射點向四周線性擴展，旁支的記敘是王蒙真實經(jīng)歷和體驗的烘托表征。家庭的沖突將王蒙推向新興革命的浪潮與洪流中，《半生多事》第九章節(jié)中真實記敘了1945 年抗日戰(zhàn)爭取得關鍵性勝利后少年王蒙熱情洋溢、志于入黨、渴求光明的真實情狀；而黨的神圣性讓少年王蒙產(chǎn)生了某種距離感，在第十四章節(jié)中，當王蒙驚喜地發(fā)現(xiàn)入黨夢想踮起腳尖便能觸及時，片刻的恐懼很快便一掃而空，轉(zhuǎn)而成為昂揚向上的蓬勃斗志。第二十五章節(jié)中，王蒙趨步文學，且對于生命的真諦有了深刻的體悟。

文學的滌洗與熏染引領王蒙步入嶄新的藝術殿堂，卻也因為《組織部來了個年輕人》《青春之歌》屢屢受到政治的質(zhì)疑與叩問，接踵而至的“反左”“反右”思潮，使王蒙從熱情的政策響應者變?yōu)檎芜\動的針對者和“叛逆者”。貫穿于王蒙發(fā)展的是成長與頓悟，作者著濃墨于下放三樂莊以及毅然奔赴新疆投身勞動，《半生多事》后半部分的大量篇幅都在書寫勞作境況下的充實生活以及美好樸實的農(nóng)民形象。但即使勞作繁忙，寫作依舊是王蒙豐富生活、滋養(yǎng)性情的重要環(huán)節(jié)，這也與本文所要探究的作家主體意識有著重要的聯(lián)系。

四、自傳還原凸顯作家主體意識

以《隨想錄》《半生多事》為代表的文學自傳，凸顯著文革洪流中知識分子身份意識的自我認定和重塑。王蒙通過自我理性剖析清晰地認識其在歷史上不僅是被裹挾者，在“反右”運動之前很長一段時間內(nèi)他所扮演的既是積極響應黨的號召者，也是推波助瀾、傷害別人的角色。

此種直視、解剖自我的行為恰恰是作家主體意識的表征和表現(xiàn)，質(zhì)樸坦率的言辭中王蒙未變的身份定位便是作家，無論是諸如下放農(nóng)村、遠赴新疆依舊在農(nóng)忙間隙投身文學世界等具體行為，還是其在與朋友交流時吐露的為文本心，都詮釋著王蒙的文學定位。正如王蒙所言，歷史與時代發(fā)展列車勻速向前，掠影般閃過的記憶如果沒有文字記錄，那么留給后人的只會是一大片空白！而同樣經(jīng)歷文革的巴金、沈從文、賈植芳等人，亦創(chuàng)作了各具主觀風格和藝術特色的自傳作品，被譽為“當代知識分子良心”的巴金先生在80 歲時毅然寫下了《隨想錄》，其在自我批判維度，表現(xiàn)出決絕的態(tài)度；其在知識分子主體意識維度，詮釋著作家的責任和使命感；但近于“自遣自虐”式的鞭撻中壓抑和陰郁色彩較濃厚，而缺乏貫穿于王蒙自省、自思文字中的那抹生命亮色。

與王蒙、巴金希圖通過決絕還原和深入剖析來表明知識分子的主體地位不同，沈從文、賈平凹等人則在自傳中或表現(xiàn)自己在文學方面沒有話語權，或?qū)⒆约旱纳矸萘鲋糜谵r(nóng)民層面，此種一味地輕視文人身份只會使歷史的縱深感和真實性于無形中被遮蔽。誠然，賈平凹是從農(nóng)民一步步成長為作家，身份的改變也詮釋著責任和擔當?shù)倪^渡，出身于農(nóng)民階層更能切身體會歷史發(fā)展過程中存在于下層社會的苦難和癥結(jié)，也更能知悉弱勢群體迫切需要正義發(fā)聲者。自傳的主旨不是在回望崢嶸歲月時機械地對時代唱贊歌，而是真正深入探尋自我的身份定位。建構起歷史前行軌道中獨特的作家本位，以作家視角審視歷史、審視自我，書寫出史實性與文學性兼具的自傳大作。

五、結(jié)語

王蒙自傳《半生多事》以文人主體視域高維追溯歷史、剖析自我，以意識流動和時間脈絡交融并蓄為主要敘事線索，借助客觀坦率的決絕化文字循序漸進、鞭辟入里地還原囊括了一系列歷史性事件，從參與者和見證者的角度，深挖伴隨著上述重大事件而產(chǎn)生的主體性失落、思想僵化、性格同化等問題，于樂觀從容解構中詮釋著歷史的縱深感，與同寫文革回憶性自傳的巴金、賈平凹等人有著本質(zhì)的差別，貫穿于王蒙真誠文字中的是生命的亮色，是勞動的充實和主體意識的秉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