龔舒琴
東鄉孩子的見識不多。尤其是我,更少。除了跟著父親的腳踏車穿行于四散在東鄉角角落落鄉村小學的游歷外,基本沒有出過遠門。
而且,童年的我不記事。除了斬肉(東鄉話,即肉圓)擔子和麥芽糖貨郎擔子來了,我跺腳喊爺爺拿錢的場景印象深刻外,其它的都頗為模糊。
尤其,五歲之前的事情更沒印象。或許這就是普通人和聰慧人的區別。大凡成就大事業的人,天生都有“異稟”。
比如,我的文學偶像賽珍珠。當她人到中年撰寫自傳時,對五歲前在清江浦傳教士家的院落里的花草、趴在大門底下隔著縫隙看到的各式行人的腳都記得非常清晰,甚至,她四歲時就能用雙語唱《上帝愛我》的記憶都在。
無獨有偶。英籍日裔作家石黑一雄也是。他五歲跟隨父母離開日本客居英國,唯一和日本的聯系就是爺爺每年定期給他寄來童年時愛讀的刊物和美食。他寫過很多出名或不出名的書,最終卻憑藉著包括《遠山淡影》在內的以日本為背景的系列作品拿下2017年諾貝爾文學獎。這本關于母國日本的書以及自己最終的身份認同和歸屬感,居然也是拜五歲時留下的日本記憶所賜。
但老街除外。“上街”,或許就是五歲前的我對“外面世界”最強烈的向往。
東鄉老街有多少,童年的我不清楚。甚至,小時候跟著父親無數次來來往往于石橋,都不記得石橋鄉有沒有老街。當然,很少踏足過的丁崗鄉更是。唯有大港、儒里、大路三條老街記得,熟悉。
大港老街,因為常有廟會集場,很多次跟著大人去過。印象中,幾條縱橫的石板路,兩邊都是高墻深院,還有惡狠狠的狗吠,猶如迷宮。“東洋廟”“二月八”“王日觀”等等,一個接一個的廟會,吹喇叭,抬轎子,唱麒麟,舞龍,熱熱鬧鬧。人多,只敢緊緊拽著大人的手,迷迷糊糊,亦步亦趨地跟著。
頗為有趣的是,這幾個“記憶深刻”的廟會的真實名字,成年后弄明白時才發現完全牛頭不對馬嘴,尤其最后一個。我長在大路,在東鄉,被稱作“潮(東鄉音念‘早)鄉”;而大港,則被稱作“山里頭”。潮鄉話和山里頭話相去甚遠。幾個廟會實為“東岳廟”“廿月八”“華陽觀”,都是東鄉境內頗有來頭的寺廟道觀。但直到今天,我依舊沒有弄明白,在東鄉人的口語中,為什么“華陽觀”里的“華”被念作“王”,而“華山畿”的“華”則被念作“我”。
當然,大港老街的趙氏尤其是東鄉名人趙伯先的故事,都是念書后學歷史才知道的。大港趙姓的歷史,幾乎就是大港老街的歷史。北宋王朝的覆滅,趙姓宗室的一支南遷臨時在東鄉歇腳,才有了最初的大港老街。童年記憶中,大港老街上,老宅之縱深,店鋪之林立,商業之繁華,當是東鄉老街中最奢華的。東鄉文化人趙金柏老師曾經手繪過一幅“大港老街圖”。我看過。活脫脫一幅東鄉“清明上河圖”。
儒里老街,因為父親在附近幾所學校教過書,我有機會游蕩。那時的鄉村小學都是“復式班”,教室在一座破舊但還顯氣派的寺院大堂里。學生分幾撥坐著。老師先給高年級的學生上課,上完課的學生寫作業,作業寫得快的可以出去玩。然后,依次給低年級的學生上課。高年級的學生常常領著我,天馬行空,橫沖直撞。父親有幾位同事就住在老街上,我們也因此常常被邀到某家去吃飯。也有輪流吃家長的“派飯”。從大人們的交談中知道,儒里老街的人家幾乎都是當時正被批判的“封資修老大”朱熹的后人。“儒里”二字,是清朝某位微服私訪的皇帝所賜。而儒里所在的姚橋鄉,也是唐朝某位宰相之后集聚的地方。
匪夷所思的是,時隔經年,對儒里老街最清晰的記憶,除了老街拐角處的一個肉店和那位始終圍著油膩皮圍裙的賣肉人外,就只有一戶臨街人家,一條瘸了腿的板凳上坐著的算命先生和穿著藍布棉襖的主家婆婆。算命先生斜倚著探路的竹竿(常有專門人牽著),抬頭,掐指,翻著幾乎占滿眼球的眼白,喃喃自語,主家婆婆誠惶誠恐地聽著,那模樣,恍如昨日。
大路老街則不同。沒有名門望族集聚,也沒有寫在紙上的厚重歷史。但童年的我,幾乎每天跟著爺爺逛老街,偶爾,也會被派去買一些日常用品,再加上后來也是上學的必經之路,即使閉著眼睛,我也能準確地說出某個店鋪的位置、某個店員的長相和聲音特色。醬園店里的甜甜的蘿卜干味和醬油味,食雜店里五彩亮閃的糖果,百貨店里的雪花膏、花手帕、小人書,布店里那推來滑去、夾著紙幣的鉛絲,都是能夠引得我長時間“望呆”,甚至“流口水”的由頭。
這場景,在上世紀90年代,在貴州天龍屯堡的一個食雜店柜臺前,有過。那是一個深秋的早上,我離開團隊,獨自踟躕在石頭堆砌的村落巷弄里。轉角處,邂逅了一位踮著腳、扒著柜臺張望的小姑娘,約莫四五歲光景,不覺心生憐惜。我蹲下來,掏出背包里的零食,全部給了這屯堡的孩子。只有片刻的遲疑,孩子欣喜而害羞地拿下了。小手捧不住,我教她用衣裳角兜住。
當然,我的童年老街,沒有這樣的偶遇。但老街深宅大院里飄出的香味、新潮的理發店主的服飾、深巷里錄像店里的詭秘氛圍,于彼時童年的我還是很有誘惑力的。
說到大路老街,不得不提老街東邊的學校。上世紀80年代,那所普通的大路中學,曾經創下了老丹徒縣域里高考史上的輝煌,不能說絕后,但絕對是空前。兩個補習班,100多名學生,都是上一屆的復讀生,來自丹徒全境。受已經上了大學的同學鼓勵,已經女承父業、當了一學期多的鄉村教師的我,也于1983年2月底毅然插入補習班,3月是預考,7月便是在諫壁中學的大考。那一年,兩個班僅有個位數的落榜生,達線率和錄取率之高令人驚訝。這一次驕人戰績,不只改變了百余農家學子的命運,而且,幾位任教老師也因此實現了華麗轉身,有的進了機關,當了全縣教育部門的掌門人,有的則成了鎮江名校的名師。
比起徽州大地隨處可見的老街,東鄉老街原本就不多,也就幾十年的光景,剩下的已經更少。在一座座拔地而起的高樓包圍下,這些散落在東鄉一隅的老街,這些承載著一代代東鄉人關乎故鄉記憶的老街,已經沒有了曾經熙來攘往的身影,也沒有了曾經熱熱鬧鬧的煙火味。
離開了東鄉,離開了老街,記憶竟變得頑固,甚至栩栩如生。回到東鄉,不知不覺地,總會一次次造訪老街。踏著支離破碎的老石階,看著老屋頂上瘦弱的野草,注目轉角處行將倒塌的舊墻,一種蒼涼感頓生。
老街老了,破了,寥落了。但老街在游子心中烙下的印痕,剛褪去,卻又再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