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酒的花戲樓

劉建超

紅酒，女。河南省作協(xié)會員，洛陽市小小說學會副會長，出版小小說集《花戲樓》《花千樹》《把自己站成一棵挺拔的樹》等。作品獲全國小小說優(yōu)秀作品獎，作品被《小小說選刊》《微型小說選刊》等報刊轉(zhuǎn)載，多篇作品選入權(quán)威選本。小小說金麻雀獎獲得者。

我和紅酒都生活在九朝古都洛陽。周末，紅酒來電話，相約同去她童年生活過的西亳小城，尋訪一座明末清初的古戲樓，邂逅一段歲月封塵的風土人情。電話中，她抑制不住內(nèi)心的喜悅，她說只是在晚報上看到了一幅古戲樓的照片，便魂牽夢繞幾日不得安寧。為伊消得人憔悴，紅酒對古戲樓有著別樣的情結(jié)，紅酒的第一部小說集書名就叫《花戲樓》，她發(fā)在《牡丹》文學的第一篇小小說也是講梨園軼事，敘戲曲人生。

車子在凹凸的鄉(xiāng)路上顛簸，思緒在微風中飄動。

初讀紅酒的小說，是初秋之際細雨濛濛。紅酒擅長在彌漫著浪漫氣息的氛圍中寫作，敞開思路，用文字把日常生活里的點滴隨感，制成精美的工藝蠟臺，獨自賞析，雅致與淡然款款交融。紅酒在她喜愛的領(lǐng)域里，用飽滿平和的語調(diào)，營造了一種靜怡的氣氛，娓娓講述著藝人們臺上臺下的喜怒哀樂，似乎在有意無意之間，打開生活中的另一扇窗，讓你盡情領(lǐng)略不同世界的多彩風景。

讀紅酒，繞不過她暮色蒼茫下的花戲樓，水袖蝶舞千回百轉(zhuǎn)的如戲人生;讀紅酒，走不出她那魂牽夢繞的相思古鎮(zhèn)，觀不夠家長里短的濃郁風情。一座戲樓，一扇感觸的窗欞，推開望去，搜尋的是不同以往的人生況味。那座被紅酒搭起的雕梁畫棟的古戲樓啊，上演著幾多人世滄桑的唱念做打功。

帷幕開啟，便走來了風情萬種的《小賤妃》，“纖纖細腰，盈盈一握，走起路來，裊裊婷婷，一顰一笑，風情萬種”，臺上為戲，臺下為人，戲媚人不賤的梨園傲骨;走來了《跑龍?zhí)住返幕樅＝罚粣劾_，為愛走神，摘了陳世美的髯口，敗了楊家的雄兵，即使擁有了師姐風月，卻還在戲事中迷迷蒙蒙;走來了銀盔素纓，面如冠玉，英姿勃勃的《翎子生》，護心寶鏡留不住記憶中的英姿，一桿銀槍抵不住歲月蹉跎;走來了“十指尖如筍，腕似白蓮藕”的大青衣，本是珠聯(lián)璧合紅花綠葉，怎落得與琴師兩廂生怨，恍然如夢……哀感頑艷的花戲樓啊，往昔今世，多少事是依然喚不醒今古夢，多少人非依舊上演著兩般面孔的忠奸隋。

讀紅酒，品味出她構(gòu)造自己精神世界的不同手法——意味和意思的雙重運用。她用傳統(tǒng)典雅的手法去營造小說的意味，含蓄收斂;用時尚快捷的技藝打磨小說的意思，奔放激情;她的傳統(tǒng)意味多擅長表現(xiàn)厚重的舊事傳說才子佳人，她的現(xiàn)代時尚著重勾勒當今的生存狀態(tài)平民百姓。

紅酒在西毫小城里生活過好多年。孩提時代，她總是扯著父親的衣角，小跑著跟在父親身后，走進劇院那兩扇大得驚人的后門，在生旦凈末丑的角兒里徘徊，在唱念做打的功夫前驚訝。紅酒說，父親也是個戲迷，夕陽下，父親依在藤椅上，手指擊打著節(jié)拍，在幽咽婉轉(zhuǎn)低回曲折若斷若續(xù)的程派唱腔里癡迷，那影像如油畫般深深印在紅酒的心中。

她父親曾說，將來他過世時一定不要放哀樂，放段青衣唱段就可以了。紅酒的文字優(yōu)雅，卻寫不出一篇對父親的悼念文章，只要靜下心著手動筆，眼前就一片模糊淚眼朦朧;或許戲曲小說就是她對父親的緬懷，告慰著一生清白癡愛戲劇的父親的在天之靈。

車還在路上顛簸，天已漸涼，道旁的白楊樹在秋風中抖索著，枯黃的落葉在瑟風中飄零。垂暮泛黃的野草卻顯得精神飽滿，搖曳著堅韌婀娜的身姿，不卑不亢地凄涼著。古戲樓孤零零地出現(xiàn)在村口，看上去盡顯滄桑。

紅酒靜靜地站立著，遙望著古戲樓，把自己站成了一道風景。

我說：“是不是想起了你作品里的《小賤妃》？”

小賤妃是紅酒作品中的一個有個性的人物：當年，相思古鎮(zhèn)有個唱青衣的女演員，飾演皇姑愛由著自己的性子來，她忘了自己是身穿日月龍鳳衫的金枝玉葉，只要一出場，手端玉帶側(cè)身站定，就沖觀眾頻頻地丟媚眼兒，儀態(tài)萬種，師姐給她起了個綽號“小賤妃”。“小賤妃”的戲格外出彩，觀眾歡迎，惹得縣里的一個頭頭兒春心蕩漾，欲罷不能，他對“小賤妃”非禮，權(quán)勢壓人。豈料“小賤妃”戲里戲外愛憎分明，義正詞嚴地拒絕，全沒了往日的妖媚惑人的臺風。

古戲樓是兩層土木結(jié)構(gòu)硬山式建筑，底下一層是演員起居和放置道具的場所，二層就是演出的戲臺了。臺子上的樓板已破裂，圍欄也腐朽不堪，兩根柱子上有楹聯(lián)一副，字跡依舊遒勁飄逸：是虛是實當須著眼好排場，非幻非真只要留心大結(jié)局。

村里人見有陌生的面孔來訪，便三三兩兩地聚過來，仿佛也是第一次看到古戲樓子。我問一位老者：“這里唱過大戲嗎？”我覺得這不過是民間藝人的雜耍地方。

“唱過！全本的《穆桂英掛帥》《西廂記》《鍘美案》《春閨夢》。”聽老人說起先這戲樓子對面是東大廟和昭帝寺，再往前兩里地就是清代商鋪一條街，錦繡繁華，每逢大集這兒都唱大戲，南來北往車水馬龍。

“那你們可聽過，當年綽號叫小賤妃的在這里唱過戲？”村人搖頭，秋風拂過。憑欄眺望，想象著當年的繁茂風華，我禁不住唱了段《梅妃》：“下亭來只覺得清香陣陣，整衣襟我這廂按節(jié)徐行。初則是戲秋千花間弄影，繼而似捉迷藏月下尋聲……”

村民都是在豫劇曲劇窩子里泡大的，對京劇沒有多少概念，看著，聽著，嚷著，起哄。唯獨一個背著柴草的老婆婆似乎聽得很專注，還輕輕地點著頭和著節(jié)拍。

“婆婆懂戲啊，您看他唱得怎么樣？”紅酒問。婆婆說：“程派，唱得還行，就是神態(tài)不像。”

真遇到行家了。“婆婆，您給指點指點。”婆婆環(huán)顧四周，猶豫不定。

“婆婆，我們專門來訪古戲樓，看這戲樓子多年沒有了琴鼓之聲，它寂寞著哪，我們一起來喚醒它，也不枉這古戲樓矗立在村口幾百年，陪伴咱幾輩人春夏秋冬。”

婆婆讓紅酒說動了心，放下柴草，撣撣褂子上的浮塵，伸手捋了捋頭發(fā)，蹣跚著走上戲樓。婆婆往臺中央一站的那個瞬間，她全無了不安和拘謹，一個亮相，開口唱的是《西廂記》里的紅娘：“怨只怨你一念差，亂猜詩謎學偷花。果然是色膽比天大，夤夜深入閨閣家。若打官司當賊拿，板子打、夾棍夾，游街示眾還帶枷。姑念無知初犯法，看奴的薄面就饒恕了他。”一曲唱罷，竟然往臺下丟了個飛眼，眉目傳情。

大家大聲叫好。婆婆走下臺，朝紅酒笑笑，又佝僂著身子，拾起柴草郁郁而去，留下一個模糊的背影。我說：“那婆婆肯定就是當年的小賤妃，假如她當初能靈活些，別得罪了權(quán)貴，現(xiàn)在也不至于落到這種地步，沒準還在舞臺上風光哪。”

“人，總要活個氣節(jié)吧？！”紅酒不再搭話，凝神望著古戲樓，輕輕地唱了兩句。

什么詞沒聽清，只是覺得那曲調(diào)除了低回婉轉(zhuǎn)外還有些許惆悵憂傷……

回到書房，重品紅酒的小小說，春雨在輕撫;品讀紅酒，品讀她文章中浸透的優(yōu)雅從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