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志榮
人世間的事情有時就這么蹊蹺。
何大拿有三個兒子,老大嗜賭,老二喜嫖,唯三兒子本分做人,誠實做事,算得上敦厚勤快的莊稼漢。
眼看全國即將解放,老大賭完了錢糧、絲帛,只剩下變賣土地和拿婆娘、娃娃償還賭資兩條路可走了;老二嫖完了錢糧、絲帛,也只剩下變賣土地和拿婆娘、娃娃償還嫖資兩條路可走了。
拿婆娘娃娃償還孽債顯然是下策中的下策。兩難選擇中,“優先”考慮的自然是變賣土地。胖墩墩的何大拿就像一個大氣球,氣得打轉轉。兩只手擂鼓一般狠命地拍打在自己的膝蓋上,花白的山羊胡須一抖一抖的。
一天,驕陽似火,他把三兒子叫到跟前,對著眼悲嘆:“三娃啊,你兩個哥哥一雙瞎慫,一對敗家子。你說,這土地是咱們莊農人的命根子不是,他倆卻要變賣了,咋辦?”“爹,你老人家一世英明,你就是諸葛亮,我弟兄就是臭皮匠。三個臭皮匠抵不上一個諸葛亮啊。你老人家說咋辦就咋辦,兒子聽你的。”三兒子邁開八字步站立著,兩手貼在兩胯上,緊盯著父親的臉,誠懇地說。
“聽老子的?”“嗯嗯。”何大拿睜大了眼睛,右手向下一剁,斬釘截鐵道:“還是我尕后人成行。要不是你,咱老何家幾輩子祖宗創下的家業都要糟蹋完了。”“唉……”三兒子右手摸著后腦勺,眨巴眨巴眼睛,幾分傷感又幾分靦腆地直嘆息。
“不在三兩天,我先打聽打聽,看這倆慫要啥價呢。價錢合適,你拾掇下。”何大拿咬了兒子的耳朵,神叨叨安頓。“啊,我拾掇下?那要增加百十畝平展展的川壩地呢,我兩口子就是掙死也忙活不過來。”三兒子的老鼠眼擠了又擠,慢騰騰摘下頭頂的瓜皮帽拿在了粗糙的大手上,一五一十地說。“看這瓜慫,有大肥豬還怕沒屠家。”何大拿伸出右手食指在三兒子的額頭上美美戳了一指頭,戲謔道。這會兒三兒子眼睛瞪成了牛蛋,板頸擰成了麻花,下巴險些抵進了前胸。
“咳,曹不會雇上十來八號人嘛。脖子上面架下個頭,干啥的?難道是榆木疙瘩?擺設?”何大拿使勁兒拍了下三兒子厚實的肩膀,得意揚揚,一個勁兒指撥。三兒子這才恍然大悟,抬起肥碩的右腳使出吃奶的氣力跺了兩跺,跺得腿肚子發麻,跺得地皮顫抖。接下來雞啄食似的,不停地上下搖晃著腦袋,一張臉也笑成了幾朵花。何大拿更是笑得站不直老腰,明眼人隔著他的肚皮,都能看到他肚子里翻滾的笑浪。
不幾日,何老大、何老二的土地全部劃歸何老三所有。何老大拿了變賣土地所得的大洋償還了賭債,成了一貧如洗的窮光蛋;何老二拿了變賣土地所得的大洋償還了嫖資,也變成了一貧如洗的窮光蛋。所幸的是,兩家子的婆娘、娃娃相安無事。何大拿心里有些失衡,但又得到了莫大寬慰。好瓜不是還在自家的園子里滾著嘛。
當年十月一日,中華人民共和國宣告成立。次年六月開始了土地改革,何老大何老二劃為雇農,何老三劃為地主。從此,倆哥哥混進了新中國主人的行列,三弟陰差陽錯,成了主人的敵人。
但是,鄉親們誰都不把何老三當敵人看。因為大家伙兒心里明白,何老三的地主不是喝別人血、吃別人肉得來的,是流血、流汗加上搶抓機遇得來的。政府只是遵照政策,把何老三的一大部分財產分給了窮苦人,再也沒有為難他。
可是,老大、老二“屎殼郎戴帽子”臭不要臉,合著伙兒地找上門來了。老大斜瞪著眼:“三弟,我那肥得滋滋冒油的地呢?你不是銀子多嘛,地叫政府沒收了,再給大哥點銀子吧,你嫂子、你侄兒侄女都沒衣裳穿了。”老二附和:“是啊,我們家也一樣。總之,今天不給銀子,話不好說。現在可有人民政府給倆哥哥撐腰呢。”
老大繼續斥責:“哼,咱爹偏你向你,老祖宗的財產叫你獨吞了,你以為你本事大。”“就是,今天不弄個明白,就別怪哥哥不講情面了。”
三弟兩手一攤,申辯:“大哥、二哥,說話得講良心。”當下,老大、老二把老三暴打一頓,揚長而去。不幾日,因嫖賭事發酵,老大、老二被司法機關逮捕,各判刑五年。
熟悉的人們慨嘆,金子永遠是金子,泥沙永遠是泥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