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鵬濤
我從小怕黑,更怕一個人夜行。小時候,夜間趕路總是小手拉著母親的衣襟,走在無所畏懼的父親母親中間。如果不得已一個人夜里回家,必定是聽著自己砰砰砰的心跳聲向前沖,一看到老屋微弱的燈光,便大聲喊娘。
記得十年前一個周末,我帶著妻子女兒從百里之外的工作單位回家的情景。經過近兩個小時的顛簸,我們在大橋頭下了班車。鄉村已經下了第一場雪,清冷的月光灑在白雪上倒也亮堂,凜冽的寒風溜著脖子、袖口往身子里鉆,冰涼冰涼的。我背著女兒走在前面,妻子走在后面拉著女兒的衣襟摸索前行。到了家門口,我把女兒放在地上,拍打身上的落雪。這時候堂屋的木門“吱呀”一聲打開了,母親出現在了門口。“咋這么晚才回來,剛才你爹還在念叨你們呢,他等不到你們,就去小商店里住了。乖乖,來,讓奶奶抱抱。”母親一把抱起了孩子。我到臥室里,看了一眼電視機,電視屏幕是藍色的,只有“海信”的標志在屏幕上不規則地碰撞。我問:“電視沒有信號?”母親小聲說:“這幾天經常這樣,昨天晚上我就是這樣看的。”我心中嘀咕了起來:沒信號看啥呢?那段時間,我總覺得母親有點怪怪的,她總是在山下的小商店里和大娘大嬸們拉家常,到天快黑時才回家做飯。母親早上卻起得很早,起床后的第一件事往往是拉著唱腔高聲喊雞和豬:“嚕嚕嚕……”“咕咕咕……”然后在院子里撒下一把玉米,任由公雞母雞在院子里撲騰。我一回家,她總是嘮叨一些在我聽來毫不相關的甚至是我根本不想聽的鄉村瑣事……在我看來,母親還不到60歲,不至于啰唆至此的。
我的目光再次落到電視機上,它和往常一樣,像新娘子一樣頂著一條淺粉色的枕巾,穩穩地坐在桌子上。電視機是我當時在幾乎家家有彩色電視機的情況下,花800元買回來的。那時家里只是靠父親在山下村子里開一個小商店維持生計。而我雖有工作,卻是剛剛結婚生子,家里的日子還無法過到別人前頭。電視買回來后,我考慮到只有我們一家住在半山腰,我又經常不在家,有中央一臺、河南衛視和縣電視臺足夠父母在家里看了,便沒有安裝閉路設備。但是那時我還是下定決心:有一天在城里買了房子,無論如何要先把閉路接通,讓母親過上和普通人一樣的日子。
“吃飯了嗎?”“沒有。”“那你們吃什么飯我去給你們做,前幾天炸的油角你們先吃點兒。”不大一會兒,母親便把一碗油角端了過來。
“我搟點兒面條,做點兒稀面條中嗎?”我和妻子沒有吭聲算是默認了。
不足五平方米的灶房里,煤爐上的燒水壺吱吱地響著,父親用泥巴糊的鍋臺內,大火也燒了起來。妻子讓我把干柴架起,趁著大火熱油把蔥段丟到了鍋中,鍋里瞬間騰起了一層白煙,帶著蔥香彌漫了整個灶房。當豆腐和蔥的香味完全融合時,母親搟的面條也做好了。母親把切好的面條下到了鍋里,撒入菠菜和香菜,打入粉芡,濃濃的香味伴著水蒸氣使整個灶房都彌漫在溫暖中。
吃過飯后,我渾身暖和了起來。抬頭看天上的星星,它們眨著眼睛,似乎在認真地聽著一家人的閑談。女兒鉆到了奶奶懷里,吵著要讓她講我小時候的故事。母親瞬間打開了話匣子:“你爸爸小時候上學……”這時我不由打了一個激靈,好像剛到家時,聽到的就是母親這種自言自語的聲音。那一刻,我忽然意識到:原來,母親也會害怕,曾經我認為無所畏懼的母親也有害怕的時候!當黑夜籠罩了大地,母親竟如此孤獨和寂寞。面對黑夜,也許只有這個沒有畫面和聲音的電視機能夠陪伴母親,也許只有不能說話的雞和豬能夠聽聽母親的嘮叨了。
“我不是給你們裝了電話嗎?平時咋不給我打電話呢?”“你們在外邊忙,是有事兒的人,怕你們夜里睡得早。”母親又哪里知道,我基本上都是在凌晨前后才睡去的,會朋友、喝酒、打游戲、看電視……我忙,忙得忘記了主動給母親打電話。
那天夜里,我做了一個夢。夢里,母親變成了小孩,走在我和妻子中間,在漆黑的夜里蹦蹦跳跳。我突然發現一個黑影,只是故作鎮定,沒有停下前進的腳步,因為中間有個可愛的“小孩”。
那一夜,我長成了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