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亞
一個偉大生命的倒敘短章。
絕響
建中靖國元年六月,東坡歸常州。
那日,暑氣猶甚,他頭戴小冠,衣披半臂,坐在小船中,運河兩岸,萬千人緩緩跟隨。東坡回頭對舟中人笑:“莫看殺軾否?”廿余年前,他也曾坐在船頭,經常州渡口時,高呼:“艤舟,艤舟!”這回他已經喊不動,載他的小舟也停不下了。東坡頹然老去,生命堪堪到了盡頭。
兩個月前,東坡正過金陵,在江上邂逅八年未見的杜孟堅,愁悵不已,便作《江上帖》。江上所書漫不經心,一派蕭散。筆觸里已見垂暮老態,氣息時有斷續,再不復當年崢嶸氣。忽忽如垂老琴師奏《廣陵散》,幾帶起,幾撥剌,不疾不離,緩緩彈。細細審之,從容雖猶在,止息間已氣力不逮。本該有的慷慨淋漓矛戈縱橫,已然蹉跎至窮途,幸得最后一聲收束仍舊痛快。譬如東坡在常州運河上沖岸邊與舟中人的那一笑。
皆為絕響,《廣陵散》和《江上帖》。
過江后,東坡在真州金山寺,見李龍眠所畫東坡像,自題云:“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問汝平生功業,黃州惠州儋州。”也是絕響。
人書俱老
永州柳子廟中有《荔子碑》,因起首句“荔子丹兮蕉黃”而得名。碑記文辭出自韓昌黎,碑文頌柳河東,書者為蘇東坡,故稱“三絕碑”。
永州淹蹇十年,柳子作漁父吟、羈鴻哀、山水記。也幸而永州十年,讓他得以與這些山水相晤,便以山水洗困頓,也將山水鋪紙作文章。永州之后,柳河東成了柳柳州。四年后,種柳柳江邊的柳柳州歿于柳州,便有了韓昌黎的《柳州羅池廟碑》。兩百余年后的元符三年,蘇東坡自儋州還,遷調廉州。廉州就是“合浦珠還”之合浦。
在合浦的蘇東坡為柳柳州寫下“荔子丹兮蕉黃……”。
荔丹蕉黃,中流風汩,白駒入廟,桂樹團團,猿吟鶴飛,百姓祈福壽、驅厲鬼、風調雨順……《荔子碑》筆法看似拙樸渾沉,力道卻不輸,點畫之間,鋒棱宛然,透出骨子里的凝重。一氣讀下來,退之詩、東坡字,皆神完氣足。東坡年輕時行筆里蔓逸了機巧,老了后便形質不顯了。東坡此時,人書俱老。
“人書俱老”實則是老而未老。譬如秋日的風漫過芭蕉葉,企圖徹底將那大片的葉催成霜色,它獨獨肯老一點葉的邊緣。芭蕉下,溪水也漫過溪石,溪石比溪水老,一茬一茬的水漫過來,它還在那里。石上也生出青苔,與頭頂的芭蕉綠天呼應著,連不須秋風來,水一歇它便萎黃了,也老不過芭蕉。倒是一旁的老屋前,一個半老的人,握一個茶缸,坐在一把老竹椅上,深深啜一口茶,坦然看門前水流西去,辰光漸老。他仍舊老而未老。
在合浦的東坡早將人生跌宕歷遍,也已半老。而今來看《荔子碑》,竟無半分不洽,正是老而未老的坦然。渾似一夜暴雨過后,清風肅然,云氣散去,星河滿天。東坡過合浦途中亦曾遇連日大雨,橋梁大壞,水無津涯,困厄于大海中。是日六月晦,無月,而終得云開雨霽,只見天水相接,星光點點。
東坡記下了那夜的星輝,末了道一句:“天未欲使從是也,吾輩必濟。”“必濟”是篤定,亦是圓融。想來,柳河東左遷永柳亦如是,天不見棄,何敢自棄?君不見,柳河東的文章在永州,政績在柳州。
我讀《荔子碑》,在永州柳子廟,中殿門楹上鐫有四個大字——“都是文章”。永州還有懷素的芭蕉,綠天蕉影,蔭滿中庭。蕉可作字,為天授之箋。河東文、昌黎記、東坡書,也是天授。
昌黎先生為柳子作此篇數百年后,蘇東坡在嶺南也曾為韓昌黎作一碑記,一樣悼之以“荔丹”“蕉黃”。韓柳二位老友算隔著文章又遭逢了。
無羈
東坡意欲老死儋州時,一紙赦書來詔,終得北遷合浦,經澄邁渡海。元符三年六月,蘇東坡宿澄邁驛。
東坡在儋州所養名為“烏嘴”的狗也伴在左右,烏嘴性靈,知主人得赦北歸,亦是欣喜欲舞。烏嘴像孩子一樣頑皮,過澄邁長橋時,它一躍入河泅水而渡,路人皆驚。“烏嘴的祖宗定然是黃耳,可以代為寄家書了。”東坡撫髯而笑。黃耳是陸機靈犬,曾為主人銜筒寄家書,遇水則依渡船而泅,可不跟烏嘴一般么?
澄邁驛有通潮閣,登閣北望,天低鶻沒處,青山只一痕,便是中原內陸。而近前處,白鷺橫秋浦,青林沒晚潮。是該歸去了!
回到驛館,老友趙夢得遣子來拜。夢得仗義,對流落海上的東坡多方照拂,還曾千里走中州代呈家書。東坡亦重情,有龍焙好茶不肯閉門獨啜,必邀夢得。夢得此刻在廣西,澄邁不得見,北歸后,會否在海康一晤呢?
臨歧將別,東坡提筆書一紙:
軾將渡海,宿澄邁,承令子見訪,知從者未歸。又云,恐已到桂府。若果爾,庶幾得于海康相遇;不爾,則未知后會之期也。區區無他禱,惟晚景宜倍萬自愛耳。匆匆留此紙令子處,更不重封,不罪不罪。軾頓首,夢得秘校閣下。六月十三日。
大約所有輜重都卸去,此帖全然不計工拙,信手而出。初看似乎每個字都略顯豐腴,且呈右上傾斜之勢,實則長短肥瘦各有度。
整體再讀,落筆痛快,章法參差,字法錯落,墨色淋漓,似攜了大海風濤之氣。愈至后兩句愈恣肆,竟至意氣飛揚,最后“不罪”二字,行筆自在又一派天真,就如同烏嘴縱情一躍。此帖卷幅上有乾隆所題“見真率”三字,這位素愛題字的皇帝老子書法不行,眼力倒不俗。真率的東坡寫真率的書帖,正是將人生風浪生死悲歡歷遍之后的無滯無礙,人書無羈。
無羈是倦了倒頭便睡,餓了端碗就吃,暑天夜里吹吹涼風,天寒就喝口熱茶,秋葉落了不必哀嘆,春花謝了免去清愁。大致就是這樣。須知眼前事未必將來時,一事有一事的淹蹇,一時有一時的通脫。
幾日后,東坡仍會在海上遇風雨狂呼號。風雨過后,天地必自滌清,烏嘴會守著他,一同看星月。烏嘴眼睛睜得很大,不調皮了,默坐端然。
棲遲
訪儋州東坡書院。載酒堂兩側有碑刻,一路看去,最后一碑是《獻蠔帖》。我笑,可借了老蘇此帖最后一句來,吃海南海鮮可名曰:“分我此美也。”
時值己卯冬至前二日,有當地人送了生蠔來。東坡與蘇過將生蠔一一剖了,得了數升蠔肉。肉與漿汁與酒一齊煮,鮮美異常。東坡曰:“未始有也。”還有大一些的生蠔,就用如今炭燒的方式炙烤,大約又是一番恣意啖咂。帖中還提及其他海國鮮食,蟹、螺種種。幸而好吃的蘇東坡,在海南也能得了此美。
蠔鮮美,《獻蠔帖》亦美,或者說,從美的層面而言,“獻蠔”更甚于“渡海”和“荔子碑”。《荔子碑》樸拙,《渡海帖》瀟灑,《獻蠔帖》如憑欄緩板而歌,竹肉相發。此“蠔”形味皆美,更得生趣。大小疏密有致,緊湊寬綽兼具,穩健灑脫齊備,此為形。小蠔和酒煮,大蠔以炭炙,隔帖都能咂摸出味兒來。咂摸咂摸過后,還得叮囑兒子一句:“慎勿說,恐北方君子聞之。爭欲為東坡所為,求謫海南,分我此美也。”這就得味了,哈哈!
再以人比,“獻蠔”可算戲曲里的大冠生,有書卷氣,有雅逸氣,端然又瀟灑,從容又明朗,而絕不拖泥帶水,亦鏗鏘,亦秀潤,亦見渾厚卓然,亦得回風裊裊。大冠生里,《空城計》里的諸葛孔明模樣最合此帖。耳聽得城外亂紛紛,他自從容在城頭觀風景。行腔一出,能見青天清風清朗月,最得逸氣。城頭的諸葛孔明亦得骨氣和蒼脈,只不過內斂且潛藏著,須你細細地去尋。大冠生隱著的骨氣和蒼脈緣于足夠的成熟,愈聽得城外亂紛紛,愈隱藏。
好書帖皆逸氣疏朗,東坡“獻蠔”又不同于他人。王羲之更嫻雅,顏真卿更奇崛,王珣顧盼自若,楊凝式清秀空明,王獻之帖里雖變化倏忽,卻有寒意,最好向他父親借一件貂絨大氅。東坡“獻蠔”是已經歲月而無寒氣,薄冷天著布袍也心無芥蒂。正是“人生稟氣,各有攸處”,這是王獻之《薄冷帖》里的話,話雖如此,帖里總有掩不去的薄冷。
“獻蠔”時的東坡書法已漸老漸熟,“獻蠔”之后,東坡法度經“渡海”及至“荔子碑”便趨于天然了。天然是另一種絢爛。
《獻蠔帖》一出,至此東坡可以摩腹道一句“我不負汝”了。
自南徙來,東坡一直負此腹。儋耳難得肉食,五天吃不到一次豬肉,十天吃不到一次雞,薯芋老鼠蝙蝠蛤蟆都拿來果腹,乃至大旱絕糧時,以《老饕賦》的極樂盛筵來哄騙腹肚。終得獻蠔。
《詩經》有云:“衡門之下,可以棲遲。”東坡困于儋州,亦得棲遲。
寒食,寒食
元豐五年寒食,蘇東坡在黃州,這是他在黃州過的第三個寒食。早前人們喚他“子瞻”,自黃州始,他號“東坡”。
定慧院東望,雜花滿山,有一株名貴海棠,鄉里無人識得,是名花落山野。或者說,是山野接納了海棠。如同黃州慷慨地收留了蘇東坡。
定慧院有竹,月下無人時,東坡便獨自漫步幽篁下,聽蟲鳴鳥叫,渾似孤鴻,揀盡寒枝不肯棲。
這一年的春天,雨格外多,東風如過客,總不肯眷顧黃州。凄風苦雨里,那一樹海棠紛紛揚揚跌墜入泥,污蹋成了胭脂雪。幾場雨后,屋里更為濕冷,廚房里清鍋冷灶,就尋幾把濕蘆葦塞進灶塘里,煮一點越冬的菜蔬。這才記起是寒食,正有烏鴉銜了哪家燒剩的冥紙從窗外飛過。此情最驚心,鄉人皆祭祖,東坡不得祭。
唏噓之際,兩首寒食詩成,寒食是在凄風苦雨里浸出來的。詩又入帖,即為《寒食帖》。
寒食詩里有苦雨氣,《寒食帖》卻有秋陽氣。為何不是春陽?春陽羸弱,不過谷雨難扶正氣。也不該是夏日,夏天日頭灼烈,少了沉穩氣,痛快則痛快了,又太過旺相。秋陽有秋聲,得陽氣,能見蘆葦蕭瑟,也有枯樹嶙峋,亦得豐收景致。橘子金黃,柿子金紅,柚子沉甸甸,秋梨黃燦燦,橘樹柚子樹還茂盛著,柿樹梨樹枝梢上有二三枯葉在秋風里堅持。枝上有秋陽,也有霜色。王右軍曾“奉橘”,在早秋。王子敬曾“送梨”,有晚雪。二帖都有閑逸氣,不是霜氣。我喜歡霜氣。
帖里該還有“晴空一鶴排云上”,也有“雁引愁心去,山銜好月來”。既得蜀道崔嵬,孤猿清啼,更得瀛洲海日生,青崖白鹿躍。啊呀呀,蘇東坡此帖是李太白呀!
黃山谷曾說“東坡此詩似李太白,猶恐太白有未到處”,如今看來,實在不大妥帖。《寒食帖》似李太白不錯,《寒食詩》則如韓退之,連東坡自己都說與退之同病相憐,平生多得謗譽。東坡仍舊不是李太白和韓退之,便是鏖糟陂里,他也能看見光。寒食苦雨洗過的東坡,有犖確路,也有曳杖聲,《寒食帖》有《寒食詩》里沒有的鏗然。大約帖為后錄,落筆時那份凄愴還在,多了恣肆和跌宕,也多了幾分酣暢。譬如經霜后的橘子和秋梨。
東坡“寒食”時在意的事情,“獻蠔”“渡海”已然忘卻,“荔子碑”則天朗氣清了。過這個寒食之前,他經歷了一場霜降。
黃山谷又說,“東坡書早年姿媚,中年圓勁而有韻,晚年沉著痛快。”霜降是困局,亦是玉成,若非如此,東坡書法怕還存于早年姿媚中,修為亦然。經了這場霜降,才漸老漸熟,漸一任自然。
往前推六年。熙寧九年寒食,蘇東坡在密州。城北有舊臺,他命人修葺一新,子由名之曰“超然”。子由說他無所往而不樂,超然物外。他說:“詩酒趁年華。”而我更喜歡他黃州之后經霜的天然。
我一直想在某一年寒食,去黃州看看。
新歲展慶
新歲展慶,挑燈撿詩。己亥除夕,謅得“春”句八行,如下:
除夕歲盡慶春時,我自挑燈撿春詩。
老父偏好初春酒,稚子齊著新春衣。
臨春處處升平樂,春語晏晏音問遲。
信手裁春與君寄,同得幾分春意思。
歲晏自當說吉祥話,今年頗不平靜,惟新歲得閑,日日居家讀帖捉字。
蘇東坡有《新歲展慶帖》。黃州第二年正月初二,東坡書一紙寄陳季常,新歲展慶之余兼上元邀約。
此帖字數不足二百,無非新年問候,問起居如何,問何日可入城,又告知另一友人公擇過了上元才來,大約月末才到,你要不也此時來?又恐季常見怪,再說明上元時自己房屋起造一應事宜未完,不得夜游。又說隨信送上扶劣膏。終于切入正題,我要向你借木茶臼啊,其實并非借來常用,而是仿制。自然,以銅仿制也未必合心意。若有人能往建州走一遭就更好了,去之前先往季常處看過茶臼模樣,便可照這樣子買一副回來了。到此該說完了吧?他還再加一句,“乞暫付去人,專愛護,便納上。”意思是,乞求您暫時交給我派去借茶臼的人,一定好好愛護,仿制完成了即便還回去。
時值新歲,得了東坡荒地,又逢新屋起造,故友將訪。大約自來黃州,未曾有此適。東坡這一紙“展慶”寫得十分松弛,如月下緩行,是逍遙游。
蘇東坡的逍遙不是莊周的逍遙,沒有天空地闊,沒有高樗大椿,沒有大鵬之摶風九萬里,沒有神人之乘云氣游乎四海。莊子逍遙游所有的“大”,他都沒有,他只有“小”。東坡小荒地,坡下小茅屋,枝上小鳴蜩,草間小斑鳩,無妨逍遙。
不能御風而行,那就曳杖,竹杖芒鞋輕勝馬。無紅日大光,那就看遠燈明滅疏星澹月。再作一曲《哨遍》,叫童子唱來,他在東坡歇了耒耜,執牛角為童子擊節,和他一句“歸去來”。日落西山,月掛東梢,月光澄澈空明如水。嗯,去承天寺尋張懷民,做兩個閑人。陳季常李公擇若來,便茶臼研碎小龍團,熬去許多不眠夜。最不濟就摘了東坡野蔬,煮上一鍋菜羹,飽食后,睡一覺,次日仍舊雜處漁樵之中,放浪山水之間。
與《新歲展慶帖》筆墨意氣近似的還有《啜茶帖》,全帖僅卅二字,通音問,約啜茶,談起居,著筆看似漫不經心,實則氣脈貫通,布白錯落。語與字皆緩帶輕裘,有間有暇,可見形容、情態、意趣,是一位閑逸淡泊的君子,而又如此生動。
《新歲展慶帖》的逍遙是陶淵明式的,正月初二,問陳季常借了一個茶臼。這陳季常就是“河東獅吼”的那一位。不贅述。
此帖可名《借茶臼帖》或《正月初二帖》。
蘇東坡正月初二借茶臼都算不得什么,顏真卿曾乞米。借米不說借,說“乞”,大約能存些顏面吧。相較而言,如今白話的“討米”簡直有嗟來之食的屈辱。拙于生計,舉家數月吃粥,到如今簞瓢屢空。“乞米”也須有氣骨,一字一句立得極穩,又不卑不亢。這是《乞米帖》。
我讀此二帖時,亦在正月初二,庚子年,困厄不得出。幸得柜中有米油籃里有菜蔬架上有書冊,除卻翻書,只剩了吃睡二字。
隨手翻到《東坡志林》中兩則,一則講措大吃飯,一則說李巖睡覺。囿于斗室久了,也算圓了措大之志,得了吃飯三昧,可與邊韶敵手,免去陳摶辟谷。措大是窮書生,志向是吃了便睡睡了再吃,李巖嗜睡,邊韶懶讀書但欲睡,陳摶辟谷一睡百余日。窮書生我算得半個,如今也是吃了便睡睡了再吃,這番吃睡法,也不知哪日才算完結。窗外日光大好,窗外事仍舊糟糕,此刻做個聰辯先生想來不錯。
還在新年,仍須祝頌吉祥,歲亦無恙。
殊不惡
庚子病厄之于我這樣的窗內人而言,做一個措大,也實在不錯。有吃喝能安睡,清風吹墮幾上卷,信手拈來牖外云。
此情里,蘇軾有一帖最適宜。彼時,他在杭州,病中游虎跑,題詩曰:
紫李黃瓜村路香,烏紗白葛道衣涼。閉門野寺松陰轉,欹枕風軒客夢長。因病得閑殊不惡,安心是藥更無方。道人不惜堦前水,借與匏樽自在嘗。
我曾二上虎跑,最近一次大約是四年前。虎跑泉畔有茶社,我要了一壺水,來泡自帶的龍井茶。茶一入口,一股子死氣,全無清渫甘寒之感,還不如前一日在永福寺時的泡茶用水。我問老板是否隔夜水?果然,他們頭天取了水未煮完,今日再煮,又以塑料壺封存,真真是壞了好水。
我喝著“死了”的虎跑水,倒想起蘇軾的“調水符”了。早前他在鳳翔,頗愛玉女洞中清泉,便派侍從每日前往取水。一日侍從偷懶,就近打了河水回來。小伎倆自然未能瞞過蘇軾,他便以竹籌作調水符,交洞旁寺廟僧人,侍從前往取水須將調水符一并帶回。嗯,我并非說虎跑茶社的老板欺瞞,倒也想借老蘇這“調水符”一用。不過,與侍從尚且較勁,可見蘇軾此時未得了悟,機敏有余寬容不足。
于欺瞞一事,子由倒更豁達,他說:“授君無憂符,階下泉可咽。”也應了子瞻后來這句“道人不惜堦前(水),借與匏樽自在嘗。”無憂、自在就好,階前水也甘美,此時的子瞻比“調水符”時多了許多溫潤。
如此來看,病厄實在“殊不惡”了,至少得了部分自在,《游虎跑詩帖》亦有可見的溫潤與自在。我讀此帖,渾如見墻蔭一架新葫蘆,又腴潤又婉曲,又敦厚又恣肆。青茸茸的藤蔓拖著嫩青的葫蘆老青的葉往葫蘆架的端頭牽延,拖著跑到最端頭,還往墻頭漫。架上架下皆有風,夏天夜晚余熱退去之后,能有青葫蘆香躍進院墻。《游虎跑詩帖》自然不僅只有葫蘆的圓腴和藤蔓的姿媚,關鍵它還有葫蘆架,有院墻,這是筋骨和法度,牽延是基于法度之上的自在。葫蘆未老待將老,須經一場秋風,一重霜,更須經些年歲的包漿,那就是金農的葫蘆畫了,有古氣和拙氣。蘇軾此時不古亦不拙,有秀氣和清氣,古拙須歲月來玉成。
老葫蘆可為匏樽,舀水飲酒自在嘗,青葫蘆架下風自在,“未老”也殊為不惡。
奉喧
《奉喧帖》如成都大慈寺盛夏里的繡球,正是錦官城的繁麗,青年的蘇軾愛這樣的繁麗雍容。
我去大慈寺時,正值盛夏,繡球也正開得好。
大慈寺與俗世邊界模糊又涇渭分明,只需跨過門檻,便分出了檻內檻外。檻內喧喧如沸,檻外慈悲安寧。寺里又別于其他寺廟的肅穆、刻板,每間大殿前皆養了一缸缸荷花,荷花缸外又種了繡球,院后還有石榴、月季、曼陀羅。花叢里端坐著圓乎乎腦袋的小和尚和十二生肖的公仔,后院還有茶社,還有松柏森然,蔽芾其陰。
紅塵蘭若相圓融才是大慈寺。每日里,陽光才落庭院,第一聲梵唱就喚醒了花兒、鳥兒、蟲兒們,陽光越長越高,又接納了入寺院的人們。菩薩低眉,居士叩首,僧侶合十而行,年輕的看花,老頭老太們拜佛畢就往茶社去了,我看花喝茶也看人。
茶是十二元的綠茶花茶及二十元的花毛峰綠毛峰,價格同人民公園相近,比青羊宮略貴。茶自然都不好,好在安逸,我要了碗綠毛峰慢慢坐喝。蟬在午后清涼的風里作出秋聲,頭頂的棗樹不時落下幾片葉,間或幾只麻灰色的鴿子和更麻灰的小麻雀飛落來,銜了飯粒茶屑,又飛起。一個矮個的小老兒充茶倌,拎了碩大銻壺在竹椅間游走,添水或上茶。一院子的老頭老太太,食畢便各個面前一盞蓋碗茶,擺擺龍門陣,唱一兩段京戲,遛鳥的將籠子往亭上一掛,看一旁下象棋的喊一聲“將軍——”渴了也懶將蓋碗端起,俯身去嘬一口又繼續玩兒。又有老太在座下織毛衣,不時舉了織活來問身邊的老頭兒,老頭搖著蒲扇不耐煩回一句。一家子坐下扯起了紙牌,不知打法是否跟湖南相似。穿廊角落的老頭困了,兩腿往另一張竹椅上一抻,手半撐了頭,一下一下打著盹。
人們在花團錦簇里啜著粗茶,一抬頭,云淡天高啊。
《奉喧帖》也是這天高云淡底下的花團錦簇,且一定得是大慈寺天頂的云與大慈寺院里的花,都是青年蘇軾眼中與筆下的美好。
蘇軾此時的筆墨,足可當得他為大慈寺壁畫所題寫“精妙冠世”四字,著實的筆勢精妙,墨色湛潤,豐神雍容。
帖里亦有佛事俗事,如同大慈寺佛界與塵世的圓融。說繡觀音、浮漚畫、折枝紋的和黃地月兒的絹纈,妝佛和迎佛像,還有藥方子,還有所需花費種種。
這折枝紋和黃地月兒的纈,該是蜀錦,正是錦官城的繁盛模樣。
一帖寄出,大慈寺的佛燈下,寶月大師展箋奉讀,頷首頻頻。
彼時,蘇軾在眉州。
喚魚
我往眉州時,恰七夕,與蘇軾草草相逢。
去三蘇祠,也去中巖寺。中巖寺是蘇軾青年時求學處,在青神縣中巖山。山前有古中巖山門,一入便覺與世隔絕。此間山深林蘊秀,人跡罕至,而有一山的摩崖石刻與石窟造像。震驚之余更恨憾,走幾步嘆一聲。這一山的石刻與造像多毀于浩劫,千年的歲月與戰爭都不能使之磨損,那些年的人與事的破壞力實在無法可想。寺廟亦未修復完全,書院只余遺址,幸而還有這些印記,以及未被破壞的生態。
山間還有黃山谷所題“玉泉銘”,有蘇軾王弗的“喚魚池”。年輕的蘇軾曾在此拍手喚魚,與王弗締結姻緣。我立于池邊,也擊掌數聲,企圖喚魚,池中魚群卻遠遁往巖壁下去了。那壁上正是蘇軾當年所題“喚魚池”,魚們日日與之親近,自懶得搭理我輩俗人。
三字在壁上竟有水韻,一如魚群遁去帶出的漣漪。巖壁上的字映在水面更具水的姿媚了,是女子在水邊靧面,面容腴秀又明凈,綽約又出塵。再觀那壁上字,分明也神氣清秀,而又有另一番風華,是豐神瀟灑的少年眉梢那一挑,無盡意氣能拏云。由是,“喚魚池”三字方能得勃郁之氣映日熠熠,蘇軾正是十八九歲少年呢。
壁上字與水面影一呼一應一含一露,如同天頂這日與地上的影。有光便有影,日頭是影子的生命,影子是日光之舞蹈。林下有樹影,荷下影團團,花影綽約,竹影扶疏。再往深里走時,還有將頹未頹寺院垣壁的蘭若舊影與四圍高松的松風長影,入得其間,是行也清涼,坐也清涼。山門后巖壁上,便有接引佛造像,接引世人往更遠的佛境里去了。
再出山時,路邊有買甘蔗的老媼,手上一柄快刀,削皮斬斷切塊,利索得如切豆腐。我們靠在門廊邊吃甘蔗,門內山風習習,門外夕陽撒了一地金黃,竟有了爛柯的疑惑。是山中日頭長。
如是
東坡曰:“凡文字,少小時須令氣象崢嶸,彩色絢爛,漸老漸熟,乃造平淡。其實不是平淡,絢爛之極也。”
筆墨如是。
責任編輯:易清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