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源
一、遷徙
有一種鳥,從小棲息在南方,長到二十歲,羽翼剛剛豐滿。這時一陣不知源于何處的風,傳來上空一道不知名的細微聲音,為了傾聽這聲音,它張開翅膀,感覺到風的流動,感覺到“飛”字的神圣含義,也感覺到自己將從一個特別的角度,觀察它的棲息地,之前,它只從其他候鳥口中聽聞過。據說,土地的神秘并不會因為天空的鳥瞰,而失去本色;相反,它上面沉睡千年的紅色與黃色,會使鳥產生一種幻覺,僅有一次,便足以讓它們經歷了風風雨雨、困苦折磨、跋山涉水后,在它們的腦海之中,再次氣勢磅礴地鋪展開來,即使還有一刻的生命,也必定朝著那塊感動過它們的土地,翱然飛翔。這就是所謂命運吧。上帝也曾為亞伯拉罕指示迦南之地,縱然以色列嗣裔已在埃及旅居四百年,仍要回歸。
那位寫下以上句子的朋友,曾經千里奔襲,在一個炎炎夏夜蹬著倔犟的板車為我搬家。本人與青年哲學大師扶著板車上成堆的破爛家什,且停且走,配合我們瘦弱的朋友駕馭只有他方能理解的生銹車頭。三人在一間空蕩蕩的屋子里過夜,僅依靠空調這唯一的電器和許多落滿灰塵的硬床板。那一晚月如熔銀,空氣中飄浮著舒伯特的小夜曲,我接到一個非同尋常的長途電話,它是某人過去生活慘痛結局的標志,因為他決定向我公開這一結局,恰似潰瘍大白于天下。有時一個人的記憶由另一人的記憶激發,有時彼此的記憶絞纏在一塊兒,形成網狀,分不清究竟屬于誰。當年我出于狂熱一個字一個字謄抄《二十首情詩和一首絕望的歌》,幫我搬家的朋友已開始從西班牙原文翻譯它了。這個沉實謙恭的小伙子送給我一本《簡明西漢詞典》,便萬里奔襲,飛向一座人稱“大不列顛”的島嶼。唉,如果他回國,如果他理解我的悵惘,正如他理解那個生銹的車頭,我還要請他幫忙搬家。
想起這些事情,因為近來一直讀詩。我知道掃蕩大都市的無聊癥業已爆發,仿若春天的沙塵鋪天蓋地。伊迪特·索德格朗對此卻一無所悉,她沒有強健的心臟,她感到死亡正溫柔地坐在身旁。她是最偉大的女權主義者,是偉大的詩人,又因為她有子宮,所以她比其他詩人更偉大。愛她的傻瓜早已不勝枚舉,再多一個毫無意義。當我筋骨欲裂,腦門打鼓,像牲畜一樣忍耐時,當我不露凄容,沖著全世界死命嬉皮笑臉時,以她這朵高緯度金盞花為旗手的北歐巨人族,仿佛冰山大手,將我從渾湯里打撈上來。
二、國際合作
日本人還沒到,我們已經把平淡無味的話題聊完。大廳外面的秋天明朗、疏闊、動蕩,其形狀流幻不定,稍縱則逝。九月令幻想發白。博物館的院子里栽滿高大的楓樹,它們向上伸展著枝葉,以便夜晚與群星相晤。繁忙的意蘊潛伏于陰涼之中,緊貼圍墻,隱秘地喁喁私語,喋喋不休。我穿過兩列盆植的馬藺花,走進掛著橫幅的空寂展場,全靠法國老男人的西洋畫打發時間。然而這些怪東西沒有一張我看了高興。它們如同一排排掉入諸色染缸的床單,要么如同一頂頂油漆匠的帽子。法國老漢為這批作品所起的名字倒也貼切:《無用》《蠢貨》《空無一物》《幕布仍未落下》……
將近六點鐘,暮空一派澄澈,讓你想到莊子的北海神,想到他至大至微的古樸玄學。院內停滿了各式小轎車,花崗巖的魯迅手執煙斗,冷峻地掃視它們。門外是騎三輪車叫賣的圓胖男子。滿臉稚氣的保安杵在陰影里愣怔。我一直繞著展場轉悠,日本人抵達的消息終于傳來。法國老漢據稱有一半中國血統,混了些水墨畫的基因,但“抽象”的困擾使之成為一名床單染匠。二戰以后的法國總體上令人失望,似乎也不難理解。
大村教授好歹把面罩摘了下來。由于嘴唇邊的傷口剛結痂,他表情僵槁,笑容像是焊接上去的。我突然覺得,這位先生曾在什么地方被國人飽以老拳。大村教授目前的工作是,把魯迅九百多頁的醫學筆記原稿掃描了去,修復整理,緝綴出版。日本人錢多,文化項目往往有大財團在背后支持,再加上他們一板一眼的行事風格,所以做文獻一向強于中國同行。他們丟來數目可觀的一筆款子,留下兩三句表達謝忱的客氣話,弄走了原始資料。我國研究者歡欣鼓舞,老少出版人士嘖嘖稱奇,這不免讓你想起胡安·魯爾福的一個短篇小說——《都是因為我們窮》。
文化基金會令人垂涎。不過,還是勒緊褲腰帶吧!
飯局上,葡萄酒閃耀著血腥的光芒,翻譯先生忙得連夾菜的工夫都沒有:我們跟他說話時,日本人在低頭猛啃;他跟日本人說話時,我們開始悶聲大嚼。面對一行所有人都能看懂的漢字,翻譯卻不得不輪番用兩種發音懸異的語言重復講述。他終于忙暈了頭,或者餓昏了頭,頻繁跟言辭圓轉的日本人說漢語,跟彼此吹捧的中國人說日語。我已完成職責,在隨后的大部分時間里沉默寡言。大村說日本議會選舉結果很可能是小泉純一郎連任,我們說今年中秋節正好趕上九月十八號。有只虱子咬了我一口。窗外是急風驟雨的雀群。
三、瞬間爆發的熱情
前方一起車禍造成了嚴重的交通堵塞,有人在低聲埋怨那個葬身輪下的可憐蟲死得不識大體:早晨春光嫵媚,全北京上千萬只工蟻正快快活活奔向庸庸碌碌的工作崗位,準備讓一雙隱形的巨手搓扁揉圓。唉,生活是如此弱不禁風,任何一絲干擾都可能導致數不清的麻煩、損耗,乃至巨大傷害?,F代人必須精心計算,必須充分利用每一分每一秒。所有環節步驟均不容疏忽,所有行程表均不容打亂,好提高績效,攫住薪俸,以便一步步贖回自己的賣身契,抵擋一沓沓賬單……其實,常人往往連這一點也做不到,他們一貫跌跌撞撞,磕磕碰碰,執拗而疏懶,他們剩余的氣力和時間,需要各種神魂的形器的集體的個人的消閑娛樂來充填來塞滿。但即使最高尚的消閑娛樂,亦難掩頹廢色彩,更無法粉飾我們那卑身微命的怯懦。虛度的歲月!誠如蕭伯納所言,生死皆草率……藉由一個男子的猝然喪亡,腐朽不堪的平衡被一股厭惡穩定的力量沖破了,城市奄奄待斃的實質袒露無遺。也許,這恰好是世界縱使冰冷卻依舊惹人冀盼的根本原因?馬拉美知道,它并未滑向凋敗。大師完成他不朽的藍色鐘鳴,絕跡塵囂,永棲于深妙的詩文之間……
找到生存的意義,或生存的徹底無意義。常人是一些可悲又可愛的騎墻者。他們的惰怠不僅造成隨波逐浪,也激發憤世嫉俗,他們的愚笨則喚起魯莽、輕狂、顢頇……柔馴的本性啊,脆弱多變的心臟!黃昏更快地腐爛下去。我們的精魄,隱隱作痛,渴望在秋夜的高遠星辰上駐扎……
四、異聞一則
星期六,春光宏大,曉月的蒼白殘骸在晨焰中破碎成鈣粉。季節之濃淡不斷修正,已趨于完美。這天上午,化名彩虹的年輕女子在一家公立醫院抽出了兩管藍色血液,兩管靜悄悄的藍色血液。
當日十點鐘左右,雙眼紅腫的女護士吳愛儂像平時一樣,給一只長短適宜、不粗不細、末端連接著完整的指掌、微微長了些黑茸毛的手臂綁上膠帶。她心不在焉,魂不守舍,然而動作之利索猶勝尋常。三年來,護士天天應事接物,給上萬人抽過血,仿佛涉過一道道湍流似的暗影,這使她不時夢見臭名昭著的德古拉伯爵匹馬渡河,返抵他破敗、陰慘、恐怖的特蘭西瓦尼亞城堡?!八{血,我可從來沒見過,即使在夢里?!眳菒蹆z回憶當時的情形,依舊感到很困惑,“我第一反應是,睡眠不足加上特殊的光線造成了錯覺。我想確認一下,所以又抽了一管血……”從針筒中,女護士似乎能看見黑夜的沉淀,看見微溶于純水的歲月碳酸鹽。
彩虹對醫院無故多抽她一管血的做法表達了強烈憤慨。“我天生藍血,怎么啦?如果次次都弄兩管,換你受得了嗎?”筆者素來貧血,不禁要為彩虹女士的遭遇一掬同情之淚。她堅稱,這毋庸置疑是一樁醫療事故,決計訴諸司法,且讓雄赳赳的執業律師來替自己主持公道……科學告訴我們,大多數動物包括人類的血液中含有亞鐵離子,亞鐵離子與氧分子結合成血紅蛋白,使血液呈紅色。而少數動物的血液中含有銅離子,銅離子與氧分子結合成血藍蛋白,使血液呈藍色。有“海底鴛鴦”之譽的東方鱟,其血液即為藍色。鱟與恐龍是同時期的產物。古代西班牙人則相信貴族身上流淌著藍血,而某位大文豪說過,藍色的血水與方形的太陽咸為意象貧乏的表征……事實上,動物血液有好幾種顏色,比如蜘蛛和烏賊的血液呈綠色,蚯蚓的血液則呈玫瑰紅色。另外,人類的血液中也包含血藍蛋白,其濃度可以反映肝臟的健康狀況……此文寫作之際,有一名自稱血液呈正紅色的男青年希望能與藍血家庭的女性同心綰結,攜手創造淺紫色血液的離奇下一代。很多時候,我們需要緘默以保持清醒。最后抄錄一條凄楚的笑話資予諸君,因為不少年輕的讀者自怨命蹇,感喟其生活之慘慽,可謂空前未有,曠世不聞,筆者卻想舉證,這一回你們大錯特錯了。
“文革”期間,火車非常擁擠,某公趁停站之機,把他滿是疙瘩的屁股撅出車窗外大便。列車即將啟動,站臺工作人員清場巡視時高喊道:前方大臉的旅客請注意,不要在車窗外吃油條!
五、我見到了朱景冬
見到朱景冬先生的這天下午,我正在社科院文學所的一間會議室里下圍棋。當時,我的對手是風格穩健的陸建德老師,他猜先執黑。由于棋力接近,局勢始終不明朗。來來去去的觀戰者之中有一位老先生,戴著眼鏡,穿著深色夾克,其胖是一種慈眉善目的沉默之胖。三月的反常寒流在大樓外縈旋,并從窗縫灌入室內,瞬間驅散了裊裊煙霧。不得不說,陸健德老師是個難纏的對手,絕不輕易讓你取得優勢。他一旦發覺局面落后,便連連施出強手,甚至不避兇險,因為他知道這兇險是雙方共有的,勝負僅隔一線……后來,在一個裝飾成蒙古包的大房間里,男肥女壯的少數民族歌手為我們唱起了草原歌謠,羊排牛尾紛然雜陳,老少棋友齊齊舉杯,服務員端來了摻炒米的酸奶。我認識朱景冬先生的場景注定是中國式的,而不是拉美式的,換言之,注定是在觥籌交錯的酒桌上,而非像加西亞·馬爾克斯遇到海明威那樣,是在陰雨連綿的巴黎的圣米歇爾大街上。所以我也不可能把雙手握成喇叭狀,沖他大喊一聲,而老先生也不必揮揮手,瀟灑說再見。然而,那一刻(哦,請不要打攪那一刻),我內心同樣溢滿不期而至的幸福(請讓我再保留多一秒這幸福):
“您是朱景冬先生?我讀了很多您翻譯的書!”
不錯,我讀了很多,而且反復讀?!都游鱽啞ゑR爾克斯散文精選》《兩百年的孤獨》《愛情和其他魔鬼》《奧克塔維奧·帕斯詩選》……我還記得,第一次記住“朱景冬”這個名字,是閱讀散文集《我承認,我歷盡滄?!?,其中大部分篇章是朱景冬先生翻譯的。何塞·馬蒂的《可敬的卡薩斯神甫》、米·安·阿斯圖里亞斯的《危地馬拉》至今仍是我鐘愛的文章。很久以前我就立下誓愿:要么不寫,若要寫,定要寫成這樣。那些美好文字是朱景冬先生從元音飽滿而吵吵嚷嚷的西班牙語翻譯過來的。他以譯文教導我如何組織詞句,聶魯達和帕斯藉由他而能夠說漢語。翻譯家是我們小說家的領路人與同路人。
朱景冬先生坐在陸建德老師旁邊,手微微顫抖,對我尚來不及充分表達的贊賞表示感謝。他與我想象中的那個學者似乎完全不同,但兩人的沉默卻又相同。在為數不少的“譯者序”和“編者語”中,朱景冬先生保持著一貫的樸實無華,他喜歡以引用的方式介紹作者的觀念、特點,自己則隱入了幕后。除了盡力翻譯好每一個詞、每一個句子,譯者無意做更多表達。對本人來說,此種忘我風格不僅上升到美學的高度,也必將上升到創作詩學的高度:小說家應該為小說而奉獻,絕不可反其道行之,小說為了小說家而犧牲。朱景冬先生大概不知道,很久以前,我懷著盲目沖動,給他寫過一封含義不清的信,并冒冒失失寄去了本人模仿某位大師的一個短篇小說。如今我希望這封信石沉大海,雖然我并不后悔寫了它,也不后悔將它投遞。我衷心祝愿古稀之年的朱景冬先生身體健康。
六、夜間……
夜間雨聲打亂了節奏。降水送來的冰涼氣韻,有一股十一月的濕潤泥沙味兒。遠處樓頂,鐵紅色防撞燈富于節奏地漸次明滅,仿佛一條喘息緩慢的龐大暗龍那徐徐閃光的鱗甲。高空,彌泛著一部灰色調動畫片的深沉意境。居民區發生了短暫的混亂,車輛頻頻使用倒檔,謹小慎微地互相避讓,一會兒退入車位,一會兒又開走。一朵朵雨傘如車旁綻開的陰郁蘑菇,撲滅熟知的街塵。有個小孩子驚駭地號泣了——假如在這個夜晚,就那樣倚著窗臺靜靜觀看路燈的昏黃光芒如何順著雨絲,流淌到轎車的金屬外殼上,就那樣恍若《如一個人聽雨》所寫的,“不專注,不分心”,度過一個無所事事的夜晚,想必也十足美妙。我本該有充裕的時間學習怎樣在雨中呼吸,偏偏仍要坐下來,像一個固執的畫手,渴望精描細摹那發生于窗前的一切。因為我曾懷著玄秘而灼熱的思緒,懷著煩躁而悵悒的眷戀,試圖去拆解伊·阿·蒲寧的長篇小說《阿爾謝尼耶夫的一生》。他在時間敘事上是個極簡主義者,在空間抒情上是個永不厭倦的天生偏執狂。某種無窮無盡的意象,是所有卓越大師給予人們的基本體驗。
雨停時,我將重返與此刻迥然相異的嚴酷生活。那里找不到靈魂的星期天,只見一年三百六十五日、名副其實、絕非兒戲的精神勞動節,而你從不敢奢求在力殫氣竭之前安歇。表面的恬靜和寫意的場景令人陶醉!它們一定會引發共鳴。但沒有誰比我更曉解保羅·塞尚這句話:“空談藝術,幾乎是徒勞無益的。”
七、丁玎說,做一只鳥,也很快活
漂泊信天翁是翼展最長的鳥類,可達三至四米。它們滑翔于波濤之上,一生大約有百分之七十的時光在海面度過。繁殖季節前后,它們的飛行距離可能超過三萬公里,包括每次數百公里的覓食旅程。鮮有信天翁會進入北大西洋,因為它們往往會受困于平靜的無風帶,但是在世界末日般的南方海域——風吼浪嘯的南緯四十五度和六十度之間的那片怒洋,一年內它們能乘著狂風繞地球數圈。
尾田榮一郎的靈感是否來源于上述文字?雅克·貝漢則毫無疑問被飛行——這最接近于夢幻的姿態——所激勵,用他長鏡頭的瞳睛追隨并凝視數十億候鳥的浩蕩遷徙。每年秋季,鳥類的強烈本能與乘風的欲望促使它們振翮高翔,在云端遠航如艦隊,橫跨迥闊的大洋,翻越雄偉岨峻的層峰巨嶺,穿越浩瀚無際的沙漠或凍土地帶,掠過星羅棋布的城鎮鄉村,只要溫煦的氣候仍是羽管中最古老的記憶,而地平線還未迎來恒久的白晝,它們就無法因為死亡的脅迫停止日復一日的長途跋涉,唯有拼命忍受著疾風暴雨,憑恃夏天積攢的全部能量,勇敢地鼓動翅膀,再一次鼓動翅膀,沖入人類的漁場奪食,躲過游隼、弋矰、獵槍與致命的煙霧,撇下撞斃于城市高樓大廈的同伴,循著祖先的行跡,沿著長風與磁力線,依靠太陽、星宿、河流山川的指引,飛向那位于地球另一端的誕生之地。
我要將幸福擴展開去,變成大海般壯闊。
據說圣人是氣候,他要在神話的土壤中為一個民族營建世代居住的家園,讓它躍動的心魂即使在風雨如磐的時刻依然安置于世界之巔。這個圣人他不是蘇格拉底,恰恰相反,“知識即力量”的攻城錘終有一天會撼動其族人的信念,使他們也感染求知欲的麻風病。
獅子們,諸位還沒有出擊嗎?拋舍舊憶,迎向新程,為我創造那自由的氣候吧!……
八、聯歡會
時間一到,老老少少陸續走進大堂。音響開始播放前奏曲,抽煙的中年男人紛紛鉆進犄角旮旯,而電梯間照例有單位領導把守,以阻止我們開溜。兩位強裝雀躍的女主持,分明就是沈從文先生所說的“寬臉大嘴婦人”,打扮得猶如發酸的果脯,猶如一段難以啟齒的羞澀往事。每當講話或表演結束,她倆皆以剛剛邁入社會的、深含難言心境的學生腔高呼:
“真是太精彩啦!”
“今天真是非常高興?。 ?/p>
離退休老干部代表魚貫入場。她們脖子上掛著不藍不綠類似于哈達的玩意兒,她們酷似虎皮雀,不顧臺下的嘈雜喧擾,動情地獻唱俄羅斯民謠《紡織姑娘》。噢,那往昔的少女遐思,依然能使她們皺巴巴的臉蛋泛起紅暈?。ㄒ只蚴嵌盖偷母咭魧е卵獕荷仙??)“再來一個!再來一個!……”她們毫不理睬,又魚貫退場,整齊的步子堪與早期迪士尼動畫片媲美。一位老詩人,好像直立的楔齒蜥,朗誦關于勾踐或大禹的悲愴頌詞,說他抬眼看見了滾滾麥浪和碧空如洗。十八名屬豬的同事慢吞吞站成一排,茫然四顧,為說幾句新鮮、文雅的祝福語大費周章。這場尷尬,是聯歡會必不可少的固定節目,已行之有年。又一輪合唱,接著全體員工齊唱?!罢埑楹炄胂?!”飯桌上,一個胖胖的禿頭老男人,敦實的身板,玳瑁眼鏡,面對陌生姑娘的恭維頻頻自嘲。
“不敢當,不敢當!”他夾著一大團蝦球說,“我就會吃!”
這家伙讓你感覺愉快。斟酒互敬環節,他由于抑制不住攀談的質樸熱望,碰盞時指臂發力,緊緊抵住對方。唉,我多想握一握他繭子厚實的肉手,認認真真與之敘談??蓢@日常生活終究脫不掉自然主義的粗布罩衫,轱轆似的客套話和粗陋的阿諛之辭弄得一桌人笑容全僵住了。不擅酬酢的知識分子。凄凄獨歌的知識分子。我們隔著杯盤狼藉的疑慮,嘴角泛著油光,默默將肥膩的菜肴死命摜入喉嚨。
九、沖刺之際恍然憶起
二十一年前,我走入一座碩大的體育館,看見里邊坐著并站著好些男女。端坐者兩兩對峙,中間隔著一塊又一塊四四方方的藍色塑料布,一人執黑一人執白;站立者要么東游西蕩,要么盯著擺放了不少黑子白子的布塊搖頭點頭,一副挺懂行的模樣。我穿過闃然無聲的弧線,找到一張寫有自己姓名的木桌,爬上挺高的椅子坐好,直愣愣望著對手。棋局悄悄開始,又悄悄告終。空氣中擠滿了象聲詞。有一些小孩打打鬧鬧,另一些哭哭啼啼,從他們的表情上可以看到陰溝翻船或僥幸得勝的戲劇。“落子如飛!”我因這句古怪的評語墜入一個又殘酷又邃寂的世界,多少年愴恍置身于沉悶的夢魘。那時候愁悒很短促,儼如一陣劇痛。歲月的霧氣從六合八方襲來。我一會兒獨自在鄭州的大街上閑散晃蕩,腦子里塞滿火腿腸、燴面、路邊的電子游戲廳,一會兒說起荒腔走板的桂林話,一會兒又返回學校應付陌生的男女同學,步入幽暗冷清的百貨商店,疾行于窄仄得讓人揪心的巷子……許多次我夢回童年,那栽滿蕓香科植物的黑色童年,而這些個童年大雜拌只留給我唯一的——也是深刻的——難忘教訓:“落子如飛”是臭狗屎。
十、休息日
陰天的下午,空氣渾厚,陣風吹動云朵在城市的樹冠間翻涌。河堤上盛開著錯雜斑駁的無名小花,猶如一幅點彩畫,幽香緩緩消散在失去了現實感的燈柱和橋墩四周。水面浮動著變幻莫測的光紋。不遠處,撈魚的父子埋頭整理器具,引來一對情侶駐足觀看,由于戀愛,后者的好奇心似乎重新回到童年時期的高度,行止旁若無人,仿佛世界是一座海底大劇場,廣闊無邊,靡知涯際。賣小飾品的可憐兮兮的老頭兒簡直不知是從哪里冒出來的。八街九陌的昏睡車龍暫時甩掉了平日的乖戾,國旗靜靜下垂,陳腐的西洋戀曲從店鋪中向外傳播。大氣莊嚴寧穆,天色向晚,城市上空嗡嗡嗡的奇異混響使人無端沉醉。
十一、以舊換新
八年前,我從二手市場買到一臺上世紀九十年代中期出廠的手提電腦。它堪稱電子產品領域的山頂洞人:配置之低,接口之落伍,外觀之樸實無華,噪音之可惡,簡直讓你羞于啟齒。然而,恰恰是這堆破爛,這個老伙計——在若干才子佳人的強力見證下——陪伴我度過了大學本科那一千四百多個黑燈瞎火的日日夜夜,后來更作為本人噪音挺大的專屬閱讀器和打字機,承載著泛濫成災的比喻句,積壓著來路不明的寫作素材,繼續發揮它難能可貴的夕陽余熱。在它容量極小的硬盤內一直保存著半部小說,那是四年之中多少個良宵里,我用自己精力充沛的手指一字一字敲上去的。將來會有不識相的家伙指責本人把真實的、神秘的經驗,通過傻了吧唧的狂妄想象,以一種廉價的方式任意編造。數月之前,我剛剛穿過一扇寬兩尺、厚三十個寒暑的窄門,從此不斷提醒自己,屆時應該像這臺老機器一樣保持沉默,像它跟隨我多年那樣保持窘迫、艱深、滾燙、懾人的沉默。除了小說,舊電腦里尚有許多摘抄,包括釋夢者瓦爾特·本雅明的《作家守則十三條》、勞作者奧古斯特·羅丹的《囑詞》、俄國形式主義者維克多·什克洛夫斯基的《故事和小說的結構》,外加五光十色的大量詩行,以及不再增補的各家智語箴言的集萃。本人一直抱著這臺老機器東遷西徙,躲避廢品回收販子的銳利目光。如今,受到提振內需的“以舊換新”政策所感召,我終于——可恨的“終于”啊——決定拿出老古董,以達成一筆有利可圖的交易:充抵四百元價款。于是,它又一次、最后一次貢獻力量,而在它被誠實且臭烘烘的搬運工抱走那一瞬,我立即想到下面這段話,并以之作為偷來的剖白向它表示敬意,盡管是遲到的敬意:“在我們內心最好的角落里感到憐憫,為了那些我們不曾用自己的呼吸賦予其生命的物體,為了那些平素不為我們注意、眼下即將永久離開我們的物體。這些死去的存貨將不會在一個人的記憶中復活?!?/p>
十二、那天的遭遇
已經不是第一次,有個姑娘跑來問我:“你為什么要寫小說?”我死死盯著她飽含期待的眼睛,就像盯著奪命的克格勃女間諜,就像盯著一塊北海道藍莓蛋糕?!盀榱税l動世界革命!”她顯然吃了一驚,隨即哈哈大笑。其實我知道她還是沒明白。多年以后,等姑娘的女兒長到相當年紀,并且繼承了母親的疑惑,跑來問我同一個問題,或許她會茅塞頓開,會得魚忘筌。本人的意思是,那位好姑娘應該去看看穿越劇,而不應該刁難我這種大倒其霉的寫作者。良工心獨苦??!我不畏誤解,不憚其煩,認真說了實話,卻收獲了譏誚,所以胸中滴血,肝腸寸斷。將來我要在《社幻小說年鑒》里記下一筆,闡明有一類作者是天生天養的暴君,傲倪于萬物,亢然立乎高山之頂,此等人士造不了實體的航空母艦,便打制精神的航空母艦,企圖在想象的海洋上耀武揚威,保衛自己的妄覺。對付他們可發射靈魂的核武器,那就是,直接向他們提問:“你為什么要寫小說?”這些不齒于自由意志的壞家伙定將徹底崩潰,好似急性腹膜炎發作,從黃金山的虛幻王座上陡然跌落塵坌。
十三、開會簡記
晚上八點鐘,會議開始。領導們持續轟炸下屬。墻頭懸掛著“困知勉行”四個大字,眾人昏昏欲睡,我卻越來越興奮,急欲搶過麥克風,猛烈掃射。“新文藝!……現金流!……價值觀!……工匠精神!……撫今追昔!……社會效益!……衣食父母!……陣地!……老板!……宣貫!……”月亮裝聾作啞,從烏云間擠過它肥腯腯的軀體,似乎在諦聽一條又一條公理。講話者走火入魔了,肆意噴瀉毒涎,他們面赤如燒,拼死攻擊。殺紅了眼?。⊥也俑?,格外兇殘……
領導班子人人身懷絕學。那陣勢,分明是七劍下天山,掃得我們這幫牛鬼蛇神一個個抱頭鼠竄。綿密的斥責像火雨紛紛揚揚,持久而狠戾,讓你聯想到《神曲》中地獄的黑暗環層。狩獵季,黑鍋如霰彈橫飛。保命要緊呀!我沿著月光之路疾奔,逃離故鄉和官僚系統,淚痕斑斑……天不遂人愿!……再見了,卷筒粉,老友粉,賓陽酸粉!再見了,玉蘭樹,木棉樹,羅望子樹……
掌聲!我轉瞬回到明晃晃的會議室。歡欣,熱烈,亮得眼睛澀疼,大家一團和氣,雍雍穆穆,胸中渣滓盡滌?!案卸?!……機遇!……拼搏!……”我們不分男女,不分老幼,排坐著緊握雙拳,振奮如新,猶似一群狂怒的火蟻。嘿,無堅不摧!哈,同仇敵愾!我們深受鼓舞,滿懷希冀,我們勠力翻滾,相互慫恿,彼此攛掇,胡亂涌向黑咕隆咚的暮春拂曉,從此觍顏人世,滑天下之大稽……
終于,風水輪流轉,該一線員工開炮了!你我一直占不到先手。你我一直被動挨打!抓住機會啊,兄弟姐妹們,去啊,痛陳利弊!……是誰不知死活,請求發言?唔,別害羞,別忸忸怩怩,更別低三下四,快摘掉趨奉諂媚的假面具!……嗨喲,你個膽小鬼,活廢物,窩膿包!……沖哇,殺哇,直搗黃龍府,揍得老賊頭屎滾尿流!勝利遙遙在望!……
繼續開會。深入了。肉搏戰。不走運的兄弟姐妹陷于內訌。推諉,搪塞,詆毀,放冷槍,潑臟水。齟齬升級為對罵。悲慘哪,會議室里充斥著挑釁和叛變的氣息。大伙已經完全不要臉了,已經完全拋棄最起碼的人性與最后一絲溫情……
他媽的,白刀子見紅。殘暴的塔納托斯情結!……狹路相逢勇者勝!……上海分部的銷售經理捅死了北京分部的首席設計師,而其他分部的家伙笑嘻嘻看熱鬧……你們是一丘之貉!……趕快挖掘抵賴和狡辯的塹壕,立刻啟用抹黑和誣告的投石機!……嗚呼,我仿佛看到喬治·居維葉的《地球表面災變論》正在上演……
三生有幸啊。這樣的會議,你一輩子只可能遇到一次。好一場齷齪的神魔大戰,非筆墨所能形容!……輪流上廁所的高素質隊伍!……負債經營的烏合之眾!……大打出手的友愛集體!……寶貴的人力資源,堪比羊肚菌!……他們是活生生、困兮兮的簡易圖書市場,請征收稅金……噯呦呦,改來改去的游戲規則!喔嚯嚯,刀槍不入的親愛同事,你們枵腹從公,瀕于失控,你們乍驚乍喜,積忿難消,你們的睪丸酮激素水平忽升忽降!挺住呀,可別厲鬼上身呀,好歹踩一腳剎車吧!……我預感到,插翅高飛的時刻臨近了,那個失蹤卅載的可怕乩童今晚又回家了。有位年輕的朋友寫道:“星空恍如檐角,夜鳥則以其作巢……”想起這句詩,我使勁撲騰……凌晨一點鐘,會議再度延長。大伙關在這棟十惡五逆的寫字樓內部,變成一群薛定諤的黑貓白貓花貓,處于不死不活的荒謬疊加態。精疲力竭。脫褲子放屁,淪為行尸走肉……我飽受摧殘,患上了震顫麻痹綜合癥,化作一攤溷濁的固液混合物……
我終究也沒說話。我徒具形骸,與一坨臭糞無異。我默默等待散會的時刻,慷慨的大赦時刻,如同等待一次次因不明變故而推遲的末日審判……哦,但丁,佯狂的但丁,愧懺的但丁,在九重天上看花了老眼、強化了肝膽脾肺的至高詩人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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